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灯·光
我出生在农村,在没有电的年代,家家都是用煤油灯的。从我记事开始,我见到的家里的第一个煤油灯,是父亲用一个玻璃瓶做的,通过瓶盖装个铁皮套管,里边穿上一条棉条灯芯。煤油灯的灯火只有豆苗大小,照明的范围只有几尺开外,两间的小土屋虽然不大,但是昏黄的灯光依然达不到屋子的各个角落。
老家的农村很静,人们劳累了一天,都早早入睡了。母亲则要在灯下,缝缝补补。母亲心灵手巧,做起事来干净利索,得心应手,一家的缝补,脚上穿的布鞋,都是母亲亲自动手做。纳鞋底儿是个功夫活儿,因为白天还要干活,母亲总是凑晚上的时间纳鞋底儿。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左手拿着袼褙打的鞋底儿,右手娴熟地捏起针线穿过厚厚鞋底,再用戴在中指的顶针顶一下,针线轻巧地穿过鞋底,然后习惯性地用右手将钢针在头发上来回摩擦一下,这样才算是纳出来一个针线脚。几天以后,当一个纳好的鞋底儿展现在面前的时候,那密密麻麻的针钱又浸透了母亲多少辛勤的汗水!
我喜欢趴在床头的柜子旁边,看着放在柜子上的那盏油灯,看着母亲的背影随着灯光的摆动在墙壁上轻轻摇曳,还总是要缠着母亲讲故事。母亲没上过学,但是她总是能给我讲许多许多的故事。无论母亲讲什么,我都会听得津津有味,经常是一边听着故事,一边就不知不觉躺在床上睡着了,睡得特别沉实,用母亲后来的话说,我睡觉的时候都在笑……
为了防止屋顶掉泥块、虫子,母亲用拆开的鱼鳞袋子缝成片,在房梁的平面扎了一层“顶蓬”,相当于现在的吊顶。这样,干净是干净了,就是成了老鼠的天堂。老鼠一旦在上面做了窝,可就热闹了,尤其是晚上,顶篷上悉悉索索呼呼啦啦,小时候的我特别害怕,一听见就睡不着觉。这时候母亲就点燃油灯,用手拍打几下土墙,顶篷上便没有了动静,然后再哄我入睡。那黑暗中流动的不停往上窜的小火苗,向我眨着如星星的眼睛,成为儿时最温暖最难忘的记忆,驱散了我内心的不安。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靠加工草袋子维持生活。草袋子,俗称草包,防汛用。母亲先用稻草搓成草绳,然后,用类似于织布机的草包机,把草绳加工成草片,我们叫“打包”,然后再人工缝制成草包。为了能够多挣点钱,母亲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就要起床开始干活。那时候的我,许多次醒来不见母亲就哭闹,因为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就给我穿好衣服,一边干活,一边照顾我。
打包机放在厨房,母亲先把我放在打包机旁边能够看得到的地方,在我旁边放一个小凳子,那时候陪伴着我的,就是那盏放在凳子上的油灯。我时常拿着细细的稻草棍儿,戳着油灯的灯芯,稻草棍儿烧着了,我就把稻草棍儿按在板凳上掐灭,时间长了,板凳上全是一个个烫过的黑印子。母亲借着昏黄的灯光,纵向攀扯好一行行草绳,一根根草从两头喂进去,一层层交叉压紧,寂静漆黑的周围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哐当哐当”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新的包片在母亲灵巧的手中做出来了。有时候我困了,母亲就把我哄睡后抱到床上,继续到厨房干活,一直干到天亮。
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就领着我一块儿去外婆家,让我表姐表哥们帮忙搓绳,一忙就是一天。天黑了,母亲背着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月亮出来了,月光雪一般洒向大地,母亲哼着熟悉的童谣:“月姥娘,两半半儿,锅里煮着豆馅馅儿。谁来了,他姑父,带着两眼屎毛糊(眼屎)。叫他擦擦他不擦擦,滚他娘地大妈妈……”,我趴在母亲背上,沐浴着柔和的月光,仿佛躺在家里点有油灯的床上,看着温柔的月光,享受着身边的静谧,心里暖极了,和躺在母亲怀里的感觉一样,渐渐地,我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已是在家中的床上。
我喜欢玩火柴。尤其是喜欢在黑暗中,打开火柴盒,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根火柴,对准火柴盒带有磷的一面轻轻擦一下,“嗤”的一声,带着浓浓的硫磺味儿,火柴燃烧起来。有一次在外婆家玩儿,我钻到芦苇垛里面玩,看着黑漆漆的垛洞,心里有点害怕的我,点燃了一根火柴,垛洞不再漆黑,却一不小心烧着了芦苇花,苇垛着火了,差点烧着了舅家的房子。幸亏发现及时,被大人们及时扑灭。虽说没有挨揍,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玩火了。
渐渐的,我和弟弟长大了。父母整天忙着生计,能够面面俱到照顾我兄弟俩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每天我和弟弟出去疯玩,往往都要到很晚才回家。父母累了一天,有时候早早就休息了。但是无论我们回家多晚,总能看到家里那盏亮着的油灯,那时一种呼唤,一种期待,每当到了家门口,看到那盏灯,心里顿时感到无比的温暖。
当时的农村还有一种手提或挂起来能防风的煤油灯,叫马灯。马灯以煤油为灯油,不过油壶是金属制的,容量比较大,灯火外面套了个大玻璃罩子,用于防风。马灯的适应性极强,人们夜里在外面干活或者出外赶夜路,在没有电源的当时,马灯是最佳选择。自从家里有了马灯,母亲起早贪黑地干活,用来照明就方便多了。马灯和家里的小油灯一样,在那个年代,陪伴着我度过了不计其数的日夜,每当看到那一抹昏黄的灯光,就像到了温馨的港湾,心里无比的踏实。
我老家在湖区,没有耕地,人们都要凭供粮证到粮所买粮食。为了能吃的更宽裕一些,每到麦收的季节,母亲、二大娘和三奶奶娘仨一起,准备好干粮、鱼鳞袋子,带着马灯,棹船去外乡拾麦子,一去就是好几天。每每想起来拾麦子这个事情,我的脑海中经常浮现出母亲曾经给我述说的一个场景:在拾麦子回家的路上,天黑了,娘仨在漆黑的湖里,就着船头马灯的灯光,驾船飞快往回赶。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水直往小船里倾倒,小船剧烈摇晃,几近倾覆。娘仨个连撑加棹,用车瓢不断往外刮水,还要用身体护着马灯不能被水浇灭。就在生死之间,船上微弱的灯光,被路过的一艘机船发现,顺便搭载机船一直到了家门口,人虽安然无恙,被褥、衣服、麦穗全部都泡在了水里。在那个年代,为了生计,她们餐风露宿,要经历多少委屈和苦难,要流多少汗水与泪水!
后来家里换成了“罩子灯”。整个玻璃瓶的下面是一个敦实的底座,向上渐渐变细,再向上形成一个可以装煤油的圆圆的凸肚儿,灯座上面是透明玻璃的灯罩,由铜制的爪固定罩子,以便防风。在底座连接处,有一旋转的传动螺杆,可以升降灯芯,调剂灯的亮度。罩子灯的照明要比原来的煤油灯亮多了,但是耗油也多了,所以天黑了,只要没有重要的事情,父亲总是要把灯火调到最小。燃烧的灯芯冒着浓浓的黑烟,燃烧一个晚上,明显可以闻到燃烧后的煤油气味,玻璃罩子不但被熏的发黑,第二天鼻孔都是发黑的。父亲在家的时候,总是隔三差五地把灯罩擦洗一遍。父亲擦灯罩很讲究,先用卫生纸反复在罩里抹擦,除去上面的烟尘,再用软布里外擦拭,直到玻璃罩子干净铮亮。天冷的时候,我时常用小手拢在罩子灯的周围,感受灯火的温度。罩子灯虽然能挡风,拿着它在房里穿梭,还需要特别的小心,一只手端着,一只手拢着灯罩,但是还是常有被风吹灭的时候。
有几年,老家时兴去湖里抓田螺。田螺的个头比较大,肉质好,大批湖里的田螺进行出口销售,这对渔家来说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田螺经常在夜间爬到水草、芦苇、苲草上觅食,根据其习性,人们往往到夜间去湖里抓拾。黑漆漆的湖里要有充足的照明,马灯昏暗的灯光不能满足需要,就只好用上纱罩灯。这种灯称纱罩灯又称汽油灯,其关键部件是纱罩。纱罩用亚麻或人造丝编成网状再在硝酸钍、硝酸锶溶液中浸制而成,遇热即发强光。那时候,母亲和弟弟一起,带着纱罩灯,天不黑就要棹着船去湖里抓拾田螺,而我在家做饭。经过一夜的劳作,第二天蒙蒙亮,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困得倒头就睡。
父亲从外地调回了镇上的供销社。经常要在家里加班算账。天色已晚,父亲擦干净桌子,桌上放好算盘和厚厚的账本,点亮罩子灯,开始算账。父亲不时地拨打得算盘噼哩叭啦的响,不时在账本上记着写着,嘴里还自言自语,不知是在念珠算口诀还是念账本。小时候的我总是站在旁边,个头刚刚能够看到桌子上的罩子灯。我好奇地看着父亲一丝不苟的样子,连大气儿也不敢喘。
我和弟弟都要上学了,那时候还没有义务教育,上学是要交学费的,尽管学费不多,但是对于没有耕地的湖区人家来说,每花的一分钱都要挣出来。为了增加收入,父母开始做一些零散活。比如给人加工莲子。因为白天还有其他的活儿,莲子的加工都是在晚上。成熟的莲子小而滑,外壳还非常硬,要用打磨机通过打磨外壳,一个个把莲子外壳横面切开,才能剥出来里面的莲米。夜晚在昏黄的油灯下干活,费时费力费神,往往要忙到半夜,父母的眼睛几乎都疼到睁不开。
村里通电了,煤油灯的时代过去了,电灯代替了曾经令人留恋的煤油灯。随着岁月的流逝,煤油灯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然而出生在那个年代的人们,不会忘记曾经的岁月里度过的那些煤油灯的真情时光,在灯火通明的城市,我有时仍然有时会想起家里的那盏煤油灯,那种别样的温度,别样的灯光。
上小学。有时候,白天我们考完试,晚上经常和几个同学相约去学校看成绩。学校离家不远,几个同学刚到学校门口,就远远看到老师的办公室亮着灯光,窗户上映着老师伏案的背影。我们轻轻走到办公室门口,老师正在阅试卷。我们被老师喊到屋里,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老师用红笔进行批改。每次去办公室看到老师伏案工作的身影,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崇拜和尊敬。当时流行唱一首歌曲《每当我走过老师的窗前》,当时每次唱起这首歌,心中也总是满满的感动,几近流泪。这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暗下决心,将来我也要当一名受人尊敬的老师。
上初中。晚上放学熄灯后,我和几个同学总是要晚走一会儿,在昏灯下看书、写作业。我用空墨水瓶、自行车的气门桩自制了一个煤油灯,几个同学头碰头地围在一块儿学习。教室里影影绰绰,从窗外往里看,似暗夜里一双双眼睛,一闪一闪的。我静坐在教室里学习,闻着那习惯了的煤油烟味,享受着那油灯散发出的灯火的温暖,感受着知识带来的乐趣。夏夜,灯火引来许多的飞虫,即使忍受被烧烤的危险也依然勇往直前,这种精神也给了当时的我学习的动力。蚊虫的叮咬,暑气的侵扰依然挡不住学习的脚步。已近十点,从熄灯到回家之间,还要穿行六七里路的街道,几乎每次回家都要与黑暗、犬吠、虫鸣相伴。曾经胆小的我,逐渐被农村“散养”的经历磨砺得随遇而安。我把犬吠、虫鸣看作自然界的音乐,把夜晚的漆黑作为黎明前的准备。我知道,无论多晚,家里那盏灯一定在等着我。
上高中。面对如林的强手,只有拼命。每次晚自习结束熄灯,教室内就会亮起一根根蜡烛,虽然人多,但非常静。当时但凡能够自觉留下来学习的,也都是非常希望借助烛光能够提高自己的。夹在其中的我,并不像初中那样仅靠放学后的一段时间就能取得学习的优势,毕竟高中的大家,都在拼命。于是,回到宿舍,即使躺在了床上,还要继续点燃蜡烛,再背一会儿书,才敢熄灯睡觉。当时也不知这样努力有没有效果,只是实在不忍心让自己的碌碌无能伤害了为自己操心劳累的家人。
大学毕业后,我也终于如愿成为了“孩子王”,虽说经历了许多风吹雨打,我始终恪尽职守,竭力让自己成为父母眼中的“骄傲”。可惜劳碌一生的母亲没享几年福,走了。父亲形影孤单了几年,也去陪母亲了。人走灯灭,已经历些许沧桑的我又一次迷茫了。父母走后的那几年,我经常在梦中与父母相见,涟涟泪水无数次打湿枕头;想起来双亲,有时候独自发呆,一坐就是半天,目之所及都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过往,眼之所看满是遗憾……但是,时间耕耘机依旧轰鸣,许多狠着心藏匿的往事,终究挡不住脱缰的思想,夜晚的煎熬让我不断地幻想着:如果母亲还在,假设父亲未老……迷茫中,隐约看到父母依旧为我点燃的那盏灯温暖无比,坚定地承载着曾经的美好时光,一如既往地照亮我前进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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