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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孙同林:抚摸旧时光

 


“本周之星”是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的重点栏目,每天经由一审和二审从海量的原创作者来稿中选取每日8篇“重点推荐”作品,每周再从中选取“一周精选”作品,最后结合“一周精选”和每位编辑老师的个人推荐从中选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发推荐语和朗诵,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微信公众号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评选以作品质量为主,同时参考本作者在网站发表作品的数量与质量,涵盖小说、诗歌、散文等体裁,是对一个写作者总体水平的考量。


——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

孙同林



孙同林,男,江苏如东人,中共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乡村味道》《草木乡村》等。散文作品《故乡邻居》收入中国作家网2018年精品文选《大地上的灯盏》;散文《棉花月令》获2022年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征文(散文)大赛优秀奖。





抚摸旧时光


朗读者:绛染,有声广角主播,本栏目音频由品读有声工作室制作。朗诵片段为蓝色字体部分。


孙庄,是苏中(南通)地区的一个偏僻村庄。1956年我出生在这里。

我家曾是个大家庭,人最多时一度是九口人挤住在五间小房子里。五间房子中有三间是古旧的小瓦房,只有40平方米左右,听祖父说,小瓦房是我曾祖父留下的。曾祖父中过秀才,后来在小瓦屋里开私塾,三间小瓦房是他的书房。

我印象中的小瓦房墙壁已经锈蚀得百孔千疮,屋上的青瓦不再是黛青,变成墨色,比较完好的是瓦头上的猫头滴水。

看雨是我儿时所喜欢的事。雨天,我跟祖父,一老一少,坐在门边看雨。雨声哗哗,雨水从瓦檐上往下流,落在等天水的水槽(过漏)里,再从水槽里流进天水缸里……雨大或雨小,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我痴痴地看着,听着,祖父坐在我身边,半睡半醒,忽然睁开眼,看雨,看我,我慌忙低下头去,看书,做作业。

下雨天,看到屋子里有几处漏雨,便用盆子等水。雨后,天放晴了,祖父叫我爬到房顶上去检查漏雨处,将掉在瓦行里的树叶和积垢清理扫除掉,换去破旧的底瓦。弄好以后,我还会站在瓦行前发一阵呆,看整齐的瓦行,看屋檐上的瓦头和瓦头上的猫头和滴水。猫头滴水是瓦头上的装饰,也是固定瓦行的顶座。猫头滴水还有个作用,就是封住下面的椽子头不至受潮腐烂。盖瓦的瓦头称猫头,底瓦的瓦头为滴水。猫头很像猫的脸,造型逼真,眼睛、鼻子、胡须都清晰可辨。滴水常常是一朵花的造型,有花瓣有叶托,很有美感。令人惊羡烧制者的匠心。

小瓦屋的明间只有丈零六(房屋尺寸逢六,木尺,比市尺短),两个房间开间更小,为九尺六寸。一般人家房屋明间多为丈二六,可见我家房子确实很小。父亲跟母亲还有弟弟妹妹就睡在小瓦屋的西房间里。西房间摆两张床,一张朝南,是雕画床,一张朝东,为土板床。房间本来就很拥挤,又放了一张高橱(一种放衣被的橱,现在已经少见),空地就只能容纳一个人了,人多的时候就得坐到床上。东房间由我和祖父睡,一张睡柜(又叫坐柜),上面睡人,下面可以盛放衣被等物,在我尿床的那几年,柜子里就不敢放东西了。

我和祖父的房间是过房,是东西房子连接的通道,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公开透明的童年。

东首两间是后来增建的,草房,房梁是一些杂木,比较粗糙。新造的房子开间略大些,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卧房,卧房也是两张床,由三个姐姐睡。

三间小瓦房的明间朝前为半墙,上半部分装画格;门为两道,里面是普通门,外面置有画格子门(腰门),这些与当年乡间的普通房屋结构有着明显区别。房梁为五架,都是雕梁画栋,每一根房梁下都附有雕画“楔木”(房梁下的托木),楔木被雕成波浪形,波浪的弯势恰到好处地弯至房梁处,由于常年的烟火熏染,房梁和楔木都已成为墨色,看不出木料的本色。靠北墙朝南摆放着一张长香案,香案两端顶墙,也是墨色的。祖父称香案为香几,香几的东首放一个神龛,神龛前常设香炉、烛台,农历的每月初一、月半、二十五,祖父一大早就要在神龛前秉烛上香,我们起床洗脸后,均要在神龛前叩拜,然后吃早饭上学。新学期开始,我们从学校领回新书,祖父会让我们将新书放在神龛前,点上香烛,叫我们跪下叩三个头,算是对文昌菩萨的承诺和宣誓。神龛里其实并没有供奉菩萨,祖父说,神灵就在我们自己心中,心到神知。祖父这一举动反映出他对读书人和识字人的敬重,也增加了我对知识的敬畏和对读书的上心。香几西头,陈列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按长幼有序排列(这些牌位多在“破四旧”年代烧掉,只留下曾祖父和我小叔的,小叔是新中国开国烈士,他的牌位得以保留下来),年节祭祖,我们都要在这些牌位前叩头。

年底,祖父还会从睡柜里拿出几幅画轴来,让我将它们按顺序一一挂在明间后二檩上。画轴共五幅,因为年代久远,画面呈现出烟熏的灰褐色,纸张已经发硬发脆,但画上人物还很清晰,一个个顶冠束带,表情严肃,看样子都是做官的,画上没有留下人物记载(或者有我记不得了),不知道出自哪个年代,但可以肯定,这都是孙家祖上的重要人物。我们姐弟几个曾经围着画像细细辨认,谁是男人,谁是女人,常常为此发生争论。这些画轴,一般只挂到正月底前后,祖父又叫收起来,封好,留待年底再挂。

明间的八仙桌是祖父的一件宝贝。据祖父说,这是一件土改时分得的“浮财”,材料是柞榛的,后经考证,并不全是,其实从桌底就能看到,桌面的“肚子”木色发红,应当为柏木。这张桌子很重,一般人扛不动,有人家办事想借用,祖父从来不舍得。八仙桌的制作工艺为“斗宝儿十三料”,这种工艺比较复杂,邻里间很少见,即使有,木料又不及这张。当然,现在有不少人家出现了十三料八仙桌,但在精度上不及我家的“斗宝儿”。首先是紧密度高,无裂缝,其次是不需上油漆,自然木色;桌子的料子与料子之间都是经过精心打磨而成的,光滑而流畅。

老屋西房间的雕画床也比较上档次。雕画床是祖传还是外来,印象已不太深。雕画床为两踏步床,有床檐、滴水、叩罩,床檐雕着麒麟送子图,雕面上装金贴银,豪华而气派。我家兄弟姐妹六人均生于这张床上,不知是否与麒麟送子有关,但后来我的母亲也是在这张床上病逝的,这张床算是完成了一张床所能包含的生命历程。

老屋的厨房简单平常,一个两孔大土灶(有一段时间砌成三孔灶)连在东墙上,灶台朝南。烟柜下方,在两眼灶之间留有一小方孔,坐在灶台后面烧火的人,可以从方孔里看到灶台上人的操作。支灶时,烟柜小孔前习惯按一口小汤罐,烧火时的余火顺便就把汤罐里的水加热了,早上可以供几个人洗脸用。汤罐水就是我们平时的饮用水,在外面疯得口渴了,回到家从汤罐里舀水喝,汤罐水总是不温不火的,正合口,当年乡间有一句俗语:“做一世的鬼,吃了一世的汤罐水”,是说汤罐水的平民小家子气。我们比较喜欢烧火,原因可能出自烟柜下的那个小孔,因为,从那里能闻到灶台上飘出的香味。比如炖蛋,能听到筷子划蛋时在碗上“谷谷”的声音;比如炒菜,能听到菜初入锅时“哧啦”一声,紧跟着看到爆起的一股油烟;特别是炒鸡蛋,蛋香流溢在空气里,浓浓的,迟迟不散,诱使我们不停地咽口水……

离灶台不远的南墙边上是一口大水缸,水缸是头皮缸,靠口的地方有裂纹,祖父在那里箍了一道竹篾箍子。大水缸不只用来储水,有时候里面还养鱼、养虾、养螺蛳。从河里钓到一条鱼,太少,吃不着,先在水缸里养着;摸回来一把螺蛳、几尾虾,吃不着,也放在水缸里养着,有一段时间水缸里还养过龟。由于水缸里的水多,煮饭煮粥倒也不觉得有腥味。放学或放假在家,无聊的时候,我们便围着水缸,看水缸里的鱼在水底游来游去,看虾在水里蹦达,看螺蛳在缸底慢慢爬行。特别是冬天的早上,一束阳光从窗口穿进来,正好照在水缸里,看鱼虾们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动,很是有生气。还有那只乌龟,看到光亮会把头伸得老长,可能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结果被我们用一根草棍在头上一捣,吓得赶紧缩了进去,再不出来……

水缸上面常年摆放一张三脚筛架,名为筛架,实则用于放锅盖。祖父把锅盖叫作“釜冠”,我觉得这个名字太土,后经考证发现,原来叫“釜冠”很有道理,釜是古代对锅的指称,冠者,盖也,因此称锅盖为“釜冠”合情合理,且含有文言的成分,倒是把不懂的我们自己显得土气了。水缸的旁边放一只旧碗橱,碗橱的一侧挂着筷笼子。按祖父说法,筷笼与灶台是不能照面的,筷笼与灶台一照面,家里的粮就不够吃。因此,筷笼子挂在碗橱的旁边,以回避灶台。不过,尽管想方设法不让筷笼与灶台照面,我家的粮食还是年年不太够吃。

水缸前是一张大圆桌,四周是一圈高凳,正好可以围坐一家人。圆桌旁边的中柱上挂一口缺了脚子的煤油罩子灯,晚上,做作业和做针线的人,可以坐在离灯比较近的地方,享用灯光。罩子灯上腾出的烟,袅袅上升,经过长时间的熏烤,将中柱熏得乌黑,我们仔细观察并研究过,柱子的其它地方均出现了虫蛀的小眼子,唯独烟熏的地方没有,据此,我们得出烟熏有防蛀功能的结论。有时我们待晚了,早起的时候咳嗽,咳出的痰发黑,知道是油灯的功劳,以为那也是能劫毒防病的。冬天的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四周,就着灯光,父亲编草苫,祖父搓绳子,母亲做针线,姐姐学做女工,我们几个每晚要轮流剁猪草。家里养猪并不多,每天剁的猪草却不少。剁猪草的事很烦人,个个怕剁,我们常采用抓阄的办法,谁抓到谁剁,抓到者往往撇了嘴,既不开心,又很无奈。余下的人,有时没有作业,或者作业做完了,便可以打几圈扑克,争一会“上游”,那笑声常常让剁猪草的人委屈得想哭。

厨房的西墙上是张贴奖状的地方,那是我家的一面荣誉墙。最上面贴的是祖父的烈属证。这张烈属证后来找不到了,或者是因为拆屋的时候没有起下来,丢失了,但补办证件的人员不肯相信,说必须以有用的证明说话,什么是有用的呢?于是知道,我们说的话是没有用的。荣誉墙上以我的奖状最多,我自小爱学习,几乎每学期都有奖状,成为祖父的骄傲。祖父最关心我的奖状,每有,总是要张贴在最醒目的地方。祖父单独跟我一起时常说的一句话是:“爹爹奶奶惯个长头孙,娘老子惯个瘪拉儿。”意思是他惯我属于天经地义。我的童年,因为被祖父宠着,在家里享受着诸多特权。

厨房的东山墙上开一个便门,是一扇独门,从这里到东河边水埠口上去很近,也很方便。水埠口是我们很喜欢待的地方,母亲在水埠口上淘米、洗菜、汰衣服,我们也跟去,她做事,我们就在埠口上嬉戏、玩水,钓鱼、摸螺蛳、扣虾,看我们常在水埠口上玩,母亲担心会出危险,警告多次,没有效果,直到有一次,听父亲说水埠口上的木跳板是棺材板做成的,父亲说这个话的时候好像是无意的,但我们却听在心里,自此,便不敢单独在那里玩了。

厨房的后面,用砖块垒成一个简易鸡窝,用旧木板做一个顶。鸡窝里常年养几只鸡,有时养一只雄鸡,留着包“雄蛋”(孵小鸡的蛋),那便是我家的小小“银行”。为了不让鸡出来糟蹋庄稼,祖父在鸡窝前用芦苇插成一圈高高的篱笆,但仍时常有鸡从篱笆上飞出来,钻进菜地,将菜叶啄得一片狼藉。祖父便又将菜地围上一圈篱笆,于是,老屋的四周便出现了好几处篱笆,样子很古朴,也很可爱,以至当我读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时候,就会想起老屋周围的篱笆,不知道祖父的心中可有他的“南山”?

我和祖父睡的房间在家里算是比较宽松的,所以,便兼作仓库之用。当年的盛物器皿以粗陶瓦瓮居多,装米的,装糁儿的,装油的,装花生豆子的,腌咸菜的……不一而足,都排在我们的床前。用来装棉被的睡柜,可以放麻篮,还有蓑衣,斗篷,箩筐,簸箕,竹筛,笤帚,畚箕等物件,供随时取用。我们的房间是一家人的库房,库房的盈亏,就像房间里一老一少两位主人,牵动着一家人的忧乐和冷暖。

我家几间不大的房子建在一片四面有水的高地上,高地一共六户人家,家家有小瓦屋,数我家的最小。我家的小瓦屋门口向南,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那是我家的出脚路,也是高地几户人家的出脚路,小路通往村外的大路和木桥。每天,挑水的人,做农活的人,出门做手艺的人,上学放学的孩子,以及鸡鸭猫狗,都会在小路上来来往往。小路脏了,一场大雨,又光洁如新,小路泥泞了,晒几个好太阳,便又恢复了常态。孩子们随意进出于一个个家门,今天在你家场院里玩耍,明天在他家院场上嬉戏,走五马儿、跳绳、踢毽子、抓螺儿……夏天的夜晚,夜幕降临,星空下,邻里们便从小路上走向小木桥,聚在桥上乘凉,摇着蒲扇,谈天说地。深冬大雪纷飞的日子,小路被雪封住了,只要有人出门,小路上便会留下清晰的足迹。村庄铺上了厚厚的雪,房檐下垂挂着长长的冰棱,晶莹剔透。我们踩雪,堆雪人,时常想用竹竿敲打屋檐下的冰棱,祖父不准,说是打了冰棱会毁坏了猫头滴水。祖父对老屋上的一砖一瓦都十分地珍爱。

在老屋东南两百多米的地方,有一棵大树,那是一棵银杏树,树下有一座土地庙。小庙是村子里重要的公共场所,农历的初一、月半、二十五早上,人们都要前来给菩萨上香叩头。庙前空地上,是村子里做庙会的地方,或为青苗会,或为土地会,到时候会有戏班子来唱几天的戏,戏为僮子戏。僮子戏是南通的地方戏剧,内容多为劝世文,有《刘全进瓜》《袁樵摆渡》等等。晚年的祖父不太愿意走动,唱戏的日子,有时就坐在老屋里听,竟能跟着土地庙戏台上的戏文哼上几句。祖父说这些僮子戏,他们年年听,有的一年听好几遍,戏文内容几乎都记得了。

因为年代久远,老屋砖头锈蚀越来越严重,屋顶上漏雨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于是,父亲准备建新房。偏偏家里事情连年不断,先是祖父生病去世,两个姐姐相继成婚,后来,母亲又生病,长年吃药……直到1973年,我18岁那年,父亲才正式实施他的建房计划。因为我们有兄弟俩,他计划造八间屋子,西首五间,三间正屋带两间厨房,东边三间单列,除两间厨房外,其余六间均为旺砖小瓦,好在日后分家时兄弟俩每人可拥有三间房子。老屋上的材料可用尽用,小瓦不足部分用草到附近小砖窑上换取;墙体一色用青砖,下部用旧砖头,上部不足的到生产队小窑上赊,少多少赊多少。父亲一一谈妥。父亲想将小瓦屋上的猫头滴水利用起来,便又在附近多家小砖窑之间寻找,均没有收获,但父亲不放弃,便将原来屋子上已经残缺的猫头和滴水用在新屋的前半面,这样,我家新屋上还能看到老屋的影子。这些猫头和滴水,每看到它们,我就会想起许多老屋里的故事,特别是会想起跟祖父一起坐在门旁听雨的时光。

新房子在老宅地向东南迁移将近100米,这里属于小河北岸的一条规划线。舅舅很为我们家不平,你们一直住在人家后面,现在迁到线上了,咋还住人家后面呢!父亲嘿嘿一笑:“我们家这是穷起屋哩,迁得近费用少呗。”后来,当我看到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时,觉得这好像就是写的我家建房的故事。

住到新住宅线上,出脚路就在门前的河边上,道路一线直,翻过码头,到河南就通上了村道。门前还有用于做晒场的一片空地,只是父亲总是舍不得让土地闲着,入夏以后,要等割了小麦后才做打麦场,麦子蚕豆收拾好了,又种上山芋,秋后,将山芋起了田再做场收秋,两次收获两次做场,“多收了三五斗”,却给人增加几倍的辛苦。

房子建成后,在两栋房子之间相继竖起两根电线杆子,先竖的一根是广播线杆子,后竖的是照明电线杆子。起初几年,屋子里的电灯时常出故障,不亮,有时亮亮熄熄,电工说是线路接触不良,让我用竹杆子在电线上敲敲,我便按照他的吩咐,这里敲敲,那里敲敲,电灯果然就给敲亮了,但有时也敲不亮,只能摸几天黑。

我参加工作后,也一直没有离开土地,亲身经历了分田到户和土地流转等新政策,见证了新农村建设过程。打工潮兴起,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变化。起初,每到收种季节,进城务工的人们大多会回流农村,帮助收种。渐渐地,改为雇请留守在村里的中老年人和妇女代为耕种。再后来,因为老人们实在老了,无能力了,或者被子女带进了城市,乡下便开始出现撂荒。国家及时制定出流转土地政策,将土地集中到少数人手里,由他们经营,不至于发生抛荒现象,让那些走出乡村的人无后顾之忧。

2015年,一条高速公路在这里动工修建。高速公路从孙庄的中间东西贯穿而过,将孙庄村南北一分为二,不少曾经的青砖黛瓦老宅被列入拆迁范围,一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建成的瓦房和楼房,包括我家东西一字线的八间屋子。新居异地而建,名曰居民小区。小区分楼房区和平房区,楼房区一式的两层楼房,各家有小院,既有点城镇风格,又保持了农家小院的传统格局,我也住进了独门独院小楼。但令我觉得遗憾的是,那些曾经为多少辈人所熟悉所珍惜的乡村旧物件,因为与新的环境和生活不相适应,也就无法带入新的居所。但我还是心有不甘,终于在一地瓦砾中找到两片猫头的碎片,将其收藏于新宅。

2018年,我在参与地方志编纂的时候,进行过考证,孙庄,这个江海平原上的普通村庄,原为南黄海边上的沙洲,成陆于晋代。最早来这里定居的人群源自明代的“洪武赶散”,孙庄人其实是苏州人的后裔,他们聪明好学,他们善于打拼,他们勤于耕耘。

我家几代人一直住在孙庄,孙庄村属于中国农村变迁的一个缩影。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工业化的兴起和加速,孙庄也在随之变化,2017年,孙庄成为江苏省“美丽乡村”。这里的人不再局限于农耕,人们的生活更为丰富多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文旅、民宿、农家乐、生态园、多产融合等新鲜词汇在这里涌现,并在一个个变为现实。不过,那些升腾了数千年的炊烟,那些曾经传承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民俗风情,那些沉淀着多少代人的艰辛、苦难、努力以及欢愉的记忆,包括青砖黛瓦的乡村旧物,或多或少离开了人们的视野。

前不久,我重回旧居,老屋基已全部被高速公路覆盖,唯有老屋前的那两根电线杆子兀立在那儿,成为老屋的一个地标,看到它们,我如同遇见故人般亲切,老屋里的旧事便又在眼前一一回放。

回家后,我又拿起那两块猫头滴水的碎片,并提笔用真实而朴素的文字,写下老屋里的旧物件和曾经的旧时光,这些文字,就像我粗糙的手,将老屋和那些旧物件一件件一遍遍地抚摸,我多么希望将它们磨光磨亮,让它们永远在我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本期点评1:

康春华

童年、老屋与农耕文明的情感结构

新牛津词典将“怀旧”定义为“对过去饱含情感的一种渴望感”。在怀旧日渐成为消费社会大型刻奇现场的今天,孙同林以朴拙的文字与虔诚的态度,带领读者,更带领自己穿越时空,重返一方老屋,温习那时的岁月与那里的生活。

青砖黛瓦、猫头滴水、八仙桌、雕画床,还有诸多艰苦但温馨童趣的三代人日常生活片段,复刻出作者的家庭氛围、成长轨迹,也带领读者领会他对过去这种充满仪式感的、物的迷恋般的回溯的缘由何在,并对此充分共情。

马尔科姆·蔡斯在《怀旧的不同层面》中分析怀旧的三个先决条件:怀旧只有在历史的概念与语境中才能发生;怀旧要求“当下的某种缺憾的感觉”;怀旧要有过去遗留下来的人工制品、物质文化存在。孙同林的《抚摸旧时光》在线性的时间线中对老屋的历史、空间方位、日常功用等进行了细致的、痴迷的描述,一砖一瓦,一物一器,字里行间隐藏着的潜台词是对当下现代化生活的快捷便利、流水线化的生产制造的反拨。在作者笔下,桌椅板凳、煤油灯、水缸、灶台等都带着农耕文明的馨香,不仅凝聚着劳动人民的智慧劳作(这令人想到UP主“衣戈猜想”最新视频中二舅所做的那一张耗费时间与力气的、包含匠心、童趣与爱怜的“梅花鹿摇椅”),更包含着一种汉民族所共有的关于童年老屋、关于旧时光的“情感结构”,这是对于同一种生活方式的集体性感受和经验的凝结。在这个意义上说,怀旧不单纯是一种地方性的指涉,而是一种对所身处的文化状态中、新的时间与空间理解方式和情感逻辑。

生活在加速时代中,怀旧成为一种内心的“防御机制”,既因此带来一种深沉的抚慰,也修复着人对日益碎片化的时空感知。从“现代性”逃离至前现代,从发达的商业社会逃离至因切近而具有温暖鲜活肉身经验的农耕文明,在对怀旧之“物”的摩挲中,孙同林找到了安顿内在身心的疗愈之途。


(康春华,《文艺报》编辑、青年评论家)



本期点评2:

卢静

文章从祖屋瓦头上的猫头、滴水写起。瓦当勾画并保护了华夏先民居室的最初轮廓,涂染了千年沧桑,透视过生命本相,并在高远的苍穹下,颇为低调地陈述着乡村艰辛粗砺生活里的艺术美。人类历史,从游牧渐次进入农耕定居时代时,它便出现了。

平实自然的书写中,作者以详尽的回忆,其中不乏对细枝末节的刻画,表达了对祖屋及旧时风物的眷念,对祖孙共度时光的深切怀念。一个老人从苏中民俗里走来,檩悬古像,香几祭祖,又坐在瓦檐下,或许还揣着一生对书籍的敬惜,默默陪他偏宠的孙子一道儿听千百种雨声。此外,三代人围拢煤油灯的埋头活计,农家一向的节俭,兄弟切猪草的委屈憨态,水埠口、厚雪上村童的雀跃尽现纸上。

天水槽,雕画床,土板床,睡柜,灶间小孔……家什不仅是实用品,还紧连着人们的精神世界,爱憎、悲欢以至生死。少时对猫头滴水沉浸之深,多年风霜后,作者依旧诉说着简瓦之端。易引读者共鸣的少年心事,在孙同林笔下,无不闪射着苏中的地域文化色彩。参与编篆过地方志的作者,在此特意铭刻了一幅苏中村庄的风俗画,无论现代生活塑造的后人无暇回顾,还是不屑,或追寻逝去的温度,或好奇,亦或忧虑,在偶一念及时,都可以伸出双手去细细摩挲。毕竟,涵养老根的树,才能冠盖翠绿。从《孙庄的葵花开了》起,孙同林已上传系列散文,无论水稻、芋头、泡桐,还是仅仅一个稻草垛,农人珍爱的事物皆被赋予性情,从牛耕到生态农业、观光农业,家乡的今昔汩汩流淌于笔尖。

在农业农村发生历史性变革的今日,乡村走向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如何对待一片老物件?作者辛苦搜寻到猫头碎片,并珍藏于新宅。而对这真实朴素的文字,他说“这些文字,就像我粗糙的手,将老屋和那些旧物件一件件一遍遍地抚摸”,是的,那里有心灵深处的暖意、力量与光线,承载着我们的往昔与未来。从地理风物介入,记述之外,尤应注重用生命去体悟,用灵魂去感知,同时避免资料过分堆砌。在诸种知识领域中,文学更为敏感,与时代相辅相成,不可分割。对土地怀抱一腔执着之爱的作者,亦可以在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冲突、工业文明与后工业文明的碰撞中,从村庄的精神图谱,中国乡土社会的巨大变迁与细微变化上,进行更为深入的挖掘、思考与表达。


(卢静,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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