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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记 | 陈染:走路拾零

 

一个成熟的人必须面对和接受平凡甚至乏味的生活,而被庞大的平庸乏味的生活消灭掉的只能是弱者。

原文 :《走路拾零》

作者 |北京 陈染

图片 |网络

我所谓的“晚年生活”似乎是从30几岁开始的,确切地说,还要更早一些。与时下忙碌进取、物欲膨胀的生活相比较,对于我这个6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实在是显得太早了。

所谓的晚年生活,是指生活的节奏完全顺其自然,没有什么焦虑、急迫的心理控制着你、压迫着你、让你必须服从它的规律紧急行动起来。无论是写作还是出版社的工作,每一天对于我,如同一张光滑柔软的白纸,在早晨我自然醒来的时刻舒缓地展开,我往上边涂抹什么、怎么涂抹都可以,抑或不着一痕地掀翻过这一页,从晨钟到暮鼓呆呆地想上一天,任凭思绪游刃有余地在日常琐碎中浮游。

“晚年生活”的标志之一是我和母亲无论春夏秋冬无一例外地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出门散步。据说康德也有散步的习惯,每天傍晚他如同钟表的时针一样准确地出现在街道上,附近的居民甚至以他的出现确定钟点。我们无意攀附仿效伟人,我们既与伟人无关也不喜欢做伟人,我们愿意默默无闻地不被人注意地生活。但是,每天下午当我和母亲走出电梯经过门卫的时候,门卫总是善意地和我们打招呼,他知道,我们的出现意味着此刻一定是下午4点钟左右了。

我们喜欢走一条被我们私自命名为“俄罗斯小径”的小路,那其实不过是北京市区再普通不过的一条林荫小路。夏天的时候,路两旁高大茂密的浓荫搭起一条绵延的伞篷,小风贯通一吹,格外凉爽。有时候我们会遇到在树下举着长杆粘蝉鸟的人,知了们高声叫唱着,为着自由的生命而欢悦,我们驻足仰头观望,多么希望它们能够平安地尽情欢叫地度过短暂的一生。然而,它们自然的欢悦却暴露了自己的目标,如同诚实的人在人际复杂险要的环境中跳出来说出实话一样,粘蝉人轻易地就把一只撒欢歌唱的知了从高高的树冠上粘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剪断它的翅膀,然后把它扔进自家的笼子里去。一只自在的小生命就这样束手待毙失去了自由。我们为之深感惋惜!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要这样做,我抑制不住上前和颜询问。那人说,他家里养了几只漂亮的小鸟,它们特别喜欢吃这种蝉,所以他为鸟儿们来捉蝉。我无以言对。是啊,我们自己不是也在吃鱼吃肉吗!大自然的规律和人类的游戏规则一样,弱肉强食。我们心里沉甸甸的,默默走开。

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是龙潭湖公园。冬天的园子几乎没有什么游人,湖面上暗绿的波纹沉闷地翻滚一两下;夏季里那些茂盛的荷叶及不知名的水草都消失殆尽荡然无存了,只有一些枯枝败叶浮在水面上,显得静寂而萧条。然而我觉得这一切很符合我的心境,蓬勃旺盛是一种美,清寂凄然也是一种美。

母亲的脚步比从前缓慢了,我亦不再是多年前心急火燎地奔走,好像是心静脚自稳。一边走路,我一边对母亲说起近日读完的书。杨绛老人的《我们仨》我以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至高智慧,她尽力把那些随世而逝的时代的风云掩埋在聚散离合、骨肉人生的话语里边,但是谁都能够看到那种淡定坦然、娓娓道来的人生戏剧背后的东西。她说:“我们读书,总是从一本书的最高境界来欣赏和品评。我们使用绳子,总是从最薄弱的一段来断定绳子的质量。”平平淡淡中透出的是高段位的人生智慧。母亲同意我的看法,但是她同时也指出,杨绛老人多少也回避了生活中肯定存在的丑陋,夫妻从不吵架吗?从不产生厌倦吗?人性中从未有过私欲、褊狭和粗暴吗?我同意母亲的看法,我想老人是有意回避这些的,她不想说了。

我和母亲经常一路走也一路由书联想到我们的生活,太平的日子来之不易啊,反省我们居然经常感怀生活的无聊、乏味,真是太不知足了!在政治风云中人们还有暇无聊和乏味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聊、乏味也是一种“审美状态”。

春天的时候,候鸟们从南方长途跋涉迁徙回来,有许多野鸭子落户安家到龙潭湖水面上。望着三五成群的野鸭们悠闲地嬉闹戏水,母亲便似乎是自言自语轻声说: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太闭塞了?现在差不多是闭门索居、不与人往了。我低头观看清波漪澜的水面,说,是啊,野鸭是低等动物,它们的秩序太温驯,人类可比鸭子聪明多了,竞争也生猛残酷得多。现在的人们变得越来越实惠了,像我这样既不进取功名,又不能给别人的仕途铺平道路,我的大部分精神活动无非是镜花水月,从实用的角度我基本上是一个“柔弱而无用的书生”,别人无求于我;同时,我也不便于主动约请别人,现在还有多少人没事瞎聚会啊,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时间也是一种成本,以朋友名义下的交往,大部分是变相的“公关活动”,咱们与人家闲谈不是白白耽误人家的时间吗!我接着说,进取那些虚名有多累啊,要经年不息地打点多少关系啊?获某个文学奖说不定得付出多厚的脸皮啊?咱们还是过咱们的清静日子自在。我说我越来越理解晚年的张爱玲了。我们这样聊着,走着,心里却感到一丝茫然。

秋天是最美妙的,虽然有时刮起一阵阵风,但天空又高又阔,偶尔会有乳白色的云朵,我们分享着秋天的殷实,仿若寄身于高邈开阔的天空中,使我得以在现实中归于恬淡。我对母亲说,我曾经听到王蒙的夫人崔瑞芳老师提到王蒙“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感触良多。他们是经历过太多的历史沧桑风雨人生的人啊,我觉得“乐观主义”已经成为他们生命本能中抵挡灾难的盾牌,战胜险恶的武器,这除了健康的心理与人格,还需要大的智慧和境界。这个“乐观主义”不是肤浅怠惰,不是廉价的知足常乐,更不是软弱愚昧的妥协,而是一种大气的从容的深刻的感情和力量。任何非正常的外力的打击以及日常生活本身的平庸琐碎都不能打败一个乐观的人、一个面带微笑的人。我们凭什么要忧戚人生、小气地哀哀怨怨呢?乐观其实是一种大勇气!以我现在对生活的理解,日子过得平平常常,甚至乏味无聊,这是人生的常态,也可以说是人生的本质;而充满激情和兴奋的日子,是短暂的,是非常态的。一个成熟的人必须面对和接受平凡甚至乏味的生活,而被庞大的平庸乏味的生活消灭掉的只能是弱者。

太阳落山的时候天空偶尔会出现纷繁的云朵,我们走到售报亭,买上几份报纸。报纸是我家的必备之物,具有浏览价值的部分我和母亲用来翻看,空洞无物套话连篇的版面就给我家的小狗三三铺在阳台上用来排泄大小便。天色黯淡下来,我和母亲买上一些新鲜的蔬菜瓜果,怀着一路交谈后的清爽,怀着对平凡庸常的日常生活的感念以及对三三的牵挂,满载而归。回首当年,我的内心如同一台敏感的天平,一粒芝麻就会失重,不堪回首。没想到“老年生活”这般的心态,就这样忽然提前地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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