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宏:一方铜墨盒引出的家族故事
铜墨盒
文丨罗宏
近年来辛勤搜罗家族故事,足迹大江南北,网络亦为关注重点。前些日在网上发现藏家于福辉先生的一篇博文《宴池启南铜墨盒之臆考与佐证》,说的是他收藏一方铜墨盒之后,多方考证墨盒主人的趣事:
大约九十年代后期某个周末,逛报国寺地摊时,有幸购得一方铜墨盒,此墨盒的黄铜表面熟旧,可见被长时间使用过。在坑洼不平的紫铜薄底上,隐约显现出“北(平)同古堂”钢印款,一看便知此盒出自民国时张樾丞先生的“同古堂”。
同古堂位于琉璃厂,经营刻印和铜墨盒的文房店,其出众类名闻北平,皆因张樾丞先生超群的篆刻及刻铜技艺。许多当时的名人政要常来同古堂店里谈古论今,切磋技艺,蔡元培、胡适、徐世昌、段祺瑞、康有为都曾到此。宣统皇帝溥仪的“宣统御笔”、“宣统之宝”、“不忘在莒”和“无逸斋精鉴玺”等5枚御印,皆出自张樾丞的刻刀。鲁迅在日记里也曾四次提到去“同古堂”刻制印章。
显然,由于是同古堂制品,这方铜墨盒价值不菲。说起同古堂,其实历史并不算久远,它创办于1912年(也有说1917年),1956年公私合营后招牌就取消了,开业时间不过40年左右,真正使这方铜墨盒珍贵的应该是同古堂创始人张樾丞的刻制工艺。
张樾丞是河北人,14岁时来北京谋生,在琉璃厂一家叫益元斋的刻字店当学徒,天资聪颖的他勤学苦练篆刻技艺,在匠人中脱颖而出,更重要的是,来刻印的顾客有许多著名文人雅士,给了他许多点拨滋养以及奖掖播扬。例如他一印成名就是给梁启超治印,还有严复也很喜欢他的篆刻,自然就有了口碑。不过使他由匠人升华至篆刻艺术大师则是和扬守敬、傅增湘、姚茫父、陈师曾等金石书画大家的结识,交流中张樾丞的金石书法版本知识大增,知晓了秦汉篆籀的衍变历程,刻刀融入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大家气象,也使其手艺身价倍增,当时他刻字的润格是一字两块银元,相当于普通女佣一月的薪水,成为琉璃厂三大财主之一。在民国,他承制过徐世昌的总统印,新中国又承制过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府大印及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之印。称其国印第一人,毫无争议。
1910年,张樾丞在治印之余皆刻铜墨盒,成为和陈寅生、姚茫父并称的“近代刻铜三大家”。铜墨盒当年是流行一时的文房用品与清玩,墨盒上镌刻各种图案,包括绘画、书法。也是馈赠亲友的高雅礼品。张樾丞视铜如纸,仿汉代玉雕游丝工艺,以刀作笔,将绘好图样刻于盒面之上,细如发丝,还把刻竹刀法运于刻铜,仿竹刻中的“沙地留青”刀法,刻出阳文花卉,极为生动古雅,一时间名闻遐迩,求刻者络绎不绝,多为名人显贵。加之张樾丞的许多铜墨盒作品都是与陈师曾、姚茫父等书法绘画大师合作完成,通常是陈师曾、姚茫父等出图样,张樾丞刻制,因此又具有很高的文化艺术价值。藏家珍贵之,自在情理中。
按理说,于福辉先生淘得同古堂张樾丞刻制的铜墨盒该心满意足了,但是墨盒上刻的图案和一行提款引起了他的好奇:
这方同古堂的墨盒上的画稿采用写意的笔法,绘出一干左上向右下斜伸而出的梅枝和寥寥数片竹叶,落款为“允妹惠存宴池画蘭题。”从落款看,此墨盒是某人赠送给被称为“允妹”的女士的礼物。
于先生便来了兴致,想知道赠墨盒者是何人,作画者宴池与题字者蘭以及受赠者允妹又是何人。多方考证之后,得出结论:这方墨盒是民国著名收藏家、画家、诗人凌宴池夫妇赠送给合肥张家四姐妹之“二姐”张允和的礼物。于是,我母系家族的一段趣话便浮现于世。原来这凌宴池是我表姨父,其夫人贺启蘭是我表姨妈。遗憾的是,于先生考证出了点小错,认为表姨妈姓“启”名“蘭”。其实表姨妈姓贺,启蘭是她的名。
下面,笔者根据掌握的资料,扣着铜墨盒说开去,既补充于先生考据之空白,又梳理一下家族故事。这故事不仅涉及我母系的贺家,还旁及诸多近现代文化大家,某种意义上可谓近现代中国的文化叙事。
铜墨盒
先说说表姨父凌宴池。他名叫凌霄凤(也有说凤霄),宴池是他的字,由于世人都叫其字,反而本名如今鲜有人知。凌宴池祖籍江苏镇江,清代咸同年间,逃避太平天国之乱,祖父举家迁至海门。1892年,凌宴池出生于海门,其父凌见之是当地一位饱读诗书的富贵乡绅。故凌宴池受过良好教育,入读于江南高中两等商业学堂,是中国最早的商业科班生,后又留学日本。在江南高等商业学堂就读时,著名历史学家、文化大师柳诒徴先生执教商业史,熏陶了凌宴池对文史的浓郁兴趣,凌宴池也和柳师结下亦师亦友的终身交谊。凌宴池后来就业银行界,成为民国著名的银行家,并广交名流雅士,吟诗作画,酷爱收藏,又以诗人、画家和收藏家名世,尤其收藏堪称一代大家。
凌宴池成为收藏大家当然和其银行家身份有关——有足够支撑收藏的财力,但更和他广泛的文化界交游以及自身的文化积淀有关,与常见的土豪收藏迥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14年,他留学日本时结识了书画大师陈师曾,结为密友,回国后,与陈师曾、汤定之,姚华(茫父)结成“四宜社”,假北平中山公园四宜轩作画雅聚,成为当时北平书画界的一道风景,其文化积淀可见一斑。陈师曾、汤定之,姚华都是民国画坛的顶级大师,相比之下,肯定凌宴池较弱,说是跟着几位大师朋友玩也不为过,但要是太弱,人家也未必会与之结交,至少不会以结社的方式带凌宴池玩。遗憾凌宴池的丹青作品传世实在太少,笔者孤陋寡闻,只得见这方铜墨盒所显寥寥数笔的梅枝竹叶,此外还有一幅扇面,也是夫妻合作,凌宴池画竹叶,夫人题款,似乎很难鉴别高下,不过专业辞典介绍说,凌宴池“能诗善画”,几个版本的美术史都将他列为民国画家,史料还有他们夫妻频频举办画展的记录,想来水准称家还是无愧的。正是这种文化底蕴,凌宴池的收藏便有大家气象,去网上搜一搜,凌宴池夕熏楼的藏品散失民间很多,品质极高,十分火俏,可为佐证,足见收藏不仅是拼财力和运气,也要拚学养和眼力。
那么凌宴池的诗才又如何?这又扯出他私交甚笃的诗友吴宓了。吴宓在现代中国学界系宗师级人物,其在美国哈佛大学留学时,便与汤用彤、陈寅恪并称为“哈佛三杰”,1925年,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成立,他为主任,延聘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导师,至今传为学界佳话,其门生中则出了钱钟书,季羡林、徐中舒、高亨等一代文史巨匠,在学派上,他是著名的学衡派领袖之一,享有国学大师声誉。吴宓还以诗人著称,其诗评在诗界也是权威声音。在《吴宓诗话》中,便有对凌宴池的专章点评。吴宓说:“予先读宴池诗而后为友,彼此深喜其作诗主张,方法之结合。然宴池诗‘以新材料入旧格律’不特情境真切,且词藻典雅,每字每句皆有出处,其功力远非予所及。”可见评价很高,而且两人因诗歌主张相投而结为密友。凌宴池的诗歌主张,吴宓也有涉及:
某次宴池来函有云:“诗无他秘诀,只有将真情、真境深入浅出地做去。说事,说理直来直往,只有言情是用曲线,因情本模糊恍惚。譬诸儿女言爱,口中说破,其味反短。不过教人循曲线求之,一觉其字字不落空。诗重情感,而不重理智。理智太透彻,便没有诗。故诗家莫不是痴人,至少要带几分痴的成分,因痴即真之表现。油头滑脑之人,只能作浅语;利欲熏心之人,只能作假语,可以欺世,而不能为识者道。不过用字、用句,全仗工夫。有组织之浅语假语,尚不失为诗,无组织之真话,则去诗甚远。”此函可与《宴池诗录甲集自序》并读,以其互相发明也。
吴宓
吴宓继续写道:
宴池未刊之诗,予最爱其《甲戍重九独登北海白塔,并坐揽翠轩》二首:
“侧帽步层登,兴为良辰鹜。塔自秀孤耸,人更爽环顾。俯览九重小,莫辨千街户。郁郁万绿丛,斜阳摄丹垩。伊谁嘤淡墨,进向遥岑吐。败荷敛无迹,澄波犹飞鹭。打浆艇子来,命俦依所慕。揽兹象外幽,弥惬闲中趣。廿年三度登,足健欣如故。频逢六合昏,未昧寸心素。啸咏答重阳,及今无风雨。”“小轩茗(?)冷,坐对西山久。长疏竹叶杯,未为黄花寿。秋风来无端,吹我老成丑。碧海磨青铜,百云幻苍狗。空象斩澄鲜,身心究谁有?今日争鹜新,明日纷成旧。旧者人易忘,新亦谁不朽?独此渺予情,淡月透高柳。”故都风景之美,为东方万国之人所共称,予多年目所见,心所感者,宴池此诗能代写出,宴池以诗人兼画家,两艺并高,故其诗善于描绘景物,技术精工,所成者真切美富,可比英国前拉飞叶派之罗色蒂(DanteGabrielRosstti)。
吴宓是个厚道君子,和凌宴池又是密友,加上两人都有浓郁的古典主义文化情怀,他对凌宴池的诗评有所溢美是不奇怪的,但凌宴池的这两首旧体诗质朴,真诚,工整,颇有陶诗意趣,十分耐读,的确不失为佳作。在《吴宓日记》中,他和凌宴池谈文论诗的记载有多处,其中写于1953年4月13日的日记中还记载了武汉大学著名教授刘永济先生特意转来一首凌宴池给刘永济的诗:
今夕得济四月五日夜大函,抄示凌宴池近诗一首。
寄弘度东湖经岁未通问
凌宴池
一别湖山十五年,青灯绛帐想依然。
有言怕说堪知世,无辱能力独得天。
光入疏棂黄卷里,心驰短棹败鸥边。
洞箫吹风谁能解,料卜东吴水上船。
末韵济不能解,宓亦不解。宴池函又云:“有人传说雨憎新婚,谅确。如通问,请以此函及诗与观。好知弟近况。驰思亦到巫峡之西也。”
吴宓的字里行间,透出他们三人之间的深交。刘永济先生是吴宓的清华同学,学衡派大家,湖南人,其祖父刘长佑是岳麓书院学子,湘军统帅,曾任直隶总督。刘曾任教于湖南著名教育家胡元倓先生创办于1903年的长沙明德学堂,而凌宴池夫妇正是明德学堂的校董。可见,刘与凌的交情也是非同一般,他们之间的深交没有厚实的文化积淀与共鸣,是难以想象的。
1965年,凌宴池病逝,享年73岁。吴宓在日记中亦有记载,“为之怆然”。消息是凌宴池另一位友人瞿宣颖先生信告吴宓。这瞿宣颖也是湖南人,其父就是晚清军机大臣瞿鸿禨。瞿宣颖早年在北洋政府任国务院秘书,国史编纂处长,湖北省政府秘书长等职,后任教于清华大学等多所名校,也是一代文史大家,瞿宣颖信中还附有一首深情的挽诗:
宴池凌君挽诗
瞿宣颖蜕园
槐堂座客九星离,披佛霜髯系梦思。
酒次疑为临别语,悲来偏及送春时。
怀铅定稿沧波隔,驻屐攀樱雨泪滋。
从此便应行迹扫,夕熏长歌款门谁。
诸此种种均表明,在中国现代文化至少在民国年间文化群体里,凌宴池是个不可忽视却又被忽视了的人物。顾颉刚在1932年6月19日的日记中记载了著名学者陆侃如夫妇做东请客,出席的宾客有:胡适之,马幼渔、钱玄同、刘半农、刘叔铭、徐旭生、郭绍虞、劳君展(许德珩夫人)、凌宴池、冯芝生、台静农等。赫然全是当时文化名流,亦有力佐证凌宴池的文化身份。有心人还会发现,凌宴池的交际圈中,湖南籍学人名流占了相当比重。这就要说说凌宴池夫人,也是笔者的表姨妈贺启蘭了。
贺启蘭出生于湖南望族善化贺氏家族。据族谱记载,善化贺氏始祖贺宏声,于清雍正六年被选授湖南按察使司狱,由祖籍地浙江镇海来湖南为官,从此占籍善化(长沙),繁衍出善化贺氏一族。若再上溯族源,贺启蘭则是贺知章第三十六代孙女。善化贺氏五代而显,贺启蘭的高祖父叫贺桂龄(也是笔者的太高外公),道光二十七年进士,官至广东潮州知府同知,其六伯高祖贺熙龄是嘉庆十九年进士,官至湖北学政,其五伯高祖贺长龄是嘉庆十三年进士,官至兵部尚书、云贵总督。贺家一门同胞兄弟三进士,至今传为湖湘佳话,尤其贺长龄及贺熙龄兄弟,并称湘学二贺,为湖湘士人领袖级人物,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魏源、罗泽南,郭嵩焘、刘长佑等湖湘英杰均执弟子礼以尊。贺启蘭之父叫贺家耀,早年留学日本,明治大学法律科毕业,回国后就职于司法部,派赴山东地方法院任法官。贺启蘭的弟弟贺益兴也留学日本,回国后在北京农业大学任教,娶国剧理论大师,高阳齐如山先生的长女齐长为妻。贺启蘭系燕京大学毕业,其姐贺延祉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堂,嫁给凌宴池的同学,知名银行家,新月社和《晨报》的投资人黄子美。这样的家世背景和姻亲关系,可谓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贺启蘭无疑生长于民国最优秀的文化圈中。凌宴池与湖南籍名流交往很深亦不奇怪。这也意味,自晚清陶澍、贺长龄崛起而星汉灿烂的湖湘文化英杰群体,一直延续到了民国。
笔者访问健在贺家老人回忆,贺启蘭一生中似乎没有谋业,以凌宴池夫人名世,过着优渥的名媛生活。她写得一笔好字,在民国文人圈中享有盛名。那方铜墨盒是贺启蘭题款便顺理成章。顾颉刚先生的日记便有这样的记载:
凌宴池,名凤霄,江苏海门人,其夫人名贺启蘭,长沙人,皆能书画。宴池画山水花卉,夫人画仕女。夫人作小楷至工,今世所罕睹。
林鹏侠女士只身调查西北,由兰州至青海,中原女子至青海者第一人也。凌宴池夫人贺启蘭小楷精绝,兼能绘事,亦于今见过。一日得见二才女,何其幸也。
也许顾颉刚的评价还不够专业。不妨再看看大书画家的评论。在《齐白石全集》中,可见白石先生“题凌宴池夫人小楷书”二首:
字小行行古所无,眼花相看误乌丝。
三千疋绢三千字,说与夫人价要知。
堪笑前人学写经,只今博得俗书名。
老夫亦种芭蕉树,专听秋天夜雨声。
白石老人的称道中带着玩笑,可见与凌宴池夫妇的关系密切。而民国大书家谭延闿先生的评价则是很是认真的。在《谭延闿日记》中有如是记载:
(1922年)八月十六日曾熙题《贺启南女士楷书九歌》:“启南女士小真书精品。古人称作小字,以笔法腕力不轻放过也。今观女士此书风骨遒腴,近代不多观也。壬戌立秋后八日,大风除酷热,熙以为题此笺。复识数语,时年六十二。”谭延闿题曰:“世人侧媚为吴兴,实不尔也。此书以衡山之俊逸兼华庭之遒韵,真能嗣法吴兴者。谭延闿敬观。
这段日记表明,贺启蘭的小楷得到了两位大书家的很高赞誉。谭延闿自不必说,这曾熙也是湖南人,光绪年间进士,海派书画的领军人物。与李瑞清并称“南曾北李”,与吴昌硕、李瑞清、黄宾虹并称为“海上四妖”。对贺启蘭的小楷如此推崇,殊为难得。
谭延闿手迹
有道是知妻莫如夫,凌宴池对贺启蘭的学书路径亦有披露:
启南喜作小楷,其学书路径由吴兴上溯佑军,参以虞体,无意中颇似率更。此册写以八载,由白门移往燕京第二年所作也。时初由赵而王,将变未变,本系寻常字课。偶置案头上,友师曾见而称赏,装成辗转传观,题识殆满,颇多溢美之词。
凌宴池认为,贺启蘭学赵孟頫(吴兴)起步,转学王羲之,参学虞世南,无意之间,暗合欧阳询(率更)。笔者不懂书,不敢妄言,近来收集家族史料,发现了贺启蘭五伯高祖长龄公的几页小楷信札,也是极漂亮的小楷,功力似不在贺启蘭之下,故猜测,贺启蘭学书是否也有长龄公的影响呢?联想到贺启蘭的远祖贺知章,亦是与张旭齐名的书法大家,是否也有遗传基因呢?还看到一个资料,说陈师曾英年早逝,留下许多诗文,门人整理出版,本想请贺启蘭抄录后再付印,可惜贺启蘭患病,力不能支,只能提写封面。诸此种种均显示,贺启蘭确为一代才女,夫妻俩书画壁联,相得益彰,在民国书画界是一道风景。凌宴池夫妇还是慈善家,热心公益,如支持胡元倓先生办明德学堂即是一例。想来贺启蘭的字也为夫妻俩的社会公益活动以有力的支撑。
贺长龄笔迹
有了以上述说,回头再捡起铜墨盒的话题,就更多理解这方墨盒的文化内蕴,也更好理解凌宴池夫妇与合肥张家四姐妹的特殊关系,从而更多地了解民国文化人别具一格的名媛圈现象。说起民国的名媛圈,合肥张家四姐妹是突出代表。而凌宴池夫妇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四姐妹的人生。于是,又要说由凌宴池之妹凌海霞引发的一段故事。
凌海霞是个传奇女子。和所有的富家小姐一样,很小就识文断字,却不能开口说话,被视为哑巴。一直生活在无声世界。9岁的一天,她躲在阁楼看书,看到动情处,突然大声诵读出来。家人自然是又惊又喜。但她自己却吓坏了,几年才逐渐适应有声的世界,不难想见,肯定有心灵创伤。16岁那年,她被送去学校读书,两年完成了小学学业。随后又在兄长的资助下读了六年师范,毕业于上海启明女校。经兄长凌宴池介绍,到苏州乐益女中任舍监,即寄宿学生的生活总管。这乐益女中就是四姐妹之父张翼牖顷其家产所创办。可见,凌宴池介绍妹妹去乐益女中,应该和张翼牖有交情。也就是在任舍监期间,凌海霞走进了四姐妹的生活。“见她们灵巧活泼,深觉可爱”。尤其对张家大女儿,小自己15岁的元和姑娘最喜爱。元和姑娘身体弱,还患了肺病,凌海霞“日夜料理她的汤药”,给失去亲生母亲又和继母关系不睦的元和姑娘母亲般的温暖。当时凌海霞32岁,没出嫁,是个老姑娘,索性就认了元和为干妹妹,要不然,只怕会认元和为干女儿。有趣的是,凌海霞认元和为干妹,并没有和元和商量,显得有点霸道。元和居然也接受了,一口一个干姐地叫起来,如此一来,连带着元和的妹妹允和也跟着姐姐叫起来。大概因为张家四姐妹中,元和与允和的关系最亲密。顺便说一句,这时四妹充和过继给上海的二祖母,并不在苏州。当时张家四姐妹,实际在苏州的只有三姐妹。凌海霞不仅认了元和作干妹妹,还要元和认凌宴池夫妇为干兄嫂,元和也答应了,想见元和对凌海霞有很深的依恋。后人评价说,元和与凌海霞是亦姐亦母的关系,应该是靠谱的。元和在自传中,也说起过这段缘分,她生活中许多抉择,都与凌家兄妹的安排有关。
凌宴池全家与张元和
也许最大的抉择就是婚事。元和端庄秀丽,琴棋书画俱佳,尤其昆曲的造诣颇高,后来成为著名的昆曲清唱大师,在大夏大学读书时,被誉为“大夏皇后”,求婚者络绎不绝,但都要过干姐凌海霞这道门槛。凌海霞要是看不上,门都没有。有人说,因为凌海霞干预,耽误了元和不少青春光阴,不无根据。元和在苏州乐益中学毕业后入读上海大夏大学,凌海霞又去了大夏大学任女生指导,对于那些追求元和的痴情男多有阻拦,结果元和30岁还未嫁。但元和姑娘后来还是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玠,在当时,这是下嫁。凌海霞也接受了。可见凌海霞干预是出于爱之心切,当她明白元和觅得真爱,还是能放手的。不过后来又发生了凌海霞有点强行收养张元和长女的事,还把元和的女儿改姓凌。世人议论凌海霞霸道,不近情理,顾传玠也愤愤不平。但是张元和居然并不反感,顾传玠的母亲也说,女孩子总会嫁出去,成为人家的人,不要太计较。笔者认为,其中缘故,一是凌海霞终身未婚,需要心灵寄托,元和很理解,也想成全干姐,二是凌海霞兄妹确实对张家姐妹呵护有加,张元和有报恩之心,也有对干姐干哥有深深的情感依赖。资料显示,凌宴池夫妇不仅对张家四姐妹呵护有加,还涉及四姐妹的家庭。元和的三妹叫兆和,嫁给著名的文学家沈从文,后来沈从文到北京谋发展,得到凌宴池夫妇的慷慨接济。张兆和还在信中责备沈从文,不要太依赖于凌宴池夫妇的接济(见《沈从文家书》)。总之,凌宴池兄妹包括贺启蘭,深深地介入到张家姐妹的生命中。其实凌海霞与贺启蘭也是名媛,于是就可以解读为名媛之间的交往故事,从而构成民国名媛生态的一种写照。再回到铜墨盒,1930年,凌宴池夫妇亲笔书画为稿,在同古堂定制了三方铜墨盒,分别赠送给凌海霞、张元和与张允和,显示出兄嫂对妹妹们的深切关爱。这一年,张家四姐妹中的元和与允和就读于上海大夏大学,三妹兆和就读上海的中国公学,遭到沈从文情书的轰炸。四妹充和的二祖母去世,她又回到了苏州的父亲身边。
凌海霞与张元和
民国的名媛中,林徽因也可谓被众星捧月的大红媛。紧紧围绕林徽因的,则是新月派的文人群体。新月派主帅徐志摩爱恋林徽因的人间四月天故事,流传至今百年不衰。新月派文化圈可能是当时最洋气也最贵气的文化圈,说中国的小资们均有新月情结,想必不算夸张。而一旦说起林徽因和新月派文人,又要涉及凌宴池夫妇了。因为新月派的主要投资人和操盘人黄子美,正是贺启蘭的姐夫,即贺启蘭姐姐贺延祉的丈夫,也是凌宴池的连襟。如果就和笔者的关系而言,黄子美和贺延祉也是笔者的表姨父和表姨妈,他们的故事也值得一说。
黄子美(1890——1957),出身于浙江嘉兴一户书香之家,早年在上海南洋工学读书,后入南京高中等商业学堂,与凌宴池是同学。毕业后曾在杭州教书,1912年经老师谈丹崖介绍入职北京中国银行金库局任科长,谈丹崖任局长。谈是民国大银行家,黄子美有谈丹崖的提携,也成为知名的银行家,并为他在文化界的交游奠定了经济基础。这当然也和黄子美的文化兴趣有关,与凌宴池类似,他也是一位能诗善画的银行家,1920年,他的画作还参加了全国美展。他的二哥叫黄子通,是章太炎先生弟子,鲁迅先生师弟,曾就读于湖南的明德学堂,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后留学英国和加拿大,回国后在明德学堂、湖南大学、武汉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任教授,是我国著名的哲学家,白寿彝、高名凯等均为其门生。诸此种种都促使他热心社会文化活动,广交文化名流,又可说是位社会活动家。他不仅资助并主事新月社,还是著名报纸《晨报》的老板,和高阳齐如山家族有着密切交往,贺启蘭的弟弟贺益兴娶齐如山长女的媒人就是他。
黄子美最为人所知的有三件大事,第一件事是深度地介入了徐志摩婚变。具体言之就是当徐志摩苦恋林徽因时,受徐志摩之托,成功劝说张幼仪和徐志摩离异,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张的自强,使张成为与徐志摩有感情纠葛的女人中最长寿者。第二件事就是参与组织接待泰戈尔首次访华,这是可以写进现代中国文化史的大事件,由梁启超、徐志摩、胡适发起,中国一流的文化人大都参与其中,而新月派文化人则是接待泰戈尔的主流群体,这次活动黄子美担任送往迎来的协调事务,社会活动家能力得到了极大发挥,为这次活动的成功立下汗马功劳,且使徐志摩和林徽因在活动中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第三件事就在1930年又随齐如山先生等策划组织了京剧大师梅兰芳的访美演出,使中国的国剧走向了世界。这也是可以写进现在中国文化史的大事件。黄子美在民国的文化圈,是个很活跃的人物,遗憾地是,他好赌博,还喜欢捧角,挥金如土,对经营之道又不上心,导致家庭也出现了裂痕,后来的命运很潦倒。
林徽因
不难想见,仅凭与黄子美的姻亲关系,凌宴池夫妇与新月派文人圈也该有密切交往。当然凌宴池夫妇的交游也很广泛,也可从其他渠道交集新月派文人圈,比如通过吴宓或胡适。可惜笔者这方面资料掌握很少,只查得凌宴池在徐志摩遇难后作的一首诗《挽志摩》。从诗意和自注看,笔者猜测是不错的,凌宴池夫妇确实和徐志摩有很深的交往。其诗云:
雷峰昔记拥青葱(志摩曾出雷峰塔诗嘱写其意,余嘲其塔上长青葱,答以我会画草,不会画葱。但其诗自是隽永新奇,不能以小疵掩之。)噩包惊传惨劫中。松树当年曾挂月(新月社在松树胡同。)琼楼高处本愁风。海棠花底晨笛横,红藕香闲两系蓬。会散意岐还一恸,总怜才调少人同。山楼灯暗装神鬼(志摩曾携张慰慈夫妇来宿畅风楼,夜半装鬼吓人。)禁苑松高看麋鹿。事未忘情痴镂骨,诗原呕血相通眉。冰霜不返过墙蝶,风雨难防毁屋鸱。存者危城胡可乐,阴森天气雪来时。
种种迹象表明,凌宴池夫妇包括黄子美,在民国文化圈中属于有着超然身份或说是跨界的文化人,如凌宴池和黄子美,他们的职业都是银行家,介入文化属于副业,就文化成就而言,他们不属于旗帜性的文化宗师大家,也缺乏独树一帜的标志性文化作品,他们的文化态度具有相当的娱乐游戏性,没有那么多自觉而神圣的文化担当感,但他们出身文化世家,受过良好教育,文化底蕴和造诣均有相当水准,与民国诸多文化大家私交很深,因而也深度地参与到文化的历史进程中,这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往大了说,就是文化和经济的依存与渗透关系。有人说,这叫清客文人现象,但清客另一个概念叫“帮闲”(好像是鲁迅的命名),有文化掮客的讽刺意味,还是不适当,笔者认为,凌宴池夫妇包括黄子美对文化虽然有游戏态度,却怀抱虔诚,造诣也不低,对文化的贡献是积极的,应另当别论。
再说说表姨妈贺延祉。在姊妹兄弟中,她是老大,1894年出生,1973年去世,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曾在银行任过高级职员,和妹妹贺启蘭一样,也是活跃于民国工商文化界的名媛, 《晨报》上还把她们俩姐妹的照片刊出,类似于封面女郎。不过,笔者采访贺家亲人,说起贺延祉,话题最多的是她养育出了非常有出息的儿女。笔者了解到,大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由于丈夫黄子美沉溺于赌博,不顾家事,心性高强的贺延祉和黄分居,带着儿女回到北京,独立养育儿女,管教很严,儿女们也十分争气,都以优异的成绩在学校获得奖学金,成人成才,最引人关注的就是黄宛和黄昆两兄弟。
黄宛生于1918年,1943年毕业于北京协和医学院,获医学博士学位。1947年赴美,先后在纽约罗彻斯特大学心肺功能研究室、芝加哥迈可瑞斯研究所心脏系作研究工作。1950年回国报效祖国,成为新中国心血管内科的开拓者,中国著名的心脏内科专家,解放军总医院专家组成员。黄宛教授在心脏内科学方面有许多开创性贡献,还培养了一大批心脏内科方面的医学人才,尤其因为医术精湛,他成为中央领导人的保健医疗专家。从许多立功获奖的情况看,他肯定经历过不少重要而神秘的医疗事件,据公开资料说,他曾受周恩来委派去越南为胡志明作保健多年,获得越南最高勋章而归,还为阿尔巴尼亚领导人霍查治病,并先后为邓颖超、李先念等等国家领导人进行过治疗抢救工作。遗憾的是,他母亲晚年也得了心脏病住院,此时黄宛也因病住院,看了母亲的心电图,感觉情况不妙,准备病好后亲自给母亲治疗,而母亲却在此时去世了。2010年,91岁的黄宛去世,受到国家、同事和学生们的隆重追悼。
黄宛
黄昆生于1919年,只比哥哥黄宛小一岁。他1937年考入燕京大学物理系,本科期间就发表了高质量的学术论文,毕业后在西南联大当助教,同时攻读物理学研究生,是吴大猷的弟子,与本科师弟杨振宁关系密切,据杨振宁回忆,在西南联大期间,他最难忘的时光就是和黄昆度过的。有趣的是,杨振宁同寝室的密友同学凌宁,就是贺启蘭的长子,也是黄昆的表兄弟。1944年,李政道也来西南联大就读,于是黄昆、杨振宁、李政道这三位物理学天才就博得了西南联大“三剑客”的雅号。1945年,黄昆赴英国布里斯托大学深造,做了世界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莫特的博士生,就读期间提出了“黄漫散射”说。1947年,黄昆又到爱丁堡大学,为物理大师,诺贝尔奖获得者波恩助手,与波恩合著了《晶格动力学理论》,成为风靡物理学世界半个多世纪的教科书。这也是中国学者少有的荣誉。由于和波恩的师生与合作关系,黄昆成为世界物理学界的新星,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就是他师兄,爱因斯坦等物理学大师,均知晓中国有个才华出众的青年物理学家黄昆。黄昆的学术贡献有“黄散射”、“黄方程”、“黄-朱模型”等多项,均是世界水平。1952年,黄昆和哥哥黄宛一样,回归祖国效力,还带回了他的英国夫人李爱扶,黄昆对夫人说,你跟我回中国就要学中国话,穿中国服装,适应中国习俗。夫人一一答应,还改名叫李爱扶,加入了中国籍。笔者认为,这个名字大有深意,是李爱夫的谐音,显然又是一段爱情佳话,亦可见黄昆的一腔中国心。黄昆回国后成为中国固体和半导体物理学的主要奠基者之一,1955年,36岁的黄昆当选为中科院院士,2007年,他又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无可讳言,黄昆和哥哥黄宛一样,在文革时受到了很大冲击,其才学的发挥受到很大影响,有人为此遗憾,认为他要是在国外继续科研事业,会有更大成就。而黄昆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认为他这辈子最大的贡献就是为祖国培养了一大批科学人才。
黄昆
行文至此,再说一件两位表姨妈儿女的趣事。那是1947年,李政道在芝加哥大学,师从物理学大师、诺贝尔奖获得者费米教授攻读博士期间,黄昆的哥哥黄宛也在芝加哥作医学研究,和李政道是朋友,黄宛的表弟和表妹凌宁、宁宣,即贺启蘭的儿女也留学美国,凌宁也是李政道的西南联大同学,他们经常在一起聚会。有关李政道的传记中记述,一次黄宛要李政道替他到车站去接表妹宁宣,李政道高兴地开车去了,发现来芝加哥的不仅有南希(即宁宣,南希是英文名),还有南希的同学秦惠君,李政道对秦惠君一见钟情,没想到宁宣这次来芝加哥,就是哥哥凌宁安排她来结识李政道的,哥哥想把一个大才子同学介绍给妹妹。宁宣果然也对李政道一见钟情,却犯了一个“错误”,带上了秦惠君,等于给女友做了红娘。不用说,俏丽奔放的宁宣得知李政道看上的是女友,心里很痛苦,她跟哥哥透露了心中纠结,甚至要自杀。哥哥知道李政道深爱的是秦惠君,只得开导妹妹想开些,据传记说,黄宛也和凌宁一起参与了这次见面的“策划”,想把表妹介绍给李政道。为此笔者求证过黄宛的儿子黄志恭先生,黄先生说,他也就此事问过父亲,父亲说,他并没有这样的想法,而且当时感觉李政道和秦惠君更合适,也劝过表妹宁宣。从传记看,作者似乎并不知道南希其实就是黄宛的表妹宁宣,可见对内情还是不够了解,记叙有出入也不奇怪。再说秦惠君,其实她也对李政道一见钟情,但得知宁宣心事,一度对李政道保持距离,李政道得知其中缘故,开诚布公地找宁宣表白心迹说,我很爱秦惠君,希望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凌宣终于想开了,一场纠结的感情故事圆满结局。这段趣话,不仅启示我们该怎样面对感情纠葛,也体现了家庭文化教养,要是没有良好的家庭教育,这件事未必是这个结局。
两女士合影是贺延祉与贺启兰两姐妹,载于《晨报》。
一方铜墨盒引出的家族故事就说到这。这段故事主要涉及笔者两位表姨妈的家事,当然是浮光掠影,要展开,就是一本大书了。而且就笔者母系的善化贺氏家族而言,更是九牛一毛。中国数千年来推行的是宗法制度,大家族是宗法制度的构成要件,长期以来,中国的官权只及县一级,再往下就是家族管理的基层而广大的乡土社会,即所谓族权或者绅权管理。在家族中,又以大家族为核心。所以家族尤其大家族研究,是了解中国国情和历史不可或缺的课题。大家族不仅是社会管理的重要单位,还是文化积淀、交流与传播的重要单位。两位表姨妈的家事境况充分显示了这一点。此外就湖南人的近代文化作用而言,也值得我们探讨,从两位表姨妈的家族文化圈看,显现出湖南人的近现代文化地位。值得说明的是,本文中,笔者还没有把父系家族鼓嗓洲罗氏牵连进去,其实,贺罗两家有两百多年交集,如善化贺氏两位代表性人物,贺长龄与贺熙龄兄弟,即笔者的五伯太高外公和六伯太高外公就是笔者七代族祖罗典公在岳麓书院培养的高足,后来熙龄公主持城南书院,又成为笔者堂高祖,也是湖湘大儒罗汝怀的恩师,贺长龄最权威的家传就出自罗汝怀手笔。至于上述两位表姨妈结交的文化名人,如陈师曾,陈寅恪,齐白石,姚芒父等又都是笔者罗家祖辈先人的学生或朋友。总之,贺罗两家又在同一个文化圈内相遇交集,梳理进来,更是令人眼花缭乱。这种家族的文化交织,实在是令人神奇而感慨。诸此种种,引发笔者浓厚兴趣,希望通过自己的辛勤努力,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地图中辨识出父母家族的坐标,进而悟觉到一些有意义的文化启示,本文就是这种努力的一步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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