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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从千金到穷寡妇，她只是扑了一场绚烂的烟火

互推小编
 

二十二岁之前，我是大上海所有好人家女儿的完美范本，这个范本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有个名称，叫淑女。在市井之辈口中,却有个更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千金。

我从小接受上海滩最昂贵最精致的西洋教育，熟于钢琴，略通绘画，也可以在适当的场合亮一亮歌喉。我随便乱涂的小文章,也能占据校刊的一个显赫位置。我在红十字会做义工时，还跟一个老中医学过一阵子把脉号诊。

可是我既没有成为先我生的潘玉良、林巧稚，也没有成为后我而生的顾圣婴，更没有成为与我同时代的张爱玲和苏青。

我对一切浅尝即止，我不想深究也不屑于拼命，一切对我来说都来得那么轻省。

然，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位神明在指点着我的人生，让我二十二岁之前尽情偷懒，囤积气力，好在以后的一生里慢慢消耗。

我在二十二岁以后尽全力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爱一个男人。

遇到黄仁宽的时候，我正闲得发慌。

爸爸给我介绍了一个外交官的侄子，两边家里都在动用关系，安排子女去相对安全的美国留学。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找个好人家、远离战乱之地，是所有有身份的人家给女儿设想的理想之路。

我是想离开上海，但不是去美国，我早已厌倦了音乐课程。不是钢琴的错，也不是乐谱的错，更不是老师的错。错的是环境。

在焦土之上弹琴，连肖邦也会感觉怪异，或者说耻辱。

我想去报考迁移到歌乐山下的上海医学院。一个不愿在乱世里苟活的女子，即使舍生舍命也不见得救得了国，但至少可以试着救几条性命。

可是最终我哪儿也没去。

我走了一条让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瞠目结舌的路：我成了一个籍籍无名的穷画家的女人。

那天我走错病房，走进黄仁宽的房间。医生说他没治了。

我决定留下来陪他，纯粹是出于怜悯，至少在最初那个阶段。

因为嘉德琳嬷嬷曾说过：世上最悲惨的境遇，莫过于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在世时的任何一种孤单，都无法和灵魂独自上路相比。

所以我决定陪他最后一程。

就像几年后，我陪我女儿的最后一程一样。

可是，黄仁宽活下来了。等到我替他结了医药费，叫了一辆黄包车把他送回栖身之地时，我已经陪了他十六天，陪伴在不知不觉间衍化成了一种习惯。

他囊中空无一物，假如我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他那条刚从伤寒手里捡回来的命，大概不出三天,，就会交给饥饿。

可是我怎么管得了他呢?仗打了好几年了，大上海哪一家没有难事？我不是上帝,我救不了每一个不幸的人。

但我也不忍心决绝地离开。我会把兜里剩下的钱都放到枕头底下，吩咐用人每天给他送点吃食，一直到他可以走动为止。

就在我拍脚想走的时候,我发现了屋角的画架上摆着的一幅水彩画，我站在那幅画面前，突然觉出了脚的重量，我无法行走——我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上帝。

什么样的灵魂,才能创造出这样一双眼睛?即使是高倍显微镜,也不能在这双眼睛里找到一丝杂质。

我是从那双眼睛里对他生出了第一丝好奇的。怜悯在那一刻发了酵，变成了另外一种我当时还说不清楚的情绪。

他刚刚能够起床走动，就开始画画。

那些给我看的画里，我是当然的主角，因为我是他唯一的模特。

他喜欢画我的眼睛，他的每一幅画，花在眼睛上的时间都多得不成比例。

他的每一张画都以“胭脂”命名：胭脂观雪、胭脂凝眉……

他管我叫“胭脂”，因为他觉得这个名字像我。

后来，在抉择中，他拿走了我的第一次。

我成了他的女人，可我不是他的妻子。他已经有了妻子，远在乡下。

爱情是一场烟火，美得让人忘了生死。只是烟花瞬间即逝，我和他的好日子，从头到尾也不过四五年。

后来，他被一位资历很深的老师游说得动力心，离开了上海，去了海峡的那一边。那阵子时局动荡，船位不够，他们先走一步，临别时说好下一班船来接我和女儿。可是那一班船永远搁了浅。

我们错过了一班船，也就错过了一生。

剩下的岁月，我都在清理那场烟花留下的残局。假如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收拾残局的难处，我还会那样奋不顾身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谁也不是上帝,不能未卜先知,纵使我预知了结局,我可能也舍不下那一场绚丽。

先人的记忆一定在某个朝代出了差错,他们漏记了一个生肖。那个被遗漏的生肖是蛾子——飞蛾扑火的那个蛾子。

而我,生来就是一只蛾子，我抵挡不了火，火也抵挡不了我。

二十二岁之前，我是淑女。二十二岁之后，我是骗子。

我编制各种谎言骗取父母钱包里的银子，后开，我会用减半的方式告诉他米和牛奶的价格，用不小心丢失来解释存在当铺里的手饰和大衣……

再后来，我就没有必要对他们撒谎了，因为他们都离开了我的生活。

从那条载着他的船离开、而接我的船迟迟未到时起 我就预见到了世道的巨变。

于是,我频频地搬家，为了抹去关于他的一切，我带着女儿来到杭州城南一间破旧的小平房，并登记了户籍，我早已不是那个吴门千斤，我成了一个名叫李玉平的穷寡妇，在时局交替的混乱夹缝里，我小心翼翼地坚守着谎言。

三十年后，那个乡下少年人怀揣着愿望实现的喜悦与人分享时，很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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