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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小城 山西霍州市的回忆(二)

 

水木总是在攒1999年的硬币,我一直没有问他什么缘故,他说要攒够1999个。他是城边村中长大,对霍州市算比较了解。上了霍州二中后,节假日周末,我总跟他厮混在一起,跟着他一起逛霍州城。

我们常去的两个地方是书店和音像店。去新华书店就是翻看下最新的书,那里的书比较贵,我们也买不起。出了书店,他带我走到前进街的“快乐冷饮部”。我第一次吃到了比“关东大蛋筒”好吃一百倍的杯装冰淇淋。店面内卫生干净,墙面上贴着小虎队、林志颖等明星画报,一张张纯色桌子整洁地摆在店内,《青苹果乐园》《爱》《水手》等流行歌曲欢快地流动在空气当中。我们静静坐在临街的角落里,靠着椅子,看阳光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来,刺得眼睛睁不开。我们聊着徐志摩、谈着郑智化,品着冰淇淋,看着霍州城那静谧而又涌动的下午,体会着小城市里那种烟火涌动的热切与真实。那时的霍州城,比我们现在走过的每一个城市都熟悉,都真实,都充满了生活的质朴与市井的嘈杂。

赵家庄一个临街小平房的盗版书店,我们是经常去的。这个书店门面不大,招牌也时有时无。几条板凳撑起一排木板,上面放着一摞摞纸张劣质的各种盗版书。小说散文、言情武侠、生活百科,甚至黄色书籍应有尽有,而且价格特别便宜。我们经常省下生活费,来这里掏小说及各类旧书。旧书是水木的爱好,我买的主要还是剧本、小说和各类历史性读物。买回去我们看完后再交换着看。

衙门口有两排门店,都是卖磁带的店子。门口的大音响里放着《水手》《今生共相伴》《伤心太平洋》《真的爱你》《梦驼铃》《同桌的你》《雨一直下》……不晓得因为竞争关系还是啥,两家店子放歌曲的声音一家比一家大,后来有一家经常放调值高的美声、民族歌曲来招徕顾客。

我们经常站在门口,一曲一曲地听下去。衙门口的石狮子看着我俩都烦了。老板热情地给我们介绍最近流行的歌手、歌曲,还有各种价格公道的盗版磁带。我们抠抠嗦嗦地选来选去,选上半天就是买一两盘。买回去放进随身录音机里一遍一遍地听。下晚自习后,俩人一人戴一个耳机,穿越在黑越越的操场上听歌,遇到谈情说爱的男女也不晓得避让,不觉得难为情。而后,同学们热烈讨论着哪个歌好,哪个歌手牛逼。一盘磁带会被一个寝室、一个班级甚至一个年级传着听,传着传着就不见踪影了。

千禧年跨年夜晚上,老晁组织班上举办了跨年夜联欢晚会。小小的教室里,被气球、彩灯包裹起来,窗户都糊了彩纸。联合会结束后,意犹未尽的一班同学说:既要跨世纪,又要跨千年,这一千年才一次,咱们不能就这么平凡的度过。时间还早,有人提议去城里压马路,瞬间十来号人响应,大家浩浩荡荡从二中巷子出来,沿着北环路走下去。

北环路那会还不像现在这么繁华,路灯昏黄。两边高高的白桦树树干在夜的北风中发出抖动声,职中的大门已经关上,里面传来了如我们般青春稚嫩的吵闹声。邢家泉村门楼口有人出来倒垃圾,一条狗听到我们吵吵嚷嚷的声音,突然从冬青里窜出来,吓得女生们一阵大叫。走到坑坑洼洼的东环路,冬雪消融后的泥泞,一路铺开,我们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男生羞涩地拉住女生的手,扶她们走过难行路段。夜归喝醉的男人,骂骂咧咧地从身边走过。一个老太太在大门外面费力地烧着蜂窝煤炉子。几家炸猪血、豆腐串的店子还开着,我们走到摊子那里买了炸豆腐串。

东环路靠近东门桥的一侧有几家小商品副食批发部,这里的方便面、运康锅巴等比学校商店里便宜,我们经常抽空几个人一起过来批发购买。此刻经过,门店都是关着的,一块块木板挂在店门口,上面布满了灰尘和黑泥点子,屋檐上还吊着冰棱,上面有着未消融的雪,在夜的灯光下泛着白光。路过铁路桥,大家看着飞驰而过的列车,憧憬着未来能够去向的远方。

深冬夜里的东大街消宁多了,没有人来人往,没有车水马龙,野猫野狗都不见了踪影。下水道内冒着白气,只有清理街道卫生的人偶尔倒下垃圾。所有的店铺都是关门的,所有的街灯都很寂寞,临街的楼房上面散发出家户温暖的灯光。我们一路向下,向着鼓楼,向着汾河方向。

走到汾河岸边,枯草在西北风的肆虐中随着河水拍打而呜咽不止。远处客运站外面菜市场批发的灯火亮起来,河的对岸一座当时很有名气的歌舞厅灯光炫目,歌声嘹亮,门口站着衣着暴露、身材曼妙的姑娘。男同学打趣聊天,女同学们抓紧步伐走到前面去。有人问: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故事是不是就发生在汾河岸边?

有人回应:发生个球,你看看这黑乎乎的汾河,那里还有雎鸠,淑女从这里面出来也是个非洲黑妞,脸上五官都看不清楚,哪个君子要球?

一句话逗得我们捧腹大笑。大家站在凛冽寒风中,把当时流行的歌曲一首首唱下去,有人看着手表的指针一分分走过去,到了十二点钟时候,在跨汾河桥的一侧突然有人放出一朵朵漂亮的烟花,然后是一群人的叫喊声。

就这样,我们与霍州城一起走进了新世纪,走进了新千年。千年之交,多么难得的际遇,我们的青春留在了世纪之交,也留在了霍州城里。

2001年的隆冬深夜,我们二中校园没有睡,整个霍州城里很多人都没有早睡。百年难得、蔚为壮观的“狮子座流星雨”横扫霍州城的天空。霍州深冬寒夜里的星空总是如此浩渺、如此清晰,全然不像南方一年四季看不到星空的面目。尤其是那场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流星雨,在我的人生记忆里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视觉印象和感官刺激。

序幕拉开,只见群星在夜幕中闪烁着,一颗流星刹那滑落。接着后面紧追一颗,一颗连着一颗,瞬间如细雨在天空幕布中洒落下来。刚开始稀稀疏疏,接着紧锣密鼓,高潮时几颗流星对撞,夜空中闪现出巨大的明亮,眼睛里闪耀着最美丽的光芒。最精彩处,流星如瀑布般相撞滑落,心中暗合着李白的“疑是银河落九天”。面对着巨大的视觉冲击,围观的同学们不住的一阵阵喝彩,一阵阵尖叫。教学楼楼道里,有人打开录音机,里面飘出来“温柔的星空,应该让你感动,陪在我左右,为你布置一片天空……”

多年后,我在现场听“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脑海里瞬间浮现出的就是那一晚的夜空,那一夜的繁星,那一场的星雨,以及那时的自己,那晚的人群,还有那座能够一下子走完却一辈子也“走”不不出的小城。

霍州火车站是同蒲线上的一个重要车站,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里两次提到过。车站不大,淹没在周围民居里,外地人去了半天找不到。现在车站主体建筑外观刷成黄色,估计原来是建筑本色或灰色。候车室高度也就两三层楼高。站前广场不大,一出站就是卖干面河漏的摊子和私家车拉客的人。

这个火车站,承载着先贤祖辈不得已外出的辛酸往事,记载着无数霍州人走南闯北的人生经历。也印刻着我们这代人背起行囊、走向远方的踌躇满志、一无所知与迷茫懵懂……在中国大地上,还有许多个这样的车站,记录着一代代人为了梦想、理想与念想一路远行的故事。

2002年的夏末秋初的傍晚,水木骑着老式的自行车,从退沙村载着我前往霍州站送别将要去西安读书的阿敏。微凉的夜风吹得人心旷神怡,汾河两岸的垂柳在秋的召唤、夏的留恋中飘舞着、摆动着。运煤车一台台风驰电掣从我们身边走过,卷起的煤灰、烟尘扑向人的脸面,头部及全身。

赶到车站见到阿敏后,她的一个重要证件忘记拿了,水木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赶往她家去拿。进站检票前,他赶回来,把证件交给阿敏。我们进行了简短地话别和祝福,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入站的台阶上。

站外,阿敏的父亲怔怔目送着她,久久没有离去,眼角含着泪花,满眼尽是不舍。这一幕,让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我们都没有想到,就此一别,再无相见,也再难相见。

告别阿敏父亲后,我们站在广场里,看着提着大包小包匆匆进站出站的人群,迷茫地静默在那里:我们不知未来迎接我们的是什么。也未曾料到,何日自己也将成为这些人群中的一员,走向大漠深处或雪域高原,走向南国雨林或醉美江南……

2002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来得很迟,下得很大。圣诞节前的夜里,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霍州城被一片白茫茫、银装素裹包围了。衙门的古朴雄浑被圣洁的白色装点,东大街上一层层厚厚的雪被踩上去嘎吱嘎吱清脆作响。偏门场里雕有飞龙的照壁在片片雪花的笼罩中,显得有些朦朦胧胧。龙的影子与雪花地飞舞胶着在一起。远远看去、看久了,竟觉得龙在雪中骤然飞舞。

霍州鼓楼的角角落落也尽染白色,砖砌的垛口上压着厚厚的雪。我们站在下面看上面,风吹动的雪粒子抖落下来正好飘在脸上,悄悄融化了。鼓楼偏北角里有一排排卖各类文具的店子。水木和我踩着厚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一家店子选贺年卡。我们选了两张打开立体、带着音乐的贺卡写上了祝福和慰问语,走到邮局装入大大的信封,用浆糊贴好邮票后发往西安和太原。随后,买了两包运康锅巴,在雪地里,边吃边聊友人收到贺卡时如何惊喜和激动。我在干净处取出一把雪,塞进嘴里,被他骂了半死,说晚上肯定会肚子疼、拉肚子。是夜,确实如他所言,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茅厕。

娟子、芳子、老吴、水木和我,我们五个人夜里走到衙门外的广场里,聊着学习、聊着梦想、聊着困惑、聊着希望。单调与麻木并未能淹没我们的全部,在嘻嘻哈哈中,水木拿起搓好的雪球一下子塞进我厚厚的衣服内。我叫骂中迅速在地上拿起不规则的雪球,追打起来。接着老吴劝架,大家打作一团。只见雪球散落开来,凝结的雪块在夜灯的照射下扑面而过。天空中的雪花仍然扑扑簌簌地下个不停。雪落的静谧与我们的欢笑打闹回荡在州署衙门口。我跟他们说,以此上溯几百年前,平头百姓家的娃儿,是决然不敢在这里放肆打闹的。

水木和老吴租住在偏门场巷子里的一户人家。老式不规则的四合院,门槛与略微有点余形的石狮子彰显着此户人家的殷实家境。跨门进去,院子不大,中间有一口很大的水缸。东西厢房上有瓦,呈黑色,下雨天经瓦片下来的雨水一线线,似水帘、像瀑布,甚是好看。正房三孔窑洞,砖木结构,有两根大木柱顶在中央。门窗都是老式的花格子,门格窗格上雕有蝙蝠、飞禽走兽样的装饰。院墙角落里放着储备的煤堆,另一侧摞好一排排摆放整齐的蜂窝煤。洋炉子的烟囱里冒着耿耿白烟,乌烟瘴气地呛得人咳嗽不止。

偏门场照壁后面及两侧的人家都成为了一中学生们的生活服务站。老一中的住宿条件不太好:夏天漏水、冬天走风,厕所八门子老远,很多学生都选择租住在外面。会华在一中读书时候就租住在照壁后面。我路过时候进去看过他,七八个学生租住在一个院子里,或者小二层隔成七八间房,里面住的都是一中学生。狭小拥挤的空间里,空气污浊,夜晚也是吵吵喳喳,房东站在院子里大喊一声:这厮们,还不睡觉,明天还上不上学?第二天一早,房东又在院内破口大骂了,有人解大手后忘记冲厕所了,房东骂了半天,也不见哪个“英雄好汉”站出来当仁不让地应承下来。

临着照壁的巷子,被满满的一条卖河漏的、卖小笼包的、卖油条豆腐脑的、卖炒面凉菜的摊子占满了。早上油条豆腐脑、小笼包是大家的最爱,排着队等老板打包。或不赶时间消宁地坐在矮板凳上,等老板端过来热气腾腾的油茶,里面飘着黑芝麻,闻着香、吃着更香。要么是一碗白花花的豆腐脑,搭配着酒花、辣椒油,搅拌起来,边吃边喝,唇齿留香;再来两根刚刚炸好的黄澄澄色泽诱人的大油条,满嘴流油。浑身的毫毛都在体会早上这餐简单而又美味的食物带来的愉悦与幸福。

到了中午晚上,干面河漏摊子是大家青睐的地方。老板娘热情地端起碗,捞出热好的河漏面,撒上葱花油豆腐条,浇入配好的汤,送到食客面前。面、葱花与油豆腐条在汤的浸泡中漂浮起来,加入油辣椒、陈醋,搅拌几下,送入口中,面的筋道耐嚼与汤的喷香相得益彰。再加入煮鸡蛋、麻花、饼子,加些香菜末。这一碗碗河漏面成为了霍州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里寻常不奇、司空见惯却又不可或缺的绝佳选择。

2003年的春回大地,柳絮依旧在空中飘着。风卷沙尘暴也依旧肆虐了三天:各色垃圾袋与小石子被刮得空中起舞,拍打在篮球架上啪啪作响。晾晒外面的内衣裤被刮得到处乱窜,迎面走来的人两米开外看不清是谁,自行车把手也扶不稳了,巨大的风力让人走路都踉踉跄跄。一个粗汉子站在东大街仁福堂外面,看着被刮倒的自行车及摔碎的鸡蛋,站在风沙中露骨地骂天骂地骂大风。

这一年霍州的春夏交际依旧如是,没有人想到一场席卷全国、疫情严重的“非典”席卷了山西、影响到了霍州城。六月的大太阳白花花地暴晒着东大街。正午时分,聒噪的蝉鸣声已然叫开了夏天的大门。昔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东大街上空无一人一车,所有的店铺集体关门歇业。向来昼伏夜出的老鼠从下水道探出头来,看到四下无人,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地在街道上跑来跑去、寻觅吃食。整条大街上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远处有防疫车驶过的身影,上面喇叭里播放着预防非典的常识。不晓得在这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是播放给谁听。

仁福堂的板蓝根、口罩被抢购一空。学生们也被封闭到学校内,不准回家。大教室临时改成寝室,课桌椅被搬出去,清一色地打好地铺。没有经历过集体生活的城里同学,体验着新鲜和刺激。好事的人在楼道半夜里用随身听外放着《张震讲鬼故事》。惹得夜归的少男少女,发出阵阵惊叫声。有一个人发烧去了医务室,其余人在深夜里瑟瑟发抖,怕出去的这位万一被隔离了,大家都“在劫难逃”。城里父母怕孩子吃不好饭,做好饺子面条,戴着几层口罩送到学校门口,只能放到门卫室经工作人员转手交到孩子手上。然后隔着警戒线,相隔十来米眼巴巴望着彼此。妈妈在外面抹眼泪,女儿在学校里擦泪水……

2003年的高考,每个人都要戴着口罩被体温枪测温后才能进入考场,空气中依旧飘荡着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

那一年高考后,我离开了霍州市。自此,我再未有机会长时间的生活在霍州城内。对于霍州城往后的故事、变迁和改变,一无所知了。

有次和早已定居城里的秀珍姑聊起时,她告诉我:霍县矿务局成立、建办公大楼时,咱们范家的老坟就是从那里迁回宋庄村的。古来以孝为大,一家后代也就此落脚到宋庄了。多年后,范家各门后代通过就学、经商、打工等各种方式又重新回到了霍州城内。这种出走与回归,犹如一个无始无终的闭形圆,将世世代代的故事与人生圈在里面。圆环上牵动记载的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风雨四季、坎坷人生。

而远走他乡的我们,回望霍山巍巍、汾水悠悠、鼓楼屹立、衙门古朴的故乡时,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独特记忆的霍州城。对于留下的人们而言,每个时代、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眼中非同寻常的霍州城。

小城故事多。愿霍州城有腾飞之日,有足够的能力让天下人来品一品这独特的故事、独特的人们、独特的小城。

是为记。

四桶

2022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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