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石岩,被人们当做时钟,还生发好多离奇故事
白岩垴的太阳
太阳是天上的水,从白岩垴的顶上一点一点漫下来。
作者:简宜贵
太阳是天上的水,从白岩垴的顶上一点一点漫下来。
我们从晨光里牵出黄牛,或扛上尖担(挑草的光滑木棒,两头削尖),操起弯刀,向山野田埂走去。
谁要是赶在晨光落在白岩垴顶之前挑着一担还闪着露水的青草,尚未睡醒的柴禾走向村庄,一定会成为勤劳的榜样,得到村人许久赞扬。
我们将牛赶到白岩垴的北面,或东面放牧。让牛在自己的领地啃食自己的时光。顺便像村里勤劳的人们一样,蹲在田埂上割草。手握露水,握满一个清晨的时光,将一路青草放倒,让它们离开扎在田埂上的根,聚集到我们手里。手握满了,随手用一根很有韧性的草绾在虎口的草把上,刀继续向前割,手继续向前握,实在握不住了,才让它们躺在田埂上,一堆一堆地互相拥抱,集体回忆站在田埂上的岁月。
我们割草,不是割草,是在给田埂理发
我们割草,不是割草,是在给田埂理发。技术好的理平头,留下短短的草茎,短发一样立在田埂的头皮上,让稻田里守望的秧苗能看清田埂的面目,看清是哪些家伙遮住了从白岩垴漫过来的阳光,是谁挡住了吹向稻田的风。看清清晨和傍晚是谁躲在草丛里弹琴,青蛙坐在那棵草下呱呱叫个不停。选草的人喜欢搞造型,这里一刀,那儿一片,专选青嫩的牛爱吃的草割,这人就像才开始试刀的学徒,给田埂留下人不人鬼不鬼的造型。草浅的,刀快的理光头。刀锋贴着地面行走,唰唰地连草削起一层薄薄的泥,田埂的真面目就白白地晾在阳光里。我喜欢给田埂理平头,我的技术还没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刀也不是很快,理不了光头。也不喜欢选草割。你割了人家田埂上的草,占了人家的便宜,还不许人家沾点好处么,人家看你给挨近田埂的秧苗送来了阳光,让风无阻拦地吹进稻田,说不准还会在心里说声感谢呢。
我们割草,也是在认真地割草。青绿的,发黄的,牛爱吃的,不爱吃的,不分等级地握进手里,一来给田埂的主人留点好处,二来挑回家撒在牛圈里,牛挑吃了还要留下一些和着牛粪发酵成绿色有机肥呢。
我们从晨光里牵出黄牛,或扛上尖担,操起弯刀,向山野田埂走去。
这样的割法,割草人心里有一种创造的快乐,有一点成就感,让白岩垴的阳光在不知不觉中就漫到了岩脚,漫过了小河,然后沿着房前的陡坡,漫过院子,漫过屋檐,漫过整个村庄......
我知道,在我割草的这段时光里,有人举起长长的挖锄伸向泥土,把土翻个底朝天,捡起白里透黄的土豆,瞄准旁边的箩筐。有的挥舞着锄把,让宽薄的薅锄刮倒庄稼边沿的野草。有人背着甲壳虫一样的绿色喷雾器给秧苗,给黄豆苗杀虫......让时光沿着白岩垴的岩顶,在我们不知不觉中漫向村庄。
当太阳漫上村庄,房前还没有阴影的时候,该是回家的时候了。这时候回家,不早也不晚。回早了,阳光还没漫过白岩垴的岩脚,还没漫上房顶,你会无端被扣上一顶偷懒的帽子,不管牛吃得有多饱,草割得有多漂亮。回迟了,太阳从房前,从岩脚流走了一截,留下一段阴影的时候,人家会认为你这孩子贪玩,大晌午了还不知道往回赶。许多时候,我们由牛儿牵着,走到能看见白岩垴的歇塘河边,都会瞅瞅白岩垴的太阳。太阳还没漫过白岩河,还没爬上村庄,就会将牛赶下河,让它站在浅水里乘凉也好,打盹也好,伸长脖子和粗糙的舌头揽食河岸上的草也好......,放牛的人则剐下衣服,跳进浅水塘里打水仗,或绾高了裤腿站在水里,一块一块搬起石板捉螃蟹,或聚在路边的大石板上玩叠石子的游戏,慢慢等待白岩垴的太阳漫过村庄,走近回家的最好时刻。
当太阳漫上村庄,房前还没有阴影的时候,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村庄的很多生活,居然听信了白岩垴的太阳。
太阳铺满了白岩垴,铺满了村庄,我们劳作了一个上午,被许可回家休息、享受午饭。太阳一段段从房檐底下,从白岩垴脚下收走,留下一片片阴凉的时候,我们就从慵懒的午后走出来,沿着阴凉走进下午,走进一天的第二次野外劳作里。太阳收到一人高,蹲在白岩垴岩顶回望的时候,我们又获准一天里第二次从野外回来,在炊烟的飘渺里享受晚餐,看月光从岩对面漫过来,抚着我们入梦。
村庄有两个人喜欢爬白岩垴,都被白岩垴的时光收走了。一个在砍白岩垴岩壁上那丛被太阳喂养好久的硬木时被白岩垴的太阳一脚就踢下了山崖。一个不听白岩垴太阳的劝告,三番五次爬上白岩垴砍满村人都够不着的硬木,当他最后将那丛硬木连同疙瘩一起扛回村子,没过几天,太阳收过他家房顶时就顺便把他带走了。
看月光从岩对面漫过来,抚着我们入梦
白岩垴的太阳其实还带走过村里的其他人。有的是太老了被带走的,有的自己是求白岩垴的太阳带走的。父亲一生勤劳善良,没有爬过白岩垴,也没求过白岩垴的太阳,也被白岩垴的太阳带走了,可能是白岩垴的太阳看他太苦了。许多时候,太阳刚漫上白岩垴岩顶,父亲就出工了,太阳快离开白岩垴岩顶的时候,他都还没回来。当白岩垴的太阳终于有机会在我家院子看见父亲的时候,却是他累得不能出工的时候,我记得那年五月的一个下午,当我匆匆赶回老家,与父亲见了最后一次面,太阳收过房顶时就悄悄将病痛中的父亲接走了。
有人说,村里原来出过一个癞子,不长头发和汗毛,全身皮肉像干涸的水塘,老是开裂,还流出让人恶心的涎水。村人害怕传染,就将此人按在棺材里,用水杷钉子钉牢棺盖,在太阳收回白岩垴岩顶时送到了白岩垴后面的山洞里,从此村庄再也没出过癞子。
这是我听到的关于村庄最残忍的一个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没人去考究。关于赖子洞在白岩垴的哪个位置也没人具体说得清楚,反正这个传说早已经被白岩垴的太阳和那个傍晚的一场阴谋盖棺定论。
被白岩垴的太阳从早到晚照着的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打开轿子顶,谢家姑娘任你选
白岩垴的对面,村庄最高处的山顶上有一个酷似花轿的石顶。轿门对着村庄,站在白岩垴顶看过去,轿里隐约透出一个顶着盖头的新娘,掀帘欲出的样子。轿子的背面对着一个叫谢家渡的村庄,村庄邻水,爱生貌美如花的女儿。于是白岩垴下村庄里不知是哪个早已作古的老人留下了一句顺口溜,也留下了一个动人的传说——“打开轿子顶,谢家姑娘任你选!”
谢家渡的女儿嫁过来的早已不计其数,但没有哪个后生想着去打开轿子顶的轿门,于是那个传说就一直被白岩垴的太阳照着,生动着,美丽着。
放牛割草时,白岩垴的太阳走得很快,跟大人抢收包谷和黄豆的时候,白岩垴的太阳走得实在太慢。我们从干得邦紧的土里拔黄豆时手上打起了血泡,不停往回运送包谷棒时肩上的皮肤火辣辣的生疼脚肚肌肉一阵阵胀痛。一次次把目光投向白岩垴,白岩垴的太阳却慢吞吞欲走不走的样子。那时候我想,哪天才能不再看着白岩垴的太阳作息,可以让太阳随着自己的心愿恣意流淌呢。
将牛赶下河,让它站在浅水里乘凉也好,打盹也好,伸长脖子和粗糙的舌头揽食河岸上的草也好......
可是今晚,当我离开白岩垴前的村庄二十多年后,白岩垴的太阳却突然漫过了我的脑际,带给我一阵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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