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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 | 大树

 

文 | 崔青

我清楚记得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明晃晃的太阳像个金黄的烧饼,吊在东山顶密匝匝一层柏树梢上。急吼吼刮了一夜的北风,像一下子被母亲挥着的笤帚,扫到山后洼地里去了,一丝丝儿也没留下。我刚洗过的脸在太阳底下蒸腾着热气,那股热气从我脑门儿飘摇直上,若父亲搓得一根泛着清香的草绳倒挂在天上,我轻攀着草绳往天上爬,干枯的草叶尖尖儿碰着了鼻孔,一个喷嚏连人带绳滚落到院子里冰冷的水泥地上。索性仰面躺在地上,隔了薄薄一层水泥,我抠破了指甲,依然触不到柔软的土地,记忆中如母亲怀抱一样柔软的土地。

今天一早,母亲扫天井,一定像我小时候写作业一样慌乱又潦草,躺在地上的我能清晰地觉出一根从笤帚缝隙里漏掉的蒺藜刺,穿透了我的棉衣,刺入我的后背,我甚至感觉到有一滴两滴血珠缓缓渗进我新买的棉衣里。我脚下暗暗发力,躺在地上的身体忽地像个陀螺一样飞快旋转起来,瞬间太阳在我眼前织成了一片无边的金箔,亮得刺眼。

母亲每天天不亮就洒扫庭院,今早一共扫了三百零六下,她擦窗台时,碰落了我喜欢的那只瓷哨子,碎裂的声音让我心头紧了一下。我躺在床上,一夜一夜躺在床上。我的双脚只轻轻蹬了一下床尾的樟木箱,身体就轻盈地飞起来,见缝插针般从屋顶的苇萡缝隙里滑出,我喜欢在暗夜里坐在房顶,摘一片国槐的树叶,无际的星河下轻轻碾碎一片两片树叶,槐叶的香气总能让我沉迷其中。数不清多少个这样的夜里,当一座村庄都陷入沉睡时,只有我,只有我枕着月亮、枕着星河,迷恋一片树叶碎裂后迸发的香气。只有当启明星在东方升起,我的夜晚才开始来临。那时母亲披衣下床,窸窸窣窣摸索着笤帚,从堂屋门口开始,呼啦地扫向院门。笤帚贴着地面落下又挥起,像极了母亲温热的手掌,轻抚我的额头,轻拍我的后背,每天清晨我都在母亲笤帚的轻抚下方才沉沉睡去。

今天是我生日,我21岁了。母亲扫地的节奏不似往常那般给我带来昏昏睡意,反倒我从头数了三百零六下,直到她洒扫完庭院仍无半点睡意。闭着眼,我都能听出母亲掀开灶房门口水缸的木头盖子,舀水,洗菜,细细地切白菜丝儿,葱姜爆锅,呲啦啦凉水加入热锅里。母亲给我做了一碗白菜炝锅面,搪瓷碗底肯定还卧了两个荷包蛋。这一夜,我躺在床上、飞在天上的一夜,想来其实不算真正的夜晚,因为我一刻都没有睡着。所以,21岁生日的前夜,我的世界也许本就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夜晚。我睁开眼时,母亲坐在床边,给我披上一件新棉衣,说过生日要穿新衣裳。母亲的几滴眼泪落在我的新棉衣上,洇痕若小而圆的槐叶。

温水洗了脸,有热气自脸上蒸腾。寒冬腊月,天井的老槐树早就落光了叶子,粗壮的树干上布满了刀砍的旧疤新痕,深处有两三指的样子。面条的香味儿从饭屋飘出来,我说我要吃面。母亲说起身走向灶房,口中念叨过生日都要吃面,长寿面。

我家敞阔的院子位于村内主街的中心,靠近大门口一棵一搂粗的老槐树,枝叶越过高墙,遮了村街的一段路面。近些年精明能干的父亲,从原来的木匠变成了现在的包工头,别家孩子盼着能吃上馒头时,我和姐姐就能偶尔吃上油汪汪的鸡蛋糕了。从不多言的母亲,总是把我和姐姐打理的干净齐整,我的衣领衣角几乎找不到一个褶子。去学校的路上,常有村人说“大树这小子,长得就是好看,跟个闺女似的”。

我叫大树,和小伙伴们在这个四围被高山环抱着的山洼里长大,早晚的霞光里,我们常在坡头、地堰、山林中疯跑,荒草和乱石磨破了母亲做的一双又一双布鞋。那时我个头儿还不是很高,但腿和胳膊很有力气,有次因为住在村西头的小海往疯姑姑头发里塞豆虫,把小海揍的碰见我就溜着墙根儿跑掉了。我没见过爷爷奶奶长什么样,我的疯姑姑从我记事儿起,就穿的破衣烂衫,头发裹着草叶泥巴被一根粗麻绳拴在我家废弃的羊圈里。她的手臂和脸一样黑乎乎的,我常端了母亲做的饭给她送过去,她应该习惯了我送饭,见了我和我手里的饭总是冲我笑。

有天听见父亲跟母亲商量说因为姑姑挣断了绳子,该换根更粗的绳子时,我想象不出,姑姑那细瘦的胳膊和单薄的腰身,攒了多久的气力,才能挣断那根拴在她腰间的绳子。在大爷家的厢房里,我的堂姐也被锁在了一道木门里。母亲说跟堂姐差不多大的闺女,有几个都出嫁了,堂姐却经常在半夜哭得像厉鬼在嚎叫,撕碎的衣服和身上脸上的血印子,让大爷和大娘硬下心肠,一刻也不敢放她出来。

小海几个调皮小子,有时会偷偷溜进我家或大伯家,往羊圈和厢房里扔一些青蛙虫子什么的。只要被我逮到,我就会冲上去找准机会反剪他的手臂,直到他斜楞着身子弯着腰疼得杀猪一样哀叫着告饶。

小学毕业那年收麦后,疯姑姑去世了,腾空的羊圈被父母打扫干净,我也不用去给姑姑送饭了。随着我和姐姐长大,姐姐越来越沉默寡言,早已脱了女相的我长得高大结实。我偶尔会看到,父母盯着我俩愣神儿,我见过几次父亲忧郁的眼神,从姐姐的脸上扫过去,不多时又扫回来,仿佛姐姐的脸上埋了一个让他恐惧难安的种子。

初二下学期那个春天,我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那个春天,我的嗅觉灵敏的像村庄夜晚疯跑的野狗,于是村子里每个空寂的夜晚,躺在床上的我常在黑暗中盯着漆黑的房顶,仔细分辨村庄四野空气中弥漫的枣花的甜香,蒿草浓郁的药香,莠草带着涩味的清香,还有大门外马爷爷墙根儿聚集不散的老人味儿。我喜欢爬上天井里这棵国槐树,它透着青绿的黑色树干光滑且直,长久以来我模糊不清的现实和梦境里,常有这棵老槐树。

我的黑眼圈越来越重,整天睡不够,让我的神经像一根摇摇欲断的丝线,似乎轻轻一扯它就断为几截。在课堂上,我的眼皮沉得就像西山顶上的落日,死命往上拽也拉不住,上眼皮沉沉黏住下眼皮,我常昏昏沉睡过去。直到那节音乐课,老师弹着手风琴教唱《小黑奴》,那声音像数不清的铁锨拖行在水泥地上冲我遑遑而来,我薄如蝉翼的梦境被刺耳的声音撕裂成碎片。趴在课桌上的我猛跳起来,拽脱了挂在老师肩上的手风琴,把琴狠命砸在墙上,在老师和同学们惊恐不已的注视下,我被父亲领回了家。父亲看向我的眼神,绝望的像村里的那眼老井透着寒意。两天后,安静下来的我急切地跟父亲说,我想上学,我困了,我只是想睡会儿。我说,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夜里睡不着觉了。

之后几年间,我入睡的良药是母亲的一双手,昏黄的灯光下,寡言的母亲偎靠在我的床沿儿,她满是伤疤的一双手在我的发间我的额头反复摩挲,轻言“我儿困了,我儿睡了”,很多次我异常平静地睡去。我想那些不眠的夜晚,在我的眼睛望向深邃无底的夜空时,母亲温暖的眼神也一定穿过堂屋和厢房之间砖石垒就的墙,默默注视着我。我失眠的夜里,母亲也是醒着的。

今天是腊月头一天,父亲去村西头给小海装修房子,他要赶在年前把新媳妇娶进门,杀鸡宰鱼忙活了半天的母亲,午饭后坐在堂屋门口择韭菜。我扒着大门上不规则的破洞往外看,街上没什么人,偶有几个孩子笑闹着跑过,马爷爷的墙根儿两个老头靠在暖烘烘的墙根儿打盹儿。这几年我家厚重的红漆木门,被经常发病的我砍砸,两扇门板上都有几个破洞。我偎在母亲身边,扯了扯她的棉袄袖子,袖口耷拉出一节棉纱,有殷殷的红色。我说不出愧疚,内心里愧如深海。

“晚上吃饺子?”我问。

“嗯,韭菜肉丁,你爱吃的”,母亲眼里突然蓄了泪,别过身子,扯了围裙擦。

早晨,我躺着转过圈儿天井水泥地上,像小时候我用圆规画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圆,午后我继续躺在圆心,闭眼晒太阳。我闭着眼,我看见有紫的蓝的喇叭花盛开在冰天雪地里,我看见西天处的双山顶上摇曳的大片荒草,我看见太阳火红的内芯儿被烧的通红通红,我的胸腔里也藏着一团烈火,我捂紧胸口想贴着冰冷的地面让我能冷静一些。我盯着老槐树干上的砍痕自言自语。

“谁砍了我的槐树?”

“谁让我的母亲流眼泪?”

“谁让我母亲的血藏在袖筒里流?”,

掠过耳边的风不回答,从眼前滑过的无数个我不回答,天井上空的流云也不回答,我的眼前混沌一片。待醒来时天光已暗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子底下塞进了一床毯子,身上盖了一床新棉被,扭头看见白胖的饺子已经摆满了一盖帘,放在饭屋门口的长凳上。二十一岁这天的我,竟然躺在太阳底下安静睡着了。

今天父亲收工早,很少进灶房的他,正在在灶间烧火,飞舞的火舌舔着锅底,饺子在锅里翻滚,不大的灶房顶部,被蒸腾的白色水汽填满了,饺子的香气从灶房的木窗格子钻出来,浓郁的韭菜香气包裹了在天井里的我。我看见母亲倾着的上半身被裹在了飘渺的水汽里,看见蹲坐着灶前一言不发的父亲,炉膛里的火光把他映得如一座火红色雕像。

今天我过生日,穿了新棉衣,吃了长寿面,清静无梦睡了一下午,此刻过年一般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桌上有我爱吃的炸鱼、炸藕合、大虾酥、中间瓷盆里炖好的是鸡窝里最肥的那只芦花鸡,三人面前各放了一瓷碗饺子。

父亲面前的酒盅里倒了酒,我的面前也摆了一个酒盅,表面浮着一层波动的流光,这是我第一次喝酒,父亲给我倒满的。起初父亲一杯一杯只喝酒,不吃菜,母亲一眼一眼看向父亲,不制止也不说话。母亲自顾给我夹菜,她专注地给我剥掉鱼刺,把肥嫩的鱼肉放在我面前的碗碟里。父亲喝得急,一瓶兰陵大曲转眼少了大半,酒让这个老木匠涕泪横流。他说,大树你看见了么,这个家这些大房子是我造的,造了给你娶媳妇成家的,大树你是我们家的根儿,你长得比我高比我壮,是谁也拔不动的根儿啊。这些门、这些窗、这些桌椅板凳沙发橱柜,都是我用榆木核桃木一件一件打磨出来的,大树这些都是你的,你想带走啥就带走啥。大树,大树啊,咱爷儿俩干了这一杯酒吧。

我看向母亲,她额前的乱发遮不住眼角的血瘀。隐隐记得,那天我站在房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鸟,我想飞,我想飞到槐树上做个窝睡在那些枝叶中间。瘦弱的母亲,像一只猿猴顺着梯子蹭蹭爬上房顶,在我扑向天空的一瞬间挡在我面前,她抱着我一起从三米多高的房檐跌落到天井里,我几乎毫发无损,母亲却一瘸一拐了几天,眼角肿了几天后成了深紫色。我发病的这些年,平日里少言寡语的母亲,像一个战士,守候在每一个清晨和夜晚,当发疯的我挥舞着拳头、棍棒有时还会是菜刀冲向大门口时,她蓦地就会从最近的角落里跳出来,她不喊不叫只死死抱住我的腰我的腿,任乱拳和棍棒落在她的周身。后来,一根绳索箍住了我的脚腕,母亲常趁父亲不在家偷偷给我打开锁,仔细给我磨破皮的脚腕一遍一遍摸红花油。

今天是我生日,这一天我被解了脚上的绳索,像一只自由的鹤,昂着头在天井每一个角落里溜达,我反复躺在天井的地上快乐的旋转,我在暖阳下在母亲的目光里安然睡去,这是几年来我少有的清醒的一天。

父亲的双眼像灌满了烈酒,发出灼灼红光。母亲的眼里蓄满了泪,这个个子娇小的女人,这个女人窄窄的胸膛是这世间我最流连最温暖的依靠。我端起酒盅仰头喝下,酒液像一柄烧红的长剑顺着喉咙一路插进胃里。

母亲包的韭菜肉丁馅的水饺,我每次都能吃下一盖帘。我吃光了自己一碗,又把父母面前的两碗端过来,我一口一个咽下,母亲的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在面前的桌上。

那年腊月初一,21岁的我,穿了新棉衣,吃了长寿面,喝了酒,吃了在这世上最后一顿母亲包的水饺。那一整天,我都是快乐的,天井里温暖的阳光、一直陪伴我的母亲,被我砍豁了的老槐树。从此,再没有谁让我的母亲流泪,再没有谁弄伤她瘦弱的身体。

西厢房我的房门上了锁,里面家具摆设原样没动。最初几年,母亲常在梦中惊醒,压抑的哭声让我心碎。暗夜里我不声不响靠在母亲身边,轻轻梳理她突增的白发,陪她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的黑夜。后来,母亲终于走出家门,有时会在马爷爷的墙根儿靠边坐一会儿,热闹的人群中,她从不多言,大多低头忙活手里的针线活或是择两把青菜。外甥去外地上大学那天,父亲看着那个高高壮壮两眼放光的小伙子,笑得泪流不止,那刻倚着树干静立的我,多想使劲抱住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头儿,给他倒碗烈酒,陪他一饮而尽。

二十多年过去,父亲已经干不动装修的活计,除了侍弄村外的半亩自留地,常常醉在酒里,分不清晨昏。我常在静寂的夜里,坐在老屋房顶,轻轻碾碎一片槐树叶,迷人的香气里守着老父老母。下雨了,起风了的夜里,我关紧母亲的房门和窗户,不让风雨扰了她的梦。许多年来,即便过年,我也再没看见父母包过一次水饺。

我走遍了村庄四围的每一寸山岗、每一片坡地,我知道春天哪一枝杏花最先开放,知道哪一条山涧溪流里藏了飞鱼,知道哪一块石板下住了蜥蜴一家。古老的村巷、老屋、日渐老去的双亲,我无限眷恋着的村庄和这片熟悉的原野,一刻也不曾远离。

就在这两天,我蓦然发现小海的两鬓都生了白发,不知道这家伙还能记起二十年多前大树的模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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