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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摆渡人

 


▲莫莫在沈阳和宠记店内 图/受访者提供

截至2021年,我国城镇犬猫数量已经超过1亿只,每年死于伤病和意外的宠物数量在百万之上。它们离去之后要如何处置?许多与它们亲如一家的宠物主人,在痛失爱宠后如何找寻抚慰?在庄重宁静的告别仪式之外,宠物殡葬这个新兴行业的提升更在于为宠物主们提供心理支持和建设,也促使社会对于宠物有更多新的认知,给予它们更善意的对待。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 发自北京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崔畅
图 / 本刊记者 梁辰(除署名外)
编辑 / 李屾淼 lishenmiao1989@126.com

意外

打开单元门不过两三秒,常斐听到了黄油的几声尖叫。这只5岁的小泰迪生性活泼,原本声音就很高亢。但9月下旬的那个深夜,仿佛要刺破楼道空气的声音,与往日格外不同。

从单元门飞快地跑向几米外的家门,她瞧见黄油肚子朝上滚了几下,腿有点打颤。邻居的哈士奇还在一旁大声吠喊。直到看到地上的两滴血印、小狗的躲闪、邻居的一脸歉然,她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实在抱歉,我们牵了绳的,不知它今天怎么就扑上去了。”邻居小心地解释。

已是晚上10点多,常斐无心和邻居交涉,毕竟自己也有责任——再过两天就要搬进装修完的家,她用推车运了些日用品过去,想着能给搬家时省点力。儿子说要帮忙,顺便带着黄油一起过来看看。一路都用绳子牵得好好的,就是开单元门时大意了,黄油“噌”地窜了出去,没想到正好碰上夜里出来遛大型犬的邻居,也没想到这只和黄油一起玩过的哈士奇忽然发飙。

等母子俩简单给黄油处理了一下伤口,再回到住处,已经接近夜里11点。丈夫毕川刚刚下班,两人因为装修和工作都有些疲劳,想着第二天上午再带小狗去医院看看。“黄油生命力可顽强了,应该问题不大。”

没承想,第二天上午的检查显示,黄油身上断了三根肋骨,肾、肝、胰腺各项指标严重超标,已经处于病危状态。“原来昨晚咬的两道伤口很深,里头有内出血。”常斐傻了:自己怎么这么无知,这么抱侥幸心理?

医生将黄油放在高压氧舱里,打算先输液观察几天,再看能否手术。带着几分忐忑,常斐先回了家。不到一个小时就接到了院长的电话。“小黄油走了,没办法。”

正午的阳光下,还在应付几拨装修工的常斐,感到一阵眩晕。“天,我对不起狗狗,也对不起孩子……”

五年前,一家人无意中赶上了商场的一次宠物市集。之前夫妻俩从没有养宠物的计划,那天常斐却有点心动。两只棕色的小泰迪毛发微卷,眼睛像黑葡萄一样透亮,满是好奇与渴望,母子仨立刻都爱上了。毕川虽然极力反对:“养了就得负责任,你们能做到吗?”还是拗不过俩孩子的央求,全家选择了其中一只带回了家。

“我们真的有一条小狗了!”姐弟俩都美滋滋的,如做梦一般。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黄油亲亲,和她玩游戏。黄油俊俏、良顺、充满朝气,俩孩子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家伙。

原本以为可以和她一起生活十几年,却没想到在这个秋天戛然而止。

冷静下来,常斐意识到必须打起精神。要处理装修的琐事,要准备好孩子们放学后告诉他们这个事实,让毕川尽快回家,再去医院把黄油接回来——必须全家一起。

然后,怎么办?她想起了之前浏览过宠物殡葬的信息——北京有机构能够完成宠物的火化,且让主人可以庄重、安静地和爱宠告别。

半小时之内,她拨通了两家机构的电话,选择了其中一家。


告别

这家叫作“彩虹星球”的机构位于东五环。因为下午有另一单任务,工作人员最快也只能夜里10点多赶到店里。

这样也好,可以和黄油再多待一会儿。从西北五环到东五环,路上最多四十来分钟,一家人不时哽咽,或者沉默。

已经上初中的姐姐小然,全程看着窗外,不发一语。下午爸爸在学校门口告诉她,她在街边大哭了一场。弟弟小安则是在小区里的长椅上,听妈妈讲述了求医的过程和结果,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用自己最喜欢的“小狗被”裹着黄油。那是条特别柔软的白色小花棉被,陪着小安度过了大半个童年,他希望用它带给黄油最后的温存。

▲彩虹星球百子湾店的骨灰寄存室。有的家长还会把宠物喜欢的食物、玩具、纪念品存放在此,隔段时间前来探望,或做调整和更新

“彩虹星球”坐落在一个类似艺术园区的院子里,除了门口的两只火烈鸟雕塑,没有任何标识。庭院里,竹栅栏一侧的地上铺满了白色砂石。对面办公间的屋檐垂着一线风铃,偶尔荡起几声,轻轻盈盈。从闹市和荒僻的小路进入这里,常斐感觉心一下就静了。

厅堂面积不大,两侧墙上挂着满满的相框——全是来过这里的猫狗,间杂着兔子、仓鼠、鹦鹉、草龟、蜥蜴等其他宠物。每一张照片下都标注着它们的名字、生卒日期和主人寄语。桌上还有几本纪念册,写满了家人的回忆和祝福。

“啊,这只才活了三个月!还有只活了几天的……”“这只有先天的病,这只是因为情侣吵架去世的!”小然和小安好奇地翻看,一路伴随的哀伤看似被转移了些。

一位年轻男士从他们手中接过黄油,放上清理遗体的工作台,随后他戴着手套为她清理创口,洗净身体,吹干,再把打结的毛发一一梳理开,如同对待一只活着的小狗般轻柔而细腻,全程不发一言。

之后便是告别环节。两间面积不大的告别室,一间摆放着地藏王菩萨像,全程播放梵音,适合佛教信仰的家庭;另一间白色主调,装点着一些干花,素雅清新。他们选择了这间。

“可以和狗狗告别了。觉得可以了告诉我就好。”工作人员轻声说。

干干净净的黄油侧躺在床上,盖着薄毯,仿佛只是睡去。时间完全属于常斐他们了。因为在家中和车上释放了许多情绪,这会儿全家不再恸哭,只是微微地啜泣,谁也舍不得把告别室的门打开。

“下辈子我要好好保护你。”小然在卡片上写下这句。弟弟则在透明留言板上写下:“第一次与你相见,你是那么小,在一个纸箱里是个宝宝,你又那么大,大到能装进我的心里。”

▲告别时,小然在轻轻抚触黄油 图/受访者提供

黄油的耳朵长,又最爱大家挠她脖子后头。全家留下了她耳朵、脖子和脚上的一些毛发作纪念。选了一个浅粉色的瓷骨灰盒,还把小然给黄油拍的照片配上相框,拓了她的爪印附在其中。

为环保考虑,专属的火化设备不在店内,而在六环以外,往返需三四个小时。已近子夜,常斐家没有选择当天领取骨灰。两天后,毕川从店里取走黄油的骨灰,带回了家。孩子们不想埋在院子里。“万一将来找不着了怎么办?”

于是,黄油和她的相框、喂食盆,一起被放置在家中的某个高处。


“圆梦”

受访家庭都表示,选择彩虹星球这样的宠物殡葬机构,除了环境的温馨,对宠物遗体的尊重,给主人充分的时间和空间向宠物告别,让他们的心灵得到慰藉,是最重要的原因。

“感觉他们像摆渡人。用一种温柔的力量,让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光是我们,也有一个地方把它们当作‘人’来对待,让我们得到安慰。”宠物主武颖和璐洋形容,这是一份让人敬佩的职业。

但这种形式目前还是非主流,少为人知。民间流传着“猫死挂树头,狗死顺河流”的说法,一位网友写道,自己珍爱的小猫死后,“母亲就用白袋子装起来挂在了家不远处的树上,远远地望着。”

▲彩虹星球东坝店,有佛堂风格的告别室

根据《2021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当年中国城镇家庭中,宠物猫的数量已达5806万只,犬的数量为5429万只。全国城镇宠物(犬猫)主达6844万人。但据记者了解,大部分宠物死后,还是以掩埋和简单火化为主。

国家《动物防疫法》规定,动物死亡后应当按照规定进行无害化处理,单位和个人不得随意处置。业内人士也表示,在小区内就地掩埋宠物会对社区生活造成困扰,宠物身上的病原和菌类可能进入土壤,对环境特别是水源造成污染。“如果深埋也建议远离城区,要挖1.5到2米左右的深坑,并在遗体上覆盖一层较厚的生石灰以避免致病物质扩散。”一位机构代表说。

此前,许多城市郊区一度涌现出大量的宠物墓地。但因为乱象丛生,曝出诸如“企业主跑路”的新闻后,这类项目被整治,随后规模迅速收缩。

选择简单火化的,绝大多数会通过宠物医院取得联系。本刊致电京沪四五家宠物医院,他们都表示有对接的火化机构,分集体混合火化(无法领取骨灰)和单独火化两种。单独火化按照宠物重量来收费,从小只到大型犬,分别从三五百元到两三千元不等,5公斤以上的收费明显增高。只有一家医院表示会从中“抽成”。

“我们也找过医院,但很多医院要拿走起码一半(费用),除去火化油的支出,还有交通、人力、手续费等等,毫无利润可言。如果按照这个比例合作,商家要么贴钱,要么很难保证单独火化的信用与质量。”业内人士透露。

天眼查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1月,我国经营业务包含“宠物殡葬”的企业共有1462家。然而这类服务涉及市场监管、民政、农林、环保等诸多部门,相关监管和法律尚属空白。早几年在行业人士的不断努力下,宠物服务已经从农林牧渔业脱离出来,成为城市服务的一个分类。但宠物善后在市场监管部门的经营范围中长期没有对应的经营内容,目前虽已设立“动物尸体无害化处理”营业执照,也没有细化到宠物善后。

但总有些人在探路。共同的驱动力,来自对尊重生命的渴求。

▲宠慕创始人李超

在北京打拼多年,青年李超最好的朋友是一只叫JOJO的哈士奇。从租单间到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为夫为父,从成为公司部门总监到创业,JOJO见证了他的酸甜苦辣、每一个通往“成功”的昼夜晨昏。

2015年,JOJO死于癫痫发作。李超去一家殡葬机构,本以为工作人员会帮忙清理JOJO的尸体,但他们直接把JOJO的尸体随手扔进火化炉。他在等待时大哭,机构人员却在一旁打牌说笑,结束后还以“超重”为由,在谈好的价格上加了几百元。用对方给的塑料袋带着JOJO回家,李超只觉一阵阵冰凉。

他决定自己来做,提供更多人性化、个性化的服务,帮助失去宠物后深感无助的人。为此他特地设计了清理、告别仪式、火化、收取骨灰等多个环节。这套流程已经实施了七年,沿用至今。

“收入不是主要目的,是想让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们,在宠物离世时,能有得选。”李超说。

英豪学家居设计出身,但他在流水线般的工作里感受不到一丝价值和乐趣,不明白客户反复强调的“这条线要3厘米、不要4厘米”,有什么分别和意义。因为养猫,他无意中了解到宠物善后行业。在听说了“宠慕”之后,他向李超取经,创办了“彩虹星球”。

▲彩虹星球东坝店的骨灰罐样品陈列。家长们和宠物告别后,可在店内选择自己心仪的骨灰罐和纪念品,是否选购完全取决于个人意愿

王馨欣和莫莫的职业选择,则与家人有关。

和奶奶感情至深的王馨欣,至今对当年的那一幕幕场景无法释怀。

“那是北京的一家三甲医院,丧葬这些外包给第三方。奶奶在急诊室走的,感觉医生们一分钟都不想耽搁,让家属自己推着床送到那儿(太平间)。在地下室,很阴森简陋的环境,第三方就接手了。”

殡葬机构的人把奶奶推进房间,给她擦拭身体,然后有人过来让王馨欣挑选殡葬“套餐”。“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给奶奶换了一身寿衣,从她身上脱下的衣服就那么扔在地上。”

一切都像框架给框死了。几点发车,几点到火葬场,没得商量。路上王馨欣和司机说请开稳点,好让家里的车能跟上。“他特别不耐烦,说再慢就晚点了。葬礼也不是给逝者和逝者的家属办,而是给其他人办。都是走过场。”

莫莫的父亲去世时,她对于生死还有些懵懂。没有大人来告诉他们,亲人的离去意味着什么,自己该如何面对。

她在柳州和沈阳做过五六年的殡葬服务——为人:给亡者净身、穿衣服,送到殡仪馆,安排出殡事宜,火化、寄存骨灰,全套都参与。但几年下来,“所有的工序都很程式化,和丧属这边没有情感的互动、交流,自己就像一个工具。”

两人都提到了台湾的丧葬文化。

一则台湾的电视广告给莫莫留下很深的印象。“讲述一个老奶奶,儿时没吃到人生的第一个冰淇淋。后来儿子帮她开了冰店,自己却病倒了。她想亲手做冰淇淋给孙女吃,却再也没有机会。她去世以后,礼仪公司把会场打造成冰淇淋主题,送给每个客人一个冰淇淋,帮老奶奶圆了生前没实现的梦。很动人。”

台湾的宠物殡葬企业“翡翠森林”坐落在青山绿水间。王馨欣亲临拜访后发现,原来悲伤可以通过用心的设计转化为感动和温暖。

她和莫莫不约而同地觉得,既然暂时没法改变人的丧葬仪式和流程,那就从宠物做起吧。两人在行业里工作一段时间后,分别创立了北京“翡翠森林”和沈阳“和宠记”。

▲北京翡翠森林的创始人王馨欣写的这本《你在心里,从未离去》带给很多读者慰藉和帮助 图/受访者提供


日课

相比“宠物殡葬”,南方人物周刊采访的这几家机构更愿意自称“宠物善后”行业。店内员工(包括创始人)地位平等,每人需要独立完成从接待到最后送骨灰的每项工作。

李超要求员工接宠物时要双手轻轻抱起,登记资料时不问宠物具体死因。工作人员上门接宠物时,尽量统一着装,但也不要穿全黑的,免得对方心里不适。

他们很少称呼来访者为“客户”或“主人”,而是“家长”。家长在写到所养宠物时,也习惯用“他”和“她”来指代。“因为在他们心里,宠物就是自己的家人,就是他们的孩子。”

对“家长们”的心理安慰,是宠物善后工作者最主要、也最有挑战的一门日课。同理和共情,既是他们的沟通基石,也不可过度累积。

告别室没有复杂的设计,抽取纸巾是常备品。留言板、卡片,还有床上的“告别指南”都是英豪因应需求一样样添置。“其实和你的爱宠告别,哪里需要别人来指导?只不过看到有家长进来后不知如何是好,便写下几个问题,可以从‘毛孩子’的特质、对它的点滴回忆开始。”那张打印的指南,已被打湿了多张,一再地重印、再放。

但是否需要开启心理安慰或悲伤辅导,完全因人而异。在告别时段,他们一般静静在外守候,不多干预。

在《南方人物周刊》采访的这几家,除非客人特别要求鲜花告别或者超度,普通的告别仪式不收取任何费用。在宠慕的告别室独自停留时间最长的家长,一共待了12个小时。“和宠记”则有位单独来送别宠物的人士,希望在告别室里工作人员能一直陪伴——这种情况很少见。

“有人买了一瓶酒,反锁在告别室很久。还有人问,我可不可以剪下我的头发还有衣服,和狗狗一起火化?”一位女生因为考研没回来照顾狗狗,最后狗狗病死。“她跪倒在火化炉旁,不想让狗狗走。奶奶和妈妈一直劝了好久。”这些画面,莫莫都记得很清楚。

几乎每一个家庭都会说,他们的宠物什么都懂,是最独特的。很多人在前期能有所克制,到火化前也会忍不住,嚎啕大哭。莫莫他们都会提示,“别着急,完全准备好了再开始。”

▲彩虹星球创始人王英豪,和百子湾店的 “二号员工” 肥仔

英豪接入行第一个客人电话时,声音特别小,“尽可能的温柔”。后来他意识到,不必这么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因为他们也是处在比较无助、比较懵的状态,需要一个人能够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这一趟路。那个时候一个坚定有力的声音才是可以依靠的。”

根据国外有关研究,逝去导致的悲伤一般分为“震惊和否认、愤怒、摇摆、沮丧、接受事实”这五个阶段。但最创痛的时间有多长?几周?几月?没有定律。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常斐不断地陷入自责与懊悔。“如果那天晚上不出门,如果牵好狗绳,如果当天夜里及时送医……”医生告诉她,黄油伤得太重,就算当晚送过来,也很难救活。也许确实如此,但及时送医,至少自己该做的努力都做了,而她没有。这是她没法原谅自己的地方。

“她那么好,可我为她做的好少。”家里装饰一新,变了模样,但那个制造和传递欢乐的成员却不复存在。小然和小安在头一两周吃不下饭,无心学习,房间里不时传来呜咽声。这种时候,常斐需要从自己还未平复的情绪里抽离,去安抚孩子。

英豪告诉她,能对孩子们直接地讲出事实,带他们来和黄油告别,这就很好。“不妨这么想,每个小动物的死亡经验,或许是它们留给家人的最后一个礼物,让你的未来少了遗憾,或者避免同样的错误。”他建议常斐在合适的时间带孩子一起看《寻梦环游记》这样的电影。等过些日子,全家再出去带上狗狗(的毛发或其他纪念品),一起感受更广阔的天地。

老人、孩子、独居者,是不是离世悲伤中的“高频”人群,需要特别的照护?宠物沟通师燬久不这么看。“这和年龄、身份都没有关系,还是看每个个体和宠物情感连接的深浅。”

王馨欣表示,有的事主表现出难以抑制的痛苦,甚至认为因为宠物的离开,失去了生活的意义。“这些人一般社会支持度较低,缺乏来自他人的关心、支持和肯定。”几位宠物善后机构创始人都建议,不妨放下愧疚感,将压抑已久的情绪做一次彻底的释放。最好能改变现有的生活状态,走出家门,或者找到合适的人倾诉。

对从业者而言,这份工作也难免带来精神的消耗和刺激。比如李超,因为JOJO的离去,他至今无法接待哈士奇的家长。

不过吴彤却觉得,这份工作不像一般人想的那般阴暗或悲伤,“我觉得它的主色调就是明亮的。我感受到的更多是爱与温暖。”

▲Q-Planet为客人设计的纪念墓碑。从2014年以来,吴彤一共为9116只宠物设计了纪念碑或其他纪念品,她为每一只都编了号,并欢迎主人分享他们的故事 图/受访者提供

她创立的Q-Planet品牌,迄今已经为失宠家庭设计制作了9116个木质小墓碑,墓碑一般也就手机大小,刻上宠物的肖像和寄语,可以摆放在桌上,寄托思念。有人希望墓碑头像刻狗狗拉屎的背影,想要比较调皮欢快的感觉。还有人刻上狗狗喜欢玩的球,或者给自己养过的兔子刻把芹菜。

和家长们熟了,倾诉变成了聊天,甚至还伴着欢笑。

英豪最难忘的小朋友,是一个叫“小红”的男生。

“他在店里给自己的好哥儿们打电话,对方问他你怎么请假没上学。他很认真地说,我今天没有时间跟你们一起干嘛,你等会别给我打电话了,以后你也没机会跟我家的猫咪一起玩儿了。”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红说得一本正经,“很像个小大人”,让英豪忍不住乐了。

▲小红在纪念册上写给逝去猫咪的话

纪念册里,小红贴的照片是自己在练钢琴、猫咪坐在他身旁的背影。“他写的是,我们是一 家人,我会好好练琴!“这是让我觉得很可爱的一个小男生……关于宠物、关于亲人的记忆,会一遍一遍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只要活在人的心里,就不算死去。被遗忘才是最可怕的。”


共度

家人般的陪伴、孤独的缓解、身体和心灵的欢愉与振奋,这是养宠家庭普遍从“毛孩子”那里得到的滋养。

“为什么会分食用的、野生的动物,还有家养的宠物?”小安不止一次地问起妈妈。

“是啊,每个宠物都需要一个主人吗?它们的存在就是因为我们吗,难道不是因为它们自己吗?妈妈也在心里问过呢。”

类似的疑问,电影《一条狗的使命》的部分观众也有提出:忠于主人、一生为主人而奉献,到底是狗狗自己的使命,还是人赋予它们的使命呢?训犬机构犬道文化创始人唐伟敏指出:狗狗既为适应人而活着,也为释放它自己的天性而活着,最重要的是,能正常地活到老死。这才是真正的人、狗、社会平衡共处的生活最佳状态。三者都保证了自己的正常发展,同时也完成了最佳的相互合作。这应是养狗者的普世追求。

万物有灵,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动物伴侣。许多家长说,自己伤心时宠物会沉默或关切,焦虑时它们也会不安。王馨欣生产时,她的猫咪牛牛始终守在她房间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入,直到第二天返回家中,才放心地回自己的窝休息。

吴彤见过一位男主人和自己养的小鱼亲吻。她曾有过疑问:动物和人之间,真能有这样的互通吗?还是人类投射了自己太多想象和情感?

后来,她觉得这不再是问题。没有太大必要去想到底人和宠物能不能互通,互通的程度有多深。“两个个体之前的连结,作为人类本身可能都难以去描述清楚,更无从真正知道动物的视角是什么,它对与它互动的人类有多大的感知。当这两个个体一起共度了时间,就足够重要了。”

养宠者的个性、行为方式,常常因为宠物发生积极的改变。

外在坚韧的编剧万方,内里不乏脆弱,生活中也是极少与陌生人接触的个性。但因为乖乖,她结识了一大帮犬主朋友,也从不吝惜在外人面前对乖乖示爱。“狗狗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世界,身在其中的铲屎官们尽可以肆意表达情感,不必羞涩。人长大进入社会之后鲜有这样的机会,往往忘了还可以这样做。”

英豪说,宠物的世界很简单,即便回家晚了,散步时间短了,给的食物迟了,只要你在身边,它就很开心。“它们很容易忘掉不好的遭遇,对于失去的也不会纠结。哪怕是病了,残了,也坦然接受。而人则会患得患失,永远难以满足。”

包包是在北京官园天桥上偶遇的小狗,花20块把它抱了回去,一养便养到终老。

武颖一度遭受过生活的重创,是包包将她从悬崖边缘带回。“心里很多恨意,无力,想去解脱。那种至暗时刻,可能电波一转弯,就走向死胡同了。可突然想到,我今天还没遛我的小狗,还没有完成该做的事情。你再看到她看你的眼神,她的能量场,那些事情就断片了,忘记了。”

她说自己以前不在乎什么白色垃圾、全球变暖,只在乎自己。“戾气很重”。外卖小哥希望她给个好评,她怼过去“凭什么给你好评?”现在她会告诉小哥,“慢着点,我不着急。”包包走后,她把家中剩余的狗粮、药品等宠物用品捐给了流浪动物基地,并开始给首都爱护动物协会“做流浪动物的守护者”项目月捐。

对失去和悲伤的体悟像一条漫长的隧道,终有透出光亮的那一天。


▲璐洋家老三仰头看着张珍珠的照片,这一幕让璐洋特别感动 图/受访者提供

猫咪张珍珠陪伴璐洋整整10年,走的那天毫无征兆,她哭到不能自已。朋友们给她做饭、插科打诨,她渐渐意识到,再颓也于事无补。而且对家里的“老二老三”(另两只猫咪)也不好。“我忽然发现,老二的胡子都白了。是老了,还是基因?”她害怕同样的疏忽发生,开始把大量的时间铺在健在的两只宠物身上,也重启了自己的爱好——跳舞。

包包“头七”那天,武颖给她写了一封信。她告诉包包,自己去做了文身,把她的头像和爪印留在了胸前。武颖甚至想过,以后从事英豪的职业,去当一位摆渡人。“我要变得更好。某一天和包包在平行时空相遇,她看到我的时候,不会露出担忧的眼神。会说,这个傻娘们儿,还行。”

▲包包走后,武颖在胸前文上了狗狗的头像和爪印 图/受访者提供

两个月过去,自责和自闭退去,常斐和家人的生活逐渐走向正轨。不过心里总有什么像泉眼一样,不时“噗噗地”轻轻一冒。可能是进门再也听不到什么的怅然,饭桌上不再需要躲开谁盛饭的时候,看到骨头、肉干的瞬间,两个孩子过来抱着她,需要答案、又似乎明了的眼神。

“妈妈,你说有天堂吗?”小安问她。

“你说呢?”

“我以前相信,现在不太相信了。因为黄油走了,我觉得再也见不到它了。

可如果天堂能带给我们真实和快乐,我愿意相信它的存在。”小安的眼睛闪亮着。

至于,要不要再养一只狗,常斐把这个问题留给时间。但她心里很明确:决定和宠物共度,你得想好自己是否有条件养它到终老;是否有喂养和调教它的能力。真正的对狗好,是让它们既健康安全地适应城市规则,也为它们尽可能地寻找到更多释放天性的自由空间。


困顿

《南方人物周刊》采访了数位不养宠物的市民,了解他们对于宠物善后仪式的看法。大多数表示,这些举动透露出“主人和宠物感情深”,“得一个心安”,能够理解。

也有人认为“太花钱了,麻烦。”“养宠物又费神又耗财,有了感情之后又割舍不了。实在不值得。”而在网上,直言宠物殡葬业是搞“温情营销”、浪费资源,“像过家家”的,不乏其人。有人评论道:“现在是人都死不起了,再把宠物拉升到某一个高度,唉……”

即便是养宠家庭,也有不同的态度。

2021年,英豪接待过一位特殊的家长。那是一位网名“冰河”的男主人。正值早春,天寒地冻。冰河为自己养了22年的白猫妞子送别。到店时穿着一套呢料西装,颈上系着明黄丝巾,儒雅肃穆,略带伤感。

22年前的夏天,在南池子的老平房阳台,冰河连续三天都瞥见妞子的妈妈。最后一天,大白猫带着小猫冲他走过来,接着转身离去。“好像她打量考察了好几天,最终决定将孩子托付给我。”

就这样,妞子和冰河度过了无惊无险、安稳平淡的22年,直到2021年,妞子“寿终正寝”,没有任何痛苦地离开。

“作为一只猫,她这一生真的很完美。”冰河说,他的难过不是因为妞子走了,而是因为家人。那夜妞子离开,他希望妻子能摸摸她的身体,对方拒绝。他怕家里暖气开一夜不合适,把妞子放在了室外。妻子担心,自己晚上会做噩梦。

“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认知上的巨大差异,让冰河久久无法释怀。

不论是对动物冰冷僵硬的身体,还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本身,都需要人们用各自的胸怀和视野来逐步接受。

这几年,宠物殡葬企业看似如雨后春笋,一下就冒出上千家。“实际上是虚假繁荣。”英豪指出。“有人以为几万块买个炉子,租两间房就可以开店了,那完全不是一回事。”

找店面,通常都要费时半年以上。除了邻居,八成的房东会因为租房者的行业属性就拒绝。不得已,李超和英豪他们只有以“宠物产品”等名目婉转告知,后来再慢慢解释,好在最后签约的房东都能认可。

火化的价格相对统一和透明,但贵一些的骨灰盒和饰品类纪念品价格都在数千元甚至上万,被外界斥为“暴利”。几位从业者都很无奈:这行难以做宣传和大规模营销的“天性”,加之社会认知度不够,导致业务量少。为了维持收支平衡,只能提高客单价。而无偿的关怀、沟通和悲伤辅导,往往要付出很多精力,又无法标准化。疫情袭来,有需求的客人无法外出,让行业更加雪上加霜。

“从业者应该抱团,尤其是在行业规范和政策制定,以及行业创新规避风险上,有更进一步的合作和努力。”王馨欣强调。

每每听说,有家长和宠物告别花费好几小时,而机构从不干预,记者都很惊讶:不会影响到下一位客人,工作人员也会等得太过辛苦吗?

“那种时刻,不能干预。何况你看咱们聊了这么久(5个小时),有客人进来吗?”英豪苦笑。他在北京东坝开的新店设置了三个告别室,如果能经常“满员”,倒是一种理想状况。但根据目前的情势,难。“《动物保护法》还没落地,更别说对宠物了。”

三年下来,口碑渐长,母亲为英豪自豪。父亲虽然给了他不少支持,但还是不方便告知亲友儿子在做什么。李超和同事也都没有告诉自家孩子自己职业的真实面貌。“我对所有的大人可以很坦然,但我很难保证我女儿的同学、学校等环境,不会有嘲讽甚至歧视,给她带来伤害。”李超说,等孩子心智成熟一些,再来讲给她听。

11月,东北极温早在零度以下。莫莫的店里没法开空调,只好用取暖器。“头一年基本上没生意,疫情期间,客人们没法送过来,我们也没了收入。”在她眼里,职业认同不是最重要的。“做殡葬从来都是孤独的,支持你的声音也不多。就是好好做好每一个单子。”

英豪对新店寄予很大希望,他期待这个充满圣洁感的空间,不是一个让人听之色变的场所,而是具有更多博物、展览和文化活动的可能,让一些不养宠物的人也产生进来看看的兴趣。

“希望我们这个行业越来越成熟,变成养宠产业链中更被人们知道的一环,而不是在宠物去世之后,才想起找医院,或者陷入慌乱中。希望更多人能用合理的价格去享受到一份贴心服务,它一定是伴随着人们意识的成长和死亡教育的。”英豪说。

(参考资料:《当你的宠物去世》《你在心里,从未离去》 《乖呀乖》。感谢“有你为伴”周大夫、喜乐蒂妞妞家人、萨摩耶糖糖家人、橘猫玖玖家人王先生等的帮助。文中常斐及家人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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