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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前妻肖华写《往事悠悠》(3):我眼中的一切都成了虚幻

 

电影《红高梁》塑造了个有作为的导演,也最终熄灭了一颗曾经真诚过的心。

来源:肖华《往事悠悠》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1983年过了元旦不久,学校就放了寒假。这时我(肖华)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行动很不方便,我没有自己的家,回西安只好住在妈妈那里。

那时在家里爸爸妈妈什么也不让我干,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给张艺谋写信,盼他的回信。我不好意思对父母直说心曲,只是每天催着父亲去收发室拿报纸,因为取报纸的同时就能看到来信。

有一次,我很长时间没接到张艺谋的信,心里直发毛,整天掐着指头算日子,越猜想,越不安,怀疑他病了,出事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借口户外活动对胎儿有好处,把父亲取报纸的钥匙要过来,每天几趟跑去开报箱,但每次都很失望。我几乎支撑不住了,不想吃饭,不想睡觉,父母也陪着我着急。

有一天收发室分信件的人问我父亲:“肖老师,您知道不知道肖华是谁?”原来张艺谋把寄到我父亲单位的信,在封面上写了我的名字,收发室的同志不知道是谁差点要退回去。这真是人们常说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精细的人也有疏忽的时候。

张艺谋在广西厂也很忙,厂里当时有个《凝视》摄制组(这部电影后来改了名),张艺谋为了早点工作,积极要求参加这个组,做摄影助理。这个组的导演是广西厂从北影借来的。张艺谋说那导演已快五十岁了,还没有独立拍过片子,北影僧多粥少总轮不到他,像他这样被窝了一辈子的人不在少数。

据说,那个导演由于长时间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精神上的创伤极深,越急越办不好事,说要在白桦树上找一个像眼睛一样的树疤,全组人一齐出动,折腾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满意的。还有许多相类似的情况,造成了时间、财力上的浪费。广西厂领导痛心地说:“我们再不能花钱让别人练手,一定要培养自己的导演。”

张艺谋对此非常感慨,生怕自己也这样被耽误了。他说要被这样窝了十年八年,他也就完蛋了,他时时刻刻准备投入到工作中去。没过多久,他毅然退出了这个摄制组,回到厂里和同学张军钊、肖风、何群一起四处游说,成立青年摄制组自己干。筹备的就是那部著名的影片《一个和八个》。

在离开《凝视》组返南宁的途中,他绕道回西安来看我。接到他的电报,我高兴极了,几乎是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火车是晚上八点钟到,刚吃完饭我就坐不住了,借口说出去散步,就挤上了公共汽车。这时正值下班高峰,汽车里挤得满满的,我挺着大肚子也不在乎。到了火车站,我才想起不知道他乘坐的车厢。张艺谋知道我行动不便,不想让我去接,所以电报上没写车厢号。我顺着火车从前往后找,每个窗口都注意看看。当我把全部车厢看完,还没见到他时,我急了。又折转身子从后向前找了遍,还是没有。我仍不甘心,眼睛一个劲地在人群中来回搜寻,直到车站上彻底没人了,我才失望地出了站,坐汽车回家。

一进大门,我就发现妈妈正站在大操场上往这边张望。见了我急切地问:“你是不是去火车站接张艺谋了?”

我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点了点头。

“哎呀呀!”妈妈着急地说,“张艺谋回来了,见你不在,我们分析你可能是去了火车站,他把东西一放,又去找你了。你看看,两个人找来找去,你在家里等着多好!”

“他回来了?”我一下子高兴起来,对妈妈说了声“我去找他,”就直奔我家在两个车站之间,不知道他去了哪个站,我没有犹豫,任意向前走。先到了一个车站,不见人,又转身向另一个车站跑去。

老远我就望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飞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谁让你跑出来接站呢?我一回来见你不在,听说可能去火车站了,只怕你出事。再等不到你,就又要去火车站了。你以后可再不能干这种冒险事了,太叫人担心……”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张艺谋在家只住了几天就又回了广西。但这短短的几天,给我带来了幸福和充实,使我不再感到孤单和忧郁了。

女儿出世

我的预产期是4月15日,谁知3月29日就破水住进了医院。那时,我已三十二岁,这在医生眼里已列入高危产妇,医生几次试图给我做剖腹手术,可妈妈总是认为自然生产顺乎自然规律,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剖腹。

就这样,我在一切听其自然的心情下,经过了两天的阵痛折磨,1983年3月31日生下了女儿张末。

第二天,爸爸替我给张艺谋发了个电报,告诉他生了个女儿。

后来张艺谋告诉我,他当天就接到了电报,当别人把电报递给他时,他正代表青年摄制组,向厂里立“军令状”,此时,《一个和八个》摄制组正式成立。导演张军钊,美工何群,摄影是肖风和张艺谋。

会后,他向这几个同学说了得女儿的事,大家一齐转着脑子给小孩起名字。起了许多都觉得不合适,最后张军钊说:“今天是四月一日,从今天起我们就开始干事业了,就要走向不平凡了。三月三十一日是我们大伙平凡生活的最末一天,就叫张末吧。”

大家都同意这个提议。我女儿的名字就这样和张艺谋的事业联系在一起了。说也奇怪,从打末末出生以后,张艺谋在事业上就开始步步上升,连连获得成功。

末末四十天时,张艺谋回来了。他是趁《一个和八个》从河北外景地转往宁厦外景地的途中下车来看我们的。

丈夫回来了,孩子也躺在我身边,我感到无比幸福和充实。多日来的辛苦、劳累、委屈,似乎一下子都得到了补偿。看到张艺谋第一次见到女儿,想抱不会抱,想模不敢摸,想亲又怕把女儿碰疼的傻样子,我心里真是惬意极了。

没想到第二天末末突然发起了高烧,我们急忙将她抱到医院去看,大夫怀疑小孩有心脏病,还问我们双方家里有无心脏病史,建议住院观察。我和张艺谋一听都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吓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办了住院手续。

张艺谋在西安只能呆五天时间,遇上了这事,他非常着急。每到下午探视时间,他早早就来了,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过了两天,末末的烧退了。医生也确诊她不是心脏病,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末末这次住院给张艺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之后,他再次回家之前,都要在来信中嘱咐我:“你这些天,一定要看管好末末,不要让她在我回家期间再生病!”

他越来越自信

张艺谋要去陕北拍《黄土地》了。定时告诉我,西影要放《一个和八个》,他已和张子良(《一个和八个》和《黄土地》的编剧)说好,到时通知我。我心里高兴极了,为自己终于能看到丈夫参加拍摄的第一部电影而自豪。

这两年他在外面风风雨雨,艰难奔波,不都是为了他所热爱的电影事业吗?我早一天看到他的作品,就能早一天体会到他的苦乐。我望眼欲穿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张子良来告诉我说,晚上西影放映《一个和八个》并说好他在厂门口等我,带我进去看。我随张子良顺着楼梯往三楼放映室走,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一个和八个》,因为那天下午厂里已放映过了一场。

张子良把我领到放映室的座位上就忙着招呼别人去了。我坐在椅子上,虽然竭力作出平静的样子,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耳朵去听别人的议论。

“听说这部片子不错,哪个厂拍的?”有人问。

“广西厂拍的。广西厂能拍出这样的片子,应当刮目相看了。”

另一个人“比杨在葆还杨在葆,如果其中那一段不改,就更气壮山河了。”我后面的一个人激动地说着。

时间过得真快,一个多小时的影片,不知不觉就放映完了。放映室的灯刚一亮,大家就噼噼啪啪地拍起手来。吓了我一跳。我当时还没意识到,这是大家对影片的肯定,因为营业影院里没有这种习惯,还以为西影的人都文明,对每部片子都采取这样礼貌的态度。

那天晚上,我骑着车子往回走,脑子里老出现那一幅幅油画似的电影画面,似乎感觉到了张艺谋拍这个电影时憋的那股劲,下的那些工夫。我虽然说不出这个电影好在哪里,但我喜欢它,由衷地喜欢它。

张艺谋拍完《一个和八个》回家来时,带了一个剧本,我看到了就随手翻了翻。

“你看了这个剧本后,第一印象是什么?”他问。

我一时答不上来。

“共产党员的种子作用。”说完他自己笑了。

“噢,你问的是这个呀,我还以为你要我说什么艺术呀、情节呀什么的,所以吓得我在你这个艺术大师面前不敢胡说。”

他对我说《一个和八个》的分镜头剧本是四个人共同讨论的,他们经常讨论到深夜。何群、肖风他们困得去睡了,他和张军钊还在谈。一会儿张军钊也支持不住了,就说:“艺谋你把刚才咱们讨论的那些记一记。”往往是他们三个都熬不住,去睡了,他却还在苦思冥想,写着分镜头剧本,这个剧本他付出的最多。“有好多后来大家评论有新意的场次转换等等,都是他提议的。通过这次验证,他对自己在电影方面的能力建立了信心。

我也感到,张艺谋在任何事上都越来越自信。从那时起,他的心里就默默地有了要当出色导演的想法。

三色气球

一九八四年春节,张艺谋因拍《黄土地》要去北京。当时末末只有几个月,我不能远送,就陪他到汽车站。一路上他反复叮嘱我要保养好身体,把末末带好,孩子有病要赶紧给妈妈打电话,去医院看,等等。我心中不免有些凄凉,但又不愿意表露出来,知道他也是为了事业去拼搏。在这家家户户团聚的日子,谁不愿意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呢?

走出胡同口,远远看见一辆汽车就要到站,他赶快跑去是能赶上的。

我心里更是一紧,他立刻就要离我而去了,真不愿意让他走,但又怕他误了时间,犹豫了一刹那,还是强忍着说:“你赶这趟车还能来得及。”他没有动,还是和我并肩缓步往前走,说:“不急,等下一辆吧”。我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的心情也和我一样。

走到车站,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嘱咐我。每次他走都是这样,出门时一定要把嘱咐过的话再反复叮嘱一番,似乎不这样他就不能放心地离开。我也喜欢他这样,他在我身边的时间太少了,能多听听他说话也是一种心理安慰。

突然,他把肩上的背包交给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一下”。我没来得及问他去干什么,他已跑到马路上了。我极力在猜想他去干什么,是看到了熟人?还是想买什么东西?车到站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提着他的包往后退了几步。等车开走,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三个色彩鲜艳的氢气球,已走到马路中间了。

他跑过来对我说:“给末末买的。”

“你真是的,末末还不到一岁,哪会玩气球呢!”

我一边笑着,一边接过气球说。

“当然不能给她抱在手里,那样我还怕崩着她呢。把这三个气球拴在一起,松开手它们就会飞到天花板上,让末末躺在床上看色彩和形状”。

他走了,我小心翼翼地拿着气球往家走,一路上我不停地抬头看这三个气球:红、黄、蓝,如果这个红色的是我,这黄色的是末末,把这蓝色的就是他,这三色气球正好象征着我们三口之家,他买的时候一定是这样想的。

想到这些,因分离而凄凉的心情也就好多了。

末末果然很喜欢这三色气球。没过几天,氢气渐渐跑光了,气球再也飞不到房顶上去了,我就把它们拴在末末的小童车上,让她随时都能看到它们。

以后,每到过年,看到路边卖氢气球的,我就会想起那属于我也属于我们的三色气球。

然而,那只不过是记忆罢了。

我上班后,仍然代三个班的英语课。为了保证教学质量,我只好把末末托管在别人家里。每天早上由那位阿姨来接,末末一见她就嚎啕大哭。我坐在屋里听着末末的哭声从三楼到二楼,又从二楼到一楼,响彻整个教师楼,随后横穿校园,渐渐微弱下去……我的心整个儿都碎了,我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妈妈的义务,让孩子遭受这样的痛苦,心里非常难过。

就这样过了四十天,我和未末都支持不住,病了。我形如枯槁,末末严重的营养不良,小脸蜡黄,牙床因充血而肿胀起来,嘴都张不开。正巧张艺谋的母亲来看我们,一见我们俩这样大吃一惊,连连叫着:“这样还行,孩子都失了形,人都成这样还上什么班,快跟我回去。”不由分说,去校长那里请了假,我带着末末又回到了西安,去医院一检查,末末的血色素只有7克。

我们回西安没多久,张艺谋他们也到西安来给《黄土地》录音乐。尽管大多数的时间他还是忙他的事,不回家,但我总觉得有了主心骨,心里踏实多了。

在甘家口的日子里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份,我带着末末同作曲家赵季平一起去了北京,在这之前,张艺谋来信说,《黄土地》已在北京放映了几场,反映强烈,震动很大,他们在北京有许多事要做,所以还需停留一段时间,让我带着末末去北京与他相聚。

就这样,我又来到了北京。

这时,张艺谋、陈凯歌、何群正忙着拍一部电视剧,名字叫《强行起飞》。这是给空军拍的一部片子,反映在国庆三十五周年阅兵仪式上,参加检阅的空中梯队,为了向党中央和全国人民汇报空军的实力、接受党中央的检阅,在天气情况不好的情况下,冒着巨大的危险强行起飞的经过。

在这次工作中,张艺谋认识了空军高政季的女儿高力力,她是后来《大阅兵》的编剧。

力力是个性格非常开朗、活泼、带点男孩子味道的女子,她与人谈话、交往表现出来的豪爽让人感到非常亲切和可爱。她从陈凯歌和别人那里知道了我们没地方住,就把甘家口她家原来住的两间房子借给了我们。我们就在那里安了一个临时的家。

那天要从姐姐家里搬被褥和一些生活用具到甘家口,陈凯歌带着《黄土地》组的几个人来帮忙。他们从五楼上一件件往下搬东西,上上下下许多趟。当时我姐姐家和我们一样生活很清苦,没有闲署的被褥,就从床上抽出两条被子、褥子给我们。

这些干净而破旧的被褥和用具,对我们过日子是再适用不过了,可在外人面前我又怕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凯歌似乎理解这一点,说:“俗话讲,‘破家值万贯’,置个家不容易呀。”我心里一下子就踏实多了。

《强》剧完成后,张艺谋没什么事了。而这时《黄土地》的反响很大,他和陈凯歌合计着想趁这个热乎劲儿,再拍一个情节片。为了工作方便,张艺谋让陈凯歌天天来我们临时的家里商讨剧本。

我当时最发愁的就是给客人做什么吃?我和张艺谋每天都随便煮点面条下肚,对客人这样怎么能行?可陈凯歌并不在乎,碰上什么吃什么,吃得也很高兴。张艺谋爱吃面,为了不单调,我只好在面条上下工夫。今天是麻辣面,明天是炸酱面。

那天我做卤面,陈凯歌看我把生切面放在炒好的菜上焖,很新鲜说:“面还可以这样做”。

面熟后,他吃着连说:“好吃,好吃。”有一次包饺子,只准备了两个人的,没想到陈凯歌要来。他进门看见案板上摆着的饺子,说:“哎呀,肖华这饺子包得好。”我不好意思笑笑,知道这是客气话,没想到他还对他妈妈说了,后来我去他家,他妈妈还说:“听说你饺子包得不错,过年来我家过吧,帮我包饺子。”

在甘家口住的这些日子里,还有一个新朋友罗雪莹经常来。张艺谋告诉我说,罗雪莹是中国电影家协会的,他们通过陈凯歌相识。罗雪莹给我的印象很好,她对人亲切,既没有电影圈里的那股高傲味,又不失文雅大度。

她每次来总是评论电影,谈电影界中的事物,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了解了一些电影圈内的事。

有一大晚上,罗雪莹来访,说某作家有一个写好的本子,是写对越反击战的,人情味很浓,景致也很美,她非常喜欢,她热情地把该剧的大致内容讲述了一遍,并说她向这位作家推荐了张艺谋,希望张艺谋接下这个本子。

张艺谋认真地想了想,婉言谢绝了。他说:“这个戏我拍不一定能拍好,这个本子不太合我的口味,我比较喜欢苍劲,浑厚的东西。我建议让吴子牛来拍,他一定会喜欢这个本子,我了解他,他喜欢人情味的东西。”

我觉得张艺谋还有另外两点想法没有说出来。一、那时他认为自己改导演时机还不成熟;二、对越反击战这是个很敏感的政治题材,张艺谋由于家庭问题,对沾政治边的事情一向很谨慎。

我们在甘家口住时,正赶上北京举办意大利电影回顾展。他对我说:“我本来买了两套票,后来一想,如果咱俩个都去看,末末谁管呢?就退掉一套,这一套咱们换着去看。”于是,第一天吃过午饭,张艺谋很自然、很轻松地说:“我去看电影了。”

第二天他似乎想起说过两人换着看的诺言,他试探地说:“今天你看怎么办,谁去呢?”见我没有吭声又说:“你一去三四个小时,末末肯定要哭,她一哭我真没办法!”他真鬼,很会钻我的空子。我心里的确是放心不下末末,也看出他非常想去,就说:“算了,还是你去吧!”他高兴了,说:“这也对,你是看故事,我去是工作,我需要多看电影。”

他说这些话时,我觉得他简直像个孩子,自私的孩子。如今,对我和张艺谋都有所了解的一些人,说是我惯坏了张艺谋,惯得他总以自己为中心,不知道去关心对方,体谅对方,我觉得这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尽管如此,在这段日子里我与张艺谋的感情是相当融洽的。每次他晚上回来,不管多晚,我都要给他等门。他经常是进门来不及脱掉外衣就奔到床前,吻吻我,亲亲睡着了的女儿。然后就眉飞色舞地给我讲他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事,看的是什么电影,内容是什么,影片好在什么地方,有哪些可以借鉴的。

我记得他特别欣赏安东尼奥尼的《红色沙漠》,说这部影片在色彩运用上有独到之处,作者敢大胆地把自然色根据内容需要而“戏剧”化,把本来是黄色的沙漠拍成红色的,让人们认可。这些将来都可以借鉴。

一天,张艺谋回来说,他的同学吕越要来,已讲好让他晚上来家里吃饭。早就听张艺谋说过吕越,说这孩子很有出息,在学校时特别好学、特别用功。无论什么时候,身上总是背着一个大书包,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书,有空就掏出书来看,就是和同学们一起上街玩,另的同学逛商店,他竟能坐在马路边上看书等同学们。这使我没见面就对这位同学颇有好感了。听说要来吃饭,我有点着急,家里什么也没有,请人家吃什么呢?人家是第一次来,太简单过意不去。我和张艺谋商量,他出去买了只烧鸡回来。说实话,这是我们家第一次这样奢侈。

吕越来了,平头、布鞋,一身朴实的学生打扮。他和张艺谋寒喧过后,极自然、极热情地把手向我伸了过来,我稍稍一怔,因为以往张艺谋的朋友来访,不管男女都是对我亲切地问候一声,我也只报以微笑、点头和相应的问候。今天吕越以对张艺谋同样的礼貌待我。使我感激至深,立刻被他那热情和真诚的表情感染,果断地伸出我的手与他那大而有力的手握了握。

饭间,他谈笑随和自然,没有拘谨之感,使人很愉快,他和张艺谋谈起毕业两年来的感慨;谈到当前赚钱、经商的风气;谈到他恋爱的波折。张艺谋问道:“在金钱和女人面前你能超脱吗?”吕越十分诚挚地摇摇头,说:“不能。”张艺谋自我标榜地说:“那你不如我。”我在一旁只觉得张艺谋的话虽使我心安,而吕越的话更诚实坦率,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

吕越现在在法国留学,曾来信给张艺谋,说“……当年实习时你、我、侯咏(张艺谋的同班同学)咱们三个在一起谈理想,你想当导演,侯咏想当摄影师,我想出国,现在都实现了,只是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罢了……”的确,也许人就是如此。追求的时候,向往的情感是那样强烈,可当达到目标时,却又觉得不过如此,那时的感受远不如没达到目标时那样强烈。

他的才华被大家认可了

大约是一九八五年的元且前后,张艺谋去参加中国电影家协会举办的青年导演、摄影研讨会。甘家口的家中只剩下我和末末,实在冷清寂寞,我就带着孩子去到姐姐家住两天。谁知张艺谋一天晚上特别想末末,赶回甘家口来,结果扑了个空。我们只有一把钥匙,由我带在身上,他那天晚上连门也没能进,还差点没赶上末班车。

研讨会一完,他就急忙赶了回来。那天下着雪,他进门带进一股寒气和雪花,浑身的雪也顾不上打扫,直奔到我们跟前,连连亲吻着未末和我。

他身上的雪花沾到了我的脸上,化成点点水珠我却感到特别温暖,张艺谋也动情她说:“真想你们啊,以后我有了资历,有了条件,一定要把你们常带在身边。”他的话使我心热脸烧,就像喝醉了酒,还能埋怨他什么呢?

那时,我们的生活挺紧,张艺谋拍片没有任何酬金,只有少许的外景地补贴费。他的工资又在广西厂里,不回厂就拿不到。我由于带孩子请了长假、只能拿到百分之六十的工资,每月不到三十元。

有一天,张艺谋拿回来一个手工捣食物的捣罐说,别人告诉他,黄豆的营养成份很高,每天给孩子吃些黄豆,不亚于牛奶和鸡蛋。他借这个罐子是准备每天给末末捣豆浆喝。

我们从自由市场买了两斤黄豆,每天晚上抓一小把泡上,放在暖气上温着,第二天用捣罐捣碎,加糖煮开给末未当牛奶喝,末末很爱喝,我们都很欣慰。

剩下的小半碗豆浆渣,我俩你推我让地都想让对方补点营养。我们每人为末末的营养忙碌着。精心地给她做饭,尽量变换花样,让她吃好。末末眼看着就胖起来,身体也好了,整个冬天没有得过病。

有一天张艺谋回来,声不吭地在房子里转了两圈,然后来到厨房,看我做饭,一直不说话。我觉得有点反常,抬头看了看他,发现他脸上的神情很兴奋,极立刻感觉到有什么事情。

“有什么事吗?”我问。他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坐在凳子上,缓缓地说:“今天有人告诉我,我因拍《黄土地》得这一届金鸡奖的最佳摄影奖。”

“真的?!”我惊喜得呆住了,不知说什么好。他看我那高兴劲儿,就说:“不过还没有正式宣布,只是评委会评委们通过了。你先不要对别人讲,这是别人悄悄告诉我的。”

“嗯。”我点点头.这么大的喜事突然降临,我真料想不到。但这毕竟没有正式宣布,心里很不踏实,于是,我便问:“会不会变呢?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张艺谋会心地笑笑,他很知道我当时的心情,说:“我认为是不会变的.等正式宣布了,你就会相信是真的了.”

第二天,罗雪莹来了,张艺谋把我的担心告诉了她,她笑着对我说:“不会变,评委会上决定的事一般不会随便更改,除非再召开一次评委会,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你就放心吧!”我心里这才踏实了。我为张艺谋高兴,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才华被大家认可了,从此他可以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了。

一九八五年三月底,张艺谋和陈凯歇去香港参加第九届香港男际电影节(3月29日—4月13日)。他回来情绪很亢奋,讲了一些电影节的情况。

他说,当最后一场《黄土地》放映完,他和凯歌随片登台,电影散场竟然没有人肯走,他们整整在台上站了一个钟头,接受观众和记者的提问,在国内还没有过如此热烈的场面。

张艺谋从香港回来,末末两岁生日刚过不久,他拿出在香港为末未买的玩具、画板、小头饰、胸花等给末末补生日礼物,把头饰和胸花给末末别在头上、身上,末末高兴的什么似的。她举着画板让我教她画画儿。

我边和张艺谋、陈凯歌说着话,一边随手两三笔画了个猫。

陈凯歌见了说:“肖华的画儿,画得很不错嘛。”

张艺谋接茬说:“在中学里她就比我画得好。”

后来陈凯歌在他写的《森国人》中还提过这事。

张艺谋还告诉我说,他这次理了个平头,到香港后好多人把他当成日本人。有一个记者干脆说地像三岛由纪夫。人的心理是非常复杂有趣的,从此张艺谋总是理平头。尤其是出国前五六天定要去理发店理成平头。我家的书架上也渐渐有了三岛由纪夫的书了。

紧接着,五月份他又去了法国,参加在戛纳举行的第三十八届国际电影节。他到戛纳就寄来张明信片。

小蓉:你好1

明信片上是第三十八届国际电影节举办的地方,这是戛的城最引人注目的地方。由于历届的国际电影节。使这个只有六万人的法国南部小城举世闻名!我们曾在巴黎通留三天,那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在戛纳我们将住七余天,二十三日经瑞士苏黎世回国。回北京后即要去抽《大阅兵》,只有待影片完成后再回家看你们了。举好末末,祝她健康愉快,快快长大!

问候爸、妈好!

谋谋85、5、9、

看着明信片上的那些异国风格的建筑,我的心也好像随他一起到了那里,我真羡慕他。一星期后。他只寄来一张明信片。

蓉子,你好!

上次的明信片不如收到否?这张是戛纳的夜景。我们看电影常常到深夜,为不量多看片,一天到晚乱跑,很累。这个小城很美丽,风景宜人,在地中海边。你和末末都好吗?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希望尽量照顺好孩子,使她吃她睡好。要慢慢对她建行教育了。我大的在八月底才能拍定《大阅兵》而后田家。忙乱之余很想念你们。问使爸、妈好!

谋谋85、5、16

在出国短短的十几天中,他念念不忘地惦记着我和孩子,我很感动。

这两张明信片散发着爱的深意,我一直精心地保存着。

同年十二月他又与陈凯歌一起夫了美国夏威夷。他们的《黄土地》在这次夏威夷电影节上获得了摄影最佳奖。

张艺谋又要去忙他的第三部片子《大阅兵》了。临走前,他告诉我说西影厂厂长吴天明有意把他调到两影来。他虽然同意,但知通广西厂不会轻易放人,一时半会儿也调不来。建议把我先调到西影,吴天明答应了。

《大阅兵》拍完,张艺谋回家来,带回许多鱼、肉罐头。在湖北外景地拍摄的时候,天气炎热,体力消耗大,在作现场不时有人中暑、昏倒,摄制组每顿饭给大家发一个罐头,补充营养。他没舍得吃,都给末末带回来了。

我听了后,心疼得鼻子直发酸,说:“你自已应该吃,孩子需要,可你更需要,那么消耗体力的工作,营养跟不上,身体会垮的。你身体坏了,可就什么都完了。”

就在这时,我得到通知,我调西影的事办妥了。厂里破例分给我们一套一间半的房子,我们搬到西影。

后来我才知道,是张艺谋对厂里说,他在岳父岳母家住得不顺心,经常发生口角,不能再继续住下去,要求立刻能分一间房子。

自从末末出生以后,我们一直在我父母家中住。父母帮助我照料末末,对张艺谋也极好,很赞赏他的事业心,而张艺谋却这样胡诌,也太不应该了。

搬家时,我们的全部家当只有一张床和两个大纸箱。这张床还是我姐姐一九七七年在北京给我买的。厂里借给我们一张写字台和一个书架。我把那间小屋作为卧室;放上那张床和装被褥衣物的大纸箱,大房子作为起居室,摆上写字台和书梁,还有一把椅子。由于没有什么东西,房子里空空荡荡,显得特别大。

末末可高兴了,在房子里骑车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朋友或同事来家里,我都很尴尬,因为只有一把骑子,让来让去,最后总是大家站着说话。所有我家里人都说:“你们这个家给人的印象,好像是临时的。”

但这些在我的眼中却是那么完美。我和张艺谋经历了十几年的磨难和分离以后,现在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这是多么值得庆贺啊!这个家虽然清贫、简陋,却是一个温暖的家。

我精神十分愉快,夜里常常睡不着觉,看着身边熟睡的丈夫和女儿,心里充满了幸福之感。拥有一个有事业心的丈夫,还有一个漂亮、听话、可爱的女儿和一个清贫而温馨的家,我已心满意足了。当然,我决不会心满意足得忘掉了过去。

从张艺谋给我写第一封信起,到一九八二年他从电影学院毕业止,整整十四年,其中三年的农村生活,七年的工厂生活,四年的学校生活,我保存了他写给我的书信大捆。搬家到西影厂的时候张艺谋见儿还保存着这么多的信,就让我把信全部都烧掉,还索回了他在一九七二年写给我的一封血书。记得当年我收到他的血书后,约他回西安,见面时,我发现他的右手中指上裹着胶布,立刻明白了血的出处。我查看他的伤势,他告诉我:他下决心后,先拿针扎了两次,出血不多,写一两个字就凝了。后来他用木刻刀使劲捅了一下,这才血出如注,写这封三张纸的血书,他在手指上共捅了三次……。从那时候起,我就在心里发誓,再不使他流血,不管是心录上的还是躯体上的。

说实话,为了表达坚定的信念和赤诚的爱情,我一直认为血书这种形式不一定必要,尤其是一个真正的的男子汉,本身的自信和能力就足够了!所以当他向我索要血书时,我很理解地还给了他。但他要我烧掉十四年间全部的信件时,我却痛苦了。

“为什么不能再保留这些信件呢?”我问。

“我们现在已是老夫老妻了,还留着谈恋爱时期的东西干吗?如果什么都舍不得丢的话,光旧东西咱们这间屋子都搁不下。你现在整天上班、管孩子、干家务,忙得焦头烂额,哪有时间看那些信呢,就是以后孩子大了,你有时间了。看那些信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又不会离婚。”

听到“离婚“两字,我感到屈辱和陌生,我决心把信烧掉。可最后烧信时。我还是没有舍得把信全部毁掉。只烧了在农村和工厂时的信,他上北京电影学院那四年的信我仍保留至今。

我觉得。人还是应该有回亿的、无论是苦难的回忆还是美好的回忆。

一九八五年底,张艺谋来西影厂报到,他和广西厂签了一年合同,给西影厂干一年,与吴天明合作拍《老井》。

调进西影后,厂里安排我在图书室工作。我很喜欢这个工作,既安静又可以看书读报。

看的东西越多,越感到自己知道的太少,又勾起想上学的念头。我满怀希望地和张艺谋商量,想得到他的支持和帮助,没想到,他听完我的打算,第一句话就是:“你要去上学,那末末怎么办?”

“放在你家里,让你妈妈帮忙带。”我建议道。

“那不行,我妈还要上班,再说弟弟他们的孩子已经在我妈那里,哪能再看末末。”

“那就雇个保姆”我说。

“说的好听,哪来的钱,再说我长期不在家,你去上学,把这个家和末末交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你能放心?”他连连摇头摆手地说。

我们俩你一句、我一句争了起来,我很生气。他说的那些话,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对他的态度生气。他话里的潜台词就是:你是女人,你不能去上学,只能在家里管家看孩子。

这一次我没听他的,还是坚持报了名,自己开始复习。可惜的是,临到考试那几天,末末突然生病,张艺谋又不在家,我只好又一次地放弃了上学的机会。

更糟糕的是,这段时间我突然感觉身觉强烈的不适,仔细一想,不禁叫苦连天,我怀孕了。没办法,只得决定做人流手术。

那天下午,张艺谋去托儿所接末末,回来后忍着笑告诉我,他一去托儿所,末末和他们班的小朋友正在院子里玩,老师叫:“张末,你爸爸接你来了。”

末末抬头看了看张艺谋没有动。老师又说了一句:“你爸接你来了,还不跟着回去?”

末末说了声:“我让妈妈接,每天都是妈妈接我。”就仍然玩她的。

张艺谋走过去拉她,她扭身就跑和张艺谋在托儿所的院子里转起圈子来,不肯跟张艺谋回家。托儿所的阿姨们都捂着嘴笑。我听完张艺谋的叙述也不由地笑了。

晚上我吃了一顿张艺谋做的饭,这是我在病床上唯一的一次吃他做的饭。吃完晚饭,楼下有人叫。说厂长找他,他慌慌忙忙地去了。一个多小时后回来告诉我:“厂长让我明天去山西选演员,我想说你的情况,没好意想说出来,就这样定下来了。明天中午两点的飞机,一点钟到厂门口等车。”

我听后心里很感凄然,组里的工作固然不应该因个人的私事受到影响,但我在他心里就这么无足轻重,一个女人在这种非常时期最需要丈夫在身边。可是我却没有这份福气。

生末末时,他在千里之外的广西,没有办法;这次他在身边,却又要走,我心里委屈极了,怨恨他不把我放在心上,好像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他无关。女人一生中最需要丈夫在身边的时候能有几次!我不禁伤心地想,假如有一天我病得快死了,而这时又正好有一个显示他才能、让他成功的机会,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奔向那机会,把我这个快断气的人扔到边的。我越想越伤心,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能说什么呢?他已决定了,再说有什么用,只是默默地流泪。

他见我情绪不好,就说:“要不,我去告诉我妈,让她来照顾你两天。”我一摇头,说:“算了,你妈妈家里也有一大堆事情。”他也没有勉强。第二天早上出去买了一堆吃的东西塞进冰箱,中午就抽身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既要照顾自已,还要照顾末末,那种凄凉现在想起来还难受。

发现《红高粱》

半个月后,我上班了。在一大堆新杂志中发现了《人民文学》上发表的莫言的小说《红高梁》,我喜出望外。年初张艺谋曾嘱咐过,要我注意一下莫言的小说,说他对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很感兴趣。

这回发现这一篇,怎能不高兴?我一口气读完这篇小说,连忙拿回去给张艺谋看,并谈了自己的感受。

张艺谋看完后很兴奋,连声叫道:“好东西,好东西。”打这起,他就拿定了主意准备搞这个戏。从此,他简直像着了魔一样。

一九八六年夏天,他去北京找莫言。上公共汽车时把大脚趾夹伤了。当时挤车人很多,他是最后一个挤上去的,关车门时只觉脚上一阵发麻,但由于人多没顾上想那么多。中途一位妇女下车时突然尖叫一声,大家才发现一溜血由车内顺着阶梯往外流。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的脚板底下有一层粘糊糊的东西,低头一看整个大拇脚趾头都是红的。好心的售票员,把他拉到终点站,在卫生所包扎了一下。他就拖着伤脚去见莫言了。

张艺谋对艺术的执著追求是惊人的。他从山西体验生活回来,带回了一包农民衣服,说是从农民身上买下来的,带回西安穿,以便找找感觉。那是一条发白的蓝卡叽裤子,一件白布衬衣。还有一条红腰带。

我担心衣服上有虱子,就放在脸盆里煮。煮了一会儿,过去一看,两人都傻了眼,由于红腰带掉颜色,脸盆里的水都成了红色。我赶紧用凉水冲,结果蓝裤子还可以,那件白衬衣一块红,一块白的成了花衬衣,衣服干了以后,张艺谋真大摇大摆地穿了出去,晚上他买了两个西瓜回来,对我讲:“今天穿这身衣服谁见了谁都要问怎么回事,连卖西瓜的农民都说,这样的衣服现在要饭吃的都不穿。你们拍戏一天挣多少钱下这苦?”

“你怎么对农民说的?”

“我对他们说一个月才几十块钱,他们根本不信,说我骗他们。”

第二天他干脆不穿上衣了,光着脊梁,只穿着那条旧蓝布裤在外面转。女儿末末逢人便说:“爸爸像个济公”边说还边学着张艺谋的样子,逗得大家直乐。

这年夏天,张艺谋几乎是光着脊梁过来的,简直成了习惯,有一次我们带末末去公园玩,出来天已近中午,张艺谋骑自行车一前一后带着我们母女俩,中途他突然停下车来,我还以为有什么事,急忙跳下来。谁知他把上身仅穿的一件汗衫又脱了,光着脊梁骑车。这一下可好,来往的行人都朝我们这一家人身上看,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不知该把目光投向哪儿才好。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他说:“你也讲点文明,怎么能在大马路上光脊背骑车呢,简直有碍观瞻。”

“这怕什么,在东大街(西安最繁华的街道)我也敢。”他满不在乎地说。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了画家张乐平笔下的三毛,光着身子在街上走,警察举着警棍威胁他,他竟然捡了一块煤,在身上画了一件汗衫,气得警察干瞪眼。

当我们骑到大雁塔十字路口时,我跳下车领着末末走便道,一直拿眼睛盯着马路当中的警察,担心他会干涉光身子的张艺谋。还好这位警察并没有说什么,张艺谋居然光着身子在他眼皮底下转过来了。

也就是在这年夏天,张艺谋表现得特别恋家,他让我与他一起上街挑选窗帘布,买地板革等,还对我说,家里该做几件家具了。

我们家里一无所有。我也毫无怨言,因为我知道要做一套家具要花许多钱,还要费不少神,我不敢想,我们没有这个能力。现在他主动提出,我自然很高兴,一连几天,每天晚上他都坐在灯下画家具图,一画就画到夜里两三点。常常我和女儿已经睡了,他画到兴头上,就把我拉起来和他一起丈量房子,研究尺寸,讨论式样。

为了准确无误,我们用报纸裁剪贴成家具的模型,在房子里摆布,他声称对绘制家具图样有极大的乐趣。经过几次修改,他画的图纸就相当像样了,在他妈妈的帮助下,我们做了一套很不错的家具,我们的图纸也很快被别人要光了。

看过《老井》样片之后

这年深秋,《老井》摄制组出发了。由于前期准备工作充分,很快就拍回来一批样片。

样片洗出来后,我带末末去看,也许是由于我太熟悉张艺谋了,总觉得他不像孙旺泉,而只是张艺谋自己,连看了几次,才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了。

我看《老井》时心里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不愿意在银幕上看到他演的那些镜头,另一方面又为他能演好角色而高兴。

张艺谋一当演员,厂里的闲话就多了起来。一天,一个朋友问我:“你带末末去看《老井》的样片了?”

“是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回答说。

“你怎么能带孩子去呢,他们都在说你带孩子去看,末末喊叫爸爸怎么跟阿姨睡觉。”

“胡说,这完全是造谣。”我生气了。末末才三岁,这些话是一个孩子的话吗?再说,末末是个很内向的孩子,在公共场合从来不乱出声的,而且几次看样片末末都在我身边,说没说话我心里清清楚楚。

尽管有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我对张艺谋还是理解和支持的,看过两次样片后,我给他去过一封信,信中说:“你们送回来的样片我看了,也带末末看了。你演的比我想象的要好,只是还有些拘谨、不自然,应该再放松一些,既然承担了这个角色,就要演好。我希望你演好,我也觉得你能演好,让别人看看,我的丈夫不但摄影是一流的,其它方面也是一流的……”

张艺谋托人捎来了回信,称赞说:“你的信,关于“床上戏”写得很好,真是我的好女人,明事理、通大义。吴天明打算将其中几段话在摄制组大会上宣讲呢!关于这方面的传闻,你大可不去管它,中国人都太无聊。我们是在认真搞创作。”

他的信使我心里最后一点点因各种流言蜚语造成的不快也消失了。我相信他。我相信他是一心在搞创作、干事业。听说他们那里很艰苦,又从样片里看到他背石板、挑水、打石槽,瘦了许多,我非常心疼。默默地想,等他回来一定好好昭顾他。

这时,陈凯歌为《孩子王》来西影厂,带来了美国朋友送给我们的四把塑料折叠椅。他笑着对我说:“我可是用张艺谋背石板的精神把这四把椅子从北京给你们带过来,又从招待所给你们带到家的”。

我感激地连声向陈凯歌道谢。

陈凯歌和我攀谈起来,他说:“末末现在一天天大了,你也应该放开手脚,把生活的圈子扩大一些,否则总是家里——孩子——图书室,生活太枯燥了。”

我非常感谢陈凯歌,他看到了我内心的寂寞。

张艺谋终于从山西回来了。一天晚上末末睡了,我和张艺谋聊了起来。

“人家都说你快成‘脱星’了,你自己怎么看?”

“这是剧情需要,我第一次演就让我给碰上了,有的演员演一辈子戏,也碰不上这种戏,这没什么意思。”张艺谋挥了挥手说。

“你们演床上戏的时候,你离与你配戏的女演员那么近,你有什么感觉?”我知道,我的问话里充满了醋味。

“能有什么感觉,那么多人围着看,大灯光照着。要说有感觉的话,就是你从来不用香水,那些女演员都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他笑着说,他的话虽然无可挑剔,可我还是觉得,连身上的味都能闻到,离得太近了,叫人心里不舒服,他接着问我:“你对我演这些戏,以及厂里那些闲言碎语是怎么看?”

“看见你的那些镜头心里是很不舒服,但我相信你,对于那些流言我是不往心里去的,因为我知道你的野心还大着呢,你还没有达到你的最高目标。你不会把精力和时间用到别的地方去,以后你达到了目标那就难说了。”

“你说的很对,真是知夫莫如妻,我的目标无止境,我永远也不会停下来把精力用到别处,所以你就放心吧!”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的确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觉得踏实、愉快。其实生活往往就是从人们最放心的地方开始发生变化的。希望我理解他的一切心理

一九八七年八月份,张艺谋他们的《红高梁》组在山东高密县外景地进入了拍摄后期,恰好我有半个月的假期,就给张艺谋写信,告诉他我想带着末末去山东。

信中写了三点理由,一、想看看他们摄制组怎样生活,怎样工作,我到电影厂工作两年了没有下过组,二是自七月初他们摄制组大队人马走后,直没有接到过他的信;一个多月了,这炎炎的夏日他们怎样过的,生病了没有,我很放心不下;三、我也想带末末去见识见识,顺便还可到离他们外景地高密不远的青岛去看看海。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海!哪怕只呆两三天也好。

没过多久就接到张艺谋的回信:

小蓉妻:你好!吻你!

接到了你托小周捎来的信及衣服。衣服很好,正用得上,我前几天刚给你发了信收到否?

….…工作很紧张,当导演,事无巨细都要去干。我现在还年轻,没有那份权威,动口不动手不行,所以事事要带头。总之,无非是多费点力,

好在我吃苦惯了,身体顶得住。你同末末去北京,我很同意,只是要提前托人买票,钱如不够先借着。说来也是,我干的这份差事挣不了许多钱,让你跟末末享不上什么福。如果在八月底或九月初在北京的话,我届时要从山东转宁夏,可以到去看你们。你们还是不要来了,天气热,这里条件不好,工作也紧张,法照顾你们,而且我也不愿意别人有什么看法,想看我怎样工作,以有机会,待我具有一定权威时,这都不成问题。你看好吗?

想你,想末末,想你们。在家虽然时间少,但那毕竟还是我的家啊!一天到晚东跑西颠的,在家中毕竟还是很幸福的,那是我唯一的避风港,是我的窝,你跟孩子是我的精神寄托。希望理解我的一切心理,我没有什么其它意思。…

吻你,吻你们!

谋谋7月19日

我知道张艺谋是个很注意影响、很好面子的人,一丝一毫有沾光之嫌的事他都不去做,也不让我去做,我这次提出来也实在是想了解他在外面的生活。既然他说得这样动情,我只有理解和体谅的份了。可我的心里很委屈,也有一些不平,只要求我理解他,他却不理解和体谅我!

八月十七日我带末末去北京看姐姐,这难得的半个月假,不该白白浪费掉。姐姐很喜欢末末,她第一次见末末时,还是一九八四年底我们来北京住在甘家口的时候,那时末末还是一个男女不辨的小毛头,而这次却长成一个一走一甩辫子的小姑娘了。

一天,我带着她去雍和宫玩。车到了宽街,她说有点难受,我知道是晕车,就赶紧带她下来,那天是阴天,还时不时地下点毛毛雨,街上行人不多。我与末末正漫步走着,只听末末喊了声“爸爸”。我一愣,怎么回事,前后左右都看了看,没有人,刚想问她,只见路边竖着一个大广告牌,上面画的是《老井》里孙旺泉和巧英在井下的镜头广告,画得有几分像张艺谋。

我心里顿时觉得不是滋味,本来演《老井》是迫不得已的事,为什么总把这些抱在一起的镜头当广告,难道别的镜头就代表不了《老井》吗?再说这次假期完全有条件一家人在一起呆几天,可他偏不,让孩子对着广告牌叫爸爸,想着这些,我逛景的兴致一下子没有了。

九月二日,张艺谋结束了山东外景地的拍摄,转点宁夏,中途来到姐姐家,一同来的还有顾长卫、杨凤良、张大维。他们声高个大,又活泼好逗,末末一下子被这四条大汉给震住了,无论他们怎么逗也不说一句话,既不叫爸爸,也不叫叔叔。坐了一会儿,他们三人走了,末末才活跃起来。

张艺谋给我、姐姐和姐夫大致讲了一下山东外景地的情况,说这次来北京是为女主角的合同问题。这个女演员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要开学了,学校叫回去,可戏没拍完,摄制组不能等,要下本钱把人借出来,当时张艺谋神情疲惫,嗓子沙哑,我问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他说:“喊的,一天到晚的在现场喊,很累。”“那你就早点睡吧。”我给他铺好床,他就自顾自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说今天事很多就匆匆走了。到了晚上十点多钟打来电话说:“今天奔波了一天,现在才完事,你说我还回不回月坛了(我姐姐家在月坛)?我现在宾馆。”

“你太累就算了,现在都十点多了,跑回来恐怕已快半夜了,今晚你早些休息,事情办完了,早点回来陪我和末末玩两天。”

第三天下午,张艺谋提了一兜儿吃的东西,来到我姐姐家,他情绪很好,说事情都办妥了。还对我说:“凯歌邀请咱们去他女朋友家作客,女朋友的母亲是章含之。”我一听吓了一跳,对于这些名人我一向很敬畏,况且,还要去别人家里做客,我真有点怯阵,不由地脱口道:“免了吧,我就不去了。这两天有点感冒,在人面前鼻涕眼泪的怪丢人的。”张艺谋说:“凯歌特别强调要让你带着末末一起去。”我听他这样一说心里热乎乎的,就答应了。在一切可能的条件下,陈凯歌总是尽量使我和末末多接触外界事物,我很感激他,心想如果张艺谋是这样时时刻刻都想着我和末末该多好啊!

一封信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久,日本第二届东京国际电影节的评比揭晓了,《老井》获得了四项奖。消息传来,西影厂一片振奋。

10月17日,张艺谋从北京回来了。晚上九点多钟,我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只见张艺谋脸色灰黄,神态沮丧倦怠地站在门口,我赶紧接过他身上的提包。心想,以前他当摄影师、演员时,每次拍完戏回来,从没这么疲倦,当导演真不容易,这么累人。现在才拍了一部戏就累成这个样子,将来年纪再大一点,身体哪能吃得消呢?

10月23日下午,我打开柜子找出张艺谋的干净衣服,随手把脏衣服扔到洗衣机里。在开动洗衣机之前,我习惯地把每件要洗的衣服的兜都掏了一下,从张艺谋衣兜里掏出不少东西,有一封撕去信封正面的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随手打开信,一下愣住了。

信劈头第一句:“你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接着写道,“我的眼睛还很疼”,是“小杨到学校打了我。闹过之后,现在校园里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猜测我外面有人,也有人猜到了你。听说系里要找我谈话,我已做好了准备,等他们来找我,我就向他们说清楚。他们能理解更好,不理解我也不在乎。我认为,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了,也就没人敢动我了,……”“我认为人要活的自在,要勇敢地去追求幸福、爱情,你应该得到幸福和爱情……我想结婚,我希望能得到答复,我期望上天赐给我幸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赖在我怀里的样子可爱极了!再有几天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干不完的事,哈哈,你知道我们干不完的事是指什么吗?”

我的脑袋全麻木了,不断地嗡嗡作响。我呆呆地坐了十几分钟。看看躺在床上睡觉的张艺谋,又看看信末的署名,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信还在手里嗦嗦地抖动着。我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才能稳住我混乱的心情,我来到厨房,没活找活地做着什么,直到两点的闹钟铃响过。张艺谋起来,大概是看到桌子上那堆从他口袋里掏出的东西,感到不妙,他高声地问我:“我的脏衣服呢?”

“在洗衣机里。”我在厨房里回答。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洗衣机前,提起每一件衣服掏衣兜儿,然后在房子里转了几圈,走到厨房来问我:“看到我的信没有?”

“看到了,但我不给你。”

“你要怎么样?想张贴出去吗?”

“没这个打算。”

“把信给我。”他坚决地说。

“不给。”我更坚决地说。他焦急地看了看表,开门走了。

整个下午我都是晕晕沉沉的。

下午六七点钟张艺谋回来了,说他还没吃饭,我给他下了一碗面条,自己不想吃,就默默地坐在床上看着他吃。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似乎丧失了思维能力。

张艺谋一边吃,一边对我说:“这件事我本来没想瞒你,回来后一直很忙,想等忙完后再告诉你,在山东我们俩还没有什么,到宁夏后,发生了那么几次……,就是这么回事。”他故意把事情说得很平淡,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我胸口堵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一夜没有合眼

录完台词大约一周光景。一天晚上张艺谋气势汹汹地回来问我:“是不是你把那些事告诉了她的男朋友?”

“莫名其妙,我怎么能认识她的男朋友?”我生气地说。

“那又是谁说的?谁这么爱多管闲事?”他摇着头,自言自语道。一会儿他态度缓和下来对我说:“她打来电话,说她的男朋友又去打了她一顿。”

看看他那认真的样子,我哭笑不得。

隔了两天,中午我和末末正在午睡,张艺谋开门进来。我听到他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没有睁眼,也没有理会。谁知他直奔床前,用手指敲着我的头,他可从来没有这样粗暴地对待过我。我睁开眼,疑惑和惊愕地看着他。

他瞪着眼睛说:“你到底给她的男朋友说过这件事没有?”

我忽地坐起来,怒不可遏地对他说:“张艺谋你别昏过了头!”

“那别人怎么会知道得那么详细?”他火气也很大。“那个男的什么都知道了。她说肯定是你老婆说的,我也觉得别人不可能。”

我一听再也忍不住了,说:“她说是我说的,你就认为是我说的?她算什么,我看说不定,还是她自己说的,玩弄把戏,给你施加压力。你既然这么不相信我,你就走好啦,我不要听你这些臭事。”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狠狠地说:“我现在回家去问,是不是家里说出去的,以后我就按我自己的意愿行事。”“啪”的一声把门关上走了。

末末早已被吵醒,钻在被窝里不敢动,见张艺谋走了,一把抱住我,带哭腔地说:“爸爸为什么和你吵架?”我紧紧地搂着孩子,泪流满面。

晚上张艺谋回来了,他的神情不再那么凶,很忧郁,和白天不大一样。

“你回家了?是家里说的吗?”我问他。

“不是。”他轻轻地说。我们都沉默着,他点上烟,慢慢地抽着,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是你或家里人说的这件事,我还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我感到这是有人别有用心,想借这事给我好看,整垮我。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大家一定会像我获东京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一样惊奇,因为我给外人的印象是个很正派的人。在中国,这种事就能使个人身败名裂……。我不认为有这种事的人都是坏人。她说她男朋友扬言要来西安找我算帐,我告诉她,叫他不用来西安,我会去北京会他的,他能把我怎么样?家里让我把事情都推净,躲起来,我认为这样做才是坏人。作为我,现在有的荣誉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干了……”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了好久,他的情绪颓丧到了极点。

看看他那削瘦、灰黄,几乎失形的脸,我心中不由地怜悯起他来,就劝他说:“别再说了,别再同自己较劲了,你先睡吧,这样熬下去,你身体会垮的。”

他扬起头深深叹口气,掐掉烟头,说:“我也感到自己早晚会大病一场。”他躺在被窝里还在嘟嘟嚷嚷,“……她说她不想再上学了,她想给我生个孩子,…”

我很气愤,但又怕伤了他,没再说什么,熄了灯,背转身去不再理他。他叹着气睡着了,而我却一夜没有合眼。

我眼中的一切都成了虚幻

11月26日,张艺谋为《老井》的事去参加夏威夷电影节。这是他第二次去夏威夷。

张艺谋走后两天,也就是11月28日,上午我正在上班,接到一个电话,是个男同志打的,他问:“你是肖华吗?”

“对,我是。”

“你知道我是谁吗?”打电话的人突然问。“我是××的男朋友,我叫杨××。”

“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我虽然感到意外,却并不吃惊,淡淡地问。

“你知道张艺谋和她的事吗?”

“知道。”

“他们太不像话,太不道德,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打算怎样办?”

“无可奉告。”

就在这次接了电话不久,末末生病了,我几天没能上班。一天下午三点多钟,我们图书室的一个女孩跑到家里来找称,说:“图书馆有你的长途电话,北京打来的,可能是末末爸爸打的。”

来到图书馆拿起电话,一听又是杨某,他说:“张艺谋已从夏威夷回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

“张艺谋一回来就去找她,有两天时间到处找不到他们俩。他给她买了许多化妆品,还有首饰。我见到了张艺谋,和他谈了一次话。我问他,听说你爱人很不错,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张艺谋说,我和我爱人的结合是农村插队时的误会。……”

开始我还有点漫不经心,听到最后这句话,我的心就像被尖刀猛地捅了一下,下面的话就再也听不清了。虽然我知道从杨某那里不会听到关于张艺谋的好话,但这一句话我相信不是编造的。如果张艺谋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杨某也不会知道我们在农村插过队,也不会想到用这句话来刺激我。

一连几天我的心都在绞痛,农村三年的美好岁月和真挚感情在我的心里是那么的纯真和圣洁,曾几何时竟然被说成是一场误会,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个可恶的字眼,我的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蹂躏。

元旦过后不久,张艺谋从北京回来,那天夜已经很深,末末睡熟,

我们俩围坐在火炉旁,他问我:“杨××给你打过电话?”

“打过。”

“他跟你都说些什么?”

“你还真想听?”

见他点头,我就把所能记住的,一字不拉地转述了一遍。

我问道:“你说咱们俩的结合是农村插队的误会,是吗?”

“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他急忙辩解。

“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但也是这个意思,对吗?”我愤怒了,“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现在连过去自己的真实感情都不敢承认,什么原因使你这样卑鄙?”

他不作声。

此时我真正痛切地感到我和张艺谋之间的小裂痕已成为沟壑,再要填平它,该是多么困难。如果他能挺着胸脯对别人承认:那时在农村我爱肖华,现在我又爱上了别人。我还会认为张艺谋是个堂堂的七尺男儿。

然而,我失望了。他的身影在我眼里开始佝偻萎缩。

尽管这时我清楚地感到张艺谋已和我离心离德,可我还是不愿他由此沉沦,我从心底里希望他能继续稳步地向前走,不至半途而废。

厂里要送《红高梁》到上海、福州等地举办“首映式”,张艺谋在家心绪惶惶,想去参加。

我劝道:“你还可以辉辉煌煌地干十年,还应该能拍出更多的好片子。一部已完成的片子就不要再为它无价值地浪费时间了,好坏自有大众评说。你应把精力集中在下一部的新片上。”但他不听,他也听不进去,最终还是迫不及待地走了。

他这一走直到西柏林电影节结束后才回来,西柏林电影节的日期是2月14日至2月23日,正好把一九八八年的春节奔在当中。

这个春节我们过得阴冷而又灰暗。

2月23 日,是西柏林电影节的最后一天。

十一点多了,末末早已入睡,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吴天明的爱人穆淑兰。她说:“肖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红高梁》在西柏林电影节上得奖了,还是大奖,金熊奖!”

刹那间我清楚了,我心里盼的不是这个好消息,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我多么希望不得奖。”

话出口以后,我自己也有点惊异,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穆淑兰说:“你应该高兴,为西影厂也应该高兴。”

“对,我为西影厂高兴。”我真情地顺着说。

穆淑兰走后,我又重新躺在床上,我心里一点高兴的影子都没有。回想起一九八五年初,张艺谋第一次得最佳摄影奖,我那时的心情像是在做梦,兴奋得不敢相信会是真的。而今天他得的这个奖要比那个金鸡奖大得多,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心中还隐隐地泛着悲哀。

3月3日张艺谋从北京回到西安,厂里欢天喜地地组织人员去迎接,吴天明特别叮嘱我一定带上末末去飞机场,托儿所的阿姨也指定末末去接爸爸。我叮嘱女儿见到爸爸一定要像在家里一样亲热,不要怕周围那么多的人,想对爸爸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亲爸爸,想抱爸爸都可以,都应该。因为爸爸拍的电影得奖了,得了个很大很大的奖,爸爸很了不起。末末眨着眼睛听着我的话,不住地点头,看得出孩子心里很自豪。

肖华的笑容

时间会证实一切

3.月6日是个星期天,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这天我和张艺谋带着末末,一块回他妈妈家。走到汽车站,张艺谋说:“我们不坐车,走着回家吧,路上说说话。”我欣然同意了。

‘我们顺着城外的马路走着,末末在一旁蹦着、走着,时而离我们近,时而离我们远。

看来他早已做了准备,打好了腹稿,他转着弯子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地说着。我心中已明白他今天要干什么了,就一声不吭地等他这个过门曲奏完。足足五分钟了他还没有完的意思。我就说:“行了,你的铺垫也太长了,就直说吧!”

“我的感情已经是回不来了,我想和她在一起,过另外一种生活。”他说,“别人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陈世美也罢,王八蛋也罢,我不是为别人活着。再说,别人说什么都是扯淡,包括我父母和朋友,关键是你的态度。你要不同意我就只好走最后一条路,背井离乡,浪迹天涯。”

“请便,你爱去哪就去哪,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既不愤怒,也不轻松地对他说。

“难道你非得要我偿还你为我付出的吗?”张艺谋深深地叹着气说。

他不提这句话倒好,听他这样说,我心中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了出来,满胸、满咽喉都被堵塞得疼痛难忍。我脸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

见我半天不说话,他又说道:“你怎么不明白,现在的环境是什么样子。你看那些小青年,就很明白,好就在一起,没感情就分手。”我心里在说,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谈论感情!

“再过五年、十年,那时社会潮流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一定会变的。”他继续说着。

“很可能。真可悲我不会跟潮流。如果我再年轻十岁、二十岁,可能就会明白,可能比你还明白。我已三十七岁。你也三十八岁了,我们都不年轻,都不是小青年了,我们相爱了十几年才结婚,所以离婚也不能这样轻率。”

“你就非要碰个鱼死网破,三败俱伤吗?”张艺谋有些恼怒。

“哼,我已被伤得心在流血,不怕再受伤害。你们伤害别人这么轻松,这么心安理得?!到了自己达不到目的的时候就暴跳如雷?”我愤愤地说。

张艺谋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只好背井离乡了。有人也劝过我说,这样做不值得,我现在感觉不到,如果我以后真落了这样的下场,我自己活该。只是请你不要把我的打算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们就成了仇人。”

“你用不着威胁我,该怎样做我自己知道。”我对着他说。到了他家,我们俩都尽量装着没有发生任何事的样子,谁也没提路上的谈话内容。

晚上回到家,他又提起了这事。这次是换了个方式,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我们把事情办了,以后我会爱末末的,我要让她受到最良好的教育。”

我不由得笑出了声:“算了吧,你别开空头支票了,你爱不爱孩子我太知道了。这五年来,你尽过多少做父亲的责任?现在你竟能不顾对一个幼小心灵的伤害,还提什么以后!”他仍是那样低声下气:“人会变的,我一定会爱孩子,我要用我的影响为末末创造一切条件。”我什么都能忍受,但我永不能原谅他对女儿末末的伤害,对孩子,心灵和感情的伤害,因为这将会影响她的一生啊!

为了自己的感情需要,而去牺牲女儿的感情;用我们母女的痛苦,来换取自己的满足,还认为能用自己的影响来弥补一切,那不是太可笑太荒唐了吗?我相信末末长大成人后,她一定会说:“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要一颗做爸爸的心。”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张艺谋在我脑海里的影子越来越遥远。虽然在我的心底里永有一块圣洁的土地,虽然这块圣土已被玷污,但我依然怀恋着皆日的纯真和诚实。是呀,个从年少时就在艰苦环境中拼搏出来的人,竟也会那样软弱他能克服许多常人无法克服的困难,但却永远不能战胜自身的欲念和自恣。《红高梁》塑造了个有作为的导演,也最终熄灭了一颗曾经真诚过的心。在我与张艺谋二十几年的交往中,我似乎成了个悲剧人物,但我相信张艺谋也不会例外,时间会证实一切!

《红高梁》主题歌再鼓励要“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但愿这不是一种以极端形式表现出来的叫喊。对于一个诚实的人来说,应该无所畏惧。我不会更多地表达自己,但我将无所畏惧地走自己的路,一直走下去,也将一如既往地向世界奉献着真诚、善良和纯洁,我相信这个世界最终会属于真诚与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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