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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老王和旅行包

 

文/宝木笑

早就和老何说过,客站的前台别弄得花里胡哨的。奈何这厮就是不听。一个三俗之人偏偏喜欢整天扮文青,最终的结果就是,好好一个旅馆前台被装修成了类似酒吧吧台一样的玩意儿。一条很长的实木桌子,后面是书架,摆着老何、二虎、小蛇还有我的各种合影,还让影楼做成文艺范的摆台,供五湖四海来开房的瞻仰。

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延长了客人们在吧台逗留的时间,也增加了我的工作量。大部分都是问后面的书能不能带到房间里看的。我给老何列的采购书单足够小众,一般人都觉得新鲜。答案当然是,不能。还有死气白咧非得在前台翻的,还有问后面照片的,总之就是要打断我一边看书一边不抬头就能完成入住登记的梦想。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人竟然把越来客站一层当成了可好和7-ELEVEn便利店。这些奇葩竟然在没有WiFi可蹭,除了速溶咖啡没有东西可买的情况下还来。有的能逗留整整一下午,实属怪胎。不得不感谢土豪老何装修时的大手大脚——大落地窗和舒服的沙发,还有前台的吧凳,都是酿成这些恶果的原因。


老王是穿西装却背着旅行包来这里发呆的唯一的人。

老王五十多岁,身材高大,青白脸色,黑框眼镜。原本中规中矩的头型,因为不按时修边打理,两侧头发翅楞出来,让他介于长发飘飘和短发精干的尴尬状态。青色胡茬也同样尴尬在张扬个性和整洁干练之间。皱纹用力地刀刻在他瘦削的脸上。肿眼泡成功破坏了双眼皮大眼睛的先天优势。异常突出的喉结没有加持男性的雄风,反倒成了干瘦若精的logo……

老王的西装呈现灰黑的颜色。黑色是多年未洗的自然加成,油光是一年四季坚持穿一套衣服的深情誓言。西装并不合身,垫肩展翅欲飞,仿佛《七龙珠》弗利萨部队里的战斗服,更让老王自带了某种钟馗的cosplay范儿。脚下那双白色的李宁运动鞋,让老王浑身上下的衣品,有了暴击审美的被动加成。

老王的旅行包永远在肩上。不知什么牌子的黑色旅行包边角磨损严重,仿佛早已厌倦了多年的演艺生涯,疲惫地将双臂扒在主人的肩头,只等走向命运的归宿。包里却永远鼓鼓囊囊,好像随时都可以完成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二虎猜里面估计是个放了气的充气娃娃,不然何以老王如此深情,朝夕相伴?

老王真的是隔壁老王。越来客站旁边多得是24小时便利店、网吧、咖啡馆、小书店、小饭店、小旅馆……琴城大学庞大的学生群体,让这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而老王就像是一个游荡在琴大附近的传说,一个可以通过辗转各种小店就能度过一生的神话。不管你在哪儿,只要你在琴大附近,老王永远都是你的隔壁。


一个初秋的午后,阳光并不和美,那天正好赶上降温,海滨的风就像甩掉备胎的女神,冷冽决绝。经过半个月的逡巡,在门口张望了15天的大神,终于耸了耸钟馗范儿的垫肩,毅然决然推开了客站的大门。

那天没什么人,我也没开客厅的大灯,只是前台上的阅读灯微弱地亮着。屋里放着科恩的歌,老炮沙哑的嗓音像是砂纸,把时间的棱角和情绪的波折全部一点点磨平。我隐身在长条状前台后舒服的懒人长椅里。感谢垫脚的小坐墩,让我在海风呼号的降温天,找到了人生的真谛——真特么舒服。

“科恩的歌啊,我就说嘛,这个地方和周围是不一样的。”老王的声音,一点儿也不沙哑,更不磁性,没有很多中年男性那种致命的低沉浑厚,反倒带着三分尖锐,像是死活不愿意退场的少年锦时。

“住店请出示身份证,本店没有电视和WiFi,还请见谅。”我在客站已经彻底慵懒了,这会儿还带着三分愠意。这么适合宅的天气,你来住店?还打扰了一个正在深深思考人生的灵魂。

“额……我能坐会儿么?这里很好,听科恩歌的人都不会太俗……”

“行吧,我这儿也没什么别的,想喝咖啡的话,也只有速溶,随便吧。”

“嚯~~~您这儿书可是不少啊,有品味啊,如果你只是听科恩的歌,而身后没有他的诗集,我会觉得你只是个附庸风雅的小资,而且你在他的诗集边儿上放着拜伦,这说明你不但读了他的诗,也深入了解过对他诗歌的解读,知道他是摇滚界的拜伦,你……”

“老哥,差不多就行了昂,咱就坐一会儿,安安静静的那种。行么?”

“嗯……那你把布尔加科夫的那本书拿过来给我翻翻……”

我不情愿地起身挪到一侧,然后递给他《大师和玛格丽特》。

老王厚厚的眼镜片后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明显来了兴致,竟有些激动地冲着我点头:“可以,可以,我没赌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老哥,咱还是安安静静地看书吧。”

“……”

于是,在那个冷冽昏暗的下午,我和老王就沉默着各自看了一下午的书,中间没有交流,除了老王突然开始喝酒的神操作之外。

“好啊,这书好啊,当浮一大白!”老王又开始试图带节奏了,“那个,你这儿有花生米么?”

“我说老哥,咱这儿不是酒吧,也不是小吃店,您要是想喝点儿还请出门右拐。”

然后,老王同志就像变戏法似的从那个破旅行包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儿——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瓶,商标塑纸顽强地黏在上面,农夫山泉有点儿甜。

接着,老王又小心翼翼掏出一个与之形成巨大反差的小酒盅,外带青花。在已经习惯用口杯干白酒的年代,这一切都显得充满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这是我看到的唯一一个拿矿泉水瓶装白酒,却坚持用酒盅喝的神人。老王小心翼翼拧开瓶盖儿,小心翼翼给自己的酒盅填满,然后迅速拧好瓶盖,将矿泉水瓶儿揣到西服的口袋里。

老王又小心翼翼瞅瞅我,试探着问:“兄弟,要不你也整口?”

“对不起,喝酒不工作,工作不喝酒。”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您这行云流水的操作,本来也没打着让我也来一口啊。

老王吸溜嘬一口酒,兰花指不争气地翘了起来。从那个阴沉寒冷的秋天下午开始,穿着西服背着旅行包的老王,稀里糊涂成为了越来客站的常客。虽然越来越熟,只是,我好像从来没见老王笑过。


老王的故事是琴大有名的典故。

当年毕业后进入琴大的老王,英俊潇洒、学富五车,讲起课来、不用讲义,板书潇洒、顾盼生姿,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这两年流行一个词儿“断崖”,用在当年的老王身上差不多也算合适。正当老王风华正茂、展望未来的青春锦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把老王从那个断崖上推了下去。

师生恋在当时还是不可饶恕的禁忌,至少在当年的琴大足以引起轩然大波。虽然男未婚、女未嫁,但在那个时候却依然引发了轰动效应。最终的结果是,那个女孩子因为承受不了巨大压力,先是精神失常退学,然后没有多久就自杀了。

在那个女孩子退学之后,老王只身追到女孩子老家,结果被女方家里打断了肋骨和鼻梁,断骨差点就扎破内脏把小命儿交代了。女孩一死,火山爆发,女方家里也是当地很有势力的家族,直接就弄通关系把老王在当地刑拘了。然后两车人杀到琴大闹事,说琴大青年教师搞女学生,把女孩子逼死了。校门口烧纸摆灵堂,联系一大群记者围着校长搞采访。

要不是老王的导师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保护爱徒,老王基本上就被办成冤假错案了。老王爹妈死的早,毕业的时候已经孑然一身。他老家在很远的西北,亲戚早已没有几个,在琴城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这么一闹,老王就被直接开除了,而且恶名加身,永世不得翻身。

当年和老王一起进校的,如今都已功成名就,成了教授,当了硕导博导。而当年自杀过两次,后来被关进精神病院好几年的老王,就成了游荡在琴大的隔壁老王。老王有时在琴大打打零工,有时在附近小店打打零工,糊里糊涂就走到了今天。

都说漫漫人生路,但对那些从断崖不慎跌落的人来说,人生就是生命里的某个瞬间,那个瞬间过后,人生就此结束,红尘万丈,后会无期。


附近熟悉老王的人都知道,老王有一个“引爆按钮”——只要听到如今经常出现在网络里的大学叫兽糟蹋女学生的事儿,老王就会被引爆。

老王跳着脚声嘶力竭,顿足捶胸,发出不似人声的咒骂:“我×他们八辈儿祖宗啊,我×他亲娘啊,活畜生啊,祸害那些花骨朵的活畜生啊,不得好死哟,下地狱的哟……”

有时候,无聊看客和老炮、小哥会故意笑着起哄:

“哈哈哈,老王,又不服气啦?你看看人家现在的待遇?”

“哈哈,老王,你说你当年怎么就不忍忍?忍到现在,你可以一个干十个啊,哈哈!”

“老王,别激动啊,别走啊,跟爷们儿说说当年的事儿呗?”

……

“卧槽,老王,你想干什么?赶紧放下板儿砖……”

“你大爷的,敢打老子?哥儿几个上,打丫挺的,老流氓!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

老王经常带伤。还有那件被连累的旧西装,那些粗糙的缝合线,就像裸露在外永不愈合的伤口……

老王神出鬼没,人神共愤,时不时挑战琴大一路各路黑道小哥,外带常驻各类消费场所影响人家生意。但没有老王的日子,时间也就这样过去。每个人都有一大堆事儿要忙,实在没有,也还有手机里各类软件要刷来刷去,自然没人能记起上次见到这位大神是什么时候。在人们的印象里,老王就像街边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总会有的。


那年快过年的时候,天气特别冷。连着下了两天雪,中间歇了三天,又继续开始下,那天号称琴城六十年来最冷的一天。

客站生意彻底冷淡了。寒假前的高峰期已过,在我这里郑重道别的孩子们,都回家找爸妈要压岁钱去了。零星几对成年客人这里不值一写,都是些背着家人,打着辞旧迎新的旗号在我这里提前欢度新春的。

消失许久的老王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了客站的门。后来我震惊于这个世界的玄奥,那天依然是将近黄昏,依然是懒得开厅里的灯,依然放着科恩的歌,依然是正在思考人生的我。

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瞥着依然那身西服的老王。这次的老王给我异样的感觉,脸上的疤好了,露出粉红的细肉,只是以往的狡黠和健谈不见了,只剩下单薄的身子骨在西装里哆嗦。

我给他泡了一杯热咖啡,这是我最高的待客之道,一年里绝不超过十次。我甚至递给老王一条小毯子。老王接过我的咖啡,却没要我的毯子,然后冲着我勉强笑了笑。

天啦撸,老王竟然也会笑啊!虽然十分不熟练,但至少让人觉得他这个生理功能并未丧失。

“老哥,你没事儿吧?这段时间没见你啊?”我破天荒主动搭话。

老王摆摆手,然后就在那个破包里摸索。还是那个矿泉水瓶,农夫山泉有点儿甜,只是这次并没有那个青花酒盅出现。老王哆哆嗦嗦拧开盖子,嘴对嘴喝了一小口,然后赶紧又拧上盖子。熟悉的眼神一闪而过,那意思一如初见:“要不你也来口?”

我忍不住轻笑一下,然后从吧台抽屉里拿出一袋酒鬼花生推给他。

老王看着酒鬼花生,罕见地又笑了笑,这才开口:“小宝啊,人就是这样啊,就像现在老哥我和眼前的这包花生米……”

“老哥,都熟人了,您知道我从来不聊人生,戒了。赶紧打开吃吧,就这一包,抽屉里剩下的都是安全套了……”我突然觉得平时的笑话放在这个时候,莫名的不合时宜,于是就闭上了嘴。

老王却好像没听见,扭头望着落地窗外越下越大的雪。从侧面看,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过了漫天的雪花,甚至也穿越了过往的时间。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直到老王缓过神来。他冲我再次罕见地笑了笑,这个长年不在脸上出现的表情,让老王满是污渍的脸显得更加褶皱苍凉。

“走了,小宝,今天是个好天气啊。”

我竟不知如何接话,只能追着说:“老哥,你喝口咖啡,毯子也带上吧。”

老王摆摆手,蹒跚向门口走去,临出门的时候依然没有忘记把旅行包郑重地背在身后。

“老哥,至少把花生带上啊。”

老王扭过头来,又笑了笑:“小宝,找个好姑娘成家吧,记得答应人家的事儿就要做到,两个人出去旅次游,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啊……”

我再次不知如何接话,只能看着老王走出客站,一点点消失在漫天飞雪的街道尽头。夜幕降临,爆竹声从远处传来,马上就要过年了……

以前读鲁迅先生的《孔乙己》,老师还曾专门花很长时间解释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当时自己听得云山雾罩,长大后又叛逆地觉得老先生在故弄玄虚。这样的事儿怎么可能呢?一个大活人,又没什么能力远行,不管怎样,大家也会知道他的下落啊。

昔年笑谈书中错,而今却遇剧中人。

不过,我也只是得了先生的半句文章——后来,我确实再也没见到过老王。

—END—

#故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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