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记: 导师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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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收拾书架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以前的课本,想起导师。
导师并不年长,是我大学时候的同班同学。数学系的课程极难,作业繁重。低年级的时候大家方向还没决定,必修几乎都是一样的,受相同的折磨遭相同的罪。我们没有导师,我们渴求导师,我们也呼唤导师,“导师”就这么出现了。
导师天分很高,可以一心多用,但相当谦逊,而且乐于给大家讲解题目。数学系的神人不少,牛人更是不缺,但大多都行踪隐蔽,不见首尾。唯有导师稳居陋室,从来不外出自习,去他宿舍总是能寻得到人的。找他探讨问题的人越发多了,久而久之“导师”的声名就传扬开来。
我最初与导师是不熟识的。实在是因为我好面子,乐意逞强,遇到难题自己胡乱琢磨,做出一种单兵作战、独立思考的架势。可这也终非长久之计,在困境中灰头丧气郁郁寡欢,还不如放下姿态,“不耻下问”。记得是在大一的某天晚上,拉着早已跟导师混上的室友,惴惴不安串了个门,拜访传闻中的人物。
估计是求问者众的缘故,“门虽设而常开”。按照礼节先轻扣两响,未及回应便推开半掩的房门。在深处窗旁安坐,直盯着电脑屏幕并不理会来客的就是导师了。班上的同学都见过,却没近距离的打量过他。当时感觉这家伙有点像个算命先生的样子,小小的眼睛迷蒙着,半睡半醒的姿态,一副小眼镜挂在眉前。肥头大耳,圆鼓隆冬,有些漫画人物的效果。当时情谊不深,也未敢探看导师用电脑忙碌何事,只将提问的纸条呈递过去,似乎以他为界的那个区域是个极为私密、隐藏着水晶球的占卜空间。导师在接过纸条的时候就像潜水者浮出水面一样,才猛然从桌前脱离出来,第一次与我们正面相对。室友阐述了疑难,我作补充,导师颔首用目光扎透纸条,也不多言,便转头伏案演算起来。我和室友屏息着,签字笔像鼓槌一样砸向桌面叮咚作响,规律的节拍,没有承转启合。复归安静,导师开口,就像念咒语一样,更像是拆解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他大概提到需要一种构造的技巧,玩着过河拆桥的把戏,将题目转述成另一番面貌,再实施某个定理。然后告诫我们,思考分析的题目,使用蛮力几乎都是南辕北辙的下场,只有四两拨千斤,巧使妙计,钻研结构,体会概念,从本质当中汲取相似定型才是正途。对于技巧的熟稔我的确诚心佩服,之后的高论却不以为意。大话谁都能讲,何必故作高人模样。我一边表达惊叹,一边暗下决心早晚要和眼前角色分个高低。数学系的同学,多少是有点自恃智力优越的,难免心高气傲,所以并太会当面夸赞别人。当时所想不过是往后尽量不借助他人点拨,可是差距越来越大,我在频繁的登门求教中和导师成了朋友。
我很快就弄清,导师这个人,还有一个被人笑话的嗜好。他特别喜欢玩网页游戏,还不是画质精良系统繁复的网络游戏。对,就是那种只需要跟着提示不断点击鼠标,甚至都可以不用任何操作挂机、呆呆观看场景变化剧情发展人物升级的那种幼稚得没有底线的网页游戏。一个很经典的画面可以描述沉浸在莫名世界中的导师:他端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像网瘾少年一样,像办公青年一样,像禅师入定一样。对,导师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是面对着电脑屏幕的。他是可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奇才:一边翻看高年级的分析课本;一边快速写着当天的作业;一边还能和人谈笑风生闲聊任课老师趣闻;间或留意电脑,有空就腾出手来划动几下鼠标。
有一学期大家同时上着几门硬课,遭遇各式花样般的密集打击。有流传甚广的数学系歌谣为证:“实变函数学十遍,泛函分析心犯寒。概率分析概率分,随机过程随机过。”那段时间晚上九点钟之后,在自习室酣战遭虐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到公寓楼,直奔导师房间询问疑难题目。夸张的时候三四个人拿着课本题集笔记等待,就跟那校园边上热闹的街头小摊前一样,混乱的队伍围观着技巧已经完备到烂熟的小师傅以迅雷飞星的功夫完成一道小吃。导师是分析好手,对于艰深的题目总能“绕指柔”一般轻巧化解。面对来访同学,导师望闻问切的流程尽在一瞬。只要题目真切地映入眼帘,他便回过头,先闲适地盘握起鼠标操作两把游戏,就跟大爷在手心把玩俩核桃把件似的迷醉,再摇头晃脑似有如无地在脑海中进行虚拟架构。一切符号都可以被打碎再用定义固定打包成精细的结构然后整理出一块令人清爽舒畅的拼图,数学就是美学与真理的纠缠。导师有如神助,降灵一般,在纸上划拉两笔进行验证有时甚至无需笔头,就可以成竹在胸。微微点拨,来者心得意满事了拂衣去,导师宠辱不惊深藏功与名。
“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导师不止对页游玩得不亦乐乎,他放松的姿态和一副宅男打扮更是奇特。夏天或者还不不太冷的时候,导师总是套件短袖穿条内裤粘在椅子上的。这当然不足为奇,关键是他这样趿拉着拖鞋,还非得留双长袜在脚上。他就总伏在宿舍最里角,摇晃着板凳,脚踝搁在上床下桌的铁梯的最低一阶,右手舞动鼠标击起节奏,左手或支着下巴或在键盘上弹弄,嘴唇紧闭,双眼与电脑屏幕之间像连上一根弹簧一样保持着简谐运动。白花花的粗腿抖个不停,上身的袖领轻微飘扬,颜色扎眼的三角内裤彰显闷骚。数学家就是要这么放荡不羁才行。
与其说导师是名副其实的宅男,不如把他当做一个风范十足不在意世俗眼光的隐士。大四时候没什么课程,大家闲暇下来是总会外出的,导师可不,坚守宿舍为室友照家跟那看门狗似的。他连吃饭都不怎么去食堂,几乎每顿都是点外卖,还让我一块染上了这种坏习惯,成为同病相怜的饭友。而且他相当精明,一般都是抢着下单,好用劳动平衡的说辞支使我一会下楼去取东西。外卖都会送到宿舍楼下,其实不过两分钟的功夫,导师都不愿意活动,不愧是金贵的躯体,简直是对霍金“见贤思齐”。他几乎跟桌子板凳连成一体了,植物一样的生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笔只解数学题。以后他真要是做出什么伟大成就需要被纪念,最合适的办法就是在他曾经待过的位置上塑上一尊刨除灵动的雕像,牢牢靠靠的立住。
不过只要他有事要出门就能做到跟常人无异,而且收拾的动作极快。在我的劝解劝慰劝告下,他也能勉为其难赏脸和我一道去食堂吃饭。这个时候他就会猛然将凳子用臀部力量后移,倏然而起,床头扯下一条长裤,摔掉灰尘,抖平褶皱,顺势一脚伸进裤管,再一脚捅进去,一拉一提,以宅男的迷之手速系好腰带,踩着一只鞋,踹起一只鞋,两步一走就顺当了事。好个干净利落,就跟做分析题目一样,论证毫无废话,技巧朴实正统,全靠实力硬推一气呵成。真使我怀疑他随时穿袜子的习惯都是为了外出的便捷,可这又和他的宅男属性发生冲突,难道会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吗。雷厉风行的表现之下,咋看导师都不像是数学系的人了,其实在他心中始终谋求效率。我们这群人啊,总还是依赖盘算决策生活的。
导师的才华并非全都分配到了数学上,他对武侠小说和宋词也非常精通。武侠我不看,摸不到他的根基深浅,宋词么,自己也总在政治课上揣上一册龙榆生,默念几首,闲抄几句。所以在非数学方面也能跟导师聊得很好。交流过程中我会突然问到他,背一首喝火令出来听听,他才思敏捷不输换衣的利落,出口成章更甚答疑的流利。再考他一个临江仙的平仄格律,这家也能够伙抑扬顿挫哼哼唧唧蒙个八九不离十的正确率。听说他们宿舍偶尔的卧谈会都能变成导师卖弄才学讲解的舞台,平时寡言的他随口就能复述一段武侠小说的打斗情节,评析一个落魄词人的人生经历,把一群本就词穷的理科生搞得一愣一愣插不上话。天赋型选手果然是与我不一样的。这赤裸裸的差距就是明证。
导师这样的家伙早就有女朋友了,真是不科学的一件事情。他这么宅怎么找到的如何维持的,他厉害得上天谁又配得起。惊讶远远大于嫉妒。聪敏如斯,总该笼络一批崇敬的女粉丝,这个前提我倒是可以想通,可他不出门户空手套白狼也太玄学了吧。我是闲者多虑,万无所得。导师不离冷板凳的原因就与此关联,这家伙老那么对着屏幕就是和电脑谈恋爱呗。说到这,导师总是遭受批评和鄙视的,因为他几乎都是处于和女朋友视频连线的状态中。难怪,他很稀罕才会瞧上我们两眼。有不懂事的哥们会和导师套个近乎凑近一看,发现视频对面一个女生也在伏案作业,反倒是这一头的导师玩着网页游戏。此时串门的同学便会直率地表露出讶异的神情,弓着的身子立马伸展连退几步面朝导师大呼道:“哟,你还玩这种游戏呐!”导师慌手慌脚,险些从座位上滑倒,右手摔开鼠标揭下耳机,反手一把想要推开同学才发现早已扑空,细细的眼睛无法发射犀利的目光,只好无奈做一个静音的手势发出嘘声,缓缓开口,就像只动了嘴唇一样:“千万别让我女朋友知道我在玩游戏”。虽然分贝很低,每一个字却吐得清清楚楚。这算是一道禁令了。没想到导师这么服帖,甘心让自己的耳根子软软塌塌的。按道义来讲,导师的女人算是大家的“师母”了,一点底细不知道总显得不规不矩无礼无貌的。零零碎碎凑齐了消息,嚯,原来导师在高中阶段就已经稳妥了,依照他原话来讲是“早已过了那个腻腻歪歪的时间,都老夫老妻了”。他们同班同学,约定一起以数学为业,一个致力在数学上取得成就的女性,这还真是稀奇故事有点传奇性质了。结果导师竞赛保送先走一步,妹子落单高考失误去了浙大。所以我也总喜欢拿这事跟他开玩笑:“导师啊导师,你就跟我们数分老师一模一样的套路。你一个搞数学的男的,找了一个搞数学的女的,然后生了一个搞数学的儿子,最后还又找了一个搞数学的媳妇儿。简直数学世家,不服不行嘞”。我数分老师就是和妻子同间办公室,儿子斩获多个竞赛头名饮誉全院,之后去了斯坦福又在那找了个同行当老婆。导师的人生路线大约也能一眼望到头呢。导师也会眉飞色舞地讲他妹子多有才华,在浙大合唱团当团长,比我会写几个破毛笔字强得多。这调侃我也爱听,说明导师真把我当朋友了。可暗地里我只能甘拜下风呗,学业感情才能方方面面被碾压。不过事情总不圆满,倒不是导师的爱情发生了悲剧,只是一切又重归起点一样。他俩是打算毕业之后双飞美国的,所谓“双飞”是特指去同一所学校。结果在申请博士的时候再次是他女朋友拉了后腿,延续一场异地恋,还是东西海岸相隔遥远的那种。也不知道现在的导师还是不是跟以前一样,不过这次是瘫坐在资本主义的硬板凳上,一边想着数学问题一边跟妹子视频通信一边寂寞地玩着再也无人投来鄙夷目光的网页游戏。
这几天的晚上格外萧索,满月空挂。这种圆润让我想起导师饱满而不臃肿的脸庞,愁惨的乌云缥缈着,有点像人诡魅的微笑。导师是个从来不发朋友圈甚至少用微信的人,数学系大多同学也类似。社交的空白,填满的是数学系出身的自信。还记得毕业时,我跟导师在礼堂外单独合影,明媚阳光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此后再无联系。同学一别成校友,原来是这样的怀念。
(全文完)
本文作者“郁则”,现居北京,目前已发表了25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郁则”关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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