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罗汉床

安吉县有个村子梅坞里，里面山野狭长，树木繁茂。村子里种着大片的竹林，人们清净自然，享受着人间欢乐。

在这一片地方，住着一个地主之后，唤作杜三宝，生得容长脸儿，细挑身材，俨然一副风流情种的模样。

他家里本有百亩良田，数十间房屋，可是偏他喜欢吃野食，去那勾栏瓦舍，拿着父亲积攒的钱财挥霍无度。

眼看着田地、房屋都成了别人家的，结发妻子吃糠度日，她怨声载道。等杜三宝一回到家，她就哭天喊地，寻死觅活，杜三宝躲闪不得，只得任着妻子在他肩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喘息，口不应心的答应她再也不出厮混了。

可是没等两日，便按耐不住，思怔着凭栏斋的许姑娘怕是等得急了，春香楼的小倩思念得紧。于是瞒着妻子，乘其不备偷拿了几件衣服，在当铺换好钱财之后，径直往凭栏斋赶去。

你道为何叫凭栏斋？只为那许姑娘生得超绝，老鸨对她格外上心，从小除了吹拉弹唱，还给他请了个秀才先生，教识诗词书画。

所以她便有些清高雅趣，时常自比闺阁秀女，她让杜三宝租了间雅阁，取名凭栏斋。杜三宝也是为讨美人欢心，哪里管她当得当不得，他只管花钱买个开心罢了。

这杜三宝手舞足蹈地拿着银子，他抚了下衣襟，打开栅栏走进院子。

正当他三步两步地要去敲门时，一阵嬉笑之声传入耳朵里。只听见一个公子说道：“好一个凭栏斋，原来是个借鸡生蛋的去处。姑娘真是好谋略，只可怜那杜公子还蒙在鼓里呢！”

又一番银铃般笑声过后，女子说道：“你们男儿不过就把这儿当个欢乐场，图个乐，谁吃亏还不一定呢！我不过私赚点钱，作为养老之本。”几个公子哥和声浪笑，紧接着便是琵琶声起。

杜三宝在门外站了良久，举起的手终究还是放了下来，他哀叹了几口气，望了一眼门房，落寞地走了。回到家里，妻子叫来族人将他围了起来，斥声责骂。杜三宝心意决然，也不管妻子的非难，瘫坐在椅子上，两眼泛泪。

杜氏一看着了慌，还以为自己这阵势将他吓着了，连忙遣散了众人，端茶抚背，轻声细问。

杜三宝将妻子拉到面前，紧紧拽着她的两臂，一股碌跪到地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还对天发誓，再也不出去鬼混。杜氏虽怒火中烧，但是看着丈夫信誓旦旦，终究不能责罚于他，只好言规劝了几句。

自此以后，夫妻俩恩爱如初，杜三宝舍弃了酒色，身体也见好了许多。家里靠着妻子织布贩卖，也可勉强生活。

一日晚间，天气闷热，他将祖上所传的罗汉床搬到院子里。午夜蛙声四起，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月光闯过密叶，在石板上明暗交加，好不清爽。

杜三宝一个人前半夜睡在罗汉床上，后半夜感觉有些凉了，才进屋里搂着妻子歇息。杜氏见他安分，也不说什么，一连两、三个月都是如此。

一天晚上，杜三宝正睡得酣畅，杜氏感到屋内烦闷，也来到跟前，她轻轻地将杜三宝往一边挪动，自己也要躺上去。

当她刚把脚踏在床面上，忽然罗汉床“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床沿红光四射，杜氏惊得一背仰摔在地上。

杜三宝睡梦中感到脊背像被刀割一般，脑子也一下子清醒过来。两手一撑，跃身而起，夫妻俩再回头看时，只见罗汉床竟化作人形，但见他发如枯枝，眼若洞穴，嘴角乌血浸出，手脚盘恒并无关节，一身树皮遮挡。

杜氏顿感头皮发麻，骨寒毛竖，张口欲要喊叫，可半天也叫不出一个字，直直地吓得晕了过去。杜三宝忙将她护在怀里，一只手当着鬼怪。

那怪物见他吓得不轻，摇身一变，顿时青烟飘过，一位衰弱慈祥老者立在面前。杜三宝脑内一片空白，他指着老者吱吱呜呜却吐不出话来。

老者喘息着盘坐在地上，看着杜三宝说道：“公子休要惊慌，自你祖辈在日，我便已入你家门。当年你祖先伐木之前，我们恪守盟约，我保你家五百年兴旺，你们给我纯阳之气助我早登仙位。”

杜三宝一惊，回想起父亲临终前交代的话，“罗汉床是祖宗传下来的宝物，每月圆之夜，需要纯阳男子睡在上面。不仅可以保家庭富足，还可驱除男儿邪思病患。但切记不可女儿沾染。”

想到这里，他捶胸顿足，懊悔不已，跪在地上磕头认错。老者面色凄然的说道：“几百年修行毁于一旦，这都是天命啊！”

说完，他趔趄地站起身来，走过去扶起杜三宝，温和地说道：“公子请起，无妄之灾，避之何及。我在这世间时日无多，念在你家世代恪守诺言，谨遵本分，我自当助你们破除贫困。”

杜三宝给妻子灌了水，扶进屋里休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杜氏紧紧地拉着丈夫的手，心有余悸地询问鬼怪之时，杜三宝宽慰地说道：“那有什么鬼怪，不过是个远房堂叔路过晚了，借宿一晚罢了。”

杜氏狐疑不定，非要拉着丈夫先去院子察看，又去看了叔叔的房间，果然是个老人，她这才放下心。夫妻俩依旧歇息了。

第二天，等他们起来时，老人早在院子了，杜氏上前见了礼，寒暄了一阵后，她将自己手上的镯子取下来，让丈夫去街上买些酒菜，老者看了，含笑地点了点头。

三人吃过饭菜，杜氏从丈夫那里要来余钱，她递给老者，歉意地说道：“堂叔，你路途艰辛，来往不易，本该留你些日子，奈何布衣蔬食，恐招待不周。这有些余钱，你且原路买些干粮。”老人顺手接了，也不道谢，依旧坐着不走。

杜氏无可奈何，夜间敦促丈夫，可杜三宝虽心知肚明，也犯着难，只得跟妻子打太极。老人算是在此住下了。

眼看冬去春来，屋里但凡值些钱的东西都给典当出去，好不容易熬过冬季。一家人筹措着这开春种地，没有种子可不行。

杜氏唉声叹气，几日之间憔悴不少，杜三宝看着心疼。偷偷地将将老者拉到后院，开口问道：“老人家，你许诺让我富贵，怎的我家都快开不了锅，你咋还不出手。”

老人笑呵呵的指了指院落，一只老鼠从洞中探头出来，嘴里叼着玉米粒，杜三宝欣喜万分，拿着铲子将洞穴挖大，用手一掏，成堆的玉米种子翻了出来。

杜三宝捧着玉米跑到妻子面前，二人高兴得跳了起来，杜氏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也跟着丈夫四处寻找老鼠洞。这一日，他们便搜得了几斗玉米种子和一竹筐发芽的土豆。晚间，食不果腹的他们又饱餐了一顿。

春播之时，老者让他们挑选那贫瘠山坡栽种，夫妻俩很是不解，老者笑而不答。杜氏不愿意抛弃肥田而种荒坡，杜三宝劝了良久，才在山坡上的几亩荒地里下了种。

杜三宝又遵照老人的吩咐，挖斜沟，导水路，除草上肥，如同孩子般照拂。村子里的人见他们将庄稼种在坡地，都嘲笑他不会种地，杜三宝解释不得，也只能让他们讪笑。

不想五月中旬，几场大雨降落，沟洼地里积水数尺，庄稼都被泡得烂了根，枯黄了叶子，村民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唯独杜家山坡上的庄稼损失很小，雨过天晴，山坡上干得快，庄稼吸足了水分，长得更好。

妻子在家默念“阿弥陀佛”，杜三宝看着发笑，偷偷地在她耳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杜氏这才明白家里住着个活神仙，对老者愈发的恭敬客气。

趁着未到农忙时节，老者拿了几本医书，每日教授杜三宝。

村里人听到有人会医术，便拖着疾病前来问诊，老者和颜悦色，一面仔细诊断，一面叙述要点。杜三宝谨记于心，几个月后，他已有小成，老者便让他出师问诊，村里人多得方便，大病小病无不药到病除。

他越做越有趣味，也不管人家给钱多寡。由此村里人个个感恩戴德，一到农忙时节，都举家前来帮忙。

杜三宝家里的光景一日好似一日，老者却日渐衰老。

一日夜里，杜三宝迷迷糊糊，梦见观音带着霞光悬在头顶，说道：“千年树妖护佑家庙，从善积德，本可功成正果，却因你妻子错失机缘。我佛慈悲，今日指于你改错之路，需得受些皮肉苦痛，你可受得。”杜三宝见菩萨现身，已是惶恐不安，况且老者却是因为自己才受此劫难，怎能不出手相助，忙问菩萨妙方。

观音菩萨说道：“每月圆之夜，你可用自己的精血煎药给他喂下，七七四九天之后，他便能恢复如初，那时再行修炼，便可功德圆满。”

杜三宝叩头谢恩，菩萨翩然而去。第二天夜里恰好十五，他不敢有误，煎好药材，乘着滚烫，将手割破，让血液滴入药罐之中。

他将熬好的药液端给老者，只说是些滋补之物，老者初始不喝，夫妻俩劝得久了，他才喝下。

没想到喝了几次后，便觉神采奕奕，他询问是何种药材，杜三宝只说些寻常补药。老者不信，偷偷摸摸地窥视，这才看到杜三宝手腕上伤痕累累，他感动不已。

四十九日之后，老者飘然如仙人，他走到杜三宝面前，掀开袖子，用手抚摸着一道道伤痕，眨眼之间，皮肤愈合，疤痕褪去。老者感激地回头看了看他夫妻二人，这才顺着竹林走去，一阵青烟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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