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搜索:

微小说《陨入泥沼的绣花鞋》

 

文/武继志

婆婆对我说,像你这个年龄的人就没见过正二八经的绣花鞋,她说当年她三婶脚上那双绣花鞋才叫绣花鞋。婆婆眯着眼回忆,说那是一双臧青缎绉面的鞋,尖尖的鞋脑上绣着一朵粉红水莲花,三婶小脚一迈那花瓣看上去还颤。鞋脑两侧用扬州丝线各刺两片圆圆的绿叶,悠悠地象是在水中浮着,绿叶底下顺着鞋帮伸出两脉弯弯的嫩茎,一左一右连着厚厚的脚提跟,提跟是用翠蓝湖绸做的,亮气,本色,远远看去像是用剪刀裁下的两片彩云牙儿。

婆婆告诉我,八岁那年婆婆的娘开始教她捏弄针鼻眼,让她帮娘缔个鞋口纳个鞋帮什么的。她挺上劲儿,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做出一双红花绿叶蓝提跟的绣花鞋,这么想着,婆婆当年活泼水灵的眼珠就溜进二门里。

婆婆说,她娘家的院子是那种二进的,有大门有二门,进了大门是大院,进了二门是小院,她家五口还有二叔一家跟爷爷奶奶住外面的大院,三婶一个人住二门里的小院。在婆婆的记忆中三叔的影子很淡,后来院里就看不到了。

婆婆问娘,娘,三叔去哪儿了?

婆婆的娘说,大人的事,孩子少问!

婆婆也曾问过三婶,一提三叔,三婶脸上浅浅的麻疤就自不如然地委屈起来,三婶剜了一眼二门楼上灰暗的瓦脊说,你三叔不想看我,充军去了!

充军是干啥呢?婆婆想莫不是像村里那些刮野鬼走口外的男人,一去就不回来了!懵懵懂懂的婆婆望着三婶脸上的麻疤似乎又懂点什么!

婆婆一天两三趟往二门里跑,这一方面是三婶家没娃清静,另一方面是她老想端详三婶那双绣花鞋,三婶的绣花鞋并不时时穿在脚上,而是常常摆在二门里的台阶上。在二门口婆婆撞见她爷爷,婆婆的爷爷是个戴黑缎瓜皮帽的老头儿,忽闪着两只玻璃球一样的眼珠,盯着婆婆的脚说,丑死了,难看死了,还蹦跶!

爷爷的两只玻璃球重重砸在婆婆的脚上,砸得她提心吊胆地蹑碎了步子,可步子再小也掩不住她那双半尺开外的大脚板子。这双大脚板是她跟娘死哭活赖违背了爷爷的嘱咐才保留下来的。

由于爷爷的玻璃球太重了,砸碎了婆婆的自尊,她再没情绪进三婶的小院,只是站在二门外,望着二门里台阶上那双红花绿叶蓝提跟的绣花鞋发呆,心里乱七八糟地瞎想:男人怎么就喜欢小脚呢?三婶的脚是村里出了名的小怎就拴不住三叔的心呢?还有三婶因为脚小就成了村里的美人,人们怎就把她脸上的麻疤给忘了……

婆婆十二岁那年天下大乱了,日本人占了灵丘城。婆婆娘家村子离城远,是个不缺山不缺水的黄土沟沟,是抗日力量常常驻扎的地方。先是住过高桂滋的中央军,后来是八路军的三五九旅,住的时间长的是阎锡山的保安团。婆婆说那是一支孽障人的队伍,保安团的一个排就驻扎在她家大院里。开头婆婆的爷爷死活不肯让那些兵侉们入院,后来村长激将了爷爷一句:你是乡绅,怎就不能为抗日行个方便呢!这么着,那伙南腔北调的兵侉们才住进大门口那几间东厢房。按理说他们的吃不用爷爷操心,住也就那样了,没想到茅圊那点事让爷爷犯了愁,兵侉们进进出出把个茅圊霸严了,白天没白天,晚上没晚上。婆婆的娘,婆婆的二婶三婶急了,乡下女人又不习惯上别家的茅圊。爷爷愁了一晚上愁出个办法,天一明他就去找村长,让村长调来一个泥瓦匠,在茅圊的中间用土坯砌出一堵隔墙。这是因为婆婆娘家兄弟妯娌多,茅圊原来就大,正好一隔两边,一边是婆婆她们一家男女老少的,一边专供兵侉们使用。

一天,婆婆的二婶正蹲茅圊,她猛然看见隔墙的土坯上长出一个窟窿眼,有一双眼睛从窟窿眼里钻出来,悚得她二婶慌忙站起身来,骂了一句,是哪个牲口!

在一骂之下那双眼睛从窟窿眼里逃走了。

二婶气愤愤地告诉二叔,二叔气恨恨地告诉爷爷,爷爷气悻悻地找到兵侉们的头儿,老头儿把黑缎瓜皮帽一摔,玻璃球一瞪质问,当兵的还要不要规矩?

兵头儿是个排长,忻州人,长着一双驴蛋眼,是那种单大不讨人喜欢的眼睛。还有个排副,高个儿白脸儿,一付腼腆样,见了女人总是不敢抬头。排长排副把兵侉们骂了一顿,定下规矩:今后茅圊的事不能单独行动,三个一组五个一批,谁要是再让老东家找上门来,老子剥你的皮!

当兵的自有了规矩,类似的事情再没发生。窟窿眼也让二叔堵上了。

可当头儿的还逍遥在外,婆婆的娘几次看见驴蛋眼的排长从茅圊出来总要鬼鬼崇崇往二门里张望。婆婆的娘壮着胆子喝了一声,你瞅看啥哩!

她是养了三个娃的母鸡,敢豁出胆子说话。

驴蛋眼的排长一哆嗦,转过身觍着笑脸问,那双绣花鞋是谁的?真好看!

婆婆的娘瞪了他一眼说,一个大男人,你管它是谁的呢!

婆婆的娘把这事告诉三婶,三婶就不再把绣花鞋放在二门里的台阶上了,二门的门扇也掩上大半。

自从发生窟窿眼的事情,婆婆的娘,婆婆的二婶三婶就不再单独上茅圊,总是结伴进结伴出。一天,天色黑了许多,妯娌仨又去解溲,出来后就各回各的屋。婆婆的三婶刚迈上二门外的台阶,黑暗中突然窜出一条影子,惊得三婶锐锐地叫了一声,娘呀呀!

听到三婶的惊叫,婆婆的娘忙忙从自家门口踅回来急问,怎啦?怎啦?

三婶悄然没有作声。

但她那一声锐叫已把一大家的人全召到院里,大家聚在二门口不知所措地打转转。

婆婆对我说,她是后来从爹娘的嘀咕中才知道,那天晚上三婶的那双小脚让那个窜出的黑影给捏了,捏了一下就跑了。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当时只能跺跺脚,气恼一番,不张扬就过去了。

过了几天,婆婆的三婶慌慌张张跑到屋里对娘说,嫂子,我的绣花鞋少了一只,怎么找也找不到,我是搁在窗台上的呀!

婆婆的娘说,你没记错地方?

婆婆的三婶坚定地摇摇头。

这事就怪了,独门独院的一双臭鞋它能飞到哪儿去!妯娌俩猜会来猜会去,最终还是猜会到那帮兵侉们身上。婆婆的娘突然想起在二门口看到驴蛋眼排长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说,就是他!

婆婆的三婶觉得嫂子说的也是。于是两个女人咬着牙把贼头的帽子扣在驴蛋眼的身上。但也没法儿,婆婆的三婶只好把剩下那只绣花鞋悄悄收起来。

过了一段日子,这帮兵侉们要开拔了,说是去和日本人对仗。

临走的时候,高个儿白脸的排副一句话没说,头耷拉得更低,带着那些兵侉们先走了。落尾的是驴蛋眼的排长,出大门前想和婆婆家的大人们说句告别的话。离他近的是婆婆的爷爷,老头儿的玻璃球一直翻在天上,黑缎瓜皮帽歪在后脑勺,嘴里淡皮淡水地哼哈。其他人的脸有扭向东的,有扭向西的,故意不跟他搭茬儿。弄得驴蛋眼排长脸色涨得通红,很尴尬,最后拍了拍婆婆窄小的肩头说,小妹妹,再见啦!

后来听说那帮兵侉们让日本人打散了,日本人正到处抓他们。

婆婆说她一辈子喜欢槐花,槐花懂得人意,有灵性。婆婆娘家村里槐树多,每年开花的日子,村里到处飘洒着槐花花瓣,还有那香气,扑鼻扑鼻地真叫吸不透。

一天清晨,天色还麻乍,村里的狗咬疯了,青石板的街巷里有人噼里啪啦在奔跑,接着是吭叽吭叽的皮靴声和哇哩哇啦的叫喊声。

日本人进村了,村口架起机关枪,人们想跑也跑不出去了。

大脚板的男人们和小脚板的女人们全被赶到了当街上。

其实那街就是一条河,晴日无水,逢到雨天还会腾起浑浊的细浪。风水先生说,这种当街河又称桃花水,主伤风败俗,男女授受不亲,还主凶。河的上游有棵秃杈树,每年树上总会吊死一个女人,死的都很蹊跷。婆婆告诉我,这就是娘家村的风水,天造其数,躲不开的。。

村里老百姓还是第一次看见日本人,大家望着四周明晃晃的刺刀,还有刚烧着房子冒起的黑烟,这才认识到日本人真不是东西!人们恨呀,恨这该死的桃花水要把一村的人害了!

日本人个头不高,地憋萝卜一样,呆头呆脑只顾用刺刀逼着大家。说话的还是中国人,人们也是第一次认识这种人叫汉奸。汉奸嘴里镶着两颗金牙,人们对金牙也稀罕,听过没见过,觉得这金牙也不是什么好玩艺儿。

婆婆讲得是亲身经历,但和小说电影里的情节很近似:汉奸呲着金牙说,有个抗日分子跑进村里,太君说了,要你们交出来,不交出来,统统枪毙!

人们沉默如山,就那么和日本人耗着,一直耗到太阳从山凹探出头来,槐花花瓣落满人们的肩头,耗的日本人的小鼻子也不安稳了,小眼睛东张西望。日本领头儿的急了,让所有男人都站出来,人们依然不动。日本人举起枪托一阵乱打,把二十多个青壮年赶到人群前面,接着是搜身,日本人鬼精,担心这些人身上有武器。结果是有搜出旱烟袋的,有搜出钥匙洋钱的,出奇的是在一个人身上搜出一只女人的绣花鞋。那只绣花鞋尽管精美绝伦,但毕竟是女人们脚下的贱物,日本人无聊无赖地用刺刀挑着这只鞋在男人们头上晃来晃去,人们看明白了,日本人也懂得用女人的臭鞋作贱男人。

物见主会说话,婆婆的娘,婆婆的二婶三婶都看见这只绣花鞋,原来偷绣花鞋的不是驴蛋眼的排长,高个儿白脸儿,见了女人不敢抬头的排副才是真正的贼头。

婆婆人小个儿矮,踮了几次脚都没看清那只鞋的模样。她是从娘和二婶三婶的叽咕中才知道怎么回事了。

接下来汉奸金牙一呲对大家说,皇军是为了爱护老百姓才抓抗日分子的,皇军让我告诉你们,睁大眼睛把自家的人领回去,陌生人少管!

日本人和汉奸共谋出一个沙里澄金的办法来寻找抗日分子。

有个女人哆哆嗦嗦地站出来把自己男人拉住说,这是俺孩子的爹!

汉奸跟挎洋刀瘦脸的日本头儿嘀咕,日本头儿摆摆手,那女人忙忙张张把自己的男人领回人群。

又有一个老头儿把他儿子领走。还有个老太太把她孙子领走。接二连三的人被认领了,最后只剩下那个偷绣花鞋的贼头排副了。

场面立马紧张,汉奸的狗眼,日本人的刺刀都盯着他。婆婆的爷爷奶奶还有二叔也都认出他了,毕竟在一个院里住过,抬头不见低头见,情份还是有的,手心替他捏汗!

你小子还是个情种,要是没人领你,你就自认倒霉吧。谁领人?汉奸冲人群连喊两声。

人群里没人吱声,随即上来两个日本人把贼头排副摁住,嘶啦扯去衣领,挎洋刀瘦脸的日本人抽出洋刀,这时,有个女人扑上去抱住那个不该死的冤家说,这是俺男人,绣花鞋是我的!

婆婆的娘看见日本人要杀人,只顾双手护住婆婆的脸面,不让她睁眼。但没觉晓婆婆的三婶什么时刻走出人群出现在日本人面前。全村的人都痴住了……古董瓦罐儿的儿媳妇怎就这么不要命了呢!

古董瓦罐儿是村里人们给婆婆的爷爷起的绰号,这会儿,老头儿的黑缎瓜皮帽吓得塌成一个凹,两只玻璃球一样的眼睛里一片浑浊,他看不见儿媳妇的脸,只模糊地看见儿媳妇的后背是无数槐花花瓣和明晃晃的刺刀。

汉奸的金牙一露一露地对婆婆的三婶说,你要是能拿出另一只绣花鞋,你就领人。

婆婆的三婶说,此话当真?

汉奸跟日本头儿嘀咕,日本头儿点头。

不一会儿功夫,婆婆的三婶踮着小脚跑回家,拿来另一只绣花鞋亮在汉奸眼前。这当然是天造地配的一双,毫无破绽地证明婆婆三婶说的话是真的。她说,俺男人今儿要出门走口外,俺让他把这只绣花鞋揣在身上,晚上想俺的时候,把鞋拿出来看看,那家两口不是这桩心思!

汉奸笑了,日本人笑了,笑的都露出毛驴样。

但是汉奸终归是畜生,又想邀功又想发赖,黄牙一呲说,你们既是两口子,那你和你男人当着大家的面亲个嘴,要不然……

婆婆三婶的脸腾一下红到耳根,浅浅的麻疤无比的灿烂,浑身哆嗦一下,咬着牙沉思片刻,然后双臂一张,惊心动魄地做完那个轻轻一触的动作。让全村男人女人都瞪傻了眼睛,惊出一脊背的汗。

日本人走了。

高个儿白脸的贼头排副走了,说是去找八路军。

几十年过去了,婆婆对我说,这人呀,遇到死的时候一个样,遇到活的时候又是一个样。她说她那被人们称作古董瓦罐儿的爷爷,在日本人的刺刀面前除了要命什么都不要了,但是日本人一走,他那不依不饶的脾性又冒出来了,爷爷跳着脚发癫发狂地当街骂开人了。骂刮野鬼的三叔把个不要脸的扔下不管了,骂自己活得早该死,自己不说能省几句;骂当街的桃花水把他的老脸冲走了……

村里人们听到爷爷的疯骂,都清楚这老头儿骂的啥,都说这一下古董瓦罐儿让他儿媳妇打碎啦。

自家人都骂开了,那还能捂的住外人的嘴?街面上说啥话的都有,婆婆的娘,婆婆的二婶三婶听见了,听见又有什么办法?三婶泪眼汪汪地鼻子一酸,跑回家把二门一闩,谁叫也叫不开了。

槐花落瓣的日子过去了。日本人的凶险也过去了。唯独村里人们的唾沫是没完没了的。一圪嘟的男人,一圪嘟的女人都在议论婆婆三婶和她的绣花鞋。那一吻好像很难说出口,只用一个撅嘴的动作代替。

有人说,谁会料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董瓦罐儿儿媳妇还会有这一手!

有人说,日本人不杀人,这事还抖不出来哩!

还有人一撅嘴说,刺刀底下还敢这个,可见情份深着呢!

这是男人们嘴里吐的。女人们的嘴里叽叽咕咕那就更损人了。

当年的婆婆虽说人小,听到人们乱嚼舌头,心里也是替三婶气愤不平,那圪嘟女人们多,她就专往那圪嘟跟前闯,小嗓门故意哼哼吭吭。那些女人们见状,也就一个个忽闪着眼皮不言语了。

这时,唯有当街上的二疯子不顾天不顾地的唱着那句光棍房里的小调。

妹妹花鞋穿得俊

红花绿叶蓝提跟

婆婆回忆说,二疯子曾有过媳妇,他媳妇就是在河上游的秃杈树上吊死的。二疯子没疯的时候,村里过年各家的对联都是他写的,他疯了村里再没人拿动笔,人们就把碗沿醮了墨,在红纸上扣下一溜黑圈,算有了对联。二疯子每天沿着当街的河上下蹦跶,蹦到上游的秃杈树下再返回来,有人没人冷不丁唱那么一句,也就老那么一句。

一连下了两天雨,当街的河水暴涨。

婆婆三婶的二门一直不开。婆婆娘的眼皮一直在跳,跳得她心慌意乱的。

那天,二疯子突然闯进院里嚷道:秃杈树秃杈树!

婆婆的爹娘一时未有省悟,问道,疯子,秃杈树怎啦?

二疯子一个蹦儿跳到街上,没腔没调地吼,

秃杈树哟秃杈树

秃权树上挂人肉

婆婆的娘脑子“轰”地一响开窍了,忙忙唤爹去撬二门,二门的门扇是虚掩的,进到三婶的屋里一看,三婶不在,绣花鞋也不在,这一下除了爷爷之外的一家人全慌了。婆婆的爹娘,婆婆的二叔二婶,跌跌爬爬向河上游的圪杈树跑去。

婆婆人小腿短,追在大人们的后面。一直追到离圪杈树二十步的地方。婆婆的娘不让婆婆靠近圪杈树,她远远地看见三婶的一只绣花鞋穿在高高悬空的小脚上,另一只已滚入桃花水边的泥沼里……


作者:武继志 : 男 ,山西省灵丘县人,中专文化,曾当过煤矿工人,砖瓦工,公社医院会计,乡政府秘书,是大同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山西文学》、《草原》、《北岳》发表小说。

(版权说明:作品由作者授权发布)


关注读睡,诗意栖居

面朝大海,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读睡诗社创办于2015年11月16日,诗社以“为草根诗人发声”为使命,以弘扬“诗歌精神”为宗旨,即诗的真善美追求、诗的艺术创新、诗的精神愉悦。现已出版诗友合著诗集《读睡诗选之春暖花开》《读睡诗选之草长莺飞》。

[注:本文部分图片来自互联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每天跟着我们读更多的书]


互推传媒文章转载自第三方或本站原创生产,如需转载,请联系版权方授权,如有内容如侵犯了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进行删除!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hfwlcm.com/info/4250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