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搜索:

一个胖子给我一叠传单,给我的一天任务是去附近四个居民区发传单

 

寻找孔宇

应华盛

做一个决定,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难。

那当儿我还在美甲店里,一道阳光从街角的瓦楞翘檐上漏下来,斜映到玻璃门上,又反弹到铺了厚白布的堆满小瓶小罐的长条桌旁,空气中有微腥的甲油挥发剂的味儿,一排三位顾客三位店员隔桌两两相对,似乎在行庄严的“吻手礼”。

我是顾客甲乙丙中的乙,居中坐着,白口罩遮了大半脸的小姑娘在帮我做指甲,我的一只手被“固定”在烘干灯下,另一只手“固定”在她手上,然后提线木偶一样受着她的指挥左右手交替换位,这时候头颅的自由就显得格外重要。小姑娘头顶上方的墙壁,悬着一个一直开着的电视。一忽儿跳出一张似曾相识的美女脸,一忽儿一辆豪车绝尘而去。然后一行大字铿锵有力地打了出来。广告之后的歌曲比赛重磅延续,主持人的声音有一种要嗨翻全场的决心,尾音从墙壁上溢出来,跌到现实中又免不了被稀释成空气的一部分。

左边的灰衣女人在打哈欠,右边做水晶指甲的女人,扑闪着一双与店员同款的种植睫毛的眼睛,正在说她上次做了水晶甲后,没几天在家亲自下厨宴客,客人们吃一盘芹菜炒墨鱼,吃着吃着吃出一粒小水晶来。

除了我以外,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场国家级的歌曲比赛在墙壁上的如火如荼:唱的人撕心裂肺,评的人陶醉煽情,选上的兴奋激动,败北的黯然离去,全场群情起落,投入陪衬,极尽喧哗浮夸。

只是隔屏观望,滚滚炽热被有所控制的音量阻挡在电视里边,不免有隔靴搔痒之感。

孔宇就这样出来了,在此之前,我未曾听说过他,自然从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站在那儿,瘦得像一缕魂,黑灰色的衣衫拖沓,腳步虚晃,整个舞台瞬间就笼罩了他的气息,那种阴郁的,捉摸不定的,怪异的气息。他的脸庞长得很俊美,俊美中带着清秀,一种忽男忽女的两性气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这世界似乎就只剩了他自己,别人的喝采、喧闹,都与他无关。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阴沉有力,却又若有所思,没有指向。而他整个人,随时带着一种穿越的状态。

我不自觉地收手端肩,一滴甲油染在指尖外缘,小姑娘忙拉住我的手,拿一块酒精纱布来揩净。

这个人就有这样的魔力,还没开口,已经叫人屏息凝视。然后,他的声音出来了,果然也是飘渺空灵,真音假音莫辨,与他的人,他的装扮,他的气息一样,合而为一。

歌名叫《穿堂风》,歌词很晦涩,节奏忽压抑忽自由,旋律盘旋上升又一落千丈。我有限的音乐水平只能分析到这儿。但是,我能说的是,真是绝无仅有的好嗓子,真是才华横溢。

导师们也纷纷赞赏,只是,最后,那个德高望重的,在说了一大堆没用的溢美之词后,话锋一转,给出了一个很堂皇的理由,踢掉了他……

我左边的灰衣女人在选色卡,在一堆深紫亮紫灰紫浅紫中纠结,试装涂了一个又拭去一个。我右边的女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她说她晚上要去参加什么美人会,还有什么旗袍秀。她的头抬起来瞧了一眼电视,孔宇的脸部大特写并没引起她的兴趣。

电视的镜头上捕捉到的孔宇的眼神暗了一下,或者说,只是我看到他的眼神暗了一下,可是再一看,依旧是他那种目空一切的阴郁。主持人李也之前叫他说几句时,他显然说不出什么歌功颂德感激涕零的话,相反,他说:我相信我的选择。他始终把“我”放得太前面。所以这样的人,抬举你,他会觉得是他应得的,索性就不抬举你吧。

我想,一定是这个原因。他无缘六强了。当然,这自然是我的自以为是。

我左边的灰衣女人已起身付钱,我右边女人的指甲还在精雕细琢,她正不知疲倦地说着话,她大约以不断地唠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平素从不做指甲,粉笔灰总让我的手指头发紧,所以我尽量不写板书,只用PPT。我在私立中专教书六年了,“一年热两年温三年凉四年冷”这个规律我也没有逃脱。我的同室同事吴晓靖说我们这帮人是“麻木不仁,误人子弟,混吃等死”。但吴晓靖比我好一点,因为她除了混吃等死以外,并没耽误谈恋爱结婚。

我做指甲就是为了去参加吴晓靖的婚礼,给吴晓靖当伴娘。她嫁给了一个小公务员,两人七拼八凑十五万在市区按揭了一个七十平方米不到的小房子,又打肿脸充胖子,非得在米亚大酒店办十几桌酒席,为了这个,吴晓靖平时已经抠门到没什么朋友了,想到她此后的十来年,也许都将要这样子的抠门。我的心里就觉得有一股子冷风窜进来。

吴晓靖穿着当季最时尚的白色蕾丝长婚纱,手指甲油是鲜红鲜红点了白钻的,她喜滋滋地,每一桌敬酒都咧嘴笑着,傻傻地露出两排糯米细牙来。但一转身她却不含糊,本城的风俗是伴娘要凑够十位,这七拼八凑的十位中,吴晓靖最信任我,我帮她提着包,里边塞满了每桌每人的人情红包,吴晓靖头脑很清楚,谁给了多少总共是多少都在嘴里念叨着。全场婚礼她要换三套礼服梳三个发型,她为了省发型师跟班的费用,穿换全都自己来。当然,伴娘我帮她换穿礼服弄得一身一身的汗,以至于我头发松散面色潮红模样狼狈。同事桌口无遮拦的刘老师当众开玩笑说:“呀呀,丁老师,你这是被人捉奸在床了吗?”好在没有陌生人来注意我这种姿色平常的伴娘。吴晓靖的胸部鼓鼓的表妹和她娇小迷人的高中同学才是全场艳压新娘的吸睛双娇。

当然,该隆重的地方一点也不能省,婚礼主持不能省,甚至还请了本地的几位歌手来助兴,其中一位穿着嘻哈的在台上原创了一曲俚俗贺词,倒成了晚会高潮。而另一位黑衣小伙就没那么幸运,他唱得过于忧郁投入,以至于新娘的婆婆说这人不吉利,黑衫黑裤还唱丧气歌。边上有谁解释说这个歌手在本地就是以这首歌出名的。黑衣小伙下台从我身边走过时,一股子甜腥的酒味扑鼻而来,看着他瘦骨零丁的背影飘然而去,我突然想到孔宇。仿佛下午还在电视上的这个人,刚刚就在台上,而现在,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去他自己的生活里,那我所不知的,紊乱的人生。

结婚的目的是什么?当我深夜里回到没有吴晓靖的宿舍后,大致懂了一点,结婚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规避寂寞。现在,这个学校宿舍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静默,我听到自己的呼吸从这边的墙上撞到那边墙上,然后我打开手提电脑,显示屏的骤亮和开机声音都变得温暖。

我上网,百无聊赖地,手指头在搜索引擎上,打出了“孔宇”两个字。很可惜,除了某导师学员,他在路市路漂以外,孔宇似乎还未有名到有许多粉丝捧他的程度。一定是他的唱法太特别了,不是许多人所能接受的。我又找那首《穿堂风》,今天首播的节目大约要等隔天才能在网上看到,所以暂时还找不到。

捧着手机钻入被窝,杂七杂八浏览了一遍别的,觉得蒙蒙有睡意了,就关掉手提关掉灯,身体往下一滑打算睡觉。可是灯光一暗,黑暗一放大,突然就睡不着了,那对阴郁的大眼睛,这么目无尊长却又那么脆弱的眼神,就在我眼前二十厘米处晃……

我想我应该去找他……

第二天早上,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一定是私立學校这个两点一线的教师工作让我变得这般可笑。也一定是宅女和老姑娘的这些个标签让我有了孤注一掷的理由。

但是,我要争辩一下的是,我对孔宇,不是那种一见钟情的意思,因为我不会把他假想成是我男朋友的类型。我只是想认识他,我好像怀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好像只有我一人知道他是天才似的。

其实要做一个决定真的容易,半死不活的工作可以不要,我有教师资格证,又不在编制内,又在异乡,再换个地儿找个同样的工作,完全不受失业荒的影响。这点底气我还是有的。而且,我就一个人,随时可以卷起铺盖走人。对于像我这样本来就在漂的人,你以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实际上一拔起来,抖一抖,什么根须都不会留下。

当然,我还有一个月,可以衡量自己的念头是不是心血来潮,或者说想见他的愿望有多持久。因为如果我负责的话,我必须把这学期的课上完,跟孩子们好好地或轻描淡写地告个别。再一个月,就放假了。

不过就是一个月,孔宇就消失了。他在第二场中被导师踢了之后,也没有在“复活赛”中复活,所以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不过一个月,这个歌曲比赛的节目也结束了。那个头矮矮的,曾经与孔宇同个导师队的,声线亢奋的雷佳得了冠军。再也没人提起过孔宇。

现在,校园里都安静了,学生们都考完试回家了。我曾私下问过一个天天塞个耳机很爱唱歌的学生,问他听说过孔宇吗?他迷茫地看着我,摇摇头。我说那首很好听的歌,孔宇自己作词作曲的,叫《穿堂风》,听说过吗?他再次摇头,然后突然眼睛发亮:“老师,你喜欢唱歌呀。”

我又跟吴晓靖聊,把孔宇唱歌的那段视频找出来给她看,希望她能给我些建议。她回答的话大约有这么两句,一句是:“这是你这个月第六次提到孔宇了。”或者“我觉得你一定是魔症了。”

不管魔不魔症。我决定跟着感觉走了。这辈子我当了近三十年的乖乖女,好学生,好老师。唯一不乖的是我选择在异乡工作而没有回老家。但我现在,却想特别不乖一次,那就是抛弃掉工作了六年的学校,跑到一个从没去过的路市,只因为那个城市可能有一个孔宇在那儿漂着,而我,要找到他,认识他。是的,目前,我只想认识他,没有别的想法。我确定。

其实做个决定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段时间我还是激烈地思想斗争过的,古人云: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否则就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但是当三思和顺从变成了逆来顺受每况愈下时,人还是有挣扎着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决心的。

当初我在读大学的这个城市留下来谋生时,也是一切从无到有,租房子找工作,很简单的方式就可以栖身在一个城市。所以,我去路市,只不过,把我六年前的那套方式重新再走一遍而已。当然,不同的是,我还有个找工作的优越性是,我已有了六年的工作经验了。显然能更老练而更快速地找到工作。

中国的城市真是大同小异。从路市的机场出来,一条又一条车水马龙的道路和街区并没有多少不同,一路所遇的人也都似曾相似,只是这些相似的元素排列组合略有不同。旅途很累,行李不多,身心持续放空,以至于,站在公交车站边上,突然喉咙痒痒想一口痰吐在地上。

反正是暑假,我就当自己是在过一个暑假。我的口袋里还揣着六年工作的工资减去省吃俭用的消费再减去每年孝敬父母的费用而剩下的钱。当然,这些钱,我本来是打算积嫁妆来着。但现在,我可以先任性一下,住个廉价旅馆,一边留意工作和住宿,一边找孔宇。

刚刚还说中国城市大同小异的我,在开始找人时,才发现,路市比我过去读四年书又工作六年的城市实在大太多,单单市中心的这个区人口就有六十万。更何况,我怎能确定孔宇不在别的区?

我得冷静下来,挑一个线索出来,首先,我得找到路市的电视台,那个歌曲比赛是这个电视台制作的。这点我能确定。而且,这是目前唯一的一个线索。

于是我就找到那个秋裤似的电视大楼,我在登记处跟人解释,说了一大堆,越说越说不清。保安大哥,一前一后,一高一矮,高的那位,下巴微仰,拿一对尖窄的鼻孔冲着人,一双看起来阅人无数的眼,视线从鼻管的两边顺过来打量着我,我想他一定特别以这个工作为豪,所以才有了那么一种过气的优越感。好比一个没落王公贵族家的管家一样。当然,也许是因为我没有送上他认为的应有的尊敬的嘴脸。我不喜欢他拿腔拿调的盘问和冰冷的拒绝。转向那位五短身材的蒜头鼻子的保安。他倒沉默,只递给我一本登记本,头偏一下示意我在登记本上写上名字、身份证号,找谁,哪个部门,多长时间。他们说那个歌曲节目早结束,如果有第二季第三季那也得等明年后年了。我又说找主持人李也,可我不知道李也是哪个部门的。高个子断定我可疑,至于什么可疑,这个他不管,他只说不行。我急了,说我找一个当时比赛的学员,他家出事了,他人漂这儿找不到了。高个保安说人找不到去找派出所。还是矮个保安仁慈,他说:“那个夏娟安做的节目,叫什么‘我要找到你,你可以去那个节目组1120室报名。”

去电视上丢人现眼我还是不敢的。但当务之急是先混进去再说。矮个保安因为多了一句嘴,此刻正受着高个保安的冷眼呢,我趁此得以进了气宇轩昂的“秋裤”底下。

一个眉眼分明的小姑娘坐办公室里,只见她红风衣黄围巾,整个人穿得像番茄炒蛋,说其他人去海选现场了,大约又是一个新的什么节目。那姑娘听我一番说眼睛亮了起来,游说我参加《我要找到你》,大约觉得我这种说不出缘由地寻找可以挖掘出什么浪漫疯狂的东西来,这可是现在节目点击率有可能飙升的切入点。我说我只想找到之前歌曲比赛的导演,打听一下孔宇的报名地址。我们各怀目的地互加了微信,姑娘说:“好吧,我帮你问问仁哥。不过你最好还是报名我们节目,《我要找到你》现在找人特别强大,你一报名,地毯式搜索,说不定明天你就能见到孔宇了。”

非常有诱惑力的建议,我居然能拒绝。

找孔宇的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我就捏着微信联系这么一点希望睡在蒸笼一样闷的旅馆房间内,来不及自怜就飞快地睡去了。

第二天我发微信给番茄炒蛋姑娘,姑娘久久没回音。我又跑到电视台,这次进去很顺利,导演办公室换了个年龄稍大的女人,她说我这个找人要去档案室。节目做完之后,一堆资料,都要存档的。我又去档案室。档案室却说单单有身份证还不行,叫我打证明,我一无单位二无住宿,能打什么证明?我缠住那个工作人员把孔宇家出事的谎言又说了一遍。那人很有礼貌地听我说完,然后平静地看着我,斩钉截铁地摇头。

我垂着头在过道上慢慢地走,心中一下没有什么头绪了。突然感觉迎面一阵风,而且是很香的风,一个人的胳膊肘差点把我碰倒。我回过神来,发现那个人也略微站定了,他一手举个金灿灿的手机正贴在耳朵上,大约话还没说完。他不悦地一边看看我,一边对着话筒把话讲完:“在娱乐圈混,还带那么一张盘菜脸,真要命。上次演医生戴一大口罩那种,别人口罩大半张脸都包了,她呢,两腮还露外边呢……这类的你就不要介绍啦……那大傻×你随便唬弄一下不就完了吗?这点屁大的事还要我出马?现在访谈类谁看?……”

看来他没有想把手机放下的意思,他看我呆在那儿,只用眼神示意了我一下,就打算转身而去。我一下子醒过来。

“李也,你不是李也吗?”我冲口而出,又很难确信,这就是电视上温文尔雅、谈吐得体、笑容可掬的李也?

他一副被打扰的神色,眼神似乎在说:“没见我在打电话吗?”然后总算放下电话:“你哪位?新来的?”他非常不悦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后从我身边大步地走过去。

“呃,李也老师?”我不确定地叫住了他。然后跟他说到歌曲比赛和孔宇。他没好气地对我说:“这种事你应该去问节目组。”然后一副你没见我很忙的样子。我说:“你一定记得那个孔宇吧?”他冷冷地看看我,翻翻白眼打算走了。

我跟上去,决定不管怎样要留住他问出点什么来,于是我开始编故事,说自己是孔宇的表姐,说孔宇出来了他家里人怎么焦急怎么找不到他,又说自己怎样千辛万苦找到路市来。总之怎么感人怎么说。

那李也大约真的被我的话感动了,他的脸色出人意料地变得很温和。然后他带着那种在电视上常有的动人的神情对我说:“我想到有个人可以帮你了,你跟我来。”他带我到“秋裤”外面的草地上,一边打电话给一个他口中的“青青”。他说:“这里有个好故事可以让你发掘,你到电视大楼西大门来接人……该怎么谢我?……没,小意思啦。”

不一会儿,那个青青就开个车把我接走了。因为看青青是个女人,而且短发清爽知性也不像坏人,所以我倒不紧张。她带我到了一个居民区的公寓房,里边布置得好像一个照相馆一样。她对我说:“这样,你把你的事跟我再說一遍,我来帮你。”

然后我编一遍给她听,她说不够劲不够味,最好就我是孔宇青梅竹马的小恋人,然后弄一出“秦香莲”式的戏剧来。我说你们是干什么的。青青皱皱眉说:“李也没跟你说吗?我们做自媒体的,我做的一档‘青青河边草在网上可是点击率超高的,我们那些苦情戏恋情戏,是中年大妈的集体怀旧菜。把你的故事一渲染,点击率上去了,看得人多了,你也不愁找不到你的孔宇,我们栏目也一举两得。都是好事。”

我说我没有要求上网络的,我连电视节目《我要找到你》都不想参加的。青青百般劝我,看我非常坚决,也便冷下了脸:“我把摄像大哥都请在路上赶来了,这损失怎么办?”最后还是我搁下两百元才了事出来。

找孔宇这件事似乎成了我的一个人生目标。虽然我实在说不清这到底有什么意义。也许是我本就没什么人生目标,小时候的目标是长大了独立自主,不用再被父亲揍母亲骂。读书时的目标是考上大学。大学毕业目标是找个好工作,以后就是有个好家庭,人家的贤妻良母。不过我始终没找到自己认为的好工作,比如我想当服装设计师,或者记者编辑什么的。但我中考考到了重点高中,怎舍得自降分数去职高读美术或设计?我高考考得不理想,没有考取汉语言文学本科或新闻系,怎能顺理成章当记者编辑?也许是因为这一切我都没去争取。所以,这一回,找到孔宇这一件事,是完全我自己争取的行为。

我忘了介绍我住的小旅馆了。那是私人小旅馆,沿街五层楼,主人家住五楼,除了一楼是门厅前台和他家的厨房餐厅,二楼到四楼每层四个房间都住客人。听说这块地算城中村,迟早是要拆的。旅馆老板家也等着拆建好住公寓,以及得到一笔不菲的拆迁费。但最近据说拆迁费不是一赔三了,老板娘就在前厅跟她的远亲表妹也就是接待员、服务员和清洁工叹苦。她看我坐在前厅的报夹前翻报纸,便八卦地打听起我的情况来。不一会儿,她就对我的基本情况了如指掌了,尽管我不太喜欢给人吐露那么多。但有些人就有能力让人不好意思不说下去。

“你找的那个人叫什么?我是本地人,人脉多,说不定可以帮你。”老板娘好心地说,她烫着一头发尾焦黄的卷发,蓬蓬地扎成一个高高的髻,发根处都用发胶粘得严严实实的,我看着她的头,老想着她睡觉时到底怎么保护她的发型,所以话说着说着就要出戏。

我自然不能告诉她我是因为在电视上有一面之缘就跑到路市来的,我如果这样说的话不知要解释多少理由才能让人相信我的思维正常。虽然,我也实在解释不出什么理由,甚至,我的思维是不是正常也不能在我的考虑范围之中了。

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要登报找人时,报上一则消息又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说体育馆过几天有场大型歌舞晚会,我在名单上看到了新晋冠军雷佳。我想雷佳与孔宇是同一个导师队带过的。应该会了解他一点。

体育馆的外围早就被车辆人群堵得水泄不通。看到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大约有五六十号人,穿着粉色公主裙,头上戴粉色发箍,每人都拿着一个粉色气球,球上写着一个字“敏”。原来她们是韩国歌星敏京的粉丝。敏京晚上也要来现场唱歌。我看着那些跟我学生年纪差不多的孩子,翘首的跺脚的,忍耐的蹲着的。要搁以前,一定是摇头而笑。现在,我觉得自己与她们有什么区别?

突然人群就爆炸地叫了起来,“敏京屋吧”,一个黄头发的戴墨镜的孩子,被众多保镖簇拥着从加长车中出来,那个排场和阵容,与他本人给人的感觉毫不相配。但他回头随意地挥挥手,都能叫那帮孩子尖叫着晕过去。如果某个孩子能触碰一下他的手指尖,估计立马就会倒地被后边的践踏而死。

雷佳的出场自然没有这样的专利,在这个颜值当道的时代,他长得歪瓜裂枣的,只能在包装上补救,那就是,越怪越好,越雷越佳。只见他穿着几何拼接的狭长西装配一条掉裆肥裤,头上一撮紫毛直愣愣地被吹成塔尖,整个人像个包装奇异的洋葱。

路是被拦起来的,我根本接近不了这颗洋葱。等我买了票进去,发现台下两米都被线拦了起来,这就是我们与明星之间的距离。我跑到边上,又是保安,不管我说什么,都把我当疯狂的粉丝神经病一样相当负责任地拦住。

雷佳只唱了一曲他得冠军的那首歌就下去了,我也立马出去守在那个出来的门口,有个保安过来说我不能站在那儿。这时雷佳跟两个人一起出来了,我在保安边上喊:“雷佳。”他大约认为是粉丝,还蛮惊喜的样子,远远地跟我招招手,打算上车走了。情急之中,我叫:“雷佳,我是孔宇的姐姐!”他的手指在鼻子上刮着,停住了。我挣脱保安过去问他可知道孔宇在哪儿。

“孔宇的姐姐?孔宇可没说过他有个姐姐。”他狐疑地看着我。

我从来不知道我撒谎的能力这么好,怎么编好的故事说来就来。雷佳说孔宇这人独来独往,跟谁都不熟,所以他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也不知他住哪儿。我又问你们队里还有谁跟他比较熟。他摊摊手,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他的一位同伴已经坐在车里打电话骂人:“还在里面听歌啊,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来听歌的?人都要走了,叫那些笨蛋出来几个招招手喊几嗓子营造一下气氛也不会,你这粉丝团长白当的,白出钱了。”雷佳缩缩脖子,大约怕我再听到别的,立马跟我点点头就上车关了车门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人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台阶的另一边还有一位粉红女孩在哭泣,也许因为她的“敏京屋吧”走了的缘故吧,也许她为此跷了半天课晚上回去要被父母骂而明天又要被师长训。她在尘埃中的生活是那个浑身光圈的人懂的么?然而那个浑身光圈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又怎是她所能懂的。这样一想,好冰凉呀。我能抓到孔宇的什么来取暖我的人生?还是寻找一种什么真相来照见自己的无聊?

一个卖票的跟保安在那儿说话:“现在的孩子,管那明星好看难看,只要红起来,就什么都好看了。黄毛也流行紫毛也流行,小眼睛也流行……”

我的钱包迅速地瘪下去,当务之急是趁着暑假快要结束早点找个工作。有一家在市郊的私立学校,只一个电话就应承我去那儿工作,又说他们目前就要一位老师在学校里招生,而且提供住宿。我没料到找工作这么容易,兴冲沖跑过去,才跑到半路,就被七弯八弯的公车路程吓坏了。在我的想象中,孔宇是不太可能会住在郊区什么地方的。如果我的工作在郊区这么远,以后上市中心找他不是非常不容易吗。到了学校,我的心又灰了一大半,两三排的校舍一看就是原来的工厂改建的,我们的住宿还是屋顶一排违建简易房,人还没进去,已经能闻到铁桶一般的暑气了。一个胖胖的说是主任的出来,给我一叠传单,给我的一天任务是去附近四个居民区发传单。当然,那得偷偷溜进居民区,在小区监控外,一边躲保安一边使劲把招生传单塞到居民邮箱处。主任说他们早在四五月份就去各个初级学校塞了。

我像做贼一样塞了半天的传单,然后被一位保安赶了出来。我在小区大门口的公交车站站了一会儿,打电话给学校。对他说自己不能胜任。那人说什么现在的人就是吃不了苦什么的。我自然也不能提什么半天的工资之类。

当我垂头丧气回到小旅馆时,倒有个小希望等着我。我在门厅过道碰到了老板娘的儿子,这孩子十五岁了,中考考不好,他母亲愁得到处托关系,才把他买进一个重点高中去,但这小家伙却没心没肺的,一天到晚塞个耳机,进进出出都懒得跟他妈妈和阿姨打个招呼。

但他居然跟我打招呼,说:“听说你在找孔宇?”“你怎么知道?”他挑挑眉毛,只说:“我上次跟同学去一酒吧听歌,那儿有个叫孔宇的在那边很出名,说不定是你找的人。”我忙问他那个酒吧怎么走,然后顾不上劳累也顾不上他的讪笑飞快跑到房间内,洗个脸换条连衣裙,然后到对面小餐馆吃个面。坐公交去老板娘儿子说的那个“金悦酒吧”。

“金悦酒吧”的刘经理说孔宇不是他们的驻唱歌手,是不定期过来唱几首的,每次过来时再约定下次时间的。晚上唱歌的是两位擅长唱英文歌的兄妹组合叫“BR组合”。孔宇要等后天晚上再来,具体他们也不知他住哪儿。我花钱点了一杯咖啡,然后等到“BR组合”来,他们一边忙着准备一边听我在边上问。“BR组合”说见过一次孔宇,但彼此不熟。刘经理看到我还在,而且缠着他的歌手问话,他过来跟我说:“我刚看到有位客人,她是孔宇的粉丝董小姐,你可以跟她谈谈。”

那位孔宇的粉丝坐在一个据说是她专属的位子,她穿得隆重时髦,灯光幽暗时,觉得她还非常年轻,走近一看,已经徐娘半老了。

她看到跟她打招呼的是个女人,显然有些惊讶,听我解释之后笑:“你也是孔宇的粉丝?这小伙子就是招人呀。”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我却不想骗她什么堂姐之类的话,我坐在那儿,把我大部分情况和盘托出。我说我就是在电视上见过孔宇一面来找他的,不是为了仰慕他,就是想找到他,跟他说句话,比如对他说:“你是个天才,你一定要好好地唱歌,你不能被现实埋没”之类的话。而她,也像我所预料的一样,并没有吃惊。她只说:“你勇气不小啊。”她还帮我分析:“世界上有许多被埋没的天才,你岂非一个个都要认识?说白了,还是你对孔宇有意思,他说不定激起了你丰富的母性,让你产生了一种想鼓励他保护他的念头。”

我看看她,本想说:“这是你自己心底的话吧?”又觉得唐突。

我们这一对陌生人,大有交浅言深的味道,而这一切都来自于一个我们共同关注的人,孔宇。

董小姐叫了一瓶澳洲的葡萄酒,说请我喝。这时“BR组合”上来演唱了,我们的对话被打断了。等“BR组合”唱了三曲换场时,我们才有机会再重新续起话题。董小姐说“BR”这一对兄妹不容易,以前是流浪歌手,好容易能在“金悦”混一周一次的演唱场。不过现在“金悦”也没有以前红火了。估计再混一两年也混不下去了。然后她突然八卦诡异地笑:“是不是兄妹,谁知道?”又问我:“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BR组合吗?”

我对“BR”自然没什么兴趣,一笑置之,问她可知道孔宇的联系方式,改天是不是可以帮我约孔宇见见面。

她笑:“你怎么知道我有孔宇的联系方式?刘经理告诉你的?”

“没有,他没说。我就问问。”

“那你就不要急,今天陪我说说话吧。”

董小姐两杯红酒下去,脸色变暗了,眼睛上星星出来了,她变得风情迷人。她问我相信吗?她年轻时候可是女神级别的。我说:“现在也是啊。”她笑:“你很会恭维啊,看你一脸正直的样子。我都奔六了,师奶级了,还女神。”

这位奔六的说话时髦的女人,开始跟我唠叨,她家怎么有钱,她怎么没意思,听我说她这么年轻时,她一开始还小有保留,后来干脆说,全脸提升过两次了,定期光子嫩肤,额头下巴鼻尖嘴唇定期打玻尿酸,定期洁牙和冷光美白,一张脸每年不砸个四十万怎能见人?

董小姐说:“我年轻时,最喜欢孙道临,孔宇就有一双孙道临的眼睛。一见我就喜欢了。”

我说“所以说他唱歌怎样你都不会在意?”

“也不全是,不过音乐这种东西,附庸风雅一下,你懂的。”

其实我想说我不懂。

董小姐喝完酒讲完许多话之后,拿起手机打电话了:“孔宇,这里有位小姑娘要见你,你来一趟吧。”想不到她真有孔宇的电话,看来他们关系非同一般。而且,我似乎也嗅到點什么。我忙解释说,我就是特别喜欢孔宇唱的那首《穿堂风》,真是喜欢歌更甚于人。董小姐一边妩媚地老江湖地笑,一边说:“吓,他还唱过《穿堂风》?我怎么没听过?”

孔宇来了,是个脸皮嫩嫩的嘴唇薄薄的顶着一头时尚超短卷头的小家伙。当然,他不是我要找的孔宇。

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你去百度查查,光一个什么网上就有孔宇六百多位,而且有男有女。

这个不是我要找的孔宇倒听说过我所说的孔宇。他说关注的原因是他们同名,他也是唱歌的。关注的来源也是来自于那个歌曲比赛。

当然,我从他那儿找不出什么线索来。只好离开他与他的那位假脸师奶,又一次受挫而回。

“……好似那一阵穿堂风,

浑身的一个激灵……

无人知晓它的影踪,

谁会追寻它的意义……”

这首歌的百度排名为何这么低?越想不通越觉得自己捡到了一块璞玉,别人都认为石头,只有我知道,那是价值连城的玉。

关键是,我得先找到这块玉才是。

这么说我找到他好像出于一种野心似的。不过我想大约只是对自己的一种确认吧。

正当我的寻找毫无头绪时,好心的番茄炒蛋姑娘发微信跟我说,有个人可以帮我找到孔宇,不过需要付费。我说可以,便跟她去找那个人。

从秋裤的后巷一直蜿蜒过去,快到一个大型的菜市场附近,番茄炒蛋姑娘带我进了一个门面普通的家政公司叫“福嫂家政”。窄窄的小门厅里挤了两排保姆,有的正跟雇主聊,还有几个正闲聊嗑瓜子,看到我俩便站起来,其中一个跟我们打招呼:“小姑娘找阿姨吗?我服侍老人很好的。年轻家庭带孩子也会。”番茄炒蛋姑娘跟吧台边低头开票的胖女人打了个招呼,便带我穿过门厅来到后边的小院,小院晾晒着保姆们的衣服,从小院再上楼梯折上去,门口写“政雅工作室”,是个作文培训班。培训班的一个办公室里,我见到了番茄炒蛋姑娘说的那个人。

这个叫刘政的人前发稀疏,团团脸,长得孔武有力,但架了个眼镜,弱化了武气,增加了文气。来的路上热心的番茄炒蛋姑娘已经把他的情况全交底了。说这刘政好不容易靠着自己的刻苦努力从山区飞出来,考上了路大,毕业后又顺利留在学校。老婆俞雅是他学生,当年师生恋进行得偷偷摸摸的,好在他终于等到俞雅毕业,修成正果。一个大学老师一个中学老师。本来双职工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就这刘政,一个脑子就想生儿子。头胎是女儿,他叫他老婆请病假,偷偷摸摸跑到国外去生,结果又是女儿。二女儿寄养在老家,还不能当众叫刘政俞雅爸爸妈妈。刘政在升干上与同事产生了矛盾,同事便把他超生的事给报了。害得他和俞雅先后丢了工作。两人只好一起开作文培训班。想着反正没了编制内的工作,索性再生,俞雅肚子真争气,一气生了三胞胎,三个男的。刘政一下子成了五个孩子的父亲。家里保姆至少要请两个,刘政索性开了个“福嫂家政”。培训班和家政都不足以维持生计,这两个孩奴就又兼了别的工作,俞雅开网店,刘政在电视台找了个兼职,帮忙找人,除此他自己也接一些活,类似私人侦探性质。一句话,只要来钱的又不违法的活,他能做到的都会去做。

“所以说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哪怕读再多的书走再长的路都没用。非得栽在那儿不可。”番茄炒蛋姑娘老气横秋地总结道。番茄炒蛋姑娘又说这些年刘政做培训又开家政又找人,积累了不少人脉。事情托给他肯定不错。

刘政办事确实有两把刷子。没两天,他就帮我找到一个孔宇先前呆过的地方,还发过来那时的照片供我辩认。那个孔宇,比电视上见到的黑衣长发有所不同,彩条似的刘海长长的半遮了一只眼,画着妖艳的眼线。一只手抚在自己的肩上,好像模特在展示手上的鹰形银戒。我给刘政支付宝打钱过去后,他对我说,这是孔宇呆过的发廊的照片。“‘2000发廊听说过吗?”我没料到孔宇居然做过发型师。

刘政说会帮我继续往下查,不过我如果有兴趣可以自己去2000发廊打听一下,“这个应该是孔宇刚到本城后的第一份工作吧。”刘政下结论。

这么说他已经路漂近二十年了?那他的年纪应该至少有三十多了吧。从电视上看,他大约在28岁左右。不过现在人都看不出年纪。

我到“2000发廊”去洗头,发廊大约刚重装好,一切都新得刺目,洗头小哥说老装修过时了,这次老板花了大成本的。但是躺椅的皮质却散发着劣质的气味。洗头膏倒是很香,香得也叫人不舒服。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预示着这个二十年老店难以为继的最后一搏。

头快洗完的时候,洗头小哥问:“可有选定的老师?”我说我第一次来,能不能帮我推荐一位在这里资格最老的,从创店初就在的老师。”小哥为难了,他说他也才来半年,员工老师都换得很快,据他所知只有总监由哥呆得时间比较长。

由哥听说我要把全头打理一下就比较开心,他把价目表在我面前推了一下,他的意思是他比别的理发师要贵上30元,我笑了一笑。他说我的头发是沙发,发尾开叉比较多,又说我这个肤色,头发全黑有点没精神,要是稍稍染点紫色,头发又有光泽肤色又亮。我又笑笑。他看我不太爱吭声也不太会动摇,就套近乎了,问我可是这附近的人,白领吗?在哪里上班?

“你认识孔宇吗?”我问。

他疑心听错了又马上反应过来。“什么?孔宇?哦,那小子,上电视台了,还进八强了。以前跟我一个房间的。你怎么……”

我脑子里风轮一下转了几转开始编,说我是电视台的采编,想给孔宇做一期专访,会采访到他的过往什么的。

由哥很兴奋。“这小子看来没忘本呀。还跟你们说到我们发廊?他在这里一年也就我对他最好了。不过他出去之后我们这些人都没联系。当然,这个发廊也就我还有阿三留到现在,因为我们是股东么。他不是。你们电视台会请我们过去吗,我也好久没见上他了。顺便也帮我们发廊宣传一下。”

“这个我们看情况会安排,现在还是初步设想。”我老练地说。

“能随便聊聊孔宇的一些情况么。具体正规地我到时会找你们的。”

“孔宇应该有跟你聊过吧,他来的时候18岁,高中毕业跑来的,听说大学录取分数线上了,却愣是不去上大学,大概跟他父母还是谁怄气。刚来时当的是洗头小工,他人聪明,老板有意栽培他,送他去培训部两个月,出来就能很好胜任理发师的工作了。我们都说他手指修修长长的最适合拿金剪子了。但他这个人心思多变,才一年多一点,他突然说没意思了,要离开发廊去做别的工作。我还劝过他,觉得以他的手艺,以后开家发屋自立门户没问题的。后来老板恨了一阵子,骂他没良心说走就走。”

由哥能告訴我的也就这么多。

我兴致勃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可是,刘政那边不再有什么消息,不知是他嫌我第一次给的不多还是事情有难度他就放弃了,还是他接到更赚钱的活儿而暂时放下了。我也没打电话去催,一方面是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日渐缩小,虽然撑个半年没什么问题,我还是有点不淡定了,找份工作解决吃住迫在眉睫。另一方面,我突然有些怕了,好像一个矿藏,越挖到后面越怕自己的判断不正确。

奔波多日等待多日之后,我找到了市区一个培训班的工作,在培训班里教别人作文,包吃包住,暂时解决了吃住问题。当然,这个工作其实我并不喜欢,但是我已经教了六年书,有经验擅长的,或者说别人认为我擅长的能相信我的也就是教书。囊中一旦羞涩,底气就不足,底气一旦不足,妥协在所难免。

我从小旅馆搬出来的那天,老板娘拍着我的胳膊叫我以后多来看看她。她那种旧式作派让我很感动,好像我还在我老家,碰到七大姑八大姨,又好像我还在我原先的那个城市里,遇上小卖部的阿姨,餐厅的掌勺大姐。在每一个地方里,我们总能碰到一些相似的温暖,这些温暖的累积,我叫它“归属感”。

我在路市越久,认识的人越多,同一条路走得越频,归属感越强,寻寻觅觅的劲头也就越发弱了。日子的平凡和欠缺诗意是一种泥沼,跌在泥沼中,越扑腾越挣扎,陷得越深。于是,慢慢就学会了一种平衡。学会摊开手脚,学会无力,学会压抑。

听说一对恋人,只消三个月,彼此交换完了各自的秘密,新鲜劲也就过了。对一个城市也是这样,不出三个月,陌生消失,一切重蹈覆辙。生活似乎重新回到当年在我读大学的这个城市的轨迹。一切都在慢慢重复,而我也慢慢变得懈怠,我甚至快忘了我到路市是来做什么的。原来再怎么坚定不移的决定和梦想,在时间面前,最常见的结局往往是不了了之。

某天,我去培训部附近吃一碗面,在呼哧呼哧时,突然听人叫:“孔宇,你又落东西了,手机。”然后那个店小二,把一只手机交到一个人手上,那个灰蓝背影,瘦削修长,长发齐肩。我放下碗,走到那人的前面截住他的去路。那双眼睛,现在正漠然地看着我。是孔宇。

看着这个不认识我的,也许无数次在这个区域擦肩而过的人,我百感交集,差点没让眼泪收回去。

“嘿,你是孔宇吗?”这句话,是我前两个月就想好的台词。可是它憋在心里却说不出来。为了寻找他,多冒失的事情我都做了,还在乎这一回的冒失吗?

他从我身边走过,我尾随着他,或近或远,他在门槛那边停了一下,似乎知道我跟在后边,但他似乎又不在乎,就这样进去了。

我站在门槛外,看着里面厅里灰蓝背影的一角,这应该是孔宇刚穿的衣服,他就在那儿。他在那儿做什么呢?只要我迈进门槛,我就能打听到了。可是,我想想刚才的照面,这分明是一个陌生的人,这个陌生的人,在此之前,好像一直是以我非常熟悉的人而存在。但现在,他如此陌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想,我了解他吗,我知道他吗?我曾经想象也许他在舞台中的样子全是打扮调教出来的,生活中未必就这么拽这么牛时,我觉得他还是我所熟悉的人。可是,这一会儿,我意识到,我完全面对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当然,我觉得我既然来了,我总得对自己有所交待,对自己来到路市的种种有所交待。比如,如果我实在不敢见他,至少,我可以写个小纸条叫人送给他,然后我尽管走人。纸条上写什么呢?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我们的见面,但大约从未料到是这种偶遇,所以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电话及时让我找到了存在感,是培训部的同事小舒,跟我年龄相当,也是老姑娘了,她的业余生活比我丰富,她经常跑市图书馆,参加了市图书馆的话剧团。

“我们今天晚上要排演《等待戈多》,你有时间去看吗?”她对我这个教作文的还是比较看得上,大约认为我应该是跟她一样的文艺女,所以有什么诗情画意的雅事,总不忘捎上我。

我一边应着,一边紧张而又厌恶地迈出了一步,进了门槛,现在我看到灰蓝背影的全貌了,转过去,他也转过来,不是孔宇。这里的人几乎都穿着差不多的中式衣服。这是一个什么设计院吧?或者一个什么茶馆,艺术馆?

我松了口气,果断地拔脚出来。

下午上课时,学生问我文章的中心思想和意义,我莫名发飙,说了一大堆意义和无意义的废话。“一件无意义的事本身也许就是有意义的。以为有意义的事本身也许是无意义的。”学生被我绕晕了。

晚上,我与小舒一起去市图书馆,话剧团的团员都来自各行各业,年龄跨度也蛮大。我进排练厅时,站在角落的一个黑衣小伙把我吓了一跳,乍一眼看过去,太像孔宇了。我定睛一看,又觉得不是。小舒叫他的名字,不是“孔宇”两字。但是谁知道,也许他就是孔宇,团员们最初是通过微友认识的,互相称呼常常是网名。再说,我今天碰到的人是孔宇吗?我只不过凭电视上的他出场的十分钟,就能准确无误地认出他来吗?也许那不过是一个跟他同名又凑巧长得像的人?

他好像无处不在,又从未存在。

《等待戈多》排演开始了,像孔宇的这个人演的是戏中的“波卓”,只听波卓有句台词说:“要不是他,我的一切思想,我的一切感情,都将平淡无奇,只知为挣钱糊口操心。”突然,心里就漏拍了一步。在还没搞清楚我为何而哭之前,我的眼泪已经汹涌地下来了,我走出排练厅,站到图书馆四楼唯一的大阳台上,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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