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老宅子

互推小编 2024-03-10

2013年，我带领学生做社会调查，老宅子是其中的一个调查项目。我们这千余户人家的大村，清朝到民国年间修建的老宅子，共计还有11栋。有些已经倒塌了，没人居住；有些还有几户困难人家住在里面；有些沦为关牛马的畜圈。在一个钢筋水泥楼林立的时代，老宅子居住的功能弱化了，但承载一个村落历史文化信息却不是这样。据说法国人对老宅子是采取保护的，装修以后，人照样住在里面。宅子的作用是给人居住，有人住的宅子才有心，有心的宅子才会现出生机来。可惜，城里的老宅子都拆除殆尽，乡村里的老宅子保护谁会来关心？我给它们拍照，不过是抢救一点历史资料。

陈家的老宅子，现在还有两位老人居住着。据老人说，宅子是他曾祖修建的。按照三十年一代人计算，宅子有一百二十年到一百五十年左右了。人去了一茬又一茬，宅子却还耸立着。面对乌黑的绮窗，我敬畏的心情油然而生。征得老人同意，我们进屋参观，宅子跨进很深，连着厦檐，应该在八米左右。只檐下就达两米宽。木头土坯宅子，通常是立三棵柱子，擎起沉重木，擎起梁条。但陈家的老宅子却立了五棵柱子，称为“五柱落脚”。又粗又大的柱子挺立着，雄伟气派，给人一种稳重、踏实、安全的感觉。隔墙不是用土坯来砌，而是用木板做成。这样，宅子的空间更为阔大。两个厦柱的鼓墩石，凿出优美的弧形凹槽，像金瓜武士手执的武器。

陈家老人讲，他五世祖建这栋宅子，是卖了20亩地，得到银子才盖起来的。墙壁砌得比一般厚实许多，一丁一走，（一个直土坯，一个横土坯），墙身约为八十厘米厚。在盗贼猖獗的年代，墙砌成这样，虽然耗费工时，但却深谋远虑。夜晚贼来撬墙洞，不是随便可以撬开的。等不得你撬开，就惊动主人家了。椽子也非同一般，出檐的一端，做了篾箍，紧紧箍着，防止风吹日晒而裂开。屋面的筒瓦铺设得一字平直。陈家老人说,五世祖用灰泥焊接瓦的时候，焊一沟瓦片，要下房顶来几次，站到远处，仔细观察，发现哪一片瓦块焊接得不正，就到屋面上进行返工，一丝不苟，认真得很。

我经常去学校看到的那栋老宅子，是张家人的，应该比陈家的宅子年代更为久远。从建筑风格推测，估摸着可能修建于清朝中期。四合院已经坍塌了，梁柱乌黑，院子里堆满泥土，泥土上野草深深，老鼠在草间出没，没一个人住在里面。由于老宅分属四户不同人家，各家打着各家的主意，卖也不卖，就这样闲置着，让雨去淋，让草去长。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宅大门尚存，屋瓦尚在，两扇古旧的门叶子被岁月侵蚀得腐朽不堪。只是凿痕精细的石墩，和方砖垒砌成的墙壁还没有受到损害，雄峙在老宅前，春夏秋冬对抗着岁月。

这栋宅子是有些名气的，曾经出过一位书法家。书法家的名字叫什么？人们都忘记了，轶事却流传下来。乡村里的书法家不是专职，读书写字，还要耕田种地。一等之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耕田读书。他下地，来到河边沙滩上，用锄头把沙滩抓平整一大片，然后双足立在地上，腰微弓，右手鼓起劲，紧紧握着锄把，大地当纸，以一种非常特殊的形式练习书法。我采访过见过他书法作品的老先生，老先生说，字确实写得好，有四个他最满意的字叫“金莲慈悲”，书法家经常用一个小包袱将作品缠在身上。棉纸墨书，这样容易磨损，不知书家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一年，太平寺落成，要在照壁上书写“佛光普照”几个字。庙里主持找到书法家，希望他前去书写，和神佛结一善缘。书法家寻思了一会，答应下来，要求说：“你们先把墨磨好，装在缸里。”这个要求主持当然按照着去办理。时间到了，脚手架搭好，书法家扛着一支用扫帚改制成的毛笔走来。他在照壁前静静立着，眼睛观察，心中谋篇布局，从哪里起笔，哪里收笔，运筹帷幄。忽然，书法家飞身跃起，站到架子上去，两手抱着如椽巨笔，在盛墨汁的缸里一蘸，先在照壁粉墙上写下“佛”“普”“照”三字，最后书写“光”字。由于这笔太大，写“光”字弯钩时受阻。书法家灵机一动，生出办法，飞起一脚踢上去，弯钩成也，书写成也。随即掷笔于地，跳下架子，转身走了。

晚年，书法家双目失明，但经常往土地庙里去，有时干脆住在里面。住在里面干什么？构思泥塑一堂神像。时光一天天过去，菩萨神灵既然被老人塑造出来。这也并不奇怪，眼睛看不见了，雕塑时，还可以心手感应来完成他的作品。奇怪的是，他既然把这些泥塑进行金身彩绘。据见过他彩塑菩萨的老人说，色彩搭配恰到好处，宝相庄严，栩栩如生。一个双眼圆睁的人都不容易，何况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雕塑完成，老人拄杖云游去了，从此再没归家。

当我站在这栋老宅子前拍照时，又想到了这些事，想到这个人。我虽然没见过乡贤，可眼前的断墙残垣却是看见过许多次的。也许我踩着的地方就是乡贤踩过的脚窝，我眼光扫过的方砖就是乡贤亲手镶嵌上去的。

岁月悠悠，人生易老，不过百年光景过去，如今村里剩下的老宅子就那么两栋了，其余都被拆除新建，盖起高楼大厦。闲暇时光，我想看看它们，回味旧日的乡村，还好，可以打开文件夹看抢救下来的照片。如果没有那次社会调查，这段历史留下的就会是永远的空白。今夜，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有立此存照的意思在里面。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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