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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边的五棵树

 

柿子树。 李健 摄

张永中

编者按

又是春风鼓满衣襟的时节,处处艳丽夺目、有景可赏。我突然想起一首小诗“每条路我都想去走/每条走过的路/我都想再走一遍”(《隔年再去湖区徒步》三书)。路上的草木,都是寻常可见之物,但它们是自然的最小单位,正是对它们的细致观察,才让人感知了季节的生趣。它们又是情感的承载者,它们与烟火生活、生命沉思编织成了情感共同体,将我们温柔地纳入其中。春到人间草木知,今天,来谈谈它们吧!

芙蓉中路浦沅段,有一条由东往西的小街,叫水竹街。街长不足一千米,却宽宽窄窄,坡坡坎坎,曲曲折折地串联着一个老宿舍区,新旧大小三个楼盘和一所小学。

临近街的尽头,在一个右拐的直角弯处,长着五棵树。一棵柿子树,一棵柚子树,一棵泡桐树。与泡桐同穴而生的是一棵香樟树。顺着坡街由下往上数,一、二、三、四……五?那么五呢?是算那一排竹子,还是那丛爬在院墙上的藤蔓?严格说起来,它们都不能算是树的,算作草也不怎么恰当,但它们在这个小天地里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何况又是那么引人注意。那就把它们归纳为第五棵“树”吧。

我上下班或日常出入,如果走小区东门,就会经过这里。春夏秋冬,雨霁雪晴,树们都在这里默默地送我出行,迎我回家。每每经此,我也都会有意无意地看看它们,像打招呼似的。久而久之,我与它们成了相看不厌的老相熟了。

市里的园林树,行道树,是以千千万计的,好看的,名贵的,多了去,为什么我独独关注了这旮旯的五棵树呢?对于大多数树来说,它们只是树类的集合名词,抽象的概念,统称为树或树们。而街角处的这五棵树,于我则是一棵一棵的具体的树,就像人之于我,有抽象地称之为人,人类的人,但我的熟人、朋友、亲眷、家人,却是一个一个具象而鲜明的个体存在一样。

准确地讲,这五棵树是长在小街转角边的一个斜坡上的。弯是近90度的一个直角弯,坡是近30度的斜面坡。这五棵树临街生长,也不知年齿几许。目测一下,树龄约在50年左右。它们何以在此?是怎样一个存在?说是行道树,却并不属于一个品种,又不整齐成行,没有纵横规矩,疏密间隔也毫无章法。它们是参差在这行道上的。它们的每一个姿态,都不是修整盘扎过的那种驯服,而是野生的桀骜和自然。它们是一个自由存在着的小世界。可以推定,是先有它们,再有街道的,要不,它们怎么得以那么粗壮不一,品种杂然,横杆斜枝,婆娑恣意地散漫在那里呢?

它们或许是人们拓荒整地,开辟街道时的幸存者。我想,原来与之丛生的应是一个更大的野生群落。只是有些被划入了人们规划的屋场,道路中,或者因了某种用途,而被人们刈划或移除了。留下来的则或正因处在建设规划外,或者干脆如庄子《山木》所寓言,不堪材用,“以不材而得终其天年”,最终才成了这个野生群落中幸存下来的原住民。

现在它们站在街旁屋边,被收编转制成了行道树,有了编制,挂了号牌,泯然于市树。它们这近乎奇迹的孑遗存在,无意而成了一种标桩,记录了城市拓展的轮序。

既然留下来了,它们就在这里栉风沐雨地认真生长,陪伴掩映着人们的日常烟火。

常年在这树下的,除了旧小区里的几栋老楼房,还有半爿小花店,包点铺,馄饨馆,米粉摊。相对于临摆临收的地摊小卖,它们是租了门面或改造了人家小院而固定下来的常住户。

早早到来,不过9时又匆匆撤走的是转角处停摆着的,从乡下来的几辆卖猪肉和乡里小菜的农用三轮。

他们的到来,是树下一天中的第一波热闹。赶早起的居民会围着乡下来的这几辆小车,争买这些露水未干,泥巴未净的农村时鲜家常菜。卖菜的是一个中年壮汉。一边约称,一边报价,还不停地说,莫急,莫抢,明天还会来,明天还会来。卖肉的,往往是把鲜杀的猪肉,每个部位都成条成绺挂在那里了,肠,肝,肚,肺,血地任人选,生意也很好。摆着大盆剖鳝鱼的是靠下面一点点鱼摊子的地盘。

有时,陪着夫人赶早来这里买过菜。她说,要去早一点,晚了就没有了。的确,这些车摊子收得很早,大约8点半左右,货就被抢光了,9点前撤退干净。

这第一波热闹过后,紧接着是一波上班去的,和上学来的学生,家长人流。正好是早点时分,包点铺,馄饨馆,米粉摊前又得是车来人往,人头攒动地好一阵子,形成了早上的第二波热闹。

这些固定的或流动的摊点,大多就在这五棵树的荫庇下,可见场面规模都不大,属“迷你”款的。

这些都是树下的烟火日常。

那么树上呢?也是精彩的。除了风雨雪月四季诸景。树上就是鸟的天堂,花的世界,虫的乐园。

先说那棵泡桐。这棵泡桐树干笔直,高达数丈。现在正是它的花期,趁着那大片的叶儿才萌芽,密密缀缀的花就把枝头占据了。花是灰紫的,毛茸茸的,像被捆扎在一起的一束束迷你的小喇叭,满树满枝地热闹着,整部春曲仿佛就是它们吹奏的。盛花时,远看,一树朦胧,如一团烟霞。春阳下,是否散发香味,是否招蜂引蝶,树冠实在是太高大了,无从近观矣。

与泡桐挤生在一起的是一棵香樟。这种树,据说是江西的省树,长沙的市树,会不会也像江西填湖南那样,是从江西那边“填”过来的呢?与一到深秋就急着把小蒲扇大的叶儿蜕光了的泡桐不同,香樟是常年把一顶碧绿的华盖举着的,直到新的叶儿长出,浅红淡黄的老叶才肯批量,批量地从枝头上撤退。新芽旧叶对接得天衣无缝。

樟树枝杆盘结横生,霸占着整个城市的绿。花却近乎隐形的低调。悄悄就结籽了。悄悄就成熟了。籽,成熟在夏秋季。是鸟儿们的食品。有被鸟雀弹落在地上的种籽,不经意被人踩着,会“啵~”地一声炸出一包香气来,给炎日里的城市散放一种略带辛香的清凉。

泡桐与香樟相拥着生,照应着长。泡桐魁伟颀长,香樟则枝叶婆娑。一刚一柔,像一对夫妻。

严格地说,柚子树是长在临街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的。这棵柚子树也是常年深碧的绿。过了冬,隔年留在树上的三两个明黄的柚子还挂在那里,这要等到半个月后,那甘香浓烈的柚子花开了,才会掉落的。

柚子树下是一个不足50平方米的一个小院坪,院坪属于临街的那户人家的。院坪让一排铁栅栏将街道隔在外面。院子往常是空着的,关了一地的落叶和寂寞。现在,被一个常德人租下了,做成一个固定的小菜摊,专卖自产的常德乡下菜。有时蔬,鲜鱼,活虾,泥鳅,甲鱼,荸荠,河藕,土鸡蛋和干酱菜之类。

柚子树的树荫几乎把一整个菜摊子都罩住了。菜摊顶上尽管支了一张大篷布,风雨却依然可以随意进入。鸟也是可以自由进出的。老板是一位说话客气的中年男子。我和夫人有时来这里拣选一点时鲜菜头之类。在购物时见有黑背白腹的一只小鸟窜飞进来。小鸟见人并不张皇,在离人两三米远的地方,跳跳啄啄,大概是没找到对自己口味的东西,就又熟练地从窗栏边飞走了。

鸟儿是树上的主角。里手馄饨馆边那棵柿子树,也有它的四季风景,而在冬日里,最是热闹。我在一篇散文中记述过:

柿子树,不知是什么品种,也无缘尝过它的味道。其实,这棵柿子树,并没有明确的主人。它长在临街的公地上,与边上那棵广玉兰绿化树刚好成排。馄饨馆老板也只是在设计门面时,巧借了它的一树绿荫。印象中,每年柿树都是挂果的,只是平时都隐于茂密的柿叶里,这时树的主角是柿叶,是绿荫。只有到了秋冬日,随着寒风,柿叶一层一层地凋落,就只剩下柿果裸在树头,明黄明黄像一树小桔灯挂着。这时节,柿果才成了风景的主角。这时节,定然会有鸟雀过来了,它们在缀满果子的枝头上,嬉逐跳腾,展现着丰收的狂欢。

我疑心,抖音里刷到的鸟群啄食柿果的画面就在水竹巷拍的。

在树的桠枝上,浓荫里也筑着鸟巢。小麻雀,喜鹊,斑鸠,乌鸫等时常会在树上嬉戏啼鸣。

有时,也会隐隐约约地觉得,雨里传来的几声杜鹃就栖落在这五棵树的某一枝头上,也栖落在故乡的那片枫林中,我的梦里。

夜晚中的莺啭,是偶尔飘来我的窗前的。

这时,雨中树叶,在街灯下,会闪着玻璃般的碎光。

蝉噪是夏日的高音部位,也是蝉生命中的高光时刻。

四季替换着的鸟鸣虫吟,传递着我与树们另一种交流。

五棵树,前面讲了四棵。排在第五的就是意念中把它们也看成别样一种“树”的,那组竹子和藤蔓植物了。它们在这四棵树组成的小群落里是一个共同体的存在。

先说那组藤蔓,它时常爬附在树上或院墙上,是植物,却有一个动物的名字,爬山虎。此物,攀附力极强,乡下常见。它可以顺着溜光笔直的松或枫爬到很高的位置上,去争抢阳光,特别喜欢的是那种独立又向阳而生的大树干。如果没有机会去攀附高高的树干,山野的岩崖,城里的墙垣,和灰砖瓦屋的立面墙,都是它的最佳栖落处。它有极强的塑形能力,经它的攀爬覆盖,一根瘦光杆树可变成粗壮的绿柱,一堵灰墙可以装成绿瀑翠屏,甚至可以整个地把一栋小砖屋严严地裹上一套翠绿的罩衣。造园置景者都喜欢用它来装饰建筑,点缀门楣。特别是到了盛夏,它那柄长面阔的绿叶儿,收纳着清凉和浓荫,萌绒可爱,像一个绿色童话。到了秋冬,叶儿由深绿转黄进而紫红,接着就是醉了似地凋落,留得一墙一壁的,盘错纠结着的好线条和少量深蓝色的葡萄样的小果串。吴昌硕的,吴冠中的,黄永玉的,苏高宇和他师傅郭石夫的线条都在这里有了。打开镜头,随便框一张,都是可以装裱成画的。这爬山虎就爬在街角的墙面和墙内几栋灰泥红砖的老式居民楼上。

再说一下这里的竹子。既然叫水竹街,那么,自然是有竹子的。百度了一下,水竹条目显示出的是一种水生草本花卉,与竹似不搭边。竹的品种很多。据本人回忆,又经与乡下朋友确认,水竹,的确是一种竹子,比山竹大,比南竹小,比紫竹更直顺,比筱竹的叶片要潇洒,不像簇生的棚竹那样高挑妖娆。水竹街现在生长着的是一种青皮长节的竹子,观其状貌也就是家乡说的水竹。此竹,在乡下屋前屋后,地角坎边多有生长,杆直节长,篾线顺直柔软,是织篾器家什的好材料。

现在,水竹街把这种竹子作绿化树留在了街边,让它们靠墙,或附边地成排成行地长着。竹叶苞茂青翠,是入画的素材,苏轼竹,文同竹,板桥竹所取法的或许就是它们。有时竹枝过于茂密,雨雪天会压在路边挡住行人,得要勤快地修剪,或干脆将它们捆扎成栏,形成生竹篱笆。这样好是好看,但这种整齐划一却没了竹枝横生侧伏的那种野性生机。

水竹街是我现在上下班或平时外出要过往常走的。不久,我退了休,也免不了常常出入在这个路段。我熟悉这个街角的弯处,熟悉这弯角处的五棵树,我已把它们当成朋友了,看着它们似无忧虑地自然生长在这里,成了我心目中别样的风景和寄托。

它们无论开花,结果,叶绿,叶黄,叶红,叶落,春夏四季,风雨雪雾,都生得自然,长得自信,质朴安详而又烟火盎然。

它们守候着城市的一份净与静,让人舒坦,让人平和安定。

它们是我无言的朋友,也是与我们共生着的生命与生活的一部分。

在大自然的共生圈里,生命关照生命,生命包孕生命,生命哺育生命,生命感悟生命,生命也在教育生命。所谓共生,就是一种生物对另一种生物的一份基本尊重。

树下是烟火,树上是苍穹。

所谓洪荒宇宙,浩瀚星河,渺渺生灵的宏观视角。共同命运的情怀关照。生死相齐的哲学命题。倏忽与永恒的辩证思维等等。这是人的思考,而树们是没有这些的。

生命一苇。沧海一粟。

这树木大都也才50年间。我在想,再过50年,我必定已熬不住了,而它们则正值盛年,与之相比,我又怎么能与之共生偕老而齐同生死呢?

此刻,我感受了时间的力度和生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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