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葛秀英•母亲和她的绣花鞋
母亲和她的绣花鞋
蓝色的缎面,粉色的牡丹,引来彩凤盘旋飞翔。这惟妙惟肖的美景被母亲绣在这双绣花鞋上,这是母亲生前亲手做给自己送终用的。她一生穿戴讲究,无论是新衣还是旧装,总是干净整洁、得体大方。母亲的针线活在村里更是首屈一指的,别人做的衣服她都相不中。所以她不但事先做好了这双绣花鞋,还把自己送终用的内衣、外衣都一一亲手做好。2010年,是母亲人生旅途中的第92个年头。正月十二日傍晚,母亲走完了她一生中的最后日子。在家人痛彻心肺的哭声中,人们给她穿上了她亲手给自己做好的送老衣。母亲被抬到堂屋正中央的灵床上,白色的布遮盖住了她的身躯,只有这双绣花鞋露在外面非常醒目。我盯着这双绣花靴,悲痛欲绝、思绪万千……
这双绣花鞋,是母亲勤劳一生、追求卓越技艺的真实写照。在我孩提时代,就记得有不少人来我家求母亲为她们剪鞋帽花样、绣花缝荷包、裁衣裳等。不论自家有多忙,只要有人来找,她就毫不犹豫地放下自己的活儿,赶紧为他人忙碌。母亲的技艺高超,而且从不摆架子,她常说:“为人来学巧,学巧有人找。只要有人找,自己再忙也得先为人家忙!”母亲的这双巧手,在十里八乡出了名,她走亲访友时,亲朋们也会适机相求。母亲落座不久,亲戚就会拿出剪子和纸求她剪花样,或者拿出尺子求母亲帮着裁衣裳。母亲向来是有求必应,热情相待。她超群的技艺、热心的帮助,赢得了乡亲们的赞扬和爱戴。
望着这双绣花鞋,我想起了母亲领我逃荒要饭时的情景。那是五十年代末期,那年我八岁,家乡遭遇了严重的饥荒。很多人都饿死了,母亲瘦得皮包骨头,连走平路都摔跤。我也饿得抬不起头,母亲怕我饿死了,就决定领我过黄河去河南讨饭。母亲迈着三寸小脚,拉着我走啊走,终于在濮阳城西南方的一个小村庄落了脚,住在了一个好心人家的磨道里。在那段逃荒要饭的日子里,母亲穿着补丁衣裳,小脚上却穿着她做的美丽的绣花鞋。我走不动时,就盯着她的绣花鞋,木然地跟着母亲,那是那段灰色的日子里唯一的一片色彩。母亲领着我挨门排户地敲门讨饭,人家看我母亲的衣服虽旧但得体大方,绣花鞋更是精致好看,猜想这也是勤劳人家遭遇饥荒的无奈之举,就不由得多给我们几口饭吃。母亲白天领着我要饭,夜晚就帮收留我们的那家人做针线活。为此,那家人很照顾我们,他们省下米汤和干粮给我们母女吃。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岁月里,那汤饭对我来说就是美味珍肴,那家人对我们的恩情我终生难忘,而这全是母亲的技艺和付出换来的。
望着这双绣花鞋,我想起了母亲在我上小学时的那种艰辛。那是60年代初期,我白天上学,夜晚陪母亲一起纺花。因为当时买不起煤油,我们就摸黑纺花,一纺就到深夜。记得在一次纺花时,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原来是母亲疲倦极了,一头栽到了纺花车上。我眼含热泪扶起母亲,催她上床去睡,她才混混沌沌地离开了纺花车。虽然当时我们吃尽了苦,但那苦难却使我学会了摸黑纺花的技巧,同时也磨炼了我吃苦耐劳的坚强意志。我们夜晚纺成的纱,白天母亲就用来织布了。别看母亲脚裹得小,但在织布机上却练出了力气。她一坐上织布机,脚一蹬,双手一合,“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响起来,那悦耳的织布机声不绝于耳。母亲一天能织一丈二布,这是我们那一带农村妇女们织布的最高数量。多亏母亲这超群的技艺,当时我上学的一切费用都是母亲纺买花、织买布、做买鞋来供应的。在那“能穿10天破,不能挨10天饿”的年代,我忍着饥饿读书,也穿不上一件像样的衣裳,但母亲却给了我最大的支撑和依靠。如今每当我走进鲁西南博物馆,看到那熟悉的纺花车和织布机就有一种难舍之情。很想再重温、体验一下。
母亲记不清在抗日战争时期为部队做过多少双拥鞋,母亲也记不清曾经帮多少个邻里亲友做过绣花鞋、绣花帽、棉袄和衣裤。她虽然没上过学,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她身上得以传承。她用言行引领我们尊老爱幼、尽孝行善。她常常告诫我: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教导我应该一大早就起床梳洗,然后再扫地整理卫生,为一家人做好早饭,早早开始一天的劳作。她说如果贪睡起得晚了,就会慌慌张张、手忙脚乱,这一天干啥都不顺畅。母亲就是这样日复一日为家人、为生活辛苦劳顿的。1974年,我在部队随军期间女儿出生了,母亲来部队照顾我。那时是阴历9月,天气突然变冷。与我同住在部队招待所的一位四川籍的部队家属,带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穿着单鞋裹着塑料袋到处跑。我母亲看到她没棉鞋穿,就敢紧找来我家的棉花和布料,用一天时间为她赶做了一双小棉鞋。当母亲及时把鞋送给小女孩时,她父母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我母亲还利用闲暇时间,迈着小脚在部队开荒种菜,很多部队家属都吃过我母亲种的菜。她一生乐善好施,维护和谐的邻里关系,无私无怨地关爱着身边的人。
这双绣花鞋是母亲一生勤劳和对艺术不懈追求的光辉结晶。她在日常生活中汲取美、表现美,把传统技艺倾囊传授给后人。她做的绣花鞋帽等艺术作品也相继得到社会的关注。
2008年,摄影家协会的马春霞老师登门来拍摄母亲和她的作品。母亲“为奥运加油、为奥运添彩”的剪纸镜头也镶在了天香公园的宣传栏里。“百姓天天看”栏目也播出过母亲艺术创作的镜头。2009年端午节前夕,市电视台“农事新说”栏目的记者特意来我家,采访母亲教我和女儿缝“豆格囊囊”, 缝“豆格囊囊”是鲁西南一带民间过端午节的习俗,如今知道这个习俗的人已经不多了,会缝的人更是不多见了。母亲在电视镜头前落落大方,一针一线教我们缝制“豆格囊囊”。此情此景我至今记忆犹新,这是母亲在菏泽电视屏幕上的最后一次亮相。后来,母亲生前做的手工艺品和她的衣物,应邀被陈列在鲁西南博物馆里。母亲不但为我们家乡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做出了贡献,而且也为我们菏泽的“民间艺术之乡”增添了光辉。
还记得马春霞老师给母亲拍照时,请她穿上这双绣花鞋,让她做着针线活、剪着花,旁边是她做的绣花鞋、帽。我赔着母亲一起做,一起剪纸。母亲面带微笑,热情配合。她还愉快地和马老师拉家常,诉说着现在世道的平和、儿孙们的孝敬。母亲常常这样说:“我这一辈子,啥苦都吃了,啥罪都受了,啥福我也都享了,我比俺村上的谁谁多看了多少好景象啊!”母亲欣慰于当今的国泰民安,感恩于社会的稳定和谐。晚年的她性格特别温和,总是满面笑容,倍感幸福。
2009年冬天,母亲胸闷、咳嗽得厉害,去医院一查,已是肺癌晚期。因为母亲已是90多岁的高龄,即不能做手术,又不能化疗,医院不收治,只能在家保守治疗。回想当年母亲年轻时,因为挨饿得过严重的胃病,晚上的呻吟声时常把我惊醒。92年她还因胃溃疡吐血住院抢救,后来经过治疗母亲挺过来了。没想到晚年她的胃病竟奇迹般的好了,这都与当今天的生活条件和医疗技术提高有关。而这一次……我知道母亲的时日不多了。我私下里悲痛万分,但当面要装作没事的样子,不敢把实情告诉母亲。我千方百计安慰母亲,每天晚上为母亲按摩。母亲说:“妮啊,你的手咋就像神手一样,只要你一按我就感觉舒服好多,夜里睡觉也安稳。”母亲这是期盼着我多陪伴在她身边啊!由此,我坚定了每天为母亲按摩的决心。幸亏我在健康养生班上学了几招按摩手法,能为母亲减轻些病痛是我最大的安慰。
母亲在病重的日子里特别坚强,在儿孙们面前从不显露痛苦的样子。她坚持起床到饭桌前与我们一同吃饭,一日三餐都不让我们送给她吃,她从不愿给我们多添麻烦。只要有人来看她,她都尽量坐起来说话。在她临终前20天,我舅舅一家人来探望她,她激动地起床迎接,亲切地问这问那,说话有条有理,一点都不含糊。她坚持与大家一起入座吃饭,可这是她在饭桌上最后一次用餐。在这之后的第3天上午,母亲突然呼吸急促,我们赶紧找来医生抢救,终于把母亲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在母亲病情稍微稳定后,我不得不做出痛苦地抉择,联系救护车把母亲送往老家的县城医院。这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我知道母亲这一离开我的家就意味着再也不会回来……平时,母亲除了过年、过节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大部分时日都是在我家居住,我的一双儿女都是她老人家亲手照料大。如今她这一走,就像剜我的心一样,我最害怕、最担心的就是母亲这一走啊!可她还是离开了,离开了她睡了这么多年的熟悉的床,离开了她比老家还熟悉的这个家。
母亲在县医院里经过专业治疗,神志好了起来,看到围在身边的我们,问:“我这是在哪儿?……在医院?我这又不是啥大病,咱住院干啥?回菏泽家吧!”可是,可恶的病魔一直缠绕着她老人家。使她再也起不来,再也回不到我的家了,回不到……回不到……
2010年春节过后,在医院的强烈建议下,母亲于正月初七出院回了老家。我跟随在母亲身边照料了两天,但因为我儿媳预产期临近,我不得已离开了母亲。后来我放心不下,又回老家看望了母亲一趟。那天,天气特别冷,冷风刺骨,寒气逼人。在离开母亲时我难舍难分,走到大门口又不由自主地拐回到母亲身边,握住母亲温暖的手紧紧地贴在我冰凉的脸上亲呀亲。母亲的手挨着我脸的一刹那,她猛然间睁开眼看着我,说了声:“妮,你的脸咋恁凉?”我亲了好久好久,终于含着泪水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母亲。可这一离开就是永远永远啊!
正月十二日傍晚,哥哥打来电话说是母亲不行了!这是我最害怕、最不愿意听的消息。我悲痛至极,恍恍惚惚地回到生我养我的老家母亲身边时,母亲已经被抬到了堂屋正中的灵床上。我哭着摸母亲还没完全散去热气的脸,悔恨自己在母亲临终时没守在她身边!悔恨自己在母亲生前忙于剪纸,惜时如金没多抽出时间陪她!更悔恨自己在母亲病重时,为她梳头没耐心。母亲要求完美让我一再反工,激起了我的不快,丢下她一个人自己梳呀梳,梳了好半天。那是母亲的最后一次梳妆,也是我永远解脱不掉的对她老人家的悔疚!
母亲走了,穿着她自己做的绣花鞋走了,走得那么决绝。她这一走,给我留下了终身难以弥合的伤痛。我感觉自己突然变老了,腰也弯了,情感也脆弱了,泪窝也变浅了。一想起母亲就内疚,热泪盈眶,以泪洗面。母亲走了,穿着她精美的绣花鞋走了,走得那么干脆。她这一走,给我留下了难以收复的失落。常听人说:家有一老,好比一宝。从此,我失去了家中的瑰宝和最亲的呵护。还记得一年夏天,我正在洗脸,母亲突然着急地叫我去给她找一样东西,我闻讯赶紧离开了洗脸池。刚一离开,洗脸池前的大理石档板就“啪”的一声坠地了。若不及时离开,我的双脚就会被大理石板砸个正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多亏母亲紧急喊我,才使我躲开了这一劫;平时,我喜欢趁夜深人静时剪纸创作,母亲每一次醒来都催我快去睡。虽然我还在坚持剪,可是母亲的关爱却在我的血液里流淌回荡;平日里,都是母亲帮着我把剪完的剪纸作品装好,还把剪下来的碎屑收拾干净。她还把冷好的凉开水端到我面前,把削好的苹果送到我手边……如今,深夜里再也听不到母亲催我去睡的声音了,再也吃不上母亲削好的苹果了,再也能……再也不能……母亲走了,穿着铭记在我脑海中的绣花鞋走了,走得那么毅然。她曾经说:“让我活那么大年纪干啥?儿女们伺候我不说,儿子腿脚关节痛,在我死后行礼都难。闺女马上就要当奶奶了,要照顾孙子还要来照顾我。”她始终关爱着我们,总怕连累我们。果然,母亲去世没几天,我的小孙女就出世了。母亲再也不想连累我了,再也不想让我照顾她了。
母亲走了,穿着标志着她艺术巅峰的绣花鞋走了,走得那么悄无声息。但母亲的言传身教鼓舞着、激励着我。为使我们菏泽的民间艺术增添新内容,我以母亲的艺术成就作为基础,坚持大胆创新。在剪纸方面由单色剪纸到套色、衬色剪纸,再到创作立体剪纸。在刺绣技艺方面我举一反三,由古代、近代的鞋帽刺绣,到绣花荷包、挂件。我夜以继日地创作,从花鸟到虫鱼,从历史人物到现代景象,不断丰富表现内容。我计划做100双绣花鞋、200个绣花荷包、挂件……母亲生前告诉过我:“钱再多,死后也带不走一点,自给自足就行。多做善事才能才能把美名传。”我从事艺术创作的目的是弘扬和发展我们菏泽的民间艺术,为我们菏泽民间艺术之乡增砖添瓦。
葛秀英
壹点号 王占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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