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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碎花脸

 

碎花脸(苏兰朵/文)

妙妙的本名叫闫秀玲,是她已经过世的父亲给取的。父亲是铸钢厂的工人,在一次喷爆事故中被钢水击中,母亲赶到时,只看到被烧焦的半个尸体。办丧事那几天,母亲像梦游一般魂不附体,每当有人在后面叫她就浑身一哆嗦,却始终盯着秀玲,无论如何都不让她看父亲一眼。那年,秀玲6岁。父亲走的突然,没留下话,除了一套50平米、产权属于铸钢厂的房子,也没留下什么财产。闫秀玲这个名字因而算得上父亲的一件遗物,按说是不应该随便改动的。但那一天,她就是那么鬼使神差地,仅仅因为周远帆嬉皮笑脸地随口说了一句,“我看就叫妙妙算了。”她就同意了。妙妙,其实是周远帆的母亲程雪仙家里的一条博美狗。

当时,退休京剧演员程雪仙坐在沙发里,背景墙上挂着四只勾画得十分精细的碎花脸谱,衬得她容光焕发。她看着从阳台闻声奔向周远帆的妙妙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名字太不端庄。”“人端庄么?就她,端庄?”秀玲抿着嘴,看着他俩。程雪仙已经看出秀玲的心思,想了想,故意说,“也是的,小帆那个老婆倒是端庄,不也跟人跑了?”周远帆一听,扭身进了房间,将门啪地一声关死。

第二天,闫秀玲就顶着妙妙这个名字,在周远帆的引领下,到电台报到了。进了制服保安把守的大门,她的目光停留在大楼墙面挂着的LED大屏幕上。里面正滚动播放着电视台、电台主持人的大幅艺术照片。她已经看过无数次了,每次坐公交车路过,都会盯着它直到看不清楚为止。此刻,它离她这样近。周远帆在前面喊,“快点!”她用目光抚摸着这个高大白皙的男人,加快了脚步。

妙妙被安排到了早上四点到六点的时段,是为早起晨练的老人量身定做的一档养生保健节目。据说,原来的主持人突然怀上了一个台湾老板的私生子,辞职不干了。在电台当记者的周远帆回到家里,幸灾乐祸地跟母亲念叨起这个事,程雪仙当机立断,给曾为京剧票友的台长打了个电话,推荐自己的学生闫秀玲,抢到了这个职位。秀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到电台工作,而且是做节目主持人?一个艺校毕业、工人家庭出身的市井女孩,够得着电台吗?不知是不是她妈妈的主意,说此恩如同再生父母,应该认了这个干妈。程雪仙闪身躲到一旁,正色道,“你我师徒一场,一样的。”周远帆在旁边哈哈笑起来,“她不认你,我认。来,叫声干爸听听。”程雪仙想都没想,嗖地一声,将手边的老花镜盒子飞出去,正中他的肩膀。

妙妙迅速投入到新工作中,每天两三页的稿子恨不得读上100遍,生怕出错。为了保证早起上节目不迟到,她搬进了台里特意为早班主持人准备的一间宿舍,在广电大楼设备楼层的最里面,非常安静。她专门拿出一个白天打扫了一下。屋里残存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香水、化妆品、食物?她使劲嗅了嗅,隐隐的还有一丝腐烂的气味,这是那个女人的味道。她在一份节目宣传册里见过她的照片,挤在全台合影的一个角落,瘦瘦小小,目光中却闪着一丝寒冷。她将朝北的小窗子打开,让那些气味流走。对面是一栋写字楼,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墙面。这里是市中心,高楼林立,寸土寸金,与自己以往的生活截然不同。

米悦听说秀玲从此叫了妙妙,在电话里喵喵地叫了半天,最后总结道,“我看大白羊让你叫汪汪,你也能答应。”米悦是妙妙艺校的同学,再往前追溯,还是初中同学。大白羊指的是周远帆,因为他白羊座。妙妙故意气她,“汪汪也不错啊!”“瞧你那贱样!还单相思呢?”妙妙有点黯然,“我觉得,他对我好像没兴趣。”“那就看你本事了。”妙妙没接茬。

“还是你命好啊!”电话那端,米悦换了一副语调,“我那个师傅,男旦,看着娘,其实就是个老色鬼。”“他不是没占着你便宜吗?”“不提他,倒胃口。哎,你做这个喵喵,一个月挣多少钱啊?”“合同签的是1000。”“1000?”米悦显得很吃惊,“那够干嘛的呀?以后能涨不?”“涨的话,得有了编制才行。”“My God!合着在这体面的大楼里进进出出的,就这么点钱?我白嫉妒你了。”听妙妙又没了声音,米悦忙说,“不过,接触的人不一样啊,我看你的目标应该放在找老公上。大白羊不行……”妙妙说话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

一个月后,妙妙去看程雪仙。京剧演员拉着她的小胳膊不敢相信,“怎么瘦成这样呢?”周远帆掐着手机打游戏,眼睛都没抬。“她缺心眼呗。别人干这活的时候,白天从来不露面,把觉补得足足的,还不耽误晚上擦胭抹粉赴饭局。她可倒好,见天在台里泡着,被大伙支使得团团转,取快递、接嘉宾、打印稿子、买肯德基康师父酱鸭脖子凉茶咖啡老冰棍,喂,咱们单位方圆百米之内卖吃的小贩儿估计都认识你了吧?瞧瞧你这交际圈,我都不好意思说是你师兄!”程雪仙疑惑地看着妙妙。妙妙忙说,“我白天一点都不困,再说,这样不是可以快点和同事们熟悉起来嘛。”周远帆把目光从手机上拉起来,斜了她一眼,“熟悉个屁!根本没人领你的情。”

吃完了饭,程雪仙喝茶,妙妙一个人到洗手间去找脏衣服洗。她听到师父说,“起那么早也没补个觉,又洗衣服又做饭的,一会你开车把她送回去,让她早点休息。”她抿着嘴唇笑了。正洗着的是师父的一件白色棉布文胸,她目测了一下,至少C罩杯。这是个令她羡慕的胸围,她的胸一直只穿A罩杯。她也见过周远帆的前妻,那时他还没离婚,那个女人也是个大胸。洗完了文胸,她的目光落在盆里的一条内裤上,那是周远帆的,平角,前面凸起着。周远帆曾经板着脸警告过她不许洗他的内裤,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她发现后面有个半圆形的小屁兜,里面发出响声。她把手伸进去,摸到一个有棱角的塑料小袋,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个避孕套。这时候,有脚步声朝洗手间走来,她慌忙把避孕套塞进了自己的牛仔裤兜里。

周远帆开车送妙妙回宿舍,路上忽然跟她说起了米悦。他说,“那个米悦,你以后少和她来往,我在丝路花雨夜总会看着她好几回了,跟的不是一个男的。搞不好在做小姐。”“瞎说什么呀,她没干那个。她唱歌。”“干什么她能告诉你吗?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人。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交点新朋友。”她摸着兜里的避孕套,有点生气。

到了广电大楼门口,周远帆停下车,妙妙没有下的意思。“早点回去休息吧。”他把声音放柔和。“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妙妙低着头,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周远帆一愣,侧头打量了一下她,到底不是闫秀玲了。他笑了,拿出一贯的玩笑口气,“怎么会呢?多好的姑娘啊!”妙妙没笑,依旧不说话,也不下车。气氛陷进沉闷,周远帆有点不适应。他用手揉搓着方向盘,“秀玲,妙妙,我跟你说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妙妙的手使劲捏了一下避孕套。他掏出烟来,点了一根。妙妙的泪啪嗒落下一滴,她用手抹了一把眼睛,推开门下了车。周远帆目送着她的背影,将烟吸完,终于还是追了出去。

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妙妙像一身崭新的戏服,带她进入了新角色。她喜欢这个角色。除了领薪水的日子,每天几乎都是快乐的。她抑制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米悦,米悦显得有点诧异,这么说他还是喜欢你的?是啊,还挺热烈的。

她对周远帆说,白天有大把时间,还想再打一份工。以前做服务员的那家服装店老板很舍不得她走。周远帆把头靠在床头吸烟,每次做爱之后,他都要这样吸一支烟。吸完之后,他才开始说话。他说,我看你就是傻。你现在是主持人了,要晓得利用自己的身份。想赚钱不是吗?可以出去拉广告,有5%的提成,还可以去主持婚礼、开业、66大寿什么的,你虽然没什么名气,一次也能对付个500、600的。或者去各种口才班讲课,辛苦点,一节课也100打底。这些若都不爱干,那就跟着跑片记者下去采访、混饭局,保不齐哪个公款吃喝的法人就看上了你,带你出去吃喝玩乐顺便买点包啊、衣服啊,混得好的,电视台那些名气大脸蛋好的,车也混得着、房子也混得着……妙妙一开始还认真听他讲,讲到后来脸就木了。她拿巴掌拍他,白皙的皮肉发出啪啪的脆响。我出去混饭局,你同意?这话说的,我有什么资格不同意?我谁呀?哪敢做你的主?妙妙惊讶地望着他,他转过脸去,开始穿衣服。直到离开,也没再看她。

妙妙坐了一会,看着被周远帆弄皱的床单,将床头的半杯水哗地扬了上去。

第二天开始,妙妙就跟着记者屁股后出去采访了。她的嘴像抹了蜜,先是哥长姐短地央求人家带她出去长长见识,然后就抢着背采访机、按电梯、开车门,十足小跟班。她谁都央求,就是不跟周远帆出去。周远帆并不生气,还跟着敲边鼓,带我师妹下去吧,遇到合适的,给介绍个对象,也老大不小的了,好人家孩子!妙妙装作收拾东西,不和他搭话。出门时狠狠从他身边挤过去。

没过多久,在采访中认识的妇联一位大姐给妙妙打电话,说是税务局的一个处长,丧偶,今年42岁,儿子已经上大学了,愿不愿意看看?妙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大姐意识到有点唐突,故作亲热地笑了两声,马上解释,这位处长有房、有车、有前途,找个大姑娘是不愁的,我看着你是个本分姑娘,而且,如果处成了,你在电台的编制问题,早晚也能解决。说到编制,妙妙的心动了一下,但她毕竟没有思想准备,只好跟大姐说考虑考虑。大姐说考虑好了一定给我来个电话,一结婚就享福,多少女孩子求之不得啊!

放下电话,妙妙想起这位只见过一面的热心大姐,在采访中途的工作餐上曾经详细盘问过她的家庭情况。她有点后悔跟她讲了那么多,结果被定位成了处长的填房。心里不大舒服,就打电话跟米悦讲了这个事,没想到米悦马上说,去看啊!要论结婚,这人可是太靠谱了,比周远帆强多了!你想想,年貌相当的小伙子,物质条件这么好的,能找你吗?你也这么看?这不明摆着吗?我们这样长相平平的穷人家姑娘,要是想找经济条件好的,就得奔着岁数大的找。妙妙听她这么说,忽然就有点心灰意冷。

她还想打电话跟周远帆说说,也借此探探他的话。虽说两人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突破,但也只是身体上的。他们的交往一直是秘密的,周远帆刻意隐瞒着这一点,向他的母亲,向台里的同事。本来男单身、女未嫁,却弄成了偷情,她的甜蜜被屈辱包裹着。她最终没敢问,她觉得不问,也许还有含混的希望,问了,是在逼他。她爱他。有了肌肤之亲,就更爱。

隔两天,大姐又打来电话,问考虑得怎么样了。妙妙是个不太会拒绝别人的人,心里又惦记着大姐帮忙打听她妈妈的条件够不够办低保的事,就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大姐只当她是有意思,就做主定了相看的时间。妙妙有一点懊悔,但既答应了人家,只能硬着头皮去看了。等临相亲之前,又犹豫了,给米悦打电话,我不想去了,怎么办啊?米悦说,去!必须去!我陪你去!说完就打车过来接她了。

见面的地方是个小咖啡馆,处长西装革履地,头发似乎刚刚剪过,看着也就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妙妙的心情好了一些,想着交个朋友也行。大姐见她带了个人来,有点惊讶,把米悦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什么也没说。四个人落了座。大姐不停跟处长推销妙妙,而处长的眼光却在米悦身上扫来扫去。妙妙这才注意到米悦穿了条修身的长裙,外面披一件柔软的针织开衫,头发也梳成了一个淑女式的小髻,和在酒吧里唱歌的时候判若两人。大姐并不气馁,不断启发妙妙说话,还要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不咸不淡地聊了近半小时,处长说还有事,大家就准备散了。大姐依然亲热地笑着,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你们就自己联系吧。临走,又打量了一回米悦。

回去的路上,妙妙忍不住说,你今天打扮的像个老师样。嗨,我这不是给你充面子嘛,人家一看,你的朋友这么淑女,你也一定错不了。

处长接着请妙妙吃了两次饭,都让她顺便带着上次那个小姐妹,之后就没联系了。大姐也再没跟她提这个茬。妙妙又跟她打听妈妈办低保的事,她说这事啊,打听过了,挺难办的,大姐办不了。妙妙也就不好再问了。

本以为这档子事就过去了。忽一日,晚上九点多,妙妙正准备洗漱睡觉,处长突然来电话,叫她出去唱歌,口气不容置疑,说司机20分钟后就到电台楼下。等妙妙进了包房,发现闹哄哄一群人,应是刚喝完酒。处长对大家介绍,这是我好朋友,电台著名主持人妙妙。大家就都投来暧昧的目光。妙妙也不十分在意,清者自清。但是接下来的节目,让她有点受不了。处长借着酒劲开始动手动脚,众人于是知趣地躲开,有不知趣的,就开玩笑,还拿出手机要给他俩拍亲密照。妙妙有点不高兴了,起身说,我明天还有节目,得先回去了。处长一下把她拉到怀里,再陪我唱一首。妙妙挣脱开,冷着脸出了门。处长追了出来,妙妙以为他会说点道歉的话,没想到他轻蔑地看着她,甩下一句,装什么淑女,还不都是出来卖的!转身回了包房。妙妙气得浑身发抖,想追回去问个究竟,不过一想到屋里都是陌生人,只好忍住气,离开了歌厅。

她左思右想,认定是米悦惹的事,当即给米悦打了电话,质问她究竟跟处长都干了什么?米悦喂了半天,借口酒吧太嘈杂,听不清,挂了电话。她在路边坐下,屈辱在心底翻滚着。

后来,她拨通了周远帆的电话。她骂他,骂他是混蛋,她说恨死他了。然后放生痛哭,全不顾路人的目光。周远帆默默听着,什么也不说,直到她发泄完了,才问她在哪里,叫她就在那等着,这就开车过来接她。

两人去了一个酒吧。

当她睁开眼睛时,夜已经像墨一样浓。周围非常静,一个充满节奏的呼吸声温暖地在耳边响着。她在黑暗中侧过头去,看着他,渐渐适应了屋内的光线。这是周远帆的家。

她摸索着起身,头剧烈地疼起来,她从未喝过这么多酒。来到客厅,在沙发上找到了自己的包,掏出手机看了看,凌晨2点27分。坐了一会,她大致分辨出这是个两居室,她找到了厕所、厨房,另一个房间朝阳。她走进去,摸索着按开灯,看到了一张单人床,水粉色,还有配套的粉书桌、椅子和小衣柜。离婚以前,这应该是他女儿的房间。书桌上摆着女孩的照片,是儿童影楼照的那种,镶着考究的镜框。她穿着一件深色的洋装连衣裙,足蹬棕色皮靴,一只手拎着只小皮箱,似乎即将远行,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妙妙记得,有一次去看望程雪仙,碰见周远帆在给这孩子洗头。沙发被拖到厕所门口,孩子躺在上面,手里握着支棒棒糖,周远帆像理发店里的小工一样,轻柔细致地揉搓着她的小脑袋。女孩嘴里咂砸响着,心思都在糖上。哎呦!真是舒服死个人啊!妙妙惊叹着,站那看了半天。周远帆那一刻的样子从此雕像般顽固地扎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常常回味那个画面,有时候女孩就变成了她自己。

屋里很久没人住了,床上凌乱地堆着衣服,有刚脱下来的,也有从洗衣店拿回来的,套着同一种款式的塑料袋子。

她退了出来。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又来到厨房。冰箱里有几只从饭店打包回来的纸饭盒,还有一大盒纸包装的牛奶、三四个鸡蛋、两桶方便面。冷冻层很干净,只有一块肉,两袋速冻饺子。她想了想,取出两只鸡蛋。灶具不算太脏,应是不常用。她关上厨房的门,将火调小,使煎蛋的声音尽量小些。她想着昨夜,自己好像很疯狂,也有点下贱,做了很多从未做过的事,他似乎很满足。她记得他的表情。她的脸有点热了。

她把两只煎得非常漂亮的鸡蛋装进盘里,摆到餐桌上,又倒了杯牛奶放到旁边。然后,轻手轻脚地返回卧室,摸黑找到了自己的所有衣物,坐在沙发上穿戴整齐,上班去了。

没费什么事就打到了车,这栋楼临街。上车前,她向上望了望,六楼。

下了节目之后,妙妙收到周远帆的短信,“没什么事的话,晚上还过来吧。”她看看时间,六点半,决定现在就过去。

周远帆还没穿衣服,光着身子给她开了门,两个人就又回到床上,缠绵了一阵,他的嘴里都是煎蛋味。八点钟,周远帆嬉皮笑脸地说,我得上班了,再不走非死在床上不可。妙妙抿着嘴笑,看着他俯身过来,用舌头撬开自己的牙齿,搅动了两下,然后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真是美好的一天。妙妙看着屋里被太阳照亮的一切。

她起来打扫房间。她打算再擦擦玻璃,把床单洗一洗,然后到菜市场采购,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等他回来。

打开电视,调到一个音乐频道,又在洗手间找到一条抹布,先擦起了地板。然而她干活的热情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在床头柜的后面,贴着墙的狭窄缝隙里,她发现了一条女式短裤。她用两根手指捏着它,扔到地上,再度发现,这是一条情趣内裤,下面是开着口的。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种内裤。她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那上面有灰尘,但是不多,应该是掉到缝隙里也没多久。她想象着它被如何使用过,就在自己刚刚躺过的这张床上,活就再也干不下去了。

她一直不愿意正视一件事,周远帆离婚后的私生活,甚至离婚以前的。他离婚的原因真的仅仅是程雪仙说的,老婆和人跑了吗?

她后来就起身离开了那里。在回家的途中,她忽然觉得应该把那条内裤一起带出来,扔掉,而不应该让它作为一个证据或者一个原因摆在卧室的地板上。但是,已经回不去了,因为她没有钥匙。她再度陷入懊悔,仿佛做了一件对不起周远帆的事,错的是她。

接下来的情形果然和她预料的一样。周远帆对此事只字不提,也没再单独找过她。在单位偶尔碰个面,对她很客气,是那种冷淡的客气。他也很少在办公室待着,看到妙妙和大家聊天也不掺合,坐一会就走了。备受煎熬和折磨的反而是妙妙。

差不多过了一星期,妙妙心里实在不好受,就给米悦打电话,约她出来说说话。处长事件之后,两人就没怎么联系。

妙妙在网上团购了两张火锅店的就餐卡,每位仅18元,真不知道他们赚什么钱。刚一落座,妙妙就发现米悦的额头斜着并排贴了两个创可贴,周围的皮肤红红的。怎么了你这是?喝多了酒,晚上回家从楼梯摔下来,撞到了台阶上。米悦低头搅着调料,不看她。跟你说别老喝那么多酒。不喝酒能赚到钱吗?我哪有你那么好命。米悦没化妆,头发蓬乱,黑着眼圈,一下像老了十多岁。不提这个,你说你的。

听妙妙絮絮叨叨讲完了事情的经过,米悦似乎并不吃惊。她将小半盘肉片吃完才说话,我早跟你说,周远帆不行,那就是个花花公子的坯子,可惜还没钱。你跟着她,就是个吃苦,心里苦。妙妙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问米悦,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你呀,错就错在太喜欢他了!好些事我以前都不忍心告诉你。妙妙抬头看她,眼里充满疑惑。米悦又吃了些肉,似乎饿坏了。事到如今,我就说了吧。她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又喝了口饮料,冷漠地望着妙妙,我现在唱歌的慢摇吧,他常去,带个女的,岁数挺大的,都是那女的买单。妙妙开始有点没反应过来,接着一把抓住米悦的胳膊,你骗我?米悦把胳膊抽回来,用手揉着,就知道说了你会这样。

妙妙呆呆地看了一会冒着气泡的火锅,忽然站起身,再见也没说,就走了。米悦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浮现一丝快意。她准备把那盘豆皮和木耳的双拼再涮了。

在单位里看到周远帆的时候越来越少。他似乎在有意躲着妙妙。妙妙其实已经不再希望能得到他的解释,她只盼着他跟自己说句话。她正努力把米悦说的那些话忘掉。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终于在电梯门口碰见了他。他从里面出来,背着采访包,头发似乎很久没有剪过,半遮着眼睛,人也仿佛瘦了。她的心有点疼。他愣了一下,想从她旁边绕过去。她后退了一步,叫他。他只好站住了。她问,你……师父最近还好吗?声音竟颤抖着出来。她去杭州了,去我姨妈家。说完马上走了,头也没回。

回到宿舍,她愣愣地坐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具干尸。后来,她把心一横,拨了程雪仙的手机。可是,关机了。

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像微弱的风一样,在宿舍和直播间之间悄悄游荡,不再去办公室了。时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从身边经过着。

后来,广告部老陈给妙妙找了个活,是一所民办的补习学校,教小学低年级孩子口才,一周三节课,每节100元钱。她像被打了兴奋剂一样,夸张地忙活起来。

这一天回到家里,妙妙见妈妈正照着镜子试一件花外套。谁给你买的?她四下里看了看,知道家里来过人了。你云姨来市里办事,顺便来看我了。云是妈妈的发小,现在老家八里镇开个服装加工厂。妙妙一听,不再问了,转身去厨房找吃的。她妈妈却挪了过来,语气充满了讨好,你云姨还给你带了一件,你试试,比我这件贵多了。我不试。妙妙看都不看。志刚现在可出息了,帮他妈妈管着全厂的工人了,帐也由他管着。妈妈把衣服放在餐桌上,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妙妙没吭声,洗了个苹果在吃。妈妈坐到椅子上,叹了口气,人家那过的才叫日子,没男人不行啊。志刚虽说腿脚不利索,人家脑子可够用……妙妙拿着半拉苹果,趿拉着拖鞋就出了门。

她沿着马路溜达,脚感到凉凉的。原来已经是深秋了。

叶子扑簌簌地掉下来,像卸妆时,脸上流下的黄色油彩。和那些斑斓的脸谱比起来,每张真实的面孔其实都和枯枝的颜色差不多。跟师傅实习的时候,这是她最强烈的感受。

手机在牛仔裤的兜里震动起来,屁股像过了电。也许是妈妈,她不理会。手机没有停,一直在震。应是不停在拨打,不知拨了几次。妙妙烦躁地掏出来看了一眼,竟然是程雪仙的号码。

师父约她见个面,有话要说,让她就过去,而且不是去她家里。妙妙犹豫了一下,说我回家换双鞋,这穿着拖鞋在楼下溜达呢。程雪仙说,没别人,就咱娘俩说说话,师父心里难受啊。一下子就转成了哭腔。妙妙马上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不是饭口,小餐馆里没什么人。妙妙在一个半封闭的小隔间里找到了程雪仙。退休京剧演员散着一头乱蓬蓬的卷发,银丝残雪一般浮现出来。她正盯着黑乎乎的桌面出神。妙妙小心地叫了声师父。她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向来云鬓高挽妆容精致的程雪仙仿佛被施了魔法,眨眼之间变成了傍晚在菜市场里捡剩菜叶的老太太。

程雪仙一下拉住妙妙的手,眼泪刷刷就掉下来。她紧住嘴唇,不让声音跑出来。服务员挑开半截的帘子进来,问需要点什么。妙妙马上说,茶,先来一壶茶。把服务员打发走了。她知道,师父是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的。

程雪仙哭了一会,抬头看着妙妙,可有日子没见你了!妙妙告诉她,这阵子在外面上课,一直很忙,而且听说她去了杭州,不知何时回来。

程雪仙的泪又涌了上来,她马上拿纸巾擦掉。家门不幸啊!服务员进来放下茶壶和茶杯,瞥了一眼程雪仙,又退了出去。妙妙有点惊愕,但没追问下去。她知道,这句话就像唱段前的道白,程雪仙马上就会转入正题。

师父对不住你呀!又是一句道白,妙妙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悔不当初——唉!程雪仙摇着一头残雪,低下头去。若是早点把你的心思对小帆挑明就好了,就不会被这个祸水逼到家门啊!程雪仙忽然失声哭起来,但只哭了两拍的样子就迅速收住了,同时紧张地向帘子那边望了一眼。她的眉毛是纹过的,镰刀一样压进松弛的皮肉里,表情竟有点恐怖。祸水?这个词仿佛一支尖利的暗箭袭了过来。程雪仙拍了一下桌子。唱到,我为什么去杭州?她天天来家里闹啊,说怀了小帆的孩子,让我给做主,我是没办法才躲了出去啊。可谁知,等回来一看,她已经大着肚子住到家里了!这是活活要气死我呀!程雪仙音调高了上去,胸口也剧烈地起伏起来。啪地一声,妙妙手里的白瓷杯落到了地上,瓷片像烟花一般四处飞散。开水打在脚上,烫得她打了个哆嗦。

这唱的是哪一出呢?

程雪仙抬了抬手,似乎想安慰一下妙妙,但桌子将两人隔得太远,她又将手收了回去。沉默片刻,她音调低回,继续唱到,小帆喝了酒,回来就打她。我不能不管啊,怎么说,怎么说也怀着条性命不是?唱到这里,她抬头看定妙妙,目光里充满了渴望。

妙妙一动不动注视着茶壶嘴里袅袅升起的热气,仿佛变成了一件道具。

程雪仙意识到应该对妙妙说点补偿的话,可说出来的却是,那丫头也怪可怜的,在家里什么都干,洗衣服、拖地板、做饭,我看着,常常就把她当成了你啊!

妙妙动了动脚,一片碎瓷应声被踢远,清脆地撞到墙上。服务员都哪去了?怎么不进来收拾一下?这么大的破碎声,她没听见吗?

程雪仙显然是感觉到了妙妙的情绪,于是接着说,她还跟我说,等生下孩子,也想去电台上班,让我找台长说说。妙妙的心一沉。我不会让她去的!还嫌人丢的不够吗?她是个什么东西啊!呸!一股凉气从脚底袭上来,袜子上的水已经冷了。

她握了握手,让自己平静下来。师父,您出来多久了?我送您回去吧?

你真的不想知道……她是谁吗?程雪仙的声音怯怯地,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台布。

师父,我饿了。闫秀玲缓缓说道。

程雪仙的手从台布上松开,声音恢复了力道,服务员,点菜!

师父要了黄酒,她陪她喝了一会,师父的脸渐渐红润起来,仿佛重新涂上了油彩。至于师父又都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但有一个词,还是匕首一样刺进她的耳朵——男孩。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心里竟隐约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被这感觉吓了一跳。然后,她就踩着云彩离开了这里。在起飞的瞬间,她看到了爸爸的棺木。出殡前的那天晚上,有那么一刻,妈妈不在身边,她站在棺木前犹豫了很久,一股恐惧阻挡着她的脚步。她抬起胳臂,手指在虚空中颤动了一下。是的,即便是现在,她还是不敢推一下那个薄薄的盖子,去看看躺在里面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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