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横店江湖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24期,原文标题《24小时,横店江湖》,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在横店,只要剧组需要,一切时间、空间和人都能为拍戏服务。
记者/宋诗婷
摄影/蔡小川
春秋唐园影视基地里长安城墙外两名工人在搭建脚手架
开机
“过来,过来,你,别站在那儿了。”制片主任大声招呼我。我穿着剧组T恤,他是错把我当成工作人员了。但不知怎的,我真觉得自己犯了错,赶紧一路小跑挤进人群。
一大早,三四百号人,站了十几二十排,几个工作人员散在队伍里,一人握一大把香,挨个发给大伙儿。
“以前看电视,以为剧组开机就主创拜一拜,原来这么大阵仗啊。”我对身边人说。等了好一会儿,三炷香也塞进了我手里。人手一份后,三四百号人就一起举香,顺时针转一圈,前后左右各拜三下。与此同时,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几百人再排上老长的队,把香插进香炉,直到炉子里快装不下,“开机大吉”就算礼成了。
“梨园的习俗,香港人一直保留着,又带回到内地。”后来,一位制片主任告诉我,“既然有这传统,就没必要破了它。这年头,做部戏,磨难还不够多?恨不得能拜的都拜上。”
在横店那半个月,我见识了不少剧组里的老派传统。比如,群演演个死人,要加十块、二十块钱。要是个角色死了,枕头下要压个红包,钱不能太多,因为必须当天花掉。有的剧组开机后会把香炉一直供着,转场也要带上,直到戏杀青。连出租车司机都相信,那座富士山模样的八面山是横店的守护山。据说,眼前这组的总制片人信佛,每次来横店开戏都要带上佛龛。
这是一部仙侠剧的开机仪式,剧组规模不小,是目前横店最大的几个组之一。大组的阵仗是,一下子租了七个摄影棚,外景搭了三四万平方米。现场管理森严,若是谁心大,把开机仪式发到朋友圈,制片组的电话马上就会打到相关负责人那里。
“好帅啊,真好看,再瘦一点就更帅。”一场戏结束,男主角跑来导演身边,女制片人连声赞美,赞美里还委婉地提着要求。男主角是许凯,在拍摄现场,我又见到了他。演过《延禧攻略》《招摇》等古装偶像剧的许凯是这几年在横店拍戏最多的演员之一,有“横店小王子”之称。在片场的许凯拥有当天唯一的一辆小房车,导演一喊停,六七个人就立刻围上去,有人整理头发,有人抚平衣服的褶皱,有人负责补妆,还有人什么都不做,就站在最近的地方照看着。
这场景和几天前许凯接受采访,回忆做新人时的状态完全不同。
电视剧 《燃烧大地》的拍摄现场
第一次见到许凯那天,他正在横店的一个摄影棚内拍时尚大片。黑色凉鞋,白袜子,裤子是黄色的,粉白相间的厚外套长着翅膀。“好看好看好看……”一群人围着这个“挥着翅膀的男孩”不停感叹。
对着相机摆出一个个标准的pose,那场景许凯很熟悉。在成为演员前,他做过两三年平面模特。拍过广告,也给淘宝电商拍过服装,最多时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换一两百套衣服。
当天拍片的摄影棚在一家工厂里,近两个月相当抢手。“最近明星们都来横店开工了,疫情期出出进进不方便,很多广告、时尚杂志就都来这边拍照,横店这种配套的影棚有不少。”影棚的负责人说。
刚到横店时,许凯没听到赞美。四年前,这里没有麦当劳,剧组需求量最大的星巴克在那年九月才开始营业。刚从模特转行而来的许凯没有经纪人,也没有生活助理,自己拎着两个大箱子,独自闯荡“横国”。住国贸大厦或丰景嘉丽酒店对那时的许凯来说太奢侈,他被安排在影都酒店的小单间,“因为位置太偏,能点到的外卖只有黄焖鸡米饭和沙县小吃。”影都酒店,他一住就是两年半。
那时,他不红,也完全不懂演戏。眼前,和许凯配戏的男演员都挺高,但早几年可不是这样。许凯常常是组里的第一高度,人人叫他“傻大个”。“傻大个这样,傻大个那样……当着现场几百号人,导演举着个大喇叭骂我。”
“你从起伏走到这儿……”拍人生中第一个镜头时,现场导演把他说蒙了,“什么起伏?落伏是什么?完全不懂啊!”搞不懂“走位”就凭感觉走,没走几步就出画了,导演给他一通骂。
绝大部分片场都对新人不太友好,“容错率极低”。许凯每天紧张得要命,“不奢求别的,把词说完,少挨骂就行”。那时,许凯的演员合同里还没资格签什么工作时长,最高峰时一天等上了十八个小时,然后被告知“可以走了,今天不拍你了”。在所有漫长的等待里,许凯能做的就只是发呆、睡觉、看剧本,然后重新发呆、睡觉、看剧本。身上的戏服不敢脱,得随时待命,脸上带着妆,东西也不敢乱吃,因为“那时候可没有人经常盯着给你补妆”。
在横店拍戏的男演员大多剃过光头。许凯第一次剃头是拍《延禧攻略》。刚剃完那天,擦头的毛巾就再也用不上了,“满脑袋像长满了倒刺,毛巾一上头就卡住,只能换纸巾慢慢按压吸水。没有头发保护的脑袋就像身上没了皮肤,贴在枕头上特没安全感”。
春秋唐园里面拍摄古装的群演间歇在玩手机
《延禧攻略》赶上了横店最热的那几个月,剧组里的“光头们”经常拿冰贴贴在头上,没凉快上几分钟,冰就化了,“得赶紧撕掉,不然更烫,容易烫伤”。常常处于冷热交替间,许凯刚中完暑就感冒,感冒好了又要中暑,这几乎是每个在横店拍过清宫戏的男演员都有过的体验。
“我在横店有个仓库你知道吗?”当我举着粉丝整理的横店拍戏时间表给许凯看时,他这样问我。拍完第五部戏《招摇》,许凯在横店有了个仓库,“那时已经知道,我还得在这地方待下去”。
今年5月初回来,他和助理熟练地从仓库里取出常用的衣服、鞋子、篮球、日用品,甚至还有冰箱和洗衣机。2016年秋天来横店拍《朝歌》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这里会成为四年来他待得最久的地方。如今不仅有仓库,许凯还有了一辆新的别克车,前几天横店下冰雹,车玻璃被砸坏了。
若是按原计划,我有机会待在这大组里,跟上制片人一天。但组里的女主角定妆出了问题,制片人原计划的一系列行程都取消了。我也被取消了。
在横店那几天,渐渐适应了这种永远处于变动中的生活。“你明天再给我打个电话”,“我们改地方了”,“今天下雨,通告变了”,“你要来就赶快来”,“半小时后行不行”……到了横店,我的打电话和发语音恐惧被当即治好了,文字输入永远嫌慢。在这里,没有北上广式的预约,突然造访、放鸽子和不断变动的时间都能被理解和接受,因为剧组的时间是模糊的,生活总是动荡。连带着,整个横店镇都有种有今天没明日的临时感。
雨中秦王宫没有什么游客
等待
临时地,我被同事告知,可以去正在“梦上海”拍摄的《燃烧大地》剧组探班,前些天,我正好约了在组里拍戏的演员陈龙。
“梦上海”拍摄基地离仙侠剧剧组的影棚只有几百米,步行可达,过程中还会经过几个民国场景,能看到李少红拍摄《大宋宫词》时留下的“大庆殿”。在横店,几乎去任何一个景区或拍摄基地都只需要十分钟左右的车程。“省了转场费用,对有流量明星的大组来说,也省了不少演员钱。现在演员最贵,一天只给十二、十四个小时,一去一回搭在路上,就太不划算了。”一位美术指导对我解释,“在横店拍戏,无形中能省下很多这样的时间和花销。”
我是在化妆间见到陈龙的。
“这是有头发碴儿了吗?”陈龙在化妆,他掀开自己的头帘给化妆师和工作人员看,“早年拍太多古装戏,老粘头套,天天抹酒精,对毛囊伤害太大。男演员,都担心发际线。”
“我晚上拍完戏要赶回上海,第二天再回来,去参加葬礼,舅舅去世了。”陈龙没特定的诉说对象,只是自己叨咕几句,但整个化妆间沉默了几秒钟。
陈龙在《燃烧大地》的拍摄现场等待
这大概将是他疫情后第三次回上海,尽管从横店到上海不过三小时车程。疫情期间,他和他所在的《燃烧大地》剧组都滞留在横店,干等了四十天。“当时,刚开机十天,大年初三就接到通知,剧组得停拍。”有些演员回家了,想到家里的两个孩子,陈龙没敢回去,“你不知道这十天接触了什么人,怕回去影响小孩,先隔离十四天再说吧。谁能想到,十四天之后更严格,想回都回不去了”。
家里保姆回不来,小区封闭,双方父母也进不去,隔离期,家里就只有妻子章龄之照顾两个孩子。“从没有过,做饭、做家务、还陪孩子上网课,章老师一女演员,都要疯了。”妻子情绪最差的时候,陈龙想过逃回上海,“都走到东阳的高速路口了,排队检查时,变了主意,掉头又回了横店”。
2000年年初第一次来拍戏至今,陈龙从没见过这么冷清的横店。“拍摄基地空了,景点关了,饭店大门紧锁,街上没有人,各个村口都用竹竿拦了路。”什么都做不了,陈龙就捡起了不少一直想做却没时间做的事。比如打坐、画画,坚持健身,研究做菜。“隔几天去市场买一次菜,我吃素,一百多块钱的菜,能吃好几天。”
陈龙所在的《燃烧大地》剧组算是横店第一批复工的剧组。要不是整个集团旗下的场景、酒店、演员统一管理,还真难这么早复工。疫情平缓后,滞留横店的剧组陆续开工,不少外面的组也陆陆续续转场到横店。因为很多其他拍摄基地尚不具备开工条件,在各大城市拍外景更困难,只有统一管理的横店复工率最高。对于一个大剧组来说,拖一天就意味着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消耗,大家都等不起了。
刚复工那一个月,所有人都紧张。每天从酒店出发的车都被贴上封条,防止中途有人上下车。晚上收工时,封条再贴上,到了酒店统一放人。“那几天,车被胶布贴得乱七八糟。”陈龙有点抱怨。
《燃烧大地》的拍摄现场
我随陈龙到了“梦上海”拍摄场地,这片民国景在整个基地边缘,能远望给横店带来好运的八面山。整片场景有饭店、商铺、舞厅、行政楼,还有老上海的弄堂。再加上剧组的美术置景,身处其中,真有走在旧上海街道的感觉。
“梦上海”是这两年才投入使用的,算是横店的新景。每年,在横店拍摄的古装剧数量已经能占到总量的80%以上,这块市场已经饱和,所以,横店方面急切地渴望“拓展业务”,开发年代戏和现代戏场景。“梦上海”就是这项计划的一部分。
一到片场,陈龙先和导演、另两位对戏的演员过了遍剧本。导演觉得“戏不够”,得改一改,就让演员先歇着或者午饭,改好了再拍。这事儿常有,陈龙不太在意。助理从车上抬出小桌子、椅子,还有午餐、水和七七八八的小零食,全摆在了一处有阴凉的石库门里。
一个大姐推着辆三轮摩托车进了片场,车上摆满了烟、饮料、小零食,还有一口烙饼锅,能摊手抓饼。“30万竞标下的景区店面,今年都要打水漂了。”大姐一边控诉,一边给我摊手抓饼,“只好推着车来现场卖点东西,这组还行,让进。隔壁那个仙侠组,严得嘞!”
《燃烧大地》确实管得没那么严,组里也没有让代拍和粉丝趋之若鹜的明星,工作人员和演员反而显得轻松。
陈龙一直窝在椅子里,手里转着佛珠,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拍戏就是耗人,心态不好,撑不下来。你嗑瓜子吗?”说着,他把一小罐瓜子推到了我和他中间,“和当年比,现在拍戏太轻松了。”
“你知道通告单上6点到30点是什么意思吗?”陈龙问我。
“30点?”我也疑惑。
“一开始我以为写错了,后来才明白,是早6点到第二天6点到意思。早年香港剧组就是这么拍戏的。”陈龙说,因为一入行就一直拍香港导演的戏,搞得很多人以为他是香港演员。
看着满大街溜达的150个群演,陈龙想起很多早年跑戏的事儿。“当年香港导演的片场,没有人敢溜溜达达,所有人都小跑着。片场架起三台机器,导演的屋子里就有剪辑台,边拍就边剪出来,哪有空给你现场改词、背词?”
他说,早些年,统治横店电视剧拍摄的尽是香港导演和香港演员。这段我也有印象,2000年前后,香港导演集体北上,对那个时候的内地影视市场来说,这群人算得上是在“降维打击”。
从高空俯瞰明清宫苑和横店远景
闪回
在横店那几天,我也见了些香港导演和演员,他们为我提供了另一个视角。
“最近,超多香港导演在横店。”《花千骨》的导演高林豹最近也在横店,正筹备他的新戏《玲珑狼心》。
他第一次来横店拍戏是二十年前。那时的横店还不是今天的样子,整个镇上只有一个称得上酒店的度假村,大马路只有一条,就是如今红红火火的万盛南街。除此之外,都是些不太平整的小街道,“走一圈可能就十几分钟”。百无聊赖时,高林豹想起了“洗头”这项休闲娱乐,就走到街上找洗头房。专门的洗头房、按摩店都没找到,看到家破破旧旧的小理发店。“能洗头吗?”他钻进去问老板娘,老板娘愣了十几秒,犹犹豫豫地答:“能。”紧接着,高林豹的脑袋就被按在了洗手池里——脸朝下。老板娘把烧开的水倒进洗手池上的水桶里,开始认认真真地给高林豹“洗头”。那次服务价值五块钱,第二次再去,就变成十块了,因为“老板娘拓展了这新业务,已经有很多剧组的人跑去洗头了”。
那时,高林豹的普通话远不如现在标准,但标准也没用,别说香港人,连上海人都没法和操着当地土话的农民群演沟通明白。有场戏还是妓院戏,但当天来凑数的都是大爷大妈,这戏怎么拍?“制片马上和横店的负责人联系,第二天就来了一批帅哥美女,一问才知道,当地有个横店大学,影视城把学生给拉来了,带头的是学生会主席。”高林豹说,当年虽然条件差,但横店影视城调动资源,一切为影视拍摄服务的态度令人惊讶。
游客在明清宫苑体验化妆穿戏服拍照
刚到内地拍戏时,不仅是高林豹,几乎所有香港影视行业的人都对内地的场景、人力资源叹服。“香港主要靠棚拍,拍古装戏条件有限,对于历史、建筑这些没办法很考究,有得拍就不错了,观众也不挑剔这些。”尽管已经好多年没在香港拍戏,但他还记得,在香港拍外景,树林的戏永远只有那两三个场景。七圣庙有一个,收费,有钱的剧组才能去,通常用来拍电影。白头山有两个,分为高树林和矮树林。最夸张时,一个晚上有四五个剧组抢场景拍。大家得先商量好各自的灯怎么个打法,怎么尽量不彼此影响。“香港电视剧为了省时省钱还都是同期声,怎么可能不影响?”
但到了内地,就没有高林豹找不到的景。刚来拍戏时,内地的文物保护还没今天这么讲究,他还在上海周边的古民居里拍过戏,“那可是物质文化遗产”。一到横店的广州街,高林豹也傻眼了,那么长的街道,那么多建筑,石板地都是真的,上面还有纹理和零星的刻字,“后来才知道,当地人推掉了一个山头建了广州街、香港街,里面可能还混着些墓碑呢”。
今天,走在横店的大街小巷,依然能看到不少港式茶餐厅。那家离国贸大厦不远的忆庙街我们吃过好几次,叉烧、餐蛋面都不如北京、上海的精致,更接近于香港街头的小吃店,有更纯正的香港味道。香港导演、演员们是这些茶餐厅的常客。
要是追溯历史,就像陈龙说的,这些茶餐厅的确和横店的发展历程有关。十几二十年前,香港导演和影视制作班底是横店的常客,他们是最早长期驻扎横店的一批人。他们为内地的影视剧拍摄带来了很多新观念,甚至新工种。
《燃烧大地》剧组服装师
前两天,带我们去见高林豹导演的小白是个统筹,从制订拍摄计划,协调联系各部门,到催导演、催演员、催场景,统筹几乎衔接着剧组各个部门和工种。但这一剧组标配职位二十几年前内地也是没有的。“这是香港人学习的好莱坞管理模式,又带到内地来,以前的剧组里,制片人管理一切。”高林豹说。
灯光的打法也变了。早些年,内地的灯光师追求写实,香港人追求漂亮。“比如有场戏,房间里是黄光,我让灯光师在外面打蓝光,灯光师不肯,说他们不是这样学的。我就跟他说,老师我们不管的,好看就可以啦。”高林豹说,“你看,现在大家都这样打光了。”
观念的差异还闹过不少笑话。1998年拍《有房出租》,高林豹找了个造型师,要给男主角佟瑞欣做头发。对方满脸拒绝,“搞什么?一现代戏,楼下五块钱剪个头就行了”。再拍续集,请了吴越做女主角。定妆时,高林豹和造型师相当投入,一会儿挑剔刘海儿,一会儿改改衣服,后来把吴越气哭了。“我这么不好,你们为什么找我来演戏?”其实误会了,那时候内地演员真没什么造型的概念。高林豹还记得,早期和制片厂的服装、发型老师合作,大家还分得很清楚,“发来张服装造型图都是没有头的,因为头发归另一个部门管”。后来,有了“造型师”,整合服装、妆面和头发造型,导演拿到的定妆照才终于有头有脸,也有身体了。
等了得有两小时,陈龙还没从早年的香港剧组回忆里走出来,导演的剧本改好了。那是场两兄弟劝陈龙的角色别冲动,别在青楼女子身上搭钱找真爱的戏。导演拿着一页手写的剧本,坐在石库门里和三位演员说戏。“换上衣服现场走戏,还是在这儿对对?”导演问演员。“直接来吧。”陈龙起身去换服装了。
这只是今天陈龙十几场戏中的第一场,后面还有很多漫长的等待。回到上海怕是要后半夜了。“没关系,我习惯在车上睡觉了。”陈龙说。
古装玄幻剧《遇龙》的拍摄现场。对于当下的古装玄幻剧来说,角色造型和场景是大卖点,因此,不能暴露太多
空镜
中午,我用手抓饼替代了剧组盒饭。这几天,吃了好几个组的盒饭,最大的印象是——咸。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群演和工作人员多吃米饭少吃菜,几个月下来,也能省不少钱。
我曾和一位给剧组做过饭的大哥聊了几句“剧组餐”。除了给几百号人做大锅饭,他们也做过不少演员餐。剧组餐好说,演员餐可难做。“稀奇古怪的要求多了去了。”有人每餐只吃一块红薯和一块玉米。有人顿顿得吃到鱼。有人不挑食,就是菜不能凉了,多冷的天儿都不行。有个电视剧导演不吃两条腿的,鸡鸭鹅都用不上了。有部戏用到了二十多个肌肉男,每顿吃二十多份水煮鸡肉、水煮牛肉,后来终于挺不住了,提出要在肉上挂点生粉。吃素的演员有不少,但“素”的标准还不一样,有人带荤腥的都不吃,有人还能吃鸡蛋,都得问清楚。最难的一次是遇到个男明星,吃素,但每顿饭要八个菜,一周不能重样。大哥的厨师每天得给男明星做两顿饭,七天就是一百多道,哪来这么多菜?“就弄呗,大豆腐、千页豆腐、日本豆腐、平菇、杏鲍菇、金针菇、大白菜、娃娃菜、小白菜……各种排列组合弄个遍,但最后还是重样了。”
在横店和剧组里的人聊天,感受与在北京坐在咖啡馆或工作室里与导演、演员对话完全不同。“采访我干吗?”“这有什么好看的?”这几乎是他们的第一反应。在北京,影视行业好像是属于城市的,别管写得、导得什么样,聊起天来大家都很前卫。但在横店,很少有人谈观念和艺术,“干活儿的”,多数人这样界定自己,多数人都灰头土脸。
更传统的是,在横店的剧组和周边产业里,有很多老乡和亲戚关系,能“跟对大哥”也是幸运的选择。“得抱团,有自己的圈子,跟着的制片主任接一个戏,大伙儿就都有工开。干活儿得默契,什么都不说就给你做到位,有理有面儿,特别到位那种。”大哥和我说。
《遇龙》拍摄现场,b组导演潘宇在给小演员讲戏
横店的河南人很多,做灯光师的尤其多,超过60%的灯光师都是河南人。其中的很多人要么来自“灯光村”张北村,要么是亲戚、朋友、同学和张北村能搭上关系。我认识的一位现场制片就是河南人,来横店讨生活是因为“同学的姐夫在这里做灯光师”。早些年,横店管理还挺乱,还有所谓的‘河南帮’抱团和别的势力抢活儿、抢地盘。“但现在都按规章制度办事了,联系都是感情上的。”当然,这是制片的场面话。
多数剧组,尤其是传统的电视剧剧组,组里都等级森严,人人得“有眼力见儿”。有次跟某制片人去剧组探班,当天下着小雨,制片人和随行人的几辆车一停,几把大黑伞迅速应了上来。打伞的人靠经验判断出谁是管事儿的,大伞精准地遮在了他们头上。
另一个剧组,现场制片觉得我是“客人”,怎么都见不得我站着。走到哪儿都有把椅子跟着,弄得我不敢不坐。
这些天,我被吐槽过好多次“不懂规矩”,或者“不懂事儿”。第一天去见个网络电影组,我穿了条白裤子,临走时,制片人说我“不像个干活儿的”,同事倒是受到了表扬,因为她那身长袖的薄衫看起来像个化妆的。第二次见面,我穿了短裤和背心儿,还是不行,“像个旅游的,早些年走在横店街上,都容易被抢”。直到待了很多天以后,我开始习惯性地逮个台阶就坐,学会了带上几杯星巴克去剧组探班,能半小时内赶到采访地点,我才有点像个能在横店待下去的人了。
我边啃手抓饼,边在“梦上海”里转悠。大中午,太阳晒得人犯困,吃完饭的150个群演各自找了凉快的地方,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觉或者刷手机。特约演员的待遇好一些,他们中的很多人都随身带了把折叠椅,在空置的场景里展开,窝在上面睡觉或者刷手机。
转着转着,我突然想到美国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那本《所谓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书名能表达感受,刚到横店时,我们每个人最想体验的都是去做群演,但几天下来却发现,这是个极为枯燥的职业。有时像在军训,比如列队等候时。有时像逛街,比如在古装戏的集市上演一个路人甲。有时就是躺尸,没有近景镜头,连闭气这项技术都用不上,躺着就行。进了横店,也像是上了华莱士的那艘豪华邮轮,看起来光鲜、梦幻,可能还有点荒诞,但身处其中,更多的只是漫长的等待和如任何职业一样的按部就班的工作。
所谓创作、名利和权力,它只掌握在横店极少数人的手中。
已经拍出几部“爆款”网络电影的导演林珍钊。目前,他的新电影《大灾变》正在横店拍摄
玄幻
“仙气,就是那种逆光,轮廓光。哎,前提还是得长得帅。”下午,我赶到《遇龙》剧组时,他们的ab组正在相邻的场景里同时开工。动作指导张林东虽然是个“90后”,但已入行十几年。现场正拍着的是一场男主角和对手大战,负伤、濒死,却逆转逃生的动作戏,张林东边遥控现场,边和我说其中的门道。
《遇龙》一部古装玄幻剧,这一题材在当前横店开机的大剧中占了半壁江山,放在市场上,也是流量最大的题材。很多时候,只要看一眼横店影视城的开机电视剧列表,就基本能判断当下和一两年内的国产电视剧风向。
“你看那个摄影机,得玩运镜,轨迹比从前复杂得多。早年那些武侠片,镜头放在那儿,打就是了。”
整个下午和晚上,除去拍了几个动作镜头,整个b组一直在反复推敲男主角中招负伤的镜头。“化妆师,弄一下棣棣的头发。”“棣棣你胳膊再张开一点,飞起来特别帅。”“风吹小一点,小一点。”张林东不断通过对讲机调整现场细节,这些乍看起来都和“动作”没什么关系,但镜头里呈现出来的画面会随着这些细节而大有不同。
“美强惨懂吗?”我摇头。张林东转身拿起对讲机,提醒吊在威亚上的男主角王鹤棣和现场工作人员,“下一个镜头,不管过不过,血包爆了之后,所有人马上帮棣棣清理,棣棣你俯身向前,衣服不能再像胳膊一样留那么大血迹。好,准备好,开始……”镜头开始运动,一身灰色飘逸长褂的王鹤棣悠悠转起,银灰长发被藏在镜头外的吹风机吹得飘逸舒展。“啪”一声,爆破组事先装在演员身上的血浆爆了,男主角胸前晕出一摊血迹。
“好,停。镜头回放。这就是美强惨。”边看回放,张林东边扭头给我解释,“旋转身体、柔光、升格、轮廓光、上吹风机……这都是必须的,你看男主角被打得惨吧?但他得美,最后他还得赢回来,这就是美强惨。”
《大灾变》拍摄现场。场景是前一天冒雨赶出来的,20多人的团队,搭了近20小时
张林东说,这样的古装玄幻,受众大多是年轻女孩,与正统武侠剧要求的武戏镜头套路不同,“传统武侠剧,拳拳到肉,怎么过瘾怎么来。但这戏里两个男人动手,主要是情感向的体现,要根据剧情需要传达出对峙感。你一下,我一下,还得打得帅,要飘逸,还要定格摆造型。”
年轻人喜欢的镜头都接近漫画。“好比,一个场景里,人特别小,从前我们会慢慢拉镜头,切镜头是不是?现在不了,唰一下,镜头就怼到眼睛上,跟日本的四格漫画似的。”张林东说,“这种镜头切换就需要大量后期制作来配合了。”
不光是张林东,《遇龙》的导演闵国辉也是慢慢才摸清古装玄幻剧门道的。早年,他拍的大多是武侠、谍战剧,从《九州天空城》起才入了古装玄幻这一领域。“你得抓住女性观众的喜好。”闵国辉说,女制片人和其他工作人员给自己灌输了不少女性观念,“还发来个b站上的美强惨合集让我研究。”最开始,闵国辉哪顾得上头上有没有碎发,衣服是不是褶皱,演员的腿是不是弯成了最好看的角度,“都是慢慢训练出来的,没有和女性观众站在一起,没有拍出剧集要求的风格和审美,未来的生存空间只会越来越小。”
b组的隔壁,女主角祝绪丹正坐在一个圆柱形的大绿桶上“骑龙”。这是个拍特效镜头的临时空间,当天,以及接下来的两天,祝绪丹的所有镜头都将坐在这个大绿桶上。994帧,38秒的镜头,大概要拍上两三个小时。这三天,祝绪丹将经历很多个这样的“两三个小时”。
“棣棣今天的时间还有多少?”张林东问演员导演。“能到十点,十一点吧。”演员导演回答。“不行,你给我一个具体时间。”“到十点五十几分。”对方说。“还有时间,能再补点戏。”张林东自己盘算,演员收工后,他和其他兄弟还得忙活些零散的收尾镜头,“得干到十二点了”。
到了晚上10点,剧组已经工作十几个小时,大家都必须找点事儿填补漫长的等待,直到收工
“新贵”
这几年,整个影视产业都不景气,除了仙侠剧紧俏,来横店拍戏最多的就是逆势而上的网络电影。“一半以上开机的剧组都是网大。”网络电影导演秦教授对我说。
“天下网大,唯快不破。”已经晚上9点多,秦教授还没收工。手头正拍的电影是去年赚到钱的《八百彪兵奔北坡》的续集,这一天,剧组已经转了两次场。此刻,正在电子工业园的一处“军营”里,拍一场将军下令作战的文戏。
“秦教授”这个名字,我是看《奇葩说》之后才知道的。在那节目上,他自嘲是“拍网大的”,“被说拍的都是烂片”。
迄今为止,秦教授已经拍了三十部网络电影,其中有二十五部是古装,“可能有二十三部都在横店拍的”。几天前,我曾在剧组入住的酒店里见过秦教授一次,整个剧组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显然已经对在横店拍戏很有经验了,以前也去过其他地方拍,麻烦事一堆。“找超过三百个群演可能都得托关系。在横店就不一样,群演都是上过课的,怎样演死人,怎么演太监,怎么演丫鬟,不用教。”别说人,连马都是训练有素的,“那小东西有灵性,知道自己是来干吗的,只要你喊开始,它就是不动。”
对大制作来说,这几年,横店的场景有些老了,或者说,被拍了太多,审美疲劳了。有钱的都对现有场景大动大改,更有钱的干脆在棚里搭景拍戏。但这些被大剧组嫌弃的现成场景却是网络电影组的香饽饽,“场景集中,要什么都有,拍起来快极了”。
秦教授的第一部网大,全部成本只有八万块,“最后赚一百来万是有了”。当时给他投资的是个河北的小老板,开游戏厅、台球厅,做小额贷款的。问他为什么投资影视,对方说:“吹起牛来有面子。”赚的那一百多万,秦教授一分钱没拿,投资人转头就换了辆车。
那时候钱最好赚,网大领域是个蓝海,“东西拍够六十分钟就能赚”。最多的时候,秦教授一年能拍上十部。“拍网大,都是为了赚钱,谁为搞艺术?”那时候拍戏,能省就省,“八匹马?没钱,三匹吧。皇上身边八个侍卫?站一个得了。”
秦王宫的王座前,每天来来往往很多游客,总有人想换上王族的古装,过一把戏瘾
八万块一部戏时,秦教授没钱来横店拍戏,“能来的在网大里都是有钱的组。”拍到《超能太监》,他终于有了一百四十万投资,“能去横店了”。
横店流传着一句话,“拿着剧本来,带着片子走”,秦教授真这么干过。当年来拍《超能太监》,秦教授和整个团队两眼一抹黑,一来不是常客,二来不是主流影视圈的人,在横店没有半点资源。“我和制片人就拍了一百万现金给一个熟悉的摄影指导,让他帮忙去码一切。”摄影指导也没见过这么多现金,摞起来摆得老高,还发了个朋友圈。最后,还真就地取材,把整部戏的盘子给码起来了。
网大剧组资金有限,秦教授和制片人雄哥相当心疼钱。“我们都演过戏,一两场戏,穿上衣服,贴上胡子都能演。自己演一个就省三四百特约钱。”遇上不靠谱的群演,就更觉得浪费了银子,有鸡贼的,站一会儿就躲到桌子下睡大觉了,有耍无赖的,装中暑,还得骗点钱走。
虽然也有场景抢不到、群演偷懒、酒店捆绑销售这样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整体而言,在横店拍戏比别的地方省心。秦教授还记得,有次在外面拍戏,剧组遇到了地头蛇,来个小面包、摩托车车队,什么也不干,就在那儿瞎聊天,偶尔放个鞭炮。“同期声呢,能不穿帮吗?”太耽误事儿,制片人只好去谈价格,对方要两万,最后五千成交。
“去年,我们公司七部戏,四部在横店拍的,今年六部,全在这,我们公司已经从北京整个搬过来了。”两天后,我去另一部网络电影《大灾变》的剧组见导演,拍摄场景也在这电子工业园里。网络电影、剧集、电影,在横店,它们像是相互隔绝的不同世界。
无论在网络电影圈还是在横店,林珍钊都算得上“新贵”了。正在上映的《倩女幽魂:人间情》制作费两千多万,上线不到二十天,分账票房已经超过四千万。这个投资回报率,比院线电影高出很多。
不像那些电视剧剧组,《大灾变》拍摄现场有点嘈杂,其间,林珍钊的导演监控空间是开放的,每天都人来人往,像个会客厅。“现在,大半个网大圈的人都在横店,所有头部公司的导演和制片人都在,在横店能见到的朋友和同行,比在北京还多。”一位导演来探班,指着林珍钊眼前的八台监视器,羡慕得不行,当即举起手机录视频,“我要发给我制片人看,下次也要这么多台给我!”
《大灾变》男主角是演过《美人心计》《宫锁珠帘》等大剧的何晟铭,秦教授的戏也请来了何政军、张桐等人,“亮剑原班人马”是电影最大的噱头之一。
如今,网络电影不仅有钱来横店拍戏,还能请来些在传统影视剧圈已经有些名气的演员。“再过几年,大明星都会来演网络电影。”秦教授对此相当笃定。
在这方面,香港演员很能放下架子。如今,市面上很多高分账的网络电影里都有陈浩民、樊少皇,甚至是曾经的“浩南哥”郑伊健的身影。“港星+IP”是当前网络电影市场的票房保障。“我老啦,不是小鲜肉了,没那么多流量,现在主流电视剧剧组不见得愿意找我演戏了。”陈浩民说,世道变了,从前要是有八千万,大家愿意开发八部一千万成本的戏,但现在,八千万投资一部戏还嫌不够,“那肯定要去找顶级流量的演员保本”。我在横店的那些天,陈浩民一直在日夜颠倒地拍戏,我离开后,他才有时间电话聊几句。
和多数网络电影导演相比,陈浩民是更资深的“横漂”。2001年,他就在横店拍《江南京华梦》,用到了明清宫。“那是明清宫交付场景后拍的第一部戏。”陈浩民还记得,当时拍的是场打戏,打得乱七八糟不说,还用了很多彩色的爆弹,“把人家场景搞得红红绿绿,最后赔了八千块清洁费。”
但现在,老横漂和新横漂正在融合。从2016年接拍了第一部网络电影《斗战胜佛》起,陈浩民每年都会拍四五部网络电影,多数都在横店开机。早年工作最密集时,他一年有三百天待在横店。“网络电影好多啦,十几二十几天一部,反而有更多时间回去陪家人,钱也差不太多。”陈浩民骨子里有香港式的务实。
剧组收工了,当天有演员杀青,导演林珍钊和制片人黄璐璐一人捧一束花送给演员。“我们都是纯粹网生的一代,没那么多规矩,大家一起玩开心就行。”黄璐璐把我安排进一辆车。汽车驶在回镇中心的路上,窗外灯火通明。很多时候,我会忘掉横店仅仅是一个镇。东北菜、日餐、韩式料理、烤肉、火锅、北京烤鸭……在这里几乎能吃到全国各地的菜系。往日去乡镇出差,困扰人的咖啡问题也不再是问题,这里有包括星巴克在内的近十家咖啡馆,免税超市里有来自法国小产区的红酒,健身房和高端SPA会所也像是为演员们量身定制的,八面山脚下有一个高尔夫球场,有些影视圈上亿的生意就是在那里谈成的。听说,很多明星、导演和美术指导都在附近的几个高端楼盘里买了房。
再过一会儿,晚上10点半之后,万盛南街附近的十字路口就会出现几十个小吃摊位,下了工的剧组工作人员和群演会在这里扎堆。东西可不便宜,几把小串,再配上瓶啤酒,就要四十多块钱,远超一个小镇的消费水平。
系统
“你现在有空吗?有的话就来丰景嘉丽,跟我一起去看景,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时间了。”一大早,我接到横店影管中心协拍黄瑛的电话,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出门,脸都没来得及洗。
“昨天我在忙,忘了回你,早上想起来,吓一跳。”昨天在《燃烧大地》剧组探班时,我曾联系黄瑛,想和她聊聊横店场景分配的事。2005年,整合所有景区和拍摄基地的影管中心成立了,所有场景归公司统一管理,统一结算。黄瑛是中心成立后,干得最久的几个协拍之一。“现在记性不好了,以前十几二十个剧组在手上,也没有个笔记本,所有事都记脑袋里。”经手的剧组多,打交道最多的又是统筹和美术部门,虽然窝在横店这么个地方,黄瑛几乎认识国内所有数得上名字的美术指导。我后来的几位采访对象都是她帮忙介绍的。
黄瑛穿条黑裤子,一件白衬衫,马尾随意扎了一下,皮肤有点黑,一看就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那种。今天要看景的剧组从北京来,要拍个民国戏。需求早就提好了,一般都这样,剧组的主创部门和横店的协拍沟通,黄瑛和同事们的脑袋里装着上千个场景,“常年扎在这儿的美术,对场景熟悉,自己提要求。第一次来拍片的剧组,我们会推荐场景,会多带着跑几个地方看。”
眼前这个剧组,包括导演、制片、美术在内,六七个人,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来横店了,提了不少想去转一转的场景。
“先去长征看牢房吧。”说着,黄瑛上了其中一辆车的副驾驶。“《一剪芳华》和《拆案》两个房子挨着同时置景。门口要拆?那来不及,没说门口要拆啊……”一路上,黄瑛手里握着两个手机,一直在发微信和打电话,“细碎小事一箩筐”。
疫情期后,横店迎来了近两年——确切地说,是查税风波以来剧组最多的一个时期。按横店影视城董事长桑小庆的说法,“拍摄中的大小剧组有四十多个,筹备的还有五六十个。3月份之后,横店的酒店用房量比去年同期增长了10%。”眼前,影管中心只有六个协拍,分成两组,黄瑛和另外两个同事手里有二十多个剧组,“还不算在筹备中的”。
前期看景,拍摄过程中的场景协调,处理场景的突发状况,甚至还有后续的催款,所有事都要协拍负责。眼前剧组多,热门场景抢手,黄瑛就更忙不开了。
车开了很久,比此前我去过的任何一个场景车程都长。长征基地在一座山上,原本并非拍摄基地,是当地建的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现在还有学生过来军训呢。”黄瑛说,“但是,教育基地没有利润,集团就把景收过来,用作拍摄,也能增加点收入。”
这让我想起前天采访桑小庆时,他引以为傲的那些事。他说,横店影视城的发展靠服务,也靠与时俱进。横店早已开始整合周边资源,把更多景点、郊外、工厂,甚至是医院、写字楼、小卖部变成拍摄场景。在横店,只要剧组需要,一切人和空间都可以为拍戏服务。在现在的“横店外景联盟”的135家单位里,甚至包括了义乌商贸城、金融界,还有一大批七八十年代的老工厂。前年,邓超导演的《银河补习班》中的航天基地戏份就是在南溪村的老工厂里拍摄的。最近,《大灾变》剧组在用的破败厂房也是横店影视城新收来的景,若不是为这种灾难片服务,这厂房可派不上半点用场。
“我们还想把那些大电影、大导演重新拉回横店拍戏。”我在横店这些天,听横店工作人员提得最多的两部电影是《我和我的祖国》和还在筹备期的王家卫的《繁花》。前者第一幕的升国旗戏份是在横店拍的,王家卫将来横店拍《繁花》的消息则已经成为一个传说,每个人都会提起,但都要加一句,“还在保密阶段”。“传说”王家卫早已预定了六个影棚,期限未定,桑小庆提起时,我还开玩笑,“按照王家卫的拍片速度,这六个影棚怕是要用上一两年了吧”。
为了把流失的电影剧组重新吸引回横店,也为了顺应棚拍的潮流,五年前,横店开始谋划着建一大批摄影棚。最开始,条件不允许,他们就收购和整合了一批私人摄影棚,集中管理。但这些规模不大、硬件条件一般的影棚只能解燃眉之急。大招儿还在后面,前两年,横店开始规划自己的摄影棚基地,打算一口气建起四十个国际标准的摄影棚,其中还包括一座面积达一万两千平方米的“全世界最大摄影棚”。“要不是疫情耽误了工期,这批棚已经差不多建好了。”就像曾三个月建好广州街,把退休老干部拉去给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做群演,在影视产业软硬件的服务上,横店能举全东阳市之力,国内外无人能及。
去年下半年,横店还出台了一个政策,为了吸引更多现代剧剧组来横店取景拍摄,影视城承诺,只要是拍现代戏,横店的摄影棚就能免费使用。上海、深圳、厦门、青岛和大连,最近几年都是题材剧集的热门取景地,这些城市都是大都市,临海,有都市剧需要的城市景观。“横店可没有这些啊!”我质疑横店接待现代戏剧组的能力。“摩天大楼不行,可以拍二三线城市,拍县城啊。要拍外滩,我们不是也建了外滩景?再不行,我们有配套的高科技影棚,可以合成高楼大厦场景。就算在上海,想拍外滩也不是说拍就能拍啊!”眼前,横店成立了个外景部,主要工作就是梳理周边场景,看看还有哪些能为拍戏服务。“一个现代戏剧组,你来了,想拍医院,拍写字楼,和我们说,我们去沟通协调,得把资源盘活了。”
桑小庆兴奋地给我展示了未来的横店摄影棚基地的效果图,这是横店派人去好莱坞、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影视基地考察后交出的答卷。“像横店这样,建这么大规模外景的影视基地,全世界绝无仅有,人家都是棚里搭景,我们也得跟上。”在考察影视基地时,工作人员发现,华纳兄弟的摄影棚外有贴上去的外景,“一鱼两吃”。“这个好啊,我们就学起来,打算把一些影棚的外观做成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的景,这些正好是横店目前紧缺的。”桑小庆继续给我展示效果图,人民大会堂、天安门等场景贴在一个个摄影棚外,显得有点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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