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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新作《山本》试读|那三分胭脂地,竟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

 

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

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岭之志。

——贾平凹

贾平凹长篇小说《山本》(精装版)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一)

陆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

陆菊人是纸坊沟的,离涡镇八里地,沟里有座九天玄女庙,也有三家安着水轮的造纸作坊,陆家只长年给这些造纸坊里割送毛竹。陆菊人八岁时,娘割毛竹被葫芦豹蜂蜇死,爹到镇上杨记寿材铺赊了一副棺,四年了仍还不起钱。杨掌柜提出让陆菊人来当童养媳吧,爹同意了,并说好等陆菊人十二岁的生日就送去。陆菊人去镇上看过社火,知道有个杨记寿材铺,门口老放着一口漆黑发亮的棺,还作想,人死了就是没寿了,怎么还把棺叫寿材呢?也见过了杨家的儿子,只有七八岁呀,两筒子鼻涕,和一帮子伙伴在土堆上玩“占山头”。他总是上不了土堆,一上去就被赶下来,绕着土堆跑,还在喊:拿绳子系我呀,否则我要飞了!陆菊人不愿意去做童养媳,嫌爹心硬。爹说:涡镇上有好日子!再说,纸坊沟离镇子近,我想你了会去看你,你想爹和弟弟了也能回来。陆菊人唬了眼要和爹嚷,但她到底没有嚷,到九天玄女庙里磕了头,说:我去了就再不回来!话刚说完,庙梁上掉下来一条蛇。她拿了树枝子打蛇,蛇身上一坨大疙瘩跑不动,就往出吐,吐出来了一只蛤蟆。蛤蟆还活着,陆菊人就把蛤蟆放生到树林子去了。

这事陆菊人没给爹说,从此也没给过爹笑脸。平日里去地里锄草,或到沟溪里洗衣裳,常常发呆,看纸坊沟两边的乱峰直起直立常插着刀戈,就觉得充满了杀气,听啄木鸟敲树的声音并不认为好听,而只感到树是在疼。反倒盼着十二岁生日快来。

一天傍晚,她坐在坡上的栲树下,望见九天玄女庙后边的山头都向西倾斜,上边布满了无数条路,好像是绳索捆绑了山头往前走,那云就烧红了,后来又褪去,天暗下来,星星便出来了。陆菊人喜欢看星星,她看着星星,星星就有光芒射下来,她就想,星星也长了根的,和这栲树一样吗,星星的根是长了光明,而栲树的根却长到黑暗里去了。露水开始潮湿了她的裤腿,要站起来回去的时候,看见两个赶龙脉的人站在崖湾下,那里是她家的一块地,种着萝卜。她听见赶龙脉的其中一个人说:啊这地方好,能出个官人的。一个说:这得试试,明早六更,看能不能潮上气泡。就把一个竹筒插在地里,却又拔出了两个萝卜。陆菊人没有阻止那人拔萝卜,看着他们扭了叶子,剥了皮,啃着走了,就也悄然回了家。第二天五更,她是先去萝卜地,果然见竹筒上有个鸡蛋大的气泡,手一摸,气泡掉下地没了。后来,赶龙脉的人来,她藏在树后,瞧着他们看到竹筒上没有气泡,说了句:应该是真穴啊,咋是假的?垂头丧气地离开。陆菊人知道了这事,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没有给任何人言传。十二岁生日一过,爹要送她去杨家,她说:爹,我不是你亲生的?爹说:你别怨爹,高高兴兴地去呵。你给爹当了一回女儿,爹没啥陪你呀。就流着泪煮了一盆鸡蛋,剥一颗让陆菊人吃了,再剥一颗让陆菊人吃了,还要再剥。陆菊人这时忽然想开了,自己给爹当了一回女儿,现在再去给杨家的儿子当一回媳妇,这父女、夫妻原来都是一种搭配么,就像一张纸,贴在窗上了是窗纸,糊在墙上了是墙纸。她不吃鸡蛋了,给爹剥出一颗,还给爹擦眼泪,说:我不要你陪金陪银,你给我块地吧,就咱种萝卜的那三分地。爹看着陆菊人,陆菊人的鼻梁上有三四颗白麻子。爹说:这行,算是给你个胭脂地。

陆菊人坐着爹牵的毛驴就去涡镇,家里的那只小猫过来呜呜地叫。猫是个黑猫,身子的二分之一都是脑袋,脑袋的二分之一又都是眼睛。陆菊人说:你想跟我呀?猫嗖地跳上来,坐在陆菊人的怀里。爹说:去吧,镇上有粮,老鼠多。那天是大雾,人和驴出了纸坊沟口,回头就不见了路,而涡镇,河滩里的白鹭全然起飞,竟都栖落在那棵皂角树上。

涡镇之所以叫涡镇,是黑河从西北下来,白河从东北下来,两河在镇子南头外交汇了,那段褐色的岩岸下就有了一个涡潭。涡潭平常看上去平平静静,水波不兴,一半的黑河水浊着,一半的白河水清着,但如果丢个东西下去,涡潭就动起来,先还是像太极图中的双鱼状,接着如磨盘在推动,旋转得越来越急,呼呼地响,能把什么都吸进去翻腾搅拌似的。据说潭底下有个洞,洞穿山过川,在这里倒一背篓麦糠了,麦糠从一百二十里外的银花溪里便漂出来。

秦岭里的镇子很多,但最大的也就是涡镇,三万多人居住,不算那些巷道,仅贯道的街横着一条,纵着三条,分布着菜市、柴草市、牲口市、粮食市,还有城隍庙和地藏菩萨庙。当然这些庙格局都小,地藏菩萨庙也就一个大殿几间厢房,因庙里有一棵古柏和三块巨石,镇上人习惯叫130庙。所有的街巷全有货栈商铺,木板门面刷成黑颜色,和这种黑相配的是街巷里的树,树皮也是黑的。在树枝与屋檐中间多有筛子大的网,网上总爬着蜘蛛,背上都是人面的花纹。偶尔树枝上站了猫头鹰,夜里啼叫,白天里一动不动,脸也是人的脸。那棵老皂角树就长在中街十字路口,它最高大。站在白河黑河岸往镇子方向一看,首先就看见了。它一身上下都长了硬刺,没人能爬上去,上边的皂荚也没有人敢摘,到冬季了还密密麻麻挂着,凡是德性好的人经过,才可能自动掉下一个两个。于是,所有人走过树下了,都抬头往上看,希望皂荚掉下来。镇子虽然三面环水,能出入的只有北面虎山下有路,但镇子有城墙,有四个城门。北城门上有城门楼,下边的门洞很大,旁边的小屋住着老魏头,脊背上长了大大疙瘩,好像老是背了个布袋。他经管城门,门扇上贴了“天亮开门,天黑关门”的告示,也负责敲更,夜里在城墙上就能分辨出城壕外的河滩上坐着的是一条狗还是狼,也能听出谁家的小孩在哭还是河里的大鲵在叫。东门和西门也有城门楼却没有门洞,因为城门楼外就是河,岩岸齐楞楞的很高,鹤呀雁呀鹳呀还有斑鸠成年在城门楼上拉稀,白花花的像涂了石灰浆。南边的城门楼城门洞早塌了,大豁口外长了一排砍头柳。这种柳每年冬天都要把头齐茬砍去,春来再发新枝,不砍头它就死了。透过砍头柳,能看见褐岩岸下的涡潭,再往左几百丈远,石头上拴着一条船。船公姓阮,头上生疮就老是戴顶草帽,平日就坐在船上,等候着人坐满了,顺河去十五里外的龙马关,再三十里到平川县城。第二天,船被纤工逆流拉了回来,载着烟草,布匹,瓷器,红糖,香料和应有尽有的日杂用品。镇子里的猪都圈养,鸡狗却随便走,猪狗是黑的,鸡也是乌鸡,乌到骨头里都是黑。天空中常有从虎山飞来的鹰,那些鹰盘旋着像是一条一条棍,它们一来,乌鸡就要钻进拴在住户门前的高脚牲口身下。那么多的高脚牲口大半是驴,没有马,驴配马种要去黑河岸的东王庄,可驴马交配了生下的是骡子,骡子也就不少。杨家的住屋在东背街的三岔巷口,门前有一棵桂树。杨记寿材铺却在中街上,门口长着痒痒树。寿材铺里出卖材质不一的棺,柏木料有八大块的,有十二、十六块的,也有杂木料,比如橡木桐木和槐木。杨掌柜迟早都在铺里,一边和进来的人做寿材生意,一边还用芦眉子编着金山银山的纸扎,或没事了,就蹴在痒痒树下往街上看。他不能对街上人说:你来呀,你来呀!街上人家里没丧葬了不肯到铺子里来的,传说那门口常有鬼,尤其下雨的黄昏天,鬼会站在铺子的屋檐下一长行。杨掌柜自己便用指甲挠痒痒树,碗粗的树,在根部一挠,树全身酥酥地颤抖,以此能让人稀罕了过来。

陆菊人在杨家了十年,人出落得丰乳肥臀,屋院门外的桂树也高过了门楼,冬天不落叶,八月里花开了,全镇子都能闻见香气。陆菊人是一大早开了门就扫落在地上的一层花瓣,那是褐色的,黄色的,金灿灿地闪着光亮,她会小心翼翼地把花瓣装进一个小布袋,凡是谁路经门前了,闻见了气味,一扭头,看见了她就在门道里,说:你家这么好的桂树!她就送一个小布袋,说:桂树是我家的,大家闻见了,也就是大家的。于是有更多的人特意要来走过,接受了小布袋,而眼睛还盯着陆菊人,赞叹着她越长越好看了。无论受到怎样的夸奖,陆菊人都安安静静,在家里忙家务,也到寿材铺帮公公料理生意,还要每年清明去纸坊沟的三分胭脂地里种麻,收获了把麻秆沤在河边再剥了麻丝拧成绳子给一家人纳鞋底。她没有想着到了杨家要改变杨家的日子,就像黑河白河从秦岭深山里择川道流下来一样,流过了,清洗着,滋养着,该改变的却都改变了和正改变着。到了杨掌柜的儿子十二岁,割了礼,该是圆房的年纪,杨掌柜的老婆竟害病死了。红事和白事不能撞着,捱过了三年到头,涡镇的形势便越发不好了,许多商号货栈都关了门,而富裕人家纷纷在虎山的崖壁上开凿起石窟。杨家原准备张灯结彩,办几十桌酒席,结果布置完一间厦屋,炕上铺好新被新褥,中午只请了130庙的宽展师父和安仁堂的陈先生来证个婚。宽展师父是个尼姑,又是哑巴,总是微笑着,在手里揉搓一串野桃核,当杨钟和陆菊人在娘的牌位前上香祭酒,三磕六拜时,却从怀里掏出个竹管来吹奏,顷刻间像是风过密林,空灵恬静,一种恍若隔世的忧郁笼罩在心上,弥漫在屋院。杨钟说:这是笛还是箫?陈先生眼睛看不见,仰起脸来眼仁珠全是白的,陈先生说:这是尺八。杨钟说:尺八?是管长一尺八吗?我量量。陆菊人赶紧拿手掐他,杨钟跪着不再多嘴。尺八声突然惊悚起来,让人听得撕心裂肺,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都有了些狰狞。陈先生说:哦,师父吹奏的是《虚铎》。宽展师父就收了声,又安静坐在那里,揉搓野桃核,微笑着。陈先生便也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打开了,里边是一颗麦,一颗米,还有一只用蝴蝶蘸墨拓出的印纸,一只用蜻蜓蘸墨拓出的印纸,把麦颗和蝴蝶印纸给了杨钟,把米颗和蜻蜓印纸给了陆菊人,说:水火既济,阴阳相契,育物亲人,参天赞地。然后大家就开始吃饺子。这一顿的饺子包得多,还剩下了一筛子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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