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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里的“硬石头”,避过了每一笔不良贷款

 

“大多数人是什么好事都赶不上点的,大佬利用信息不对称发财,普通人一拥而上时风险就很大了。”

起初,我认为李春石之所以被大家称为“石头”,不过是因为名里有“石”字。然而,经过十几年岁月的冲刷,“石头”的硬度经受住重重考验。我对“石头”又有了一番新的理解。

我第一次听到李春石的名字是在2007年。时逢国有银行启动“股改”,新城支行9000多万不良贷款被全部核销,个人贷款和对公(企业)贷款余额归零。全行轻装上阵,重新开始,亟须发展信贷业务。

相较于个人贷款,对公贷款复杂很多,除了像个贷需要的抵押物和信用评分,还要调查企业综合实力,时刻关注其经营状况,涉及企业的生产、技术、国际纠纷等市场风险,还要提防企业做假账、把钱投向高风险甚至违法领域。行里唯一懂对公信贷的老赵被提拔为客户部经理,想干成事,手底下总得有个硬实的兵吧?赵经理就跟行长要人,想把在下面分理处当综合员的李春石调到自己部门来。

李春石很快就来客户部报到了,他中等身材,胖胖的,戴着眼镜,对谁都很客气。那时我在营业室做柜员,透过防弹玻璃常看到李春石捏着几张报表,两条短腿紧倒腾,楼上楼下一趟紧似一趟,圆圆的肚子一颠一颠的。我脑壳里不受控制地响起《快给大忙人让路》(罗西尼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的第一幕第一景)的歌剧旋律,“我来了,大家都让开”,很有喜感。

当时,行里几乎所有人都叫李春石“石头”,但他比我年长7岁,我有点不好意思那么叫,背后跟同事闲聊时随大流称他“石头”,行里打照面时,还是喊他“石哥”。听我这样喊他,李春石总是一本正经地回应道:“你好,张林。”有时他反应慢了,就会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定要用身体正面对着我才点头说:“你好,张林。”

我心里暗笑:这大哥莫不是中了仪礼老师“毒”,也太正经了吧?真是块石头。

后来我发现石头跟所有人打招呼都是用“你好+姓名”的固定模式。他对待客户的态度也很端正。银行机关5点下班,同事们往出走时,常碰到急匆匆往里闯的客户,大多数员工都是一句“下班了”就把客户支走了事。若是换了石头,则一本正经地答:“你好,同志,我们(营业室)4点半下班了,5000元以下取现,隔壁有24小时自助银行,其他业务的话,明天早8点半开门。”

我便又暗中笑他:你都不干基层网点了,还说那么详细干嘛?也不嫌废唾沫星子。

2008年底,我被调到下面分理处,很少和石头见面了,直到2011年我被调回支行机关后,和他的接触才多起来,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密切。

石头在客户部那几年,新城支行对公信贷突飞猛进,排名全市第一,贷款余额达到有的兄弟行的100倍。在业绩光环的加持下,客户部赵经理荣升支行副行长,没过多久又调任市行公司业务部做副总经理。这样,石头就成了支行100多号人里唯一懂对公贷款业务的人。

一个人成为单位的“顶梁柱”本应是个大好事,但石头却“不合时宜”地嚷着要调岗。他直言不讳地说,他对“对公和个贷信贷员巨大的收入差距”非常不满。

2009年左右,周边市县人口加快涌入省城,形成买房大军,令本市房价快速攀升,新城支行的个人住房贷款业务变得兴旺起来。市行定的政策是,“房贷计价为每万元提成30到40元”,如此一来,做房贷就成了很有“钱图”的俏活儿。当时我们行员工工资3000元左右,个贷的信贷员每月放个三五百万很轻松,光提成就能多赚1万多块。逢着家里有事,或懒劲上来,还可以划划水。

申请住房贷款的人是求银行借钱给他,信贷员往下看见的都是笑脸儿,早几天晚几天放款都可以。活儿也相对轻巧,跑两趟现场,合同千篇一律,把评估报告申请人的信息换一下,复印一堆东西找经理和行长签几个字、盖几个章,就差不多完活了——至于责任风险嘛,大家有生之年只见过房价涨,没见过跌(只有短暂回调),早已形成“房子永远不会跌”的信仰。只要房产证不是假的,即便客户不还钱,银行就拍卖抵押的房子,卖高赚一笔,卖低了,剩下的余款客户还得接着还。

相比之下,石头负责的对公贷款就不同了,不但手续麻烦很多,加班加点是常事,还得受气。信贷员往上看见的都是屁股——惹不起的央企、国企,是你银行追在屁股后面给人家授信,求人家用信(贷款),很多大企业都是在同一家银行存款10亿,贷款也10亿,银行两头赚,万一“老爷”不高兴,大笔还贷,银行就两头亏。

那些大企业的处长、科长们脾气也大,银行要是晚放款几小时就像触了天条,连行长都要被训斥一顿,更何况信贷员责任极大,小错一个处分,大错就得免职待岗。而且,上级行某些大领导有时会出于种种目的,施加压力,要求“突破政策”,必须放贷,根本不管那个企业是否存在风险,为此,行里一名会计主管被逼得调到其他单位,一位行长干脆跳槽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的商业银行。大领导嘴里那些“出事我扛”“跟省行打好招呼了,上面能批你还怕啥”之类的保证都是口头的,谁都知道,日后真出了事,还是信贷员背锅。

石头每放一笔款,精神都备受折磨。当时新城支行的对公贷款大约有40多亿,每一分钱都是经过他的手放出去的,可他赚的“计价”却是0——也就是说,对公贷款没提成,白干!

同事们都明白,这要是个肥差,就不会让他独自“坚守岗位”了。干重活的吃不饱,干轻活的赚飞了,试问哪个心里能平衡?

石头先找部门经理,再找副行长、行长,阐述种种不公。各级领导都觉得他说得有理,也表示同情,就是没有解决措施。可能都是觉得哄一天算一天,拖到任期满,调走后耳根就清静了。

可石头找各级领导的目的不是吐槽,是要求解决问题,他很快就看穿了领导的想法。

新城支行对公信贷业务具体操作只有石头懂,没他就得瘫痪。石头有高血压,一阵头晕上来,血压计一测180多,这事领导都知道,所以他时不时请个病假,于情于理都得批准——客户部那几个平均年龄50岁往上的老大哥老大姐,谁能顶替这不赚钱的苦差事?行长和经理们连问问勇气都鼓不起来。

这样一来,像铁路局(那时铁路系统还没改革)这样的单位用款就只能等石头休假回来再放。几次下来,搞得几家央企领导暴跳如雷。这事令行长头痛不已,被逼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市行商量,问能不能参照个人住房贷款计价的几十分之一,“给对公贷款每万元提成一两块钱就行”。提议被光速否决,市行的答复是“铁路局、煤炭集团、机场、医院等大型企业都是大领导谈下来的项目”,下面办事员没功劳,所以“不给计价”。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我们行长委屈地说,“哪怕每万元给5毛、1毛、1分也行啊……”这些提议被市行全部驳回。

石头在极度失望中又坚持了1年多。2013年,新城支行客户部拆分成个(人)金(融)部、公司(金融)部两个部门。公司部的经理人不错,但不谙业务,开启“大撒把”模式,对公信贷全流程让石头一肩膀挑,盖章、审批、上下调节都得自己弄。我们都跟石头开玩笑说:“你试试把10亿贷款放到自己卡里,怕是都没人知道。”

同楼层的个金部配备4名信贷员,俩人一组,搭班干活。其中2名老信贷员马上退休,调岗机会难得。“对公信贷大拿”的虚名再也无法绑架石头了,他先礼后兵,找领导谈话说想去个金那边——结果自然是从部门一把手到大行长都不同意,于是,石头休起了长期病假,归期未卜。

这下可不得了。新城支行的对公贷款撑起的是市行乃至省行的小半边天,各大央企国企用信受影响,上级怪罪下来,“一个普通员工休假就放不出款”的理由怎么能说出口呢?但石头又是个很刚、很硬的人,耗下去不是办法。前一年,新城支行调来一个大学生小钱,行长就把他调到公司部,跟石头说:“把小钱教会了,你就可以去个金了。”

石头也不含糊,对小兄弟倾囊相授。小钱本是名牌大学高材生,几个月下来,就学得石头的七八成功力。领导心中掂量:石头是调岗又不是跳槽,对公贷款真遇到难题,肯定还会出马指点。于是,2013年末,石头正式调到个金部做信贷员。

石头不愧是干一行钻研一行的人,他很快又成为全行个人住房贷款业务的“大拿”,他和同事老宋组成搭档,把支行的个人贷款业务做得风生水起,自己的收入也翻了好几番。小钱则在公司部重蹈石头的覆辙,年轻人没有石头的硬度,被“祸害”得更惨。实在挺不住,也开始用生病的理由撂挑子向领导示威,只是不敢请长假。

那以后,新城支行对公信贷条线,大毛病没有,小毛病频出,总挨上级行批评,搞得新官上任的郑行长很恼火。为了彻底解决此事,郑行长琢磨出一个办法——提拔石头回去当公司部副经理,分管对公信贷。

前任行长没用给石头“升官”这招,是因为市行给所有一级支行的公司部都只核定了4个正式编制,1个科长,3个员工,有近百亿贷款的新城支行是4个编,只有2000万贷款的兄弟行也是如此。新城支行多次向市行反映这种编制不合理,却一直没有得到解决。郑行长和市行一把手岳行长关系很好,所以才能硬生生多要来1个副科级编制。

“你说他能行吗?”郑行长征求当时给他当“大秘”的我的看法。

“我认为石头从素质、修养到工作能力,超过全市行99%的中层干部。”我实打实地说,不惜这话传出去会得罪很多人。

很快,办公室主任找石头谈话,没想到石头竟婉拒升职。郑行长又亲自上阵,石头仍百般推辞。全行最有权的两人都在石头这里碰了一鼻子灰。郑行长不愿放弃,想曲线出击——找跟石头关系好的朋友私底下劝劝,我把胸脯一拍:“看我的。”

我知道石头为减肥每天步行上下班,我也一直步行,有时遇见他会一起走半程。起初瞎聊,后来石头倾吐过一个悲伤的故事让我印象深刻。用石头的原话总结:“……我儿子出生后,我的心眼歪了,怕我老妈累着,就和我妈统一口径,以她身体不好为由让丈母娘帮带孩子。我妈无所事事,整天躺在床上看电视,闲出病来,罹患癌症很快就去世了。忙得团团转的老丈母娘上下楼健步如飞,身体倍棒——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呀!”看得出,他把母亲去世归咎于自己,耿耿于怀,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也是从那次聊天后,我觉得石头是真的把我当作很好的朋友。

我敢毛遂自荐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了解石头,他意志坚定却不固执,理由得当,他是可以被说服的。我准备了4个令他无法拒绝的理由:一、当了中层干部,工资会涨;二、当官更轻松,不干或少干具体工作,让手下人干;三、老大非要提拔你,官袍加身,可以不“表示感谢”,省一笔钱,白捡个官当;四、不想干了,随时可以辞掉。

当天一到下班时间,我早早站在考勤机旁磨蹭,假装和石头偶遇,同路回家。出乎意料的是,我抛出这些理由,唾沫星子飞溅,石头还是坚决不干。

他理由只有一个:“当官不自由,会身不由己。”

我一听就瘪了茄子——事实确实如此,中层干部手机要24小时开机,会多,加班是常事。我深知自由的珍贵,也厌恶加班和开会,再说违心的话就对不住良心了,便住口不再劝了。第二天,我把谈话详细过程转呈郑行长,他叹气说,他已经和岳行长要来了这个副科编制,“看来只能先空着了”——这个公司部副经理的位子,就这样虚悬了5、6年。

“石头”的硬度,我算是第一次领教了。

2018年,我调任个金部任副经理,个金部的杨经理想给我踅摸一间独立办公室。找来找去,只有二楼个贷中心大厅里一间带百叶窗的玻璃小屋最合适。杨经理问我行不行,我表示很满意。

“别急,我还得跟石头商量一下。”杨经理说。

石头一听杨经理要征用这小屋,问:“是给个贷加人手吗?”

“不是。”

“那就外人喽,谁啊?”

“张林。”

“张林可以,别人不行。”石头不假思索地说。

等我搬进新办公室才知道,这原来是石头午休睡觉的地方,被我占领后,他只能蜷缩在椅子上眯一会儿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让后勤管理员把我在办公室当副主任时那个破沙发搬到个贷大厅,这样石头又可以午睡了。

每天8点半上班,石头7点就到单位,趴在电脑前看新闻或翻昨天的报纸。我来得晚,早晨一进大厅,他就在工位上举起右手大声说:“早上好,张林。”天天如此。开始我还想跟他说:“都哥们,不用这么客气。”时间久了,竟被他的执拗劲打动了,也充满激情地大声回应:“石头哥好!”

同在一个大厅工作久了,我发现石头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跟大伙很不合拍。银行里充斥着跟钱相关的小道消息,一会儿第三方证券公司经理说A股将要大涨,1万点起步,大伙就跟着杀进股市,一会儿又流传什么股票(本市上市公司)的内部消息,说要翻3倍,大伙又一窝蜂似的杀进去。对此,石头都是一笑置之,对羊群效应免疫。

我发现,石头对事物的看法是经过独立思考的产物,你不问,他从不主动发表意见,问的话则会认真作答,若碰到哥们的事,则直言不讳该不该干。他的行事方法渐渐影响了我。有朋友认为我在银行上班,必定熟悉贷款业务,打电话来咨询,我先让他稍等片刻,征得石头同意后,才让朋友给石头打电话。过一会儿,石头准会敲门进来,把他们的谈话内容复述一遍,包括贷款人的情况,相关政策,能办,时效如何,不能办,推荐他去某某银行,或等待本行政策调整的预期时间。

更有趣的是,石头临时请假也有逻辑规律可循:他先找分管副经理,人不在就找经理,都找不到,就会跟我说:“我出去一下,家里修网线,大约两小时之后回来。”一句话涵盖请假原因和时长。他就算离开办公位置一会儿,也跟我打招呼说:“我去五楼找行长签个字,有客户找,可以让他在沙发上等20分钟,或者给我打电话。”包含了去做什么、花费的时间、遇到意外的处理办法。

据我所知,行机关的大哥大姐们,请假知会一声部门经理都算给面子的,很多人都是直接玩消失。我虽然人在个金部,但分管的条线与个贷无关,石头也不是我的兵,我很纳闷他为啥向我请假,问后才明白,石头的逻辑是“逐级请示”,找不到条线领导,他就像战场上失去指挥官的士兵,寻找军衔最高人下令。

2017年左右,新城支行个人住房贷款业务加速膨胀,楼盘一个接一个签约,申请房贷的客户络绎不绝,个贷大厅热闹得跟菜市场似的。几个月下来,全行房贷任务完成了2000%。郑行长见房贷如此火爆,其他的业务指标却怎么也上不去,就琢磨出一个法子——由信贷员向申请房贷的客户推销保险和信用卡。

“捆绑销售”是银保监会明令禁止的行为,操作起来需要信贷员非常精明,做到“看人下菜碟”,对好欺负的客户就暗示“不办信用卡不买保险就贷不了款”,一吓唬,客户基本就从了,若碰到绝非善茬的客户,就随便提一嘴,办不办无所谓。

但靠相面哪能100%准确呢?有的客户貌似忠厚,一听不买保险不办信用卡就不放贷款,一跳三尺高,直接说要去银监局举报,所以个贷大厅经常爆发争吵。个金部两个信贷小组,一组人忠实执行领导命令,只有石头不听摆楞(东北方言,摆弄、玩耍、安排、控制的意思),他的搭档老宋推销时,他在旁边一腔不发,视行长命令如无物。风声吹到3个行长耳朵里,他们对石头就添了几分不满。

个贷信贷员还有个“旁门”收入——申请贷款客户的红包。据我观察,大抵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很厚的信封,比较危险,意味着此笔贷款有某种不合规之处;另一种是很薄的信封,很安全,贷款人目的不是为了得到特殊的照顾,只是想要“公平”对待他,不要刁难就好。

人情世故,见怪不怪,当年我买二手房去房地局过户时,经办员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折腾几趟下来,我把几张粉红色票子卷起来暗递过去,就豁然开朗、通畅非常了。支行其他信贷员能做到“收薄不收厚”,石头则啥也不收。有一次客户扔下红包就跑,石头在后面猛撵,在楼梯转角处劈手揪住客户衣服,扯掉一个扣子,人家只好又收了回去。

很多贷款人开的收入证明,都会把实际收入“抬高”一些,好贷更多的钱,石头则会劝客户“缩小规模”。老宋对此有些不满(因为客户贷得多,他俩就赚得多),石头劝老宋说:“人有点钱就会踮脚去够原来够不着的东西,杠杆翘得太高,还款人收入不容有一点闪失,一旦翘翻了,咱俩就算没责任,处理罗烂事也够受的,按收入的下限来才稳。”老宋虽然年纪比石头大很多,却很听石头的话,不再吱声了。

我在个金部干了1年就去了下面二级支行,石头帮我提东西,送到门口说:“你那小屋电脑和桌椅都不动,想找什么资料给我打电话就行。”又和杨经理说:“张林走了,就别再往个贷这屋安排人了。”

2018年6月,我辞去代理二级支行行长职务,回到新城支行公司部当普通员工。

当年推官不就的石头对我失去中层干部职务既愤怒又不满,逢个领导就一番吐槽。我专门跟他讲了其中缘由和来龙去脉,他才稍微平和了心态。我再一次感到他对我的友情很深。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俩都没有私下喝过一次酒,仅是观念和处世法则类似,就成了莫逆之交。

卸下重担的我轻松很多,一有工夫就鼓捣写网络小说,存稿有一定积累后发到网上,发朋友圈求推广。没过多久,石头的电话打了过来:“……我以前总看网文,写网文人气很重要,得有人给你多投票,多打赏,多评论才能吸引人气。我的账户给你用,带带节奏,唰唰打赏啥的。”我登录石头的账户,发现余额有几百元钱,查看一下充值记录,果然是刚充的。

石头的账号我用了半年多,小说完结后,我在里面存回同样的钱,让余额一分不变,正式交还给他。

我又在公司部混了2年多,2020年9月,市行要求一级支行机关精简人员,我有被下放网点的危险。几个和我关系好的老大姐都建议我去找新来的冯行长毛遂自荐,去个金部做个贷信贷员,“轮番轰炸”对我产生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全行人都知道那是个赚钱的好岗,再过两年老宋退休了,跟石头组搭档会很舒服,我有点想试试,但又有种莫名其妙的担心:银行靠房贷赚了十几年的钱,会一直好下去吗?寻遍我有限的记忆,好像没人能永远得意——当工人的父亲曾经很骄傲,后来渐渐得意不起来了;“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蛋的”那段时间,做生意的老板们很得意,可这两年,他们又羡慕起旱涝保收端铁饭碗的了。

我决定问问石头的意见。石头直截了当地说:“个贷确实赚钱,但好日子过了十几年了,我觉得以后就不好说了,盛宴总有一天会散的。咱行的贷款户多是周边县市进省城的人,东北的老龄化预示这个源头并非取之不竭。房子不是消耗品,总有一天有能力还钱的人都贷过款了,躺赚的好事就到头了。而且信贷员不是放完贷款就没事了,也得干贷后管理这种没收益的活儿。假如有一天贷款放不动,不良(贷款)多了起来,往后的职业生涯就是给吃得沟满壕平的前人擦屁股。”

石头的观点不过是对未来的一种担忧,但这虚无缥缈的直觉却和我的担心产生了某种契合。久利之事无为,众争之地勿往。我没去找冯行长要求去个贷,而是下了网点,消息传出,几个大姐都打电话来埋怨我不听劝。

我说问过石头,连他都不看好以后的个贷。几个老大姐都说我傻:“嗐,他是怕你去,跟他抢赚钱!”

我知道这不是石头的作风,只好默然以对。

2020年夏天,新城支行合并了一家一级支行,数十名员工分配过来,其中有2名信贷员是冯行长旧部。个贷大厅容纳不下6人办公,想着有2个老信贷员掰着手指算退休,不好再折腾人家搬走,冯行长就让石头和老宋他俩搬到一楼大厅办公。

一楼大门是按南方银行样板改造的,美观倒是美观,可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营业室人来人往十分吵闹,午睡就别想了。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被排挤了,老宋一边收拾东西,嘴里念念叨叨,发泄着不满,石头则一言不发。之后他倒是随遇而安,吃完午饭,没法睡觉,就去附近的公园遛弯儿。

秋天,我收到一条短信,银行询问我的房贷是否转换LPR(贷款市场报价利率)——选固定还是浮动利率才合算呢?“房贷不决问石头”已悄然成为我的信条,我就去支行营业室找他。一楼大厅的嘈杂一如往昔,石头和老宋的工位就在贵宾区旁边,简单摆放两张桌子,用两个屏风半遮着。老宋不在,石头守着电脑写报告,见我过来,连忙站起来打招呼。

寒暄几句后,我说起转换按揭利率的事,石头笑了:“上班这些年,你手里应该有点钱吧?”我点了点头,说辞去代理二级支行行长后,原来垫的钱回笼了不少,有点闲钱。

“无贷一身轻啊,兄弟,全还了得了。”他说道,“人有闲钱就爱折腾,万一搞什么赔了,咱行再降绩效工资,看到坑沿儿还掉下去,多冤啊!除非你有很好的理财渠道,收益超过贷款的利率。”

石头一席话让我想起2009年自己刚贷款买房的情形——本来以为当上副主任后还贷不成问题,结果赚点钱都垫到做业务上,穷得叮当响,一度钱包里只剩20块钱,还房贷要靠透支信用卡取现。

我深受触动,听从石头的意见,一次性提前还清了房贷。不再收到提醒还贷的短信,不必惦记每月往还贷账户里转钱,心理上轻松很多。石头又叮嘱我说,不是结清贷款就完事,还要去房产局解除房子的质押。

年初的疫情并没有像以前经历过的“非典”一样快速消失。果如石头所料,我们银行的基本工资不变,但绩效开始缩水,有的福利干脆取消。我刷短视频时看到受疫情影响,有人收入减少,为还房贷而焦虑。我好事地问石头支行个贷的状况,石头说目前有多笔按揭进入“次级”——借款人净现金流量为负值,支付出现困难,不能偿还金融机构的债务,预计贷款损失在30%以下,贷款本金逾期91天至180天(含)。

我又问他如何对待逾期的客户。石头说,他的客户只有4、5个逾期的,只要不是恶意不还的,都会温和催收,帮助向上级行说明情况,“利用一切政策推迟还款,帮助客户渡过难关”。

转过年来,我去拜访张副行长,聊到指标完成情况时,张副行长说房贷业务已冲到全市第一,随后又不满地说:“石头这小子变了,干活不使劲了。”张副行长说,后来的2个个贷经理太能干了,不但业务好,还有营销能力,签下了很多新楼盘,二手房贷款也做得风生水起,俩人天天加班到深夜,放出的贷款额是石头、老宋组合的10倍,赚的效益工资自然也是他们的10倍。

“怎么会差这么多?”我有点不敢相信,“石头一年到手十几万,那新来的俩经理岂不是年入百万以上了?”

“可不咋地,至少是我这当副行长的3倍!”张副行长说。

我很纳闷:难道是石头被撵下楼闹情绪了,但也不会放着大把的钱不挣啊?

“是不是这些项目都是领导出面谈下来的啊?”我问道。

“都是人家自己‘营销’的,这两年市区新楼盘起来得跟造林似的,签个楼盘是难事吗?石头还是那老一套,坐等客户上门。你说你‘营销’不来,会来点事儿,人家两个同事忙得提溜乱转,你帮人家干两笔,少分点计价,人家肯定也能同意。他倒好,一笔也不帮,猫在一边看网络小说。”

张副行长是新城支行本地提起的领导,跟石头算关系不错。可新官对旧人就没什么感情了,空降来的冯行长在大会小会上总批石头,说他的个贷小组啥也不是。面对领导的猛烈批评和讽刺,石头安如磐石,低着头一言不发。

2021年是我辞去二级支行负责人的第三年,之前用于垫付搞营销和买业绩的钱全部回笼,我深刻体会到没钱焦虑、有钱还是焦虑的感觉——突然手头宽裕了,就生长出贪婪的欲望。

我自打进银行就玩股票、基金,十几年过去跟坐过山车一样,一分钱没赚,显然这不是投资的好去处。存款和理财又跑不过通胀,眼睁睁看着缩水,只有房价是一直涨的。

在银行里,如果一个同事“营销”赚了很多钱,具体多少人家当然不会说,日常聊八卦时就说:“他挣了一套房。”既没有编造数字,又让听者会意他确实赚了大钱。我寻思,再就买个较新、较大的二手房?

很快,我就相中了一套房子,我知道买二手房是和房主、中介玩三方博弈,价喊高了,会损失一大笔钱,于是打电话向石头描述房子的概况,让他远程评估值多少钱。

石头笑道:“当我是千里眼呢?你跟房主约好,等我下班去看看。”

石头看过房后,问我:“你不是有房子吗?”我回答想买个面积大点的“改善型”。他没吱声,想了一会儿,扔出一个比市场价低30%的价格。

房主一听,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一直温文尔雅的中介小哥几乎气崩了,说话十分刺耳。冷嘲热讽下,石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我噤声不言,一副任凭石头做主的态度,最后自然没谈成。

往后几个月,我一有相中的房子就喊石头去看,石头有时出价极低,有时干脆说“房虫房”不能买,我始终坚信石头办事自有他的道理。

“拖”的这段时间,本市二手房从滞涨转为缓慢下跌,那些被石头“搅黄”的同样地点、差不多面积的房子,普遍降了30%以上,此时抄底,起码省几十万。但我买房的热情被大大消磨,懒得去看房了。

2021年6月的一个晚上,我刷视频时,蹦出一著名地产商在本市的楼盘,每平米只卖6000元——当时本市新房价格都在1.5万元左右,等于打4折。我有点不太敢相信,发微信给同学,他更是一百个不信,第二天就开车拉我去看房。一到售楼处,我们都惊了——这不但是真的,而且房子还带精装修。售楼员说,这价只限3天。房子面积较大,我手头的钱不够,得贷款。同学也觉得这是个大便宜,错过机会就没了,说差多少我借给你。一瞬间,我真的要当场签约交定金了。

冷静下来想想,还是拨通了石头的电话。我刚说楼盘的名,他就用很严肃的语气说道:“我劝你别买!”

我又一次听从了石头的建议。大约3个月后,我就在网上看到了这家号称“大到不能倒”的地产商的商业承兑汇票逾期的爆炸新闻,随后媒体大量报道楼盘停工、围堵老总的消息——其中就有我差点想买的那个楼盘。

同时,省行又换了新老大,一上任就取消了基层员工每月1700元的补贴,我的可支配收入锐减40%。一向自诩谨慎的我差点翻船,想起来还是有点后怕。人生无常,真是一念地狱,普通人一个错判,可能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从那往后,我买房的欲望全消,变为观望的状态。

2022年7月一天下午,我在张副行长办公室喝茶,风险经理敲门进来,提醒张副行长要准时参加下午的不良贷款清收工作推进会议。

“出‘不良’了呢?”我随口一问。

“他妈的,现在不良贷款有1800多万了!”张副行长起身把门关严说。

我大吃一惊——国有银行的紧箍咒念得这么紧,出这么多“不良”可不得了。想想,2018年我离开个金部时,住房贷款的不良余额还是“0”,再往前,2017年出过一笔月供3000元的逾期,领导都紧张得不得了,当时为避免出现“全市第一笔不良贷款”,行长让分管个贷的副经理自掏腰包借给贷款人6000元(垫还2个月),后来,客户这口气缓上来,又能继续还贷了,全行上下才松了一口。

张副行长说,新城支行的不良贷款是“腾”一下起来的,一下子蹦出几百万,他最初看到报告时,脑瓜子“嗡”一下子。经过调查,多名贷款户早就还不上月供了——有2个信贷员仗着赚得多,开始还偷偷替几个贷款人垫还,后来冒出来的逾期越来越多,他们无法承担,所以真相才曝光。这些房贷业务大多来自本市一家贷款中介公司的推荐,已有多家银行中了它的招。

“那咱们的人有责任吗?”我问。

“即便没有腐败问题,高评高贷(银行评估价格比真实交易价格高,从而贷更多的款变相降低首付)这种违规行为肯定存在。”张副行长面色冷峻地说,“行里已经责令2个信贷员下岗清收,如果不良率进一步扩大,有收受客户钱财行为查实的话,‘进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里面肯定没石头事儿。”我自信地说。

“你早就不在个金部了,怎么敢这么肯定?”张副行长非常惊讶地问道。

我笑而不答——说多了会显得员工比领导还英明那怎么行?

“你是真行啊,几十笔不良没有一笔是石头的。”张副行长用钦佩的语气说道。

2022年秋季,新城支行那2位“明星”个贷经理“营销”的楼盘又爆出停工消息。贷款人蜂拥找到二楼个贷大厅不走,要求退房、停贷、消除征信不良。可这些事都不是基层银行能做到的,行领导们只能出面苦口婆心地劝,一磨就是大半天。

这种情形算好应对的,还有客户直接找到银保监局去,那边就直接给冯行长打电话,让派副行长以上的干部去接洽,搞得新城支行领导班子焦头烂额。

更悲催的是,支行内部员工买的楼盘也停工了,当时楼盘销售员声称,该楼盘配套公园、游乐园、电影院,是极好的“投资项目”,让老板特批给银行内部价。个贷条线的人员近水楼台,争相抢购,从快退休的老宋、分管个贷的副经理、经理到分管副行长、行长,都被套进去了大几十万到几百万不等的积蓄。其中冯行长最惨,购房时,银行圈的朋友们争相给他贷款,让他被套住300多万。要知道他一把手的年薪也就30万,相当于10年的行长白当了。

支行个贷条线10个人中,只有石头没买那个房。当时有人劝他不要那么胆小,干半辈子银行信贷经理,放一笔房贷才赚几千元,炒一套房子能赚几十万,“投资几套房,赚个二三百万不香吗?”但石头油盐不进,置若罔闻。

我问石头:“别人都买你为啥不买?”

石头笑道:“蒙对了呗。”

他说,那时他第一次跟去看房,还没到地方,手机收到一条“XX县欢迎您”短信,但销售经理却大张旗鼓宣传是本市的房子:“能在一个问题上说谎,恐怕其他的承诺也不靠谱。”他不但自己没买,甚至不做那个楼盘的贷款。他还劝张副行长说:“大多数人是什么好事都赶不上点的,大佬利用信息不对称发财,普通人一拥而上时风险就很大了。”可惜张副行长没听进去,被套30万首付,还得月月还贷。

彼时,支行个金部2个老信贷员已退休,2个昔日“明星”个贷经理下岗清收,二楼的个贷大厅没人了,冯行长就让办公室通知石头和老宋回到二楼办公。老宋得了令,喜滋滋地往回搬,石头像没听见似的,还窝在一楼,每天楼上楼下跑也不嫌麻烦。领导问他为啥不回二楼,石头说他已经习惯了,一楼能接触更多客户,有利于支行业务发展。

以前,那2位“明星”个贷经理一个礼拜就能放款800万,现在全市一个月只能放款800万,市行把给信贷员的“计价”提升到160%,也毫无起色,反而总有客户来提前还款。个贷任务无法完成,别说赚钱了,还要罚钱。见此情况,新城支行只好20年来第一次把贷款任务分给下面网点,各二级支行行长苦不堪言,叫苦不迭。

上级行也对房贷绝望了,把营销重心转移到小微企业贷、烟商贷、药商贷、大学设备更新贷上,可这些企业似乎并不缺钱,业务推进很不顺利。

眼见如此境况我细思极恐,又是一阵后怕——石头又“蒙对了”,2年前如果我去了个金部,最多赚1年钱,然后就得给赚足了钱的退休前辈们擦屁股。就凭去年行长们对石头的冷嘲热讽,加上金钱的诱惑,只要有一样我顶不住,就会卷进违规放贷里去,现在也下岗清收,吃官司去了。

2022年9月,新城支行团建,组织员工去郊外爬山。到达酒店已是傍晚,一顿酒喝到残局。张副行长、石头和我凑到一堆儿,喝得搂脖抱腰。

不知道张副行长是不是因为全行房贷不良直奔3000万、从个贷规模第一到不良总额第一,背负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后悔以前对石头的严厉批评与嘲讽,想挽回一下,我们一起去小树林“泄洪”时,他故意哼哼:“悔不该,醉酒错斩了郑贤弟,悔不该啊(《阿Q正传》里的话)。”石头一本正经,听了也不笑场。

第二天早上我和石头一起爬山时,寻思石头帮我避了这么多坑,就不要吝啬感谢的话了:“我得感谢你啊,听你良言,我少赔了几十万啊。”

石头也感慨地说:“我也得感谢你,我劝过好几个人,只有你肯听我的。”

石头说,在2018年本市房产市场欣欣向荣、涨出新高时,他看到某大地产商“活下去”的新闻,联想到几次回老家,街上难见年轻的面孔,顿生一叶知秋之感。2020年9月某地产商给地方政府的一封信闹得沸沸扬扬,更加深他暗自“看跌”的想法。

一路上我俩深谈好久,石头的敏感、警觉、悲观与我很类似,最终的结论是:“我们都是那种杞人忧天的悲观派,凡事本能往坏处想,不相信自己能占到便宜。发不了大财,却也避了些祸。”

(本文人物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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