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娘娘真要好,买个蛙蛙烧......”(蛙蛙,方言,即:小鱼)一首儿时的童谣,深深地嵌入我的记忆中,它折射出那个时代江南水乡人民生活的特色:食,少不了水中鱼类,行,离不开水上船只。
▲ 20世纪60年代年代江南水乡
对船的深切体验,是在下乡插队后开始的。
1968年初秋的下午,一个船队,把我们盛泽的一部分中学生载到了梅堰人民公社的所在地,在公社会堂经历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后,大家背起简朴的行装,来到頔塘河畔,在密密麻麻的农船中,找寻自己该投奔的船只,分赴各自落户的地方。
跳下小船,才知道自己落户的“红星一队”在北麻漾边上,离梅堰镇很远,几乎是梅堰公社的“天涯海角”。生产队派来接知青的农民笃悠悠地起橹,摇啊摇,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直到天色全黑,一弯明月高挂,船才到目的地——现在平望秋泽村辖下的卢家址村。
▲ 知青在船上
下乡插队的第一座驾,就是船。
卢家址坐落在麻漾北岸滩上,地理位置处于梅堰、震泽、盛泽构成的锐角三角形中心。在水路运输为主的年代里,农船是连接镇乡生产、生活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当地农民摇船“出街上”,首选震泽。因为北上梅堰,水道狭窄弯曲,行船不爽。要是向东赶盛泽,虽水道开阔行船方便,但路程较远,相比西出震泽,那最为快捷。村后的河浜里,停泊着生产队的农船:两条大木船,上交公粮、出卖农产品、罱河泥、捞水草、购买肥料农药建材......都是少不了它的。两条小木船,单人就可以驾驭,相对灵活快捷。如果它们相当于现在交通用的货车和轿车的话,那“浜”就如停车场了,不管麻漾里起多大的风浪,停泊在浜里的农船,只是微微扭摆,安然无恙。
▲ 麻漾北岸卢家址村
▲ 今日北麻漾
四条农船,承载着全队人对美好生活的希望,这情感不亚于现在人对汽车的钟爱。骄阳似火的夏日,正当大伙在农田苦苦劳作的时候,木船被翻身上岸,经暴晒后嵌油灰、抹桐油,享受着被修缮保养的“度假”时光。船,是农民心目中的“宠儿”。初到农村那年的寒冬,一个早上,突然传来队长急促的哨子声和吆喝:“男劳力一起到西漾滩拔船——”我开门一看,瞬间惊呆:平时波浪起伏的水面,竟出奇地平静,漾面如一块巨大的镜子,在初升的太阳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亮!原来,昨夜气温骤降,又遇上绝风,整个漾面被冰封了,这现象当地人叫“河胶”。我随众人赶往村西边的漾滩,原来是昨夜大木船没停进浜里,现在被牢牢地冻封在水面上了。大家一起敲开冰面,脱鞋卷裤,淌水到大船两侧,在队长指挥下,齐心合力,把船抬上岸滩。半个时辰后,艳阳高照,冰面融化开裂,俄顷,风起浪涌,破碎的冰块在南风的挟持下,一波一波地拍打而来,无情地冲击和切割着堤基的泥土。我暗暗钦佩队长的先见之明:要不是提前把船抬上岸,船身哪经得起大自然如此伟力的摧残?
▲ 用桐油刷木船
虽说摇船是我来到农村后初步掌握的第一项技术活,但易学难精,跳上运货的大船,总是被安排在“吊绷”这个辅助岗位上。为了显示独立驾船的能力,农闲中的一天,我向队长申请借队里的小船回一次盛泽,居然成了。我独个儿摇着小船,摇啊摇,一路顺流东行,正是发水季节,水流湍急,竟不费大力,体验了一把“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惬意,回到家里,着实给了亲人们一个惊喜。但在众多的农民大伯眼里,此乃小菜一碟,离“出师”还远着呢!因为较早当上农村“赤脚教师”的我,没有长途外出的经历,不具备驾驭风帆、掌舵行船的本领。
▲ 摇船
生产队的全劳力,才有资质驾大船“出公差”。出发前,大家都不忘带上大船的标配——帆和舵。在开阔的水域行船,不尽是凭蛮力摇橹,要借助自然的力量,善于利用水流和风能。那“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过程里大有学问:调正风帆,巧取风力时见智慧;根据水流把舵,掌控船方向中有讲究;船过桥洞前,判断高度,收帆下桅杆时要速度......没有计算,凭的全是经验。技术娴熟、动作敏捷的老手,外出要是遇上顺风顺水的时日,稳坐船尾掌舵,四两拨千斤,扬帆起航,乘风破浪。用他们的话来说,那个爽啊,让人飘飘欲仙。仙,方言叫做“仙家”。
▲ 扬帆起航
人们提炼出船上生活的三重感受:仙家、老虎和狗。
驾船外出一个往返,有顺水必有逆水,享受了顺风,返程中往往就是逆风,“仙家”难以久长,更多的是困难,是逆境,是险情。关键时刻,要如“老虎”般的勇猛。
曾经目击到一次“老虎”们的出征:
我的住房就在漾边,开门见水,闭门听涛。夏日的一个傍晚,乌云骤起,天色突暗,狂风大作。北风卷起开花大浪,一排排向对岸扑打而去,眼看暴雨就要来临,散落的麻漾里的船只纷纷逃向各个口岸躲避。突然有人高喊:快看,这条船要翻了!众人把目光聚焦南岸的龙泉嘴方向,穿过迷茫的雨色,也都发现了这条处在危险之中的船只。快!救人要紧!本来稳坐上风滩准备静观雷阵雨的人们紧急行动起来,一会儿,浜底头驶出一条小船,四名青壮年撑篙把橹,顺风浪而去,逆危险而上。他们配合默契,向着下风滩进发,这是强强联手的临时组合,那气势分明表示:生在麻漾边,喝着麻漾水长大的卢家址人,何惧风浪!望着小船颠簸着消失在茫茫风雨中,我心生敬意,默默祈祷!那天晚上,小船胜利班师,湿淋淋的志愿者带回了让人宽慰的消息:那条遇险的重船逃过了风浪之劫,安全进入了彼岸的河湾。次日下田,听众人热议昨晚那桩见义勇为的壮举,但听大家口气,分明是用“责无旁贷”来归纳,——是啊,谁让卢家址处麻漾边上呢!足见“救人于危难之中”,已是全体村民共有的道德理念。
▲ 贴水而居的卢家址村
▲ 麻漾一角
大船外出,无论是逆流西行,到浙江长兴、安吉等山区载河沙石子,还是顺流东下,越黄浦江运回肥料建材,都可能在激流险滩或是波涛汹涌中遇上险情,有时,还惊心动魄。摇船和驾驶汽车不一样的是,农船没有刹停的装置,靠的只有篙子来撑,紧要关头,动作要快,使劲要猛,气势要勇。能否当机立断,应急反应,这是考验“老虎”的心理素质和综合能力的时刻。
▲ 篙子撑船
两船相遇,难免会有磕磕碰碰,于是,争吵也在所难免。即使在頔塘河梅堰镇段那样相对平缓的河段,这种纠纷也时有发生。曾在梅堰水上交管站目睹撞船者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声嘶力竭地争吵,直到最后双方都唇焦口渴,才平静下来接受仲裁。这或许也是“虎威”的一部分吧。
如果说“仙家”是夸张,“老虎”属比喻,那么“狗”就是自嘲了,那形容的是船上生活的艰苦。
艰苦就在宿食问题上。吃什么?短途可以带上干粮,但数天的长途行程,只好带上“行(读:hang)灶”和柴草,在船头烧饭。遇上雨天,行驶在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的河段,船上的炊烟就难以升起了。更难的还是住宿,许多农船都和我们队里的船一样,不具备遮风挡雨的“雨篷”,雨天夜宿,非得寻找落脚点不可。好在这个问题自古有之,江南各镇沿河房屋都有“廊屋”和“过街楼”,可供过路客船上的人躲雨过夜。届时船上人在河边揽住船只,找个廊棚角落,支起半块篷布,铺开随船带来的稻草和被子,席地和衣而睡。廊棚三面落空,遮得了雨,却挡不住风,大冷天要是遇上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其艰苦情景可想而知。餐风露宿了一夜,白天还得赶水路,遇雨不是停船的理由,穿上蓑衣,戴上竹笠,继续赶路。要是遇上逆风逆水行舟,船光靠摇橹前进不了,还得有人跳上岸拉纤......
▲ 过街楼
幸而,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随着七十年代农用水泥农船的问世,装有柴油机的“挂艄机”的普及,农村水道交通的艰苦情况有了改观,农民驾船外出,廊棚不用睡了(可以夜宿在水泥船的前、后船舱里),纤绳不用拉了(有柴油机提供动力)。接着,“挂艄机”因污染环境被淘汰出局。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汽车产业和路网建设的迅速发展,更多的公路运输取代了水路运输。现在,在主航道上,我们只能看到大吨位的运输船,再也找不到农船的踪影。至于摇啊摇的小船,只有在江南水乡旅游景区的河道里邂逅,它的功能,再也不是为了人们的生产和生活,而是给游客们寻欢作乐,增添游玩的情趣罢了。
▲ 今日旅游景区的游船
◆ 作 者:王钧谟
◆ 责 编:沈 瑶
◆ 美 编:梅雪芬
◆ 审 核:王来刚
◆ 图 片:王钧谟 、馆藏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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