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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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是西门庆买给金莲的上灶丫头,常被金莲拿来出气。挨打是秋菊的宿命。
秋菊挨打,是因为主子金莲过得不好。一方面,金莲顶着谋害亲夫的名声进入西门府,家里家外舆论不佳。另一方面,金莲还不得不屈从于西门庆。西门庆喜欢春梅,可一向百依百顺的月娘在这一点上就是不松口。西门庆无可奈何,只好把春梅调到金莲房中,趁金莲初来乍到,向她要求收用春梅。金莲正承受各种压力,需要西门庆支持,一时软弱,就许了。
金莲准许西门庆收用春梅,相当于准许主仆暧昧、房中尊卑秩序混乱。春梅身份特殊,大不如以前顺从。这样一来,就给金莲的管理制造了许多麻烦。正因如此,月娘才不答应西门庆。而金莲一时软弱,就给自己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困扰。
总之,面对房里房外来自各方的压力,金莲过得并不顺心。加上春梅跟她一样,也是个争强好胜、服软不服硬的主儿,被收用后,少不了与金莲发生摩擦。书中对此未作正面描写,但在西门庆收用春梅后,一句“(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也道出个大概。
春梅不耐烦,金莲不心甘。房中两个女人的争斗,只苦了秋菊这头小獐。金莲只拿她撒气,春梅亦主亦仆、非主非仆,也拿她撒气。偏生秋菊简单直率、没心没肺,虽然很不愿被人打骂,又每每躲不过去。秋菊挨打的情节,在全书中俯拾即是。
第十一回,雪娥在厨房原本预备的粥儿,歇宿金莲房中的西门庆却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使秋菊去说。雪娥一时忙不过来,秋菊便坐在厨房里等。恰好春梅与雪娥旧有怨隙。宿敌雪娥一句玩笑,让无处发泄的春梅找到了出处。她回头便挑拨金莲。金莲正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很快就相信春梅。于是二人停止内耗,矛头一致对准雪娥。
雪娥、秋菊不知这一情节,也不知西门庆急着要往庙上。一个慢慢做,一个便坐着等。春梅一阵风地走来,指着秋菊骂雪娥,道:“贼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说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着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雪娥还当是以前,听了即回骂:“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二人对骂不要紧,只可怜无辜的秋菊,被春梅一手拧着耳朵,一直往前去了。
第十二回,金莲与琴童勾搭。这时金莲经过挤兑雪娥一事,已在西门府确定了地位。所以此事西门府上下都知道(包括月娘在内),却无人出来说半个字。众人的避让,令金莲有恃无恐。一夜与小厮行房,竟忘了关厨房门。秋菊出来净手,便看见了。若是别人看见都罢了,唯独秋菊无知无畏,次日便说给月娘房中的小玉。虽然小说未直接写小玉告诉月娘,但小玉对秋菊告密的处理态度,明显有月娘的授意——小玉将此事告诉了曾与金莲厮打的雪娥,这显然是为了扩大事态、激化矛盾!
雪娥、李娇儿走来禀告月娘,意欲拉她入队。月娘岂会参与,只是装憨装呆。玉楼也学她。事后金莲对玉楼满眼落泪,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妇,今日在背地里白唆调汉子,打了我恁一顿。我到明日,和这两个淫妇冤仇结得有海深。”指的是雪娥与娇儿。时值西门庆生日,家中人来人往。丽春院李桂姐又找上门来,令金莲措手不及。七事八事,倒把告状的秋菊忘了。
秋菊侥幸逃脱,没过多久,却因只鞋儿,被金莲打了一顿。事情其实正如第二十九回月娘所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掉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拿小厮顶缸,又不曾为甚么大事。”金莲与西门庆在葡萄架下纵欲,掉了鞋,被小孩铁棍儿看见拾着。小孩子口无遮拦,笑嘻嘻向陈敬济说:“我昨日在花园里耍子,看见俺爹吊着俺五娘两只腿儿,在葡萄架儿底下,摇摇摆摆。落后俺爹进去了,我寻俺春梅姑娘要果子吃,在葡萄架底下拾了这只鞋。”(第二十八回)这样一来,金莲不仅鞋落在女婿手中,又让女婿知道了她的房事。何况小铁棍断不会只对敬济说,于是西门府有多少人知道了此事?不难想像。甚至传到后来,月娘也知道了。金莲因此被女婿调戏:“这敬济向袖中取出来,提着鞋拽靶儿,笑道:‘你看这个是谁的?’”最后勒索了金莲一方汗巾儿,才把铁棍儿如何拾鞋说了一遍,方去了。
金莲被女婿如此这般,当面讲述自己的房事,无论如何也羞愧难当!况且铁棍儿又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肯定到外面也会如此宣传。金莲这丑实在出大了!她叫西门庆打了铁棍一顿,既是为遮羞,也是杀一儆百、叫人闭嘴。饶是这样,金莲还不解气。房中只有春梅与秋菊两个丫头。春梅被西门庆宠爱,金莲只好拿秋菊出气。
金莲起初发现鞋少了一只,便问秋菊。二人一番对答。秋菊的憨直与金莲的伶俐,相映成趣。秋菊道:“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是大实话,却显得荒唐。因此金莲不信,道:“你看胡说!我没穿鞋进来,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秋菊道:“娘你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是她自问,却又像反问金莲。金莲哭笑不得,骂道:“贼奴才,还装憨儿!无过只在这屋里,你替我老实寻是的!”于是秋菊三间屋里,床上床下,到处寻了一遍,自然寻不出。秋菊仍是那句话:“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没曾穿进来。”金莲开始还不信,末了记起什么,便叫春梅:“你跟着这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来,叫他院子里顶石头跪着。”
两人寻了不见,春梅也学金莲骂她:“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没的说了,王妈妈卖了磨——推不的了。”秋菊推测:“不知甚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我没曾见娘穿进屋里去。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这只鞋去了。”其实也是大实话,却牵涉春梅。于是被春梅一口唾沫哕了去,骂道:“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六娘叫门,我不替他开?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你抱着娘的铺盖就不经心瞧瞧,还敢说嘴儿!”一面押秋菊回去正法。秋菊不甘心,说道:“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寻不着随娘打罢。”春梅怕夜长梦多,连累自己,拦道:“娘休信他。花园里地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针也寻出来,那里讨鞋来?”金莲已心知肚明,却又准了。
恰好秋菊在藏春坞雪洞内寻到西门庆收藏的蕙莲儿的一只红鞋,便拿给金莲交差。金莲先看不出分别,后穿在脚上试了试,比旧鞋略紧,方知是死去的蕙莲儿的,便道:“这鞋不是我的。奴才,快与我跪着去!”吩咐春梅:“拿块石头与他顶着。”秋菊不知就里,一肚儿委屈,哭道:“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还怎的打我哩!”
如果事情就此作罢,秋菊或许能免脱,或少挨些打。可金莲被敬济一缠,不仅羞愧难当,更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虽然事情起因是金莲纵淫,认真追究起责任来,又是春梅没看好园门出的纰漏,但春梅既打不得,就只好秋菊受罪了!金莲便叫春梅拿板子,要打秋菊。秋菊不服,说道:“寻将娘的鞋来,娘还要打我!”金莲把陈敬济拿的鞋递与她。秋菊看了,把眼瞪了半日,不明所以,说道:“可是作怪的勾当,怎生跑出娘三只鞋来了?”实话实说,倒自有谐趣。金莲承受了敬济的羞辱和舆论压力,没心思说笑,怒道:“好大胆奴才!你拿谁的鞋来搪塞我,倒说我是三只脚的蟾?”不由分说,教春梅拉倒,打了十来下,打得秋菊抱股而哭,望着春梅道:“都是你开门,教人进来,收了娘的鞋,这回教娘打我。”又是大实话。但对秋菊的申诉,金莲佯作不知,因为她不能打西门庆心爱的丫头。春梅便骂秋菊:“你倒收拾娘铺盖,不见了娘的鞋,娘打了你这几下儿,还敢抱怨人!早是这只旧鞋,若是娘头上的簪环不见了,你也推赖个人儿就是了?娘惜情儿,还打的你少。若是我,外边叫个小厮,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看这奴才怎么样的!”一番恐吓,令秋菊忍气吞声、不再言语。
金莲的压力,相当一部分来自春梅,而后者的骄纵还有吴神仙的理论支持。第二十九回吴神仙批春梅是“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是头戴珠冠的尊贵之命。批她主人金莲:“光斜视以多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终须寿夭。”反是淫贱之命。吴神仙的断语,不仅颠倒了金莲房中的尊卑,也使金莲无比沮丧、绝望,心理负担十分重。
危机感加重的金莲,就算日夜与西门庆放纵,也不能排遣满腹抑郁。她对秋菊发作,也是为了借机试探春梅。金莲教秋菊取酒与西门庆吃。秋菊本是上灶丫头,没奈何替春梅做事,哪里懂房中事?半日拿上一银注子酒。金莲才斟一盅,摸了摸冰凉。顿时满腔怒火,“就照着秋菊脸上只一泼,泼了一头一脸,骂道:‘好贼少死的奴才!我吩咐教你烫了来,如何拿冷酒与爹吃?你不知安排些甚么心儿?’叫春梅:‘与我把这奴才采到院子里跪着去。’”怒秋菊是真,却也有支使春梅、重建房中秩序的意思。春梅却说:“我替娘后边卷裹脚去来,一些儿没在跟前,你就弄下硶儿了。”而并不按金莲吩咐行动。金莲不肯作罢,听秋菊抱怨,骂道:“好贼奴才,你说甚么?与我采过来!”叫春梅“每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春梅却道:“皮脸,没的打污浊了我手。娘只教他顶着石头跪着罢。”于是不由分说,拉秋菊到院子里跪着。如此不尊号令,显然是春梅、金莲借着秋菊角力,只苦了秋菊两头受气。
不过,瓶儿生子、金莲被冷落后,这种情形就有了转变。一方面,金莲、春梅二人处境相似。没有了西门庆,就犯不着竞争,金莲也无须为尊卑苦恼。另一方面,金莲的困窘又使春梅心生同情,而且更使她领悟:就算她争抢到了这个位置,也不过如金莲一般,又能如何?于是二人化干戈为玉帛,情谊也才真正产生。
金莲和春梅和解了,秋菊的待遇却没有改变,反而随着金莲处境的恶化而日益恶化。她的存在,似乎只是金莲生存状态的好坏的一个映像。她若逍遥,则表明金莲顺利;她若吃苦,必定表明金莲不顺。第四十一回,金莲费尽心机,在乔家却只做了瓶儿的陪衬,回来又被西门庆骂。这时,秋菊就该遭殃了。“因秋菊开的门迟了,进门就打了两个耳刮子,高声骂道:‘贼淫妇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开?你做甚么来?我且不和你答话。’……待要打他,又恐西门庆听见;不言语,心中又气。”金莲欲将外面的不顺,尽数发泄在秋菊身上。幸好西门庆在隔壁,秋菊便逃过一晚。
但到了次日,西门庆去了衙门,秋菊就逃不掉了:“妇人把秋菊叫他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头,叫春梅扯了他裤子,拿大板子要打他。”有珠冠之命的春梅,虽然不再与金莲斗,但也不会老实听金莲使唤,只道:“好干净的奴才,叫我扯裤子,到没的污浊了我的手!”自作主张,走到前边,叫了画童扯去秋菊的衣服。金莲且打且骂,道:“平白撑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指桑骂槐,矛头直指隔壁瓶儿。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又骂。只可怜无辜的秋菊,没来由被打得杀猪也似叫。那边李瓶儿虽知道金莲骂得有因,却不知如何应付,实在耐受不住,只得使绣春去说:“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瓶儿说的倒是实情,奈何一句不偏不倚,恰又触着金莲的痛处!金莲听了,越发打得狠了,骂道:“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把李瓶儿气得两手冰冷。
瓶儿连累秋菊替她挨打,不止这一次。第五十八回,秋菊又因瓶儿被金莲打。这天是西门庆寿辰,“潘金莲吃的大醉归房,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请任医官来看他,恼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践了一脚狗屎……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李瓶儿使过迎春来说:‘俺娘说,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着了,教五娘这边休打狗罢。’潘金莲坐着,半日不言语。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开了门放出去,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金莲不放过秋菊,其实是因为她不放过瓶儿。她看着那鞋,把秋菊唤至跟前,先质问:“这咱晚,这狗也该打发去了,只顾还放在这屋里做甚么?……知道我来,你也该点个灯儿出来,你如何恁推聋妆哑装憨儿的?”春梅也于一旁煽风助火:“我头里就对他说,你趁娘不来,早喂他些饭,关到后边院子里去罢。他佯打耳睁的不理我,还拿眼儿瞅着我。”金莲坏心情加上坏脾气,开始发作,道:“可又来,贼胆大万杀的奴才,我知道你在这屋里成了把头,把这打来不作准。”便叫秋菊到跟前,哄得她低头瞧时,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瘟着抹血,忙走开一边。金莲打得性起,不容她走:“教春梅:‘与我采过来跪着,取马鞭子来,把他身上衣服与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妇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点般鞭子打下来,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叫。”
瓶儿自然又使人来说,可金莲哪里会听。连潘姥姥也看不过了,走向前夺他女儿手中鞭子,说道:“姐姐少打他两下儿罢,惹得他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金莲本来忌恨,又听见他娘也维护瓶儿,“越发心中撺上把火一般”,变本加厉,打够二三十马鞭子,又盖了十栏杆,打得皮开肉绽,才放出来,而且,“又把他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李瓶儿知道金莲打秋菊其实是挤对她,在那边“只是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边堕泪”,敢怒而不敢言。只可怜被牵连的秋菊,没来由受的苦难无休无止。
而且,秋菊的苦难,并未因瓶儿辞世而结束。只要争强好胜的金莲一天没在争宠之战中获胜,秋菊就一天也别想太平。而且,瓶儿母子死后,金莲背负的罪恶更重、名声更坏,因此更加喜怒无常、多疑猜忌,性情也更加暴躁。第七十三回,金莲使尽浑身解数,热嘲冷讽、嬉笑怒骂、谑浪挑逗,好容易才使西门庆回心转意,不想却被春梅捡了个现成:“这西门庆赶出去不见他,只见春梅站在上房门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边来……金莲到房门首,不进去,悄悄向窗眼望里张觑,看见西门庆坐在床上,正搂着春梅做一处顽耍。”于是,争宠斗争又回到金莲、春梅之间。
金莲与春梅曾在很长一段时间中相知相惜。因此,不管是忌惮西门庆对春梅的宠爱,还是考虑到这段情谊,金莲都不可能撕破脸皮直接针对春梅。于是金莲故伎重演,秋菊又成了夹在中间的冤大头。她到后边坐了一会儿,估摸着二人事毕,才回到前边。向秋菊探知西门庆已睡了一会儿后,金莲便要茶吃,而且不要秋菊倒,却要春梅替她熬。金莲对秋菊道:“你叫春梅来,叫他另拿小铫儿顿些好甜水茶儿,多着些茶叶,顿的苦艳艳我吃。”同样是试探春梅、确定尊卑的意思。但话音刚落,又想起西门庆在旁,便叫秋菊作罢。然而,秋菊憨实,却执意替她去叫:“走在那边屋里,春梅歪在西门庆脚头睡得正好。秋菊把他摇推醒道:‘娘来了,要吃茶,你还不起来哩。’”
秋菊的老实,搅扰了春梅。“这春梅哕他一口,骂道:‘见鬼的奴才,娘来了罢了,平白唬人剌剌的!’一面起来,慢条厮礼、撒腰拉裤走来见妇人,只顾倚着炕儿揉眼”。面对春梅的傲慢,金莲不仅不敢吭声,反骂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儿的,把你叫醒了。”可怜秋菊两头受气,还不知为何。金莲便叫春梅:“你头上汗巾子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扯扯哩。”又问:“你耳朵上坠子怎的只戴着一只?”只字不提煮茶一事,却不断对春梅套近乎。待春梅去寻了半日耳坠子回来,问:“他说娘要吃茶来?”金莲才说:“我要吃口茶儿,嫌他那手不干净。”这委婉商量的口气,已全然不似主子使唤奴才了!春梅也见好就收,连忙舀了一小铫子水,坐在火上,给金莲煮茶。
金莲虽然面上平静,其实心内不甘。她与春梅之间的拉锯战再次上演,秋菊仍是中介。金莲责问一个柑子的下落,教春梅:“你与我把那奴才一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子。”春梅果然不依,道:“那臜脸蛋子,倒没的龌龊了我的手。”金莲又道:“你与我拉过他来。”春梅不敢过分,用双手推搡到妇人跟前。金莲用手拧秋菊腮颊,春梅也协助金莲惩治秋菊,仿佛半个主子。两人从秋菊袖里掏出些柑子皮儿来,金莲便尽力在秋菊脸上拧了两把,打了她两下嘴巴。春梅却觉得金莲下手轻了,建议道:“娘到明日,休要与他行行忽忽的,好生旋剥了,叫个人把他实辣辣打与他几十板子,叫他忍疼也惧怕些。甚么逗猴儿似汤那几棍儿,他才不放在心上!”这种带有指责和命令的语气,哪里是通常主子奴才之间的对话所有的!两人只管就如何收拾秋菊一事展开争斗,只可怜秋菊被拧得脸儿胀肿,“谷都着嘴往厨下去了”。
如果只是金莲打骂,秋菊或许还能忍受,毕竟她是六两银子买给金莲的丫头。当时丫头仆人被主子打骂,都是常事,秋菊也不以为奇怪。令秋菊感到耻辱的是春梅也打骂她。春梅与她同为仆人,却对她颐指气使、批颊摘耳。主子金莲不仅默许她这样,甚至还特别看顾她、抬举她:“不令他上锅抹灶,只叫他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缠得两只脚小小的。”而“秋菊为人浊蠢,不谙事体,妇人常常打的是他”。无论是金莲对她们的区别对待,还是春梅的欺压,都使秋菊十分不平、不满。以秋菊的心智,她并不能觉察金莲为何要抬举春梅。金莲不仅自己打骂她,还放任春梅打她,因此秋菊自然会把一切不平不满都归到金莲头上,对金莲恨之入骨了。
不久,秋菊报复的机会来了。
西门庆死后,金莲与敬济私通。二人每次约会,事前就灌醉春梅、秋菊二人。后来春梅撞破此事,也被迫参与,于是就只背着秋菊一人。事有凑巧,第八十三回,春梅照常将秋菊灌醉。然而未及天明,秋菊便被隔壁说话声吵醒,听见有男子声音,不知是谁。她起来小便,从窗眼里看见一人,披着红卧单,从房中出去了。原来是敬济。秋菊一向对金莲不满,这下子抓住了她的把柄,暗道:“恰似陈姐夫一般。原来夜夜和我娘睡。我娘自来会撇净,干净暗里养着女婿!”
秋菊决意复仇。
秋菊复仇的方式奇特又简单。她只是对她所见的一切事情,坚定执著地表示肯定。她始终坚定地向人揭发金莲的丑事,并且言之凿凿:“的确看见了。”仿佛那个无所顾忌地指出皇帝赤身裸体的小孩一般。
总之,秋菊走上不懈的告状之途。
次日,秋菊便径走到后边厨房里,如此这般对小玉说。不想小玉和春梅要好,把这事告诉了春梅。于是金莲知道了,“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这时春梅走过来,说:“娘没的打他这几下儿,只好与他挝痒儿罢了。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汤他这几下儿,打水不深的,只像斗猴儿一般。他好小胆儿,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你这般,好养出家生哨儿来了。”要求金莲严惩秋菊,其实有掩盖自己的心思。金莲听了,却反而不打了,“几声喝的秋菊往厨下去了”。显然,春梅长期越俎代庖,对她的行为指手画脚,使她十分反感。与春梅相比,告状的秋菊不过是不分轻重而已。而且房中也需要这样一个蠢蠢的丫头,以衬托她的主子地位。如果把秋菊撵了,她与春梅之间就没有了缓冲,便不好相处了。基于以上原因,金莲放过了秋菊。
然而,秋菊老实,又对金莲、春梅一腔怨气,却抓住此事不放了。
八月中秋夜,金莲、敬济、春梅贪睡失晓,次日至茶时前后仍未起来。秋菊便又去告。小玉正打发秋菊,被月娘察觉。小玉不能隐瞒,撒谎道:“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于是月娘真个就去了金莲房中。金莲、春梅手忙脚乱,只得把敬济藏在被子里,两人不梳不洗,一大早就蓬头垢面、战战兢兢地穿珠花。月娘其实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只管和金莲闲说珠花,吃了茶便出来了。月娘更像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放过了金莲,却又使小玉来说:“你老人家只放在心里,大人不见小人之过,只堤防着这奴才就是了。”却是替秋菊保驾。由此看来,月娘装作看不见,其实是在戏弄金莲。
此事过后,月娘便清闭门户。金莲与敬济被打断,约有月余不得相见。春梅便挑唆、帮助金莲继续与敬济私通,道:“娘,你这等虚想也无用,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我听见说今晚要宣卷,后边关的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房内取草装枕头,等我到铺子里叫他去。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金莲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决不有忘。”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后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金莲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可见,二人与敬济保持这种关系,并不只是因为情欲,更是因为她们把敬济看作她们的出路、她们的未来。不过,春梅一定不甘屈居金莲之下,不过拿她做跳板而已。
这次幽会时,仍是春梅把秋菊灌醉。但这一醉还不如从前,秋菊到半夜就醒了。于是秋菊又瞧了个不亦乐乎,然后又去后边告。但是,没料到月娘不但不信,反而喝骂了她一顿,并说要打,唬得秋菊“往前疾走如飞”。
月娘如此这般,不是她真不信,却是因为秋菊告状迟了——她睡一觉起来,又与春梅嚷闹一通,敬济早跑了。月娘现在出面,抓不住证据,无异于打草惊蛇,故而喝骂秋菊,麻痹金莲。果然,金莲“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大胆了”——月娘要的就是这大胆。第八十四回,月娘说要还愿,远远地上泰山去了,更是放纵金莲的大胆。果然,月娘一走,金莲便无拘无束:“和陈敬济两个就如鸡儿赶蛋相似,缠做一处。”不多时,就弄出个孩子。没奈何,吃胡太医药打下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孩子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孩子来了”。
事已至此,秋菊告不告都无关紧要了。可是秋菊无比老实,月娘一到家,她便迫不及待去告。不想与春梅交好的小玉从中作梗:“(秋菊)走到上房门首,又被小玉哕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脸上,骂道:‘贼说舌的奴才,趁早与我走!俺奶奶远路来家,身子不快活,还未起来。气了他,倒值了多的。’”秋菊只得忍气吞声,喏喏而退。
然而,百折不挠的秋菊,歇不了几天,第八十五回又去告状。这日也是合当有事:“敬济进来寻衣服,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结果,“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这一回告状及时,月娘不仅不骂,反而“急忙赶去”,果然逮了个正着。秋菊终于大功告成!
月娘先喝骂了敬济,然后下来,尽力数说一世逞强的金莲:“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瓶儿罐儿有耳朵,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若长俊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他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我今日说过,你要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被强人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如此振振有词、正大光明,足以找补回月娘以往受的所有窝囊。金莲羞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回后边去了。
有这些铺垫,月娘便正正当当地卖了春梅和金莲,再把敬济赶出西门府,一切顺理成章。老实而执著的秋菊终于复仇成功。然而,这时候,她对于月娘也不再有利用价值,下一个被清洗的就是她了。月娘并不想收用她这个始终抓住主子把柄不放的奴才,打发金莲后,次日就卖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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