穿红马甲的人：一边被声讨，一边硬撑

互推小编 2023-07-17

大河报·豫视频记者张晶晶

社区书记高盛又接到一个辞职来电。

打来电话的是一位没有编制的社区工作人员，他强调要辞职，受不了了，这段时间的工作让他累到腿疾复发，医生叮嘱不能再这样干，必须休息。

这不是第一个向高盛辞职的人，也不是第一个说“干不下去了”的社区工作人员。

在记者采访过程中，社区领导鼓励、安慰、哄着一线工作者留下的情况在郑州各社区中并不罕见。

“拿着三千元的工资，没日没夜地卖命。还面临着居民不理解、上级给压力。什么力量支撑他们干活？”高盛四处寻找问题的答案。

这几年做基层防疫工作，需要一个不知疲倦的身体和可以过滤骂声的耳朵，他说。

“没日没夜”

在郑州某社区工作了两年的女孩小睿这些天经常在办公室哭起来。

从小睿来到社区上班，就在处理防疫工作。防疫没停过，她的工作也几乎没停过。社区人手少，她的工作又杂又细又琐碎，辖区居民有七千多人，这些人提出的需求可能都会传达到她耳朵里。

在疫情防控方面，她负责管理的是全社区最大的一个小区，要求做全员核酸时，她就需要在5点钟起床，哪怕前一天夜里加班至凌晨。

在10月下旬，郑州市静默管理的十几天里，小睿和同事都住在社区，打地铺或者睡在行军床上。醒了就工作，工作结束倒头就睡，是她们的日常。

在小睿所在的社区，工位之间狭窄的过道上，堆着折叠行军床，泡面凌乱地放在微波炉上。十几天没有回家的日子，大家就挤在办公室里睡觉、吃饭。

社区的办公区太小，他们只好在卫生间门口“开辟”出一张桌子，放置锅具、碗筷。还有两口放不下的锅被放在了办公桌上。到了饭点，大家一起吃大锅饭。

全民核酸一般在早上7点开始，全社区十几个小区同时开展。在7点之前，小睿和同事需要准备好全民核酸要用的物资：防护服、核酸采样管、消毒用品、垃圾袋等，骑着三轮车挨个小区配送。

社区管辖着将近20个小区，除了一个小区有物业，一个小区有业委会，其他十几个小区都是无主管小区。

没有物业、业委会和志愿者的小区，社区人员需要自己为居民做核酸。

全民核酸一般在上午11点前结束，大一些的小区要持续到下午1点。期间，工作人员见缝插针地吃饭。

结束全民核酸后，居家隔离人员的入户核酸要开始了。这个流程中，小睿会跟着医护人员一起入户敲门，负责核对信息。长期的工作已经让她对个人防护如数家珍，减少了对感染的恐惧。

完成入户核酸后，时间大致到了下午五六点。这时，她们会把各个楼院的防控卡点、封控单元等都检查一遍，查看物资是否齐备。

到了晚上，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辖区内若没有出现混管异常，大家都会松一口气。如果出现混管异常，“追阳系统”就会把混管信息推给社区书记，社区立即开启“追阳”工作。社区人员会挨个联系异常管内检测的所有人员，要求他们去做复核核酸，在他们回家后，社区会在他的门口贴上封条，追阳工作就算完成。

通常，结束这项工作时已经很晚。有时候到凌晨12点，有时候到凌晨两三点，最晚的一次到了早上五点。

核酸工作、流调工作、追阳工作，是基层社区疫情防控的三个核心工作。

“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小睿说。之前小区被封，居民不进不出情况下，会出现很多突发情况。比如，生病就医、家里没有菜了、小孩被狗咬了等等。就医是最急的突发事件。

社区只有十几个人，有时同事出去做全员核酸了，办公室里只有小睿一个人。7000多名居民出现的各种问题都需要解决。

就医的求助，她会打120，迅速开转诊单把病人接走，如果是不太紧急的，她就联系社区的片医。

确诊病例的单元楼住户不能下楼，当他们需要买菜、生活必需品，社区就会联系保供超市买好送上门去。

有网友曾在社交平台吐露心声：基层疫情防控的苦是外界根本体会不到的。那种对层层加码多头管理重复报表的憎恨，夹在上级和群众中间两头受气的委屈，心力交瘁恨不得自己确诊换一天休息的劳累，失去一切个人生活无休止报表的工作强度，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家人和自己的愧疚和牺牲，别人根本体会不到。

电话那头的骂声

不可否认的是，在长时间的封控下，民众积累起了许多愤怒的情绪。

小睿经常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在办公室接到辖区居民的电话，刚接通，对方也不讲什么事，直接破口大骂。“骂得特别难听，都没有办法向你复述。”

小睿所在社区的书记说，老百姓一直被封在家里，主要是因为有经济上的压力，没办法苛责他们的愤怒。他们上不了班，开不了店，经济压力大，就会有人把怨气释放给社区。

不仅有人打电话来骂，在社区的居民群里，居民做核酸排队期间，小睿总能感知到群众的愤怒和牢骚声。

“人在精力和体力达到极限的时候，长时间的、高强度的工作状况下，人的精神一直紧绷，哪怕发生一件微小的事，都会成为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情绪就会爆发。”该社区书记说，由于社区人员工作压力非常大，有时候在电话里，可能对方有一句话刺激到他，他突然就会爆发，和对方吵起来。“我的处理方法就是，马上把电话挂了。挂了以后，可以在办公室把想发泄的情绪发泄完，之后自己放松一下，缓解一下情绪，这样就会好很多。”

小睿是公认的全社区受委屈最多的人。她在办公室偷偷哭了很多次，“我们有一次晚上九点多，还没有下班，一天工作下来已经很累了，有居民打电话来发泄情绪，有不满意的地方就开始骂，我特别崩溃，只能哭。但是哭完之后工作还是要去干，还是要去给居民解释，有问题了，还是要给他们协调。”

小睿经常告诉自己，居民被封控在家里的时间太久了，他们也很无奈。所以自己要把工作做好，把疫情控制住，让他们能尽快出门。

采访间，小睿说到自己是安阳人，我便向她提起前一天安阳的火灾，一个工厂遇难了30多人。

小睿并不知道此事，她惊愕了一秒，随后眼睛红了，眼泪留出来，“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跟家人联系了，我妈妈给我打电话，我都没有时间接。现在家里人怎么样，是什么情况，我都顾不上问。”

“其实有很多委屈，但没有地方宣泄，只能靠自己消化。”

什么力量支撑他们？

总有人消化不了。

社区书记高盛接到辞职电话后，安慰了对方几句，允许对方先请两天病假，调整休息几天，辞职的事再考虑考虑。

“因为他不是正式编制，不像正式编制的都好说。”高盛哄着他留下，但自己没有权利要求人家不能辞职。只能缓缓，让他休息两三天。

其实，早有社区工作者倒在抗疫一线的案例。河北省石家庄市社区工作者李瑞芝，在2021年1月7日组织群众进行核酸检测工作时，突感身体不适晕倒，再也没有醒来。河北廊坊刘里北村原党支部委员兼村委副主任刘广来，在2020年2月25日牺牲在疫情防控的路上。

高盛也会心疼自己的下属，“他们是最辛苦的，但待遇并未与付出匹配。有编制的人待遇还跟得上，但全社区只有15%的人有编制。没编制的话一个月只有三千块。就算去外面打工，没三四千块也不会干吧？但也不至于这样没日没夜抛家舍业地卖命。工资也不按时发，11月份刚发了8月份的工资。”

高盛说，能坚持到现在的人，都不是怕累怕苦的人。往往在经过考虑后，他还会回来，真正辞职的几率不是很高。毕竟，这几年去社会上找工作也并不容易。

“说实话，我也可烦。我家最小的孩子刚一岁半，我也很想躺平，大不了就去守卡点，一天守够几个小时。我都四十多岁了，还图啥呢？其实就是舍不得这帮弟兄，跟我这么多年了。”

除了高盛，不少社区书记都遇到过下属“不想干了”的情况。

金水区的一个社区，除了有正式编制的7人，其他人员的工资也是拖了几个月没有发。社区书记孟岚认为，书记只能想方设法在精神上给予他们鼓励、关心，“人家看在你的面子上，想着关键时候了就当帮帮书记的忙。让大家感觉到，再难都能共同过去。说句实话，人家要是拍拍屁股走了，我啥办法也没有。”

孟岚评价自己社区的工作人员基本为“老弱病残”，有脑血栓后遗症的退伍兵，是二次安置的人员；有刚做完眼睛手术的人，像失明一样看不见；有七八个人年龄超过了50岁。

疫情期间，他们吃住都在社区，有病无法工作的让家人代替来工作。人力不够，就发动志愿者，10月疫情，他们发动了几百名志愿者采核酸、当信息员。

随着疫情持续，社区工作者的形象在人们心中变得愈发黯淡。曾有人在11月中旬在知乎上问出“为什么社区工作人员越来越讨人嫌？”有答主提到社区工作人员的普遍素质和能力的话题，“就社区现在的人员构成来看，他们承担不了太重的任务，从设计这个机构开始，到招人开始运行，从各级政府到人民群众，没有人认为需要社区承担什么重要的任务和职能。而疫情当下则是把社区推到了前台，缺点就暴露出来了。由于岗位工资等问题，社区招不到特别全面的人才。‘孩子是他的软肋’、‘错过女儿成人礼’等舆论事件，才会不断在社区发生。”

但任务一旦来了，不管是不是“老弱病残”，活儿必须得大家一起干。精神鼓励是孟岚常用的工作方法，垫钱请大家吃饭是常有的事。做群众工作，使孟岚也认识到，他们的工资就算拖欠了，总归会发下来。“很多百姓是真的难，因为疫情，个体户、企业都撑不下去了，很多人还不起房贷，生活困难，我们能帮扶的也都会去帮扶。比如把无法开业个体工商户拉进社区群，让他们推广自己的产品；比如招募那些没有收入的人做志愿者，每小时提供20元的补贴。”

11月29日，郑州市流动性管理的第五天，小睿再次重复了一天全民核酸的工作。从事这份工作两年了，没有编制的小睿没有休过一天假，几乎没有过过周末，过年也是轮流值班。被问及这份工作给她带来了什么，她笑了笑说，承受能力变强了。

辛苦和不被理解多了，在得到一点支持和理解时，小睿就会感动不已。有一次，她和同事在下着大雨的夜里给辖区居民送蔬菜包，在得知她们还没吃饭的情况下，居民热情地送了自己做的面点给她们，这件小事一直被她记在心里。有居民看到她一个小姑娘跑来跑去的辛苦，在微信上提醒她注意防护，也让她感到暖暖的。“有时候工作的支撑力量可能就来源于此吧。”

也许下个月疫情就彻底结束了。小睿想。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小睿、高盛、孟岚均为化名。本文文图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