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师摹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唐寅<秋山高士图>
周星驰扮演的《唐伯虎点秋香》荧幕形象深入人心,可电影中的唐伯虎不是真实的唐伯虎。
图1《唐伯虎点秋香》剧照/网络
清代张廷玉编著《明史》中“唐寅传”仅二百多字,讲述乡试第一、科场舞弊、锒铛入狱、放浪形骸、隐居桃花坞的坎坷一生,与民间流传江南四大才子的风流故事大相径庭。历史上的唐寅(1470-1523)因生于虎年而字“伯虎”,后更字“子畏”,父辈从商,为他提供良好的教育条件。父死后家道中落,好友祝枝山劝他读书参试,唐伯虎听取意见便闭门猛读起来,一年之后与祝枝山、文征明同参加乡试,前二人未中,唐寅却考取第一。这是唐寅最春风得意的时光,在准备京城会试时结识富家子弟徐经,二人很快产生莫逆之交,大不幸的是,徐经买通主考官程敏政的家童偷取考题,事情败露,引发史上著名的“科考泄题案”,唐寅遭受牵连被贬终身为吏。虽然朝廷依照“疑罪从无”的司法原则,但唐伯虎还是因此断送掉仕途之路,历经大劫的唐寅不得不南归,三十出头便过起半隐居生活。之后他被宁王朱宸濠赏识而聘用。倒霉的是,发现宁王有谋反之心,于是唐寅不得不装疯卖傻,做出怪诞不羁的举动,宁王只好放他归去。幸好伯虎机智自救,朱宸濠之后叛变朝廷,被王阳明击溃活捉,稍晚一步就又深陷牵连,但唐伯虎也因此绝了仕途之心,发愿做名隐士,祝枝山说他“放浪形骸,翩翩远游,扁舟独迈祝融、匡庐、天台、武夷,观海于东南,浮洞庭彭蠡”。
图2 唐寅《秋山高士图》卷首/网络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王季迁旧藏 原作28.6×232.4cm绢本设色
文学界研究唐伯虎起步很晚,大概因为人物传说过于戏谑而难登大雅之堂,现代论文刊物讲述多从文学形象——诗人、画家的身份谈论,而自谓“布衣之侠”、“南京解元”的唐伯虎实际深入儒家“三不朽”思想。《左传》中“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读书求仕以图建功立业,唐寅青年时期本满怀热血理想,可因科场泄题案被永久贬为吏,此生不得为官。仕途既然被贴了封印,曾经乡试第一的解元唐子畏如何看得上区区小吏卑职,回乡寻处宝地修建起桃花坞,作为后半生卖文求生的工作室,佛系心态自然是被现实逼出来的,此时的唐伯虎自号“六如居士”。《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图3 高师临《秋山高士图》局部
不管文学界的唐寅处于何种被忽视的境地,可绘画史中他是不可忽视的巨手,被后世称大名鼎鼎的“明四家”之一。其画作存世数量不少,今年刚成立的“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名画全集·第六卷·唐寅》收录百余件作品,包括本篇谈论的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秋山高士图》手卷巨制。近期画家高师临摹此卷,从图画气韵、笔法、造型、赋色、构图等技法要素探索唐伯虎笔墨风格与美学思想。摹写可分两种,一为纯临摹,二为再创性摹写,二者无高下之分、难易之别,不论好坏,都需从绘画本体去鉴别。临摹失却神韵固然不是好摹本,再创造有违笔墨法理也难称佳作。仇英作为摹古高手,称得上真正的专家,也是史上少有的民间画师录入文人画坛的案例,虽后有清“四王”坚挺复古主义旗杆,但二者有着本质区别。仇英作为职业画家,对他自身而言可能并没有太多的思想主义,想左右什么或影响当世,这点让画坛领袖董其昌作为典型案例做出点名“批评”,认为仇氏作画失却“自我”,南宗文人应避开的雷区途径。可即使正统领袖“看不上”仇英的习画之道,仍不能影响仇英作为画史重要人物的特殊贡献,坚持己见或者专攻能事成就一道另类的风景,只有仇氏这样做了。相反,“四王”的成就并非出于偶然,他们有选择如何作画,思考正确与否和该不该的问题,进行一场美学争辩和思想引导,在四王自己看来,他们的创作担当历史的严肃使命,怎么作画的问题不仅是技法继承,还要树立观看标准,方方面面都在坚守传统的精髓范畴之中。四王必然知道守与攻、破与立的必要矛盾,但作为正脉的看护者和法定代表,他们不得不“牺牲”掉求新的东西,“守旧”从历史角度看是时代新的美学,不仅是视觉图像权力的持久战,也是画史的必要。如此看待,董其昌认为仇英作画太苦,是累死的,因此才活到五十岁,不过是为他提出“南宗”思想的主观论证,因为四王的重担使命让他们在厚重历史下更为辛苦,而王时敏却活了89岁,王鉴80岁,王翚86岁,年龄最小的王原祁也岁至74,为画坛罕见“寿星团”。仇英作为习画者的宗师榜样,排行史上超级“学霸”,最大限度尊重原创者的笔墨风格,不在原作上显露自我体貌,例如最著名的《清明上河图》摹本(辽宁省博物馆)、《中兴瑞应图》摹本(故宫博物院)皆为国宝珍迹,对画史风格研究具有重大学术价值。摹本的用途随着时代久远而更加体现,也更加被需求,大英博物馆藏最著名的《女史箴图》唐摹本,虽仅剩9段(原12段),但从“复原”顾恺之真迹而言,我们自然愿意“相信”它是研究顾恺之绘画风格的不二之选,而同为重作的故宫版宋摹本却不及大英本风靡中外,水准也逊色许多。仇英便起到前者的“影照”功能,在没有第一真迹情况下,摹品替代原作充当“影子”身份,弥补原作佚失的遗憾。2012年,纽约富苏比拍出仇英摹李公麟《西园雅集》约60亿RMB惊世天价(5亿美金起拍);2009年,香港长风以1.012亿HKD成交仇英临陈居中《文姬归汉图》。仇十洲(仇英号“十洲”)最贵两件作品都是摹本,且中国画世界拍卖记录也是一件临本。画史上一件名作有多个临本是常见之事,也不排除临本水准高于原作的可能,即使皇家画院,画师也常受敕令临摹前人名件或皇帝本人喜爱的作品,例如宋徽宗与乾隆就做出“先见之明”的贡献,为艺术史留下重要参考依据。
图4 高师临《秋山高士图》局部
图5 高师临《秋山高士图》局部
临摹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唐寅《秋山高士图》的高师,便传承仇英派,在绘事态度上最大化保留和追踪唐伯虎笔墨风貌,尊重原作者创作法度与寓意。如何看高师临本的水平高下?神藏在细节中。观看临本总会让人不自觉带有“找茬”的心理明示,无限放大每一个局部,如同拿着放大镜360°检查绝世美女的容颜,思想准备中容不下一丁点瑕疵,并非不允许临本与原作存在异点,而是用力找寻异点,比观看原作更需要一双精鉴的目光。这种参照若无幸身临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现场,则可退而求其次寻官网高清大图,在无限放大至每一根线条、每一块墨色、每一处结构中感受唐伯虎的天才创造,同时也细品高师摹本的笔墨特质,传统临摹能事的迷人魅力与光彩彰显而出。这并非观看的刻意之举,而却又实属刻意之举,毕竟伟大的《溪山行旅图》就是在无数网格线中“侦查”出作者,替历代古人破解千年“谜案”。这是读画的必要,也是鉴别的唯一法器,而画家高师在临摹《秋山高士图》时也必然经历无数次的画卷精读与深览。看得出,在摹此唐寅画卷时,画家处于最好的心态、环境、时间,而笔法也恰好迸发出最佳状态,如果换个时间和环境,很可能就不再重现这形神兼备的功力。写生者与自然同化,而临摹者与古人对话,二者都需要事先酝酿最佳精神准备。
图6 高师临《秋山高士图》局部
《秋山高士图》曾为王季迁收藏,后入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画面有“王季迁氏审定真迹”、“王季迁珍藏”两方鉴藏印。画卷主题可分三段式:访友、观瀑、对弈。唐伯虎非常拿手传统题材,不论山水、人物或兼之,都展现真正画家的身份天赋,满身的艺术气息或许是他与仕途擦肩而过的命中注定,如果唐子畏当年顺利博取贡生或进士头衔,那世间再无“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也就没有画坛巨手六如居士。画卷三段中人物可视作唐寅本人理想对象——高士的三种状态,三个环境、三个事件和三个身份,通过长卷“图传”式样演绎隐士的多元活动。访友作为第一故事情节,主仆二人踏过来路的曲径和石桥,石桥下流觞曲水,大S状水流表现水流疾速和曲泾蜿蜒,画面开篇就直达体物塑造的理性法则,唐伯虎式的“入山便为高潮”。纵观唐寅山水长卷画件,总是一开始就先亮出技法水准之能事,而不是展开画卷缓慢进入笔墨的深浅层次,唐寅技法功夫过于了得,很少在此层面上安排过多节奏,他的重心放在故事的主体布局上。用今天的话说,他的造型能力太强了,但又与仇英不同的物理表现风格,唐寅结合院体格物精神和文人写意理想,在他的世界中,北宗的壮美和南宗的柔美都不能轻易舍弃,成功捕获南北二宗的精髓要旨是其聪明之举。唐子畏的贡献,在倾向文人性的文征明和依赖院体派的仇英之间,他没有文征明始终“端着”文人群体代表的审美使命,这种使命便是“雅”与“俗”的距离,拉开阅读与观赏的间隙,树立学术与装饰的二元世界。文征明出身文化世家,而唐伯虎成长在市井,二人通信中唐这样形容自己,“居身屠酤,鼓刀涤血”又“惨杂舆隶屠贩之中”,浓厚的苏州城商户人家的烟火气息,多亏父亲劝其立读书志向,培养士人才能,得以让子畏奠定舞文弄墨的童子功基础。从小一边读书一边穿过贩夫走卒的繁市街道,使得唐伯虎思维敏捷又聪慧绝顶,从画中世界看出没有哪种画科能难倒他,例如人物画,他创造仕女图像新法则,而文征明精练于山水造景却短板于人物,甚至很多作品找仇英帮忙勾画角色,二人一唱一和完成山中隐士图。在文征明山水画中,人物顶多作为点缀或者象征符号,静态多大于动态,故事性几乎湮没在巨山深川中,而文征明是能够深入刻画人物造型和故事情节的。仇英也能做到,但他的文人气质又欠缺一些,因为民间漆工的身份使得他自小没读多少书,也从未期望步入仕途。唐伯虎作为明四家之一,填补了文人与画师的沟壑,得过省级第一的解元经历,走过人间风俗市井的街道,唐伯虎从不必矛盾或文或师的偏向,也不纠结顿悟与渐悟的对立。
图7 高师临《秋山高士图》局部
画家高师在造型能力的优势上得益于曾经的油画训练,这种理性训练在国画院体派中派上用场。如果说“访友”阶段处在对秋天的初始感受上,那“观瀑”就完全沉浸秋天的明净中,这种浸入经历树木萧萧落叶,虬枝蔓藤,树叶变红,漫山青石俊秀清逸。唐伯虎用“净”、“肃”、“俊”、“枯”的景物气质来表现秋天特征,成功捕获气候变化下人物心理状态,闲适超然的隐士形象被环境营造出来。临唐伯虎的树需要极大耐性,抓住技法客观规律,在重复几种树叶勾勒中,顾忌自然造型属性时还不能失去生命神韵,否则很容易落入装饰画俗套,画出来的树林没有纵深感,空间平平又刻板。唐伯虎点叶法在清代芥子园画谱中都能找到范式总结,例如“夹叶法”套式,有圆形、三角形、瓣状形、倒山形、齿轮形等,之所以用各种几何图形组合林木群体,是为区分不同树木的体态。山石用解索皴、豆瓣皴、雨点皴、小斧劈皴等,中锋用笔很有书写性,今人看来甚至有素描感,干净利落,体态凝练而相对封闭,视觉上产生素雅清隽的秋杀景致。山主人所住茅屋倍升暖意,与山脉溪流形成冷暖对比,而下方茅房又失却大部分瓦片,不知是老房子等待修葺还是新房子正在搭建,总之细节处产生“人”的属性,围栏的竹席装饰再一次体现唐伯虎造型耐力,传达画师的唯物理性态度,尊重自然本身属性。院落内的细竹为隐士增添象征符号,一进院落先看到竹子,便知室主人不俗。
图8 高师临《秋山高士图》局部
侍从端着茶盘走在通往深山的木桥上,将观者视觉引入另一片天地,凉亭是山径与住宅之间的半开放空间,具有聚会仪式性,摆设茶具、盛器、书籍等,二人对弈一人观看。此中很容易忽视围亭中被柱子和树干遮挡的人物,不深究动态还以为只是两个人在闲谈论道,通过桌上棋盘才看清被遮挡的另一位隐士,其穿着在三组人物中最正式,正脸面向观者的像达官显贵,观棋不语,侧脸男子显文弱更像隐士,年龄有老青之分。无疑,唐寅《秋山高士图》最难临摹处为人物勾勒,写形容易传神难。何为高士?“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终始”,虽身处卑微却不敢忘国忧,魏晋竹林七贤是最典型代表,为历代人物画题材不怠重现的主题。此卷唐寅作品并未在画中题诗,但另有一件“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收录《秋山寻隐图》中,唐寅赋诗秋歌:“历乱山岚草树深,隐居踪迹杳难寻;我来但听樵歌声,小答松篁太古音;红树中间飞白云,黄茅檐底界斜熏;此中大有逍遥处,难说与君画与君。”巧的是,祝允明也写过一首类似的诗。
图9 高师临《秋山高士图》局部
唐伯虎科场舞弊案后,回乡拜师周臣,周臣虽未入明四家行列,但足称明朝大家之核心人物。若惯俗非“四”而“五”,那周臣必为其伍,约定俗成的数字只为便于后世流传与记忆。周臣学北宋李成、范宽、郭熙、李唐、马远、夏圭,也擅大川胜景,全景式构图继承自北宋院体一派,他的学生唐伯虎和仇英后来名气都远超于他,唐伯虎追随李唐风格与老师周臣很像,师徒二人都是融合南北二宗的成功巨匠,并且身处明代文人画坛巅峰时期,二人都以极强的绘画性占据别样领地。画卷末了渔夫捕鱼的图像,凸显唐寅界画手法,精密的船舶造型比例,复杂的木制结构,渔网的精巧细致,这些都看出画家观察能力和传统基本功夫。唐寅这种“界画”表现力艺术性超强,甚至超越清代袁江、袁耀父子,因为在唐寅手迹中存在书写性,没有因为物体的客观结构而冒失艺术的感性表达,袁江界画的一根线没有唐伯虎线条的神韵风采。自然,唐伯虎不会用界尺作画,在塑造物象体态时,他已成竹在胸。祝枝山在好友唐子畏墓志铭中这样说,“其奇趣时发,或寄情于画,下笔辄追唐宋名匠”,长篇大作中只此一句提及挚友的绘画本事,却切其宗旨而愈显分量。
图10 高师临唐寅《秋山高士图》 2022年纸本淡设色 39×307cm
图11 唐寅《秋山高士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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