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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寄在1958

 

张寄在1958——长篇纪实小说《桂花飘香村庄》第一部

楔子:令人心潮激荡的时刻

公元2019年10月1日上午。北京。

此刻,天安门广场上正在进行着气势磅礴的大阅兵,千家万户的人们都聚在电视机前观看这场史无前例的盛典。张泽生在阅兵式快结束的时候走出了家门,来到了凉水河濒河森林公园。自从退休后,这里便成了他经常留连的地方。他住的小区距公园很近,步行过去也就用七八分钟的样子。他慢慢地走着,沐浴在北国中秋时节和煦的阳光里。

参加阅兵的机群从空中呼啸而过,他的心情也依然激荡澎湃,为越来越强大的祖国而自豪。他走在公园里的僻静小径上,周围五颜六色的鲜花盛开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松柳桐梓楊榆银杏等等数不清种类的树木呈现出斑驳灿烂的色彩。清清的河水在潺潺地流,鸟儿在林间飞翔鸣叫,彩蝶在花草坪上翩翩起舞……

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图啊。张泽生徜徉在其间,心中充满了感慨,十几年前他刚从市中心搬家到这里的时候,凉水河里流着的还是一股发着臭味的水,离200米远也会呛得人嗓子难受。可这短短几年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年国家快速地发展,人民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了,生存的环境也越来越美好了。作为一个历史学者,他深深知道像这样的太平盛世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上并不多见,这真是千载难遇的好时光啊!

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近来他总是爱回想起往事:那个千里之外的生他养他的小村庄,那些童年的伙伴,从小学到中学给过他知识和慈爱的老师,那些音容宛在目前的父老乡亲……还有他尤为难以忘记的桂花姑、郭巧巧。

啊,巧巧!一想到这个名字他就不由得黯然神伤。一定得回故乡一趟,给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姑娘,他少年时代最亲切的朋友、姐姐,对她滿满一腔朦胧爱意的姑娘扫扫墓、上炷香。他已经有年头没能回去做这件事情了。他的思念越来越强烈,于是走进一座亭子里坐下来,掏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正在此时,电话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欣喜异常,电话正是桂花姑打来的。

他连忙接通电话:“桂花姑啊,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真是巧得很。你的身体近来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亏你寄来的那些虫草啊,蜂王浆啊,好东西效果就是好。我觉着身体硬朗多了,前些天我还去爬了武当山呢。张寄呀,谢谢你啊,你总是关心着我。”

“桂花姑,你今天看阅兵式了吗?”

“看了看了,大家伙儿都看了。我们都激动得掉泪了。能有今天的成就我们国家不容易呀!”

“是啊是啊,我也一样很激动啊。桂花姑,既然你身体好多了,我接你来北京住些日子吧?秋天可是北京最美的季节啊。”

“不了。我正和几个老姐妹一块在山区助教呢,走不开。我今儿个打电话是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尽管讲。”

“马老师的小孙女去北京上学了,你多关照关照。再有就是你多搜集些适合幼儿园孩子和小学生课外看的书给我寄来,这儿山区的孩子们太缺课外书了。”

“俩月前我跟马老师通过电话,他都快一百岁了吧,说起话来声音宏亮有力,看来他身体还很硬朗。当时只顾高兴忘了问他家孩子的事情,他也没给我提一句。”

“你还不知道马老师,他是只想着咋能帮助别人,可总不想因自己的事麻烦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学生。他的小孙女叫马雯,是北师大的新生。你有时间去看看她,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就搭把手。”

“好啊,这都不成问题。你把马老师孙女的联系方式告诉我。课外书我最近就可以先寄去一批,我编写了几本小学生读物,还有现成的。后续搜集到的陆续寄过去。”

和桂花姑通过电话,张泽生的心续一直平静不下来,他坐在亭子里的长椅上遙望南天,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孩童时光,回到了桐柏山麓的那个桂花飘香的小村庄。

公元1958年。桂园村。

1、上学去

“张寄,上学走了。”

早晨,张寄正吃着饭,桂花姑清脆的声音从东院传过来。虽然隔着高高的院墙,看不见她的人,但能清晰听见她走出院子的脚步声。

“等等我,桂花姑。”张寄狼吞虎咽地把半碗玉米粥扒拉进嘴里,放下饭碗,一把拽下挂在墙上的书包,撒开脚丫子朝胡同口跑去。

“这孩子,慢点慢点,小心摔着。”妈妈叮嘱着,她的话还没落音,张寄已经飞跨出了院门。

桂花姑正站在胡同口的老桂花树下等着他。黑猴、铁蛋、石头围在她身边。

张寄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和大家一起簇拥着桂花姑朝学校所在的薛桥村走去。

桂花姑姓王,是黑猴的二姐。张寄叫她桂花姑,是按村上约定俗成的辈分叫的。其实他们两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

桂花姑上学晚,已经十五岁了才上四年级。张寄五岁就开始上学了,刚满八岁就读到了三年级。

说起张寄上学这么早,还是因为桂花姑。张寄五岁生日那一天,桂花姑放学后到张寄家来玩,正赶上张家几个孩子哭哭闹闹,家里鸡飞狗跳乱七八糟。那时候张寄的大妹妹才两岁,大弟弟又出生了。他的爷爷是个乡村郎中,虽然年过六旬,却是个热心肠。不顾年迈体衰仍然走东村串西村地给乡亲们瞧病。常常风里来雨里去,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有人来请他瞧病,不管他手头正在忙着什么立马背起药箱就走了。

张寄的奶奶已经去世,爹爹被派往几百里外的水利工地干活,一连几个月都不能回来一趟。妈妈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子很吃力。桂花姑和张寄的妈妈很要好,住的又近,放学后没事的时候常常来张家玩,也帮着张寄妈妈照看几个小孩子。这天,爷爷又到邻村出诊去了,他是清早太阳还没露脸的时候出的门,太阳落山了还没有回来。桂花姑进门后看见两个小的孩子都在哭闹,妈妈手忙脚乱地哄了妹妹哄弟弟,顾不上做晚饭。桂花姑说:“二嫂,今黑儿打算吃啥饭,我来做。”

“你能行?你和张寄一块儿玩吧。今儿个是张寄的生日。等这两个闹人精消停些了,我擀面条吃。绿豆面的,你也搁这儿吃吧。”

“二嫂,擀面条我会。我还会擀饺子皮呢。我来吧,先和面。”桂花姑说着就麻利地挽起袖子干起来,和面、揉面、擀面、切面,像变戏法似地,不一会儿案板上就整整齐齐摊滿了切得粗细均匀的面条。张寄妈妈不停地啧着嘴,夸奖桂花姑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干。

桂花姑刚刚十二岁,瓜子脸,高挑儿个,聪明能干又漂亮,在村里同龄的姑娘中挑不出第二个。

桂花姑被张寄妈妈夸奖得不好意思,脸蛋红朴朴的,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羞涩地笑着说:“二嫂,瞧你!”张寄被桂花姑好看的模样吸引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不够,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弟弟妹妹好像也被桂花姑的样子逗乐了,停止了哭闹,傻呵呵地笑起来,泪珠还在脸上打着滾。

张寄妈妈这才腾出手来开火煮面条,煮好了,先给桂花姑盛了一碗。桂花姑接过饭碗放在桌子上,拉过一把竹椅按张寄坐下来,让他先吃。她却另盛了饭去喂张寄的妹妹张琴,对张寄妈说:“二嫂,你赶紧吃吧,我来喂妮妮。”就这样,在桂花姑的帮助下,张寄妈妈才安心地吃了一顿饭。张寄和妈妈都吃完了,桂花姑才开始吃。

桂花姑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对张寄妈妈说:“二嫂,我看不如叫张寄也上学吧,这样白天我可以带着他上学校,你也省些心。”

“那敢情好。就是不知老师收不收。”

“会收的,我们老师可好了。再说张寄又这么聪明,二嫂你不知道吧?张寄跟着我认了不少字哩,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写了呢!”

“真的?”

就这样,笫二天张寄便跟着桂花姑去了学校。学校所在的薛桥村离桂园村很近,只有不到二里路,大家说说笑笑,跑跑跳跳地,一眨眼的功夫就走到了。

这是个很小的学校,只有两座房子。房主原是一家大地主,儿子是国民党空军的军官,一九四七年,全国解放战争正如火如荼的时候,刘邓大军来到了这里,老地主一家就逃跑了。听说他们后来都逃到台湾小岛上去了。老地主的房屋本来很多,有好几个院子,都是高大的青砖大瓦房。这些房子土地改革时大部分都分给了村上的穷人,现在只剩下一座北屋和一座西屋做了小学校。

北屋有五间房,隔成两个教室,大一点的教室有三间房,一、二年级的学生都在这个教室里,三、四年级的学生少一点,在另一个教室。西屋一共有三间,中间是老师的办公室,左边是老师的住室,右边靠墙角盘着锅灶,算是老师的厨房。

桂花姑牵着张寄的手走进办公室,对老师说:“马老师,我给你带来个学生。”

学校里只有一位老师,姓马,叫马书玉,三十多岁的样子。马老师个子不太高,胖胖的,和善慈祥,他的额头很宽大,装滿了智慧,一头乌黑粗壮的头发,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晴,显示着他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马老师正坐在一张大方桌旁往一个本子上写东西,这时抬起头来,打量了张寄一番,和蔼地问张寄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张寄都痛痛快快回答了。

桂花姑说,他可聪明了,连我学的算术题他都会作了。“是吗?”马老师很高兴,站起来把张寄拉到他身边,摸着他的头说,哟,还箍着钢箍的呀。因为张寄的发型是只剃掉了头顶上一块和下边四周的头发,脑袋四周留了一圈没有剃,俗称这种发型叫铁箍,只有小孩子才留,是家里大人希望小孩子得到保佑能健康成人的意思。其实村上许多小孩子都没有留这种发型,张寄对这种发型也很讨厌,可是每当剃头的时候,妈妈总叮嘱剃头师傅给他头上留着这个圈,而且还在脑后瓜上留下一绺更长的头发,像条小尾巴,难看死了。

平时张寄都羞于到大庭广众中去,此刻听马老师这样说,他的脸腾地发起热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马老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捋了捋他脑后瓜的小尾巴,说,你很聪明,一定能成个好学生。然后从柜子里找出两本一年级的课本交给他,对桂花姑说:“王桂花,你领他到教室去,就坐在第一排右边靠墙的位置吧。”

就这样,张寄成了一名这个不大的学校里年龄最小的学生。转瞬间两年过去了,他已读到了三年级,到秋天就该升四年级了,每一次考试都能在班里拿第一名,几乎每天都会受到马老师的表扬,课本上也被同学们写满了“尖子生”、“优秀生”等等赞美的称号,有时甚至连教室的大黑板上也写満了“尖子生张寄”“张寄是尖子”这类话。

他们几个人来到学校,离上课时间还早。先到的同学们大多都在檐廊下和院子里玩耍,有的在跳绳,有的踢犍子,有的掰手腕,还有的双手搬起一条腿单脚跳着用膝盖来顶牛。桂花姑和几个女生一起去跳绳了,张寄和黑猴、铁蛋、石头就加入到顶牛的队伍里。大家玩得正开心的时候,从大门口走进来几个穿得挺体面的成年人,马老师恭恭敬敬地把这几个人迎进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马老师走出办公室,到院子里吹响了哨子,这是上课的号令,同学们一窝蜂地跑进教室。张寄也正要走进教室,马老师把他叫住了,对他说,今天先给你们三年级上课,老师课堂提问的时候你一定要踊跃发言。张寄点头答应,马老师挥了一下手,说,去吧。

黑猴、铁蛋、石头和张寄同岁,不过他们都读的二年级,所以他们都在大教室。张寄和桂花姑在小教室,小教室里共有四排课桌,所谓的课桌也就是一块长木板加了四条腿,像乡下人家里的长条凳,只不过略微宽了些罢了。三年级坐在右半边,四年级坐在左半边。张寄个子小,所以一直坐在第一排,桂花姑个子最高,就坐在最后一排。因为是复式班,马老师给一个年级上课的时候,另一个年级的学生就默读预习或者做课堂作业。

马老师进教室了,令大家惊异的是,刚才来学校的几个陌生人也进来了。他们走到教室最后面靠墙的地方坐下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后边加放了几条长凳。那几个人坐下后从衣兜里掏出了钢笔和小本子,目光严肃地扫视着教室里的角角落落。

马老师今天讲课有点异常,刚入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小北风里透着凉意,可马老师额头上却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时时从衣袋里掏出一叠白纸来拭汗。他平时讲课讲得很好,生动活泼,总是能吸引着大家。可是今天因为教室后边坐了几个陌生人,马老师有点紧张,同学们更紧张。马老师提问的时候,竟然没有人敢举手回答问题。张寄坐在第一排中间,正对着讲台,每当冷场的时候马老师便向他示个眼色,张寄明白这是马老师希望他站起来发言。于是他就立刻站起来回答刚才老师提问的问题,答对了,马老师以夸张的口气夸奖他两句,同学们也羡慕地低声给他叫好,弄得张寄很不好意思。

轮到给四年级讲课时,桂花姑就成了回答问题的主力军。桂花姑回答问题时神态很自然,而且能举一反三,把问题讲解得很圆满。不像张寄那么拘谨,惴惴不安。临下课时,桂花姑还领着全教室的同学共同唱了一首歌:《社会主义好》,大家唱得很卖力,歌声整齐雄壮,连教室后边的几个陌生人也受到了感染,一起唱起来,歌罢,还热烈地鼓起了掌。

下午上课之前那几个人就走了,马老师如释负重,终于轻松下来,又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和同学们说说笑笑。傍晚放学时马老师叫住了张寄和桂花姑,说有事让他们做,叫他们晚走一会儿。同学们都回家了,学校里只剩下马老师、桂花姑和张寄,院子里顿时冷清下来。马老师把他俩叫到西厢房,让他们在一张方桌前坐下,高兴地说:“今天你们两个都是大功臣,老师要给你俩一个奖励。”马老师说着从灶台上端过来一个盆子,揭开盖子,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桂花姑高兴地叫起来:“哇!真香啊!马老师,要吃饺子啊?”

马老师笑呵呵地说:“是啊,猪肉韮菜馅,放了好多香油啊。今天要犒劳犒劳你们两个,同时也犒劳犒劳我自己。平时总是青菜萝卜馒头面条的,今天改善改善。”

马老师边说边又从另一个盆子里拿出一块和好的白面,放到案板上准备擀饺子皮。桂花姑说:“马老师,我来擀皮。”马老师惊奇地看着桂花姑,问:“你还会擀饺子皮?”张寄迫不及待地插嘴道:“桂花姑手可巧了,还会擀面条、做花馍呢。”马老师啧啧着嘴,就让桂花姑擀皮,他来包,张寄往灶台里填柴烧火,三个人分工合作,不一会儿,饺子就煮好了。

“好,开吃了。”马老师一声令下,大家一齐吃起来。因为张寄的妈妈很忙,平时根本顾不上包饺子给孩子们吃,总是玉米粥,高梁面窩窩头,能吃顿绿豆面条就算改善生活了。所以张寄觉得今天的饺子实在太好吃了,咬到嘴里香喷喷的,都不忍心马上咽进肚里。马老师边吃边夸奖桂花姑,说她擀的饺子皮厚薄适中,所以包出的饺子才这么好吃。桂花姑反驳道,那是因为您做的饺子馅香,面和的也好。马老师不断地给他们往碗里夹饺子,自己却吃得并不多。

话题扯到了今天课堂上的事,马老师说,那几个陌生人是区里来的,这是每年都有的例行检查,不过不是每一个学校都去人,他们学校因为太小,所以过去区里从没有来人检查过。今天他们来是突然袭击,之前并没有通知马老师。

“不过,还好,今天同学们表现得挺不错,尤其是你们俩,给学校增了光。区里来的老师和领导表扬了我们。”

接下来马老师又像往常一样,谆谆地勉励他们要好好学习,不能骄傲自滿,同时还要努力帮助学习吃力的同学。

两个多月后,乡上的邮递员送来了一张区教育局的奖状,这奖状是给学校的,当然也是给马老师的。

2、金黄色的麦田

麦收季节到了,学校放了假,老师和学生都回村里帮助收麦子。从头年秋天麦子下种一直到这年初夏,真的是风调雨顺。俗语说“要想小麦长得好,八十三场雨少不了。”意思是说小麦播种前,农历八月能下场透雨的话,在寒露和霜降两个节气之间小麦就能顺利下种,发芽。农历十月若能再下场透雨,小麦一冬天便不会缺墒了,就能在一个冬季里分孽散根积聚能量,春天一到便会焕发生机,蓬勃生长。农历三月是小麦灌浆的时节,这时若能再下一场透雨,小麦便能籽粒饱满,丰收有望。一九五八年的小麦就是这么幸运,它最需要的三场透雨都及时从天而降,因此,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大平原上的人们在这个夏天迎来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丰收。

两年前乡村里都成立了农业合作社,今年合作社又合并成立了人民公社,所有的农户和生产资料都加入了大集体,田地也连成了片。正像报纸上一篇文章里形容的,过去农民单干时广袤的田野就像老和尚破烂的百衲衣,农民各自耕种着自己的小块土地,作物不统一,耕作水平不一致,庄稼各色各样,良莠不齐,一望无际的田野看上去零零碎碎,斑斑驳驳,杂乱无章。如今不一样了,现在每个生产队的土地都统一种植,站在村头望去,四下里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色的麦田,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辉煌华美的绒毯。

麦收,向来是农民们一年中的大事情。麦熟时节最怕变天下连阴雨,麦收时间短促,必须趁着晴天在五六天之内将麦子割倒,运到打麦场上垛起来。过去一家一户单干时每逢到了收麦时节都如同打仗一样,男女老少齐上阵,起五更打黄昏一个个累得腰痠背痛身疲体困。因此麦收也被称为抢收,所谓“抢”者,与老天抢时间抢粮食也。如若不及时将成熟的小麦抢收回来,一旦遇上了连阴雨,小麦倒在雨水中发了芽,那么大半年的劳苦便泡了汤。不只逢年过节时一家人难以吃上白面蒸馍,恐怕要有好几个月时间都得吃糠嚥菜饿肚子了。

今年是人民公社成立后的第一个麦收,公社管委会如临大敌,召开了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两级干部会,各大队的大队长、民兵营长、党团支部书记、妇女主任,各小队的生产队长、民兵排长都必须在会上表决心,立誓言,全力以赴搞好抢收抢种,各个生产队要开展竞赛,争先进,夺红旗。

张寄的本家四爷张弘信是公社书记,他主持开罢了公社的誓师大会,又急风火燎地赶回了桂园村,召集了大小队的干部和种地把式们叮嘱一番,生怕自己的村子拖了全公社的后腿。大伙异口同声地给他打了保票,说乡亲们一定甩开膀子加油干,绝不会给书记丢脸面。

公社管委会定的开镰日是农历四月初四,小满的第二天。头天晚上,村上响起了一片嚯嚯嚯嚯的磨镰声,人喊狗吠,牛叫驴嘶,真有一种战场上大战开始前的紧张气氛。张寄的爹爹张政文这天下午从水利工地回来了,他刚进家门来不及歇歇就找出两把镰刀在门口的磨刀石上噌噌磨起来。他今年刚刚29岁,从小就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无论是吆牛犁田、搖耧耩地、耘草撒粪、挥镰舞铲、扬场放磙,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这也是因为张寄的爷爷张弘俊常年忙着给乡亲们看病,顾不上家里地里的活计,啥啥都摊到了他这个独生儿子的肩上,迫使他从小练就了这副好身手。张寄头年八月过了八岁的生日,几个月来个子长高了不少,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也找了一把小镰刀,让爹爹帮他磨快,他也要参加明天开始的麦收战斗。

爹笑着说,这两把镰刀里就有一把是你的。你妈要忙着做饭,还要照顾弟弟妹妹,你爷爷年纪大了,再说他还得背着药箱到处巡看,防着谁割了手破了膝,中了暑晕了头,伤着磕着,好随时处置。所以咱爷儿俩就打头阵去,快去睡觉,明儿要起五更哩。

第二天,启明星还在东方天空闪烁,吃杯茶刚刚在树梢头发出第一声鸣唱,生产队出工的钟声就已经响起来。睡得正香的张寄被爹在屁股上拍了两巴掌,把他从梦中惊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双眼,问,现在就出工啊?爹说,对呀,趁早上凉快。你听,大伙都已经出发了。张寄爹从水缸里舀了两葫芦瓢清水倒进一只铜盆里,撩起水给张寄擦了一把脸,自己也匆匆洗了,爷儿俩便一前一后厮跟着往村南岗坡上的麦田快步走去。走到半路的时候,张寄发现自己家的小黄狗也跟了上来。

小黄狗是在张寄的大弟弟出生那年从姥姥家抱来的,那时候它刚刚出生一个月,如今也有三岁了。张寄就叫它小黄。小黄的个头儿不大,只有不足两尺高,可是跑得却非常快。有一次张寄跟着妈妈到独树镇表姨家走亲戚,小黄也跟去了,走到许南公路上时过来一辆汽车,轰隆隆地响,荡起长长的尘雾。小黄像箭一样冲上公路,一溜烟地追赶汽车,汽车跑得很快,小黄楞是追上了,冲着汽车大叫,像是在表示抗议。汽车继续往前跑,它就一个劲儿地追,张寄喊它回来,它像没听见,仍然拼命往前追,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返回来,得胜将军般喜气洋洋地看着它的小主人,两眼放着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搖个不停。

它又非常聪明,善解人意。弟弟妹妹哭闹的时候它会湊上前去舔他们的手,舔他们的脸,或者趴在地上冲着他们搖头摆尾,轻声叫唤。张寄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玩的时候,小黄总是保镖似地跟在身边。弟弟淘气,爱把小黄当马骑,还爱耀武扬威地拿根棍子当马鞭,骑在小黄背上挥舞着棍子“驾,驾”地喊着让小黄驮着他在院子里转圈圈。小黄也不生气,听凭棍子敲打着它的屁股颠颠地跑得很欢实。到了晚上它就蜷卧在院子角落的小窝里,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家院。

它的警惕性很高,且身手敏捷,去年冬天一个下雪的夜晚,它竟然捉住了一只偷鸡吃的黄鼠狼。爹爹将黄鼠狼扒了皮,妈妈用黄鼠狼皮给爷爷做了一双皮护膝,爷爷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患上了关节炎,膝盖常常作疼,尤其是秋冬季节,疼痛变本加厉。如今戴上这副皮护膝疼痛轻多了,爷爷高兴极了,夸奖儿媳妇能干,对小黄也是爱抚有加,出诊回来总是不会忘了给它带点狗狗爱吃的鸡架子肉骨头什么的。

张寄更是把小黄当成了亲兄弟一般。此刻,他停下脚步,抱着小黄的头抚了抚它的脸,说,小黄听话,回家和张硕去玩去。说罢站起来又拍了拍它的头。张寄和爹爹往前走了,小黄站在那里不甘心地望着主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父子俩很快走到了南岗上,张寄回头看看没有看见小黄,放心地来到岗坡地。岗坡上是一片沙土地,不算肥沃,小麦长得也一般,大概是背风向阳的缘故,这块地却是全村的麦田中成熟最早的。

全队的劳动力都来了,乌压压站在地头上。带队的是副队长李金营,他让张政文这样的壮劳力们从地块中间开趟,其他的老弱妇幼排在两边,高声喊道:“开镰啰!”大家伙便一齐弯下腰来割麦子。晨光曦微,空气清新,凌晨静宓的田野上只有这唰唰唰的镰刀割断麦杆的声音。社员们的劲头很足,尤其是壮老力们扎开马步,张开臂膀,左手抓住麦子,右手挥动镰刀,噌噌两下便割下一大把,放在地上。两脚随即跨前一步,噌噌几下,一垄麦子又被割倒几尺。眨眼间他们便像大海中的领航船,在小麦的金色海洋里劈波斩浪,飞速向前。

这里边尤属张寄的爹爹张政文和他的堂伯父张政良手脚麻利,冲在最前面。两旁的人们渐渐落在后边,形成了一个奇妙的雁翎队,他们身后割过的麦田呈现一个巨大的三角图案。随着人们快速地向前推进,三角形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箭头。割倒的小麦好像规模恢宏的多米诺骨牌,风吹一般扩大着自己的领域。

3、麦田里有很多有趣的事

张寄和铁蛋、黑猴这帮小家伙虽然被布置在雁翎队的翅梢上,可是他们也毫不示弱。这些娃娃们从五六岁起就割牛草、挖野菜、拾柴火,早已经受过劳动锻炼,只是今天这庞大火热的场面更让他们兴奋和激动。割三五下就直起腰看看,觉得这么多人在一块割麦子十分新奇。他们看着还互相交流着自己的心得:“真带劲啊!”“真是人多力量大啊!”说话间他们便被前边的人拉下了距离,于是急忙割几把追上去。

桂花姑和一帮姑娘们在雁翎队的另一侧,她们处在中间位置。这些姑娘们也是干活的好手,她们干起来比那帮小家伙更认真更专一,一直弯着腰向前割,速度比壮劳力们也慢不了许多。

启明星在东方的天空渐渐隐去,火红的朝霞映满了半边天,大地上花草、树木和庄稼都被抹上了一层红晕,人们脸上的汗珠映着朝霞就像一颗颗一串串亮闪闪的珍珠宝石。栖息在田边树木上的鸟儿们也都活跃起来,吃杯茶、布谷鸟热烈地鸣唱着,乌鸦和喜鹊们悠扬地飞翔,成群结队的麻雀“轰”一声从树枝上飞落到田头啄食几粒种子又“轰”一声飞回树枝头。

大家伙正在热火朝天地劳动着,突然姑娘们队伍里发生了骚乱,一个尖脆的声音惊叫道:“哟!快看呀,一窝小麻雀!”大人们并没有被这个突发事件所惊扰,他们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了,如常地割着麦子。倒是那帮小家伙发现新世界般惊喜地奔了过去。铁蛋第一个跑到跟前,蹲下来数着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哟,有六个哩!”张寄和黑猴也蹲下来观看,只见用干枯的细草梗铺成的小窝里,六只羽毛未丰嘴叉还泛着黄色的小麻雀挤在一起,惊恐地张着眼睛,不安地啾啾叫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铁蛋连窝将小麻雀们捧起来,对小伙伴们说,走,我们到那边玩去。

桂花姑说:“你们会把它们玩死的,快去找个僻静地方把它们放下来。”铁蛋哪里肯听,捧着小麻雀跑走了,小伙伴们也都跟着跑了过去。铁蛋倒是不自私,将小麻雀给伙伴们每人分了一只,让大家一起玩。张寄在草丛里捉了一只小蚂蚱喂麻雀,可是麻雀嘴太小,塞不进蚂蚱。他便把蚂蚱掐成小块,小朋友们每人一块,大家一起喂小麻雀。小麻雀竟然咽下去了,张寄高兴得蹦起来。于是他们就分头捉蚂蚱,要让小麻雀们吃个饱。

这时候,一个更大的惊喜向他们迎面扑来:黑猴看见了一只蚂蚱,伸手使劲拍下去,没拍着,蹦走了,黑猴又追上去拍,还是没拍着。这是一只年幼的青老扁,个头挺大却还不会飞,只能撑起两条长长的后腿向前蹦,每一蹦都能有二三尺远,黑猴一直拍不到,惹急了眼,便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了紧紧毗邻的两块麦田中间的一小片草丛中。草长得茂密,黑猴一下子没看清蚂蚱落到了什么地方,有点沮丧。不过他并没有就此罢手,不达目的誓不休地四下睃巡,这时候他突然有了一个大发现:更深的一丛草的旁边,有几只毛绒绒的小兔子。黑猴大喜过望,扯起嗓子喊张寄,让他们几个快过来看。

铁蛋丶石头丶张寄几个听他喊得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跑过去,看见那几只小野兔,高兴得疯跳起来。张寄说,这几只小兔子好像还没满月,它们的妈妈一定离这里不远。几个人觉得有道理,不由自主向四周张望寻找。说时迟,那时快,正在他们寻找小兔妈妈的时候,只听嗖的一声,小黄从他们身后箭一般窜出去。原来爱热闹的小黄被张寄阻止后一直停在原地,并没有回村里。

等张寄和爹爹走远了,它就循着人声来到了南岗上,它不敢靠近小主人,一直在田边上玩耍。小黄敏锐的视力和听觉让它比孩子们更早地发现了隐藏着的野兔。它可舍不得这么好玩的机会,于是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了。野兔惊惶失措地从麦垅里钻出来,向前逃去。小兔子很机灵,左拐右闪地躲避着小黄,眼尖腿快的小黄左挡右截,狗和兔就这样在麦田里斗智斗勇,吸引了麦 田里的所有人。大家干了一大清早也都累了,正好趁这机会休息一会儿。

大人们有的站着有的在田埂上席地而坐,饶有兴趣地看着狗和兔的争斗。小孩子们则撒开脚丫子追着看。他们的行动影响了狗兔之间的斗争形势,小兔子明显慌张起来,它拼了命地朝麦田外跑,想远远地避开这些狗狗的同盟军们。

可是麦田头上是一条挺深的壕沟,兔子狠命地蹬着后腿想跃过去,无奈对它来说壕沟太宽了,超出了它的能力,它落到了壕沟对岸的半腰处,随即滚落到了沟底。这给小黄提供了机会,只见它饿虎扑食般猛扑下去,在兔子四脚朝天尚未翻过身来的当儿将它压在了身下,张开大嘴噙住了兔子的脖子。小黄叼着兔子一跃而上,像是展示战果一般从人群前跑过,然后一溜烟地朝村子里跑去。

太阳升到树梢上头了,早间的万里红霞已然褪色,变成了青灰的瓦片般布满了头顶上的天空。俗谚说“瓦茬云,晒死人”。果不其然,还没过辰时,阳光就火辣辣的了。割了一大晌的麦子,人们又累又饿,于是将这块地边边角角的麦子收割干净后便准备收工了。

然而就在此时从村里走来一个人,这人三十五六年纪,头戴一顶泛黄的麦秆编的草帽,上着一件油渍斑驳的茧绸衫,下穿一条灰不溜秋的土布裤,脚上是一双黑不黑蓝不蓝半旧的土布鞋。此人身材中等,面孔方正,只是脸上却总有一副猥琐的表情。他叫王成自,不是本村人,是公社从外村调来的大队会计。

王成自走到正准备收工回家的众人面前,打着哈哈说:“好啊,好啊,一清早割了这么一大块。我的手也痒痒了,走,咱们再把那一小块地稍带着割了再收工。”

“咦!王二混子,你咋说哩恁轻巧咧?俺们大伙起了个大五更一直干到日头三竿高了,浑身累得散了架,饿得前心贴后心。你崽子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睡到日头晒屁股,这会儿充大尾巴鹰来了?”一向说话泼辣的陈三嫂带头反对。

“是哩是哩,要割你自己割去,俺们得回家吃饭哩!”大家附和着,就动身往村里走。

“别,别,别!大家听我说。不是我要强迫大家干,是县里的检查组来了,让咱队尽早多割下点麦子有急用。”

“急用?急啥用?再赶趁这几百亩麦子一天也收不完。”

“我说有急用就是有急用嘛。大伙再坚持一下,把那块地里的麦子也割了,中午早点收工,下午晚点上工。让大家好好歇歇晌。金营,你说咋样?”

李金营四十多岁,说话办事有点拖泥带水,看着几个骨干劳力唯唯诺诺地说:“那……那……那就这样吧。”

于是大家调头走到旁边的麦地。这块地地势比较低,土壤比刚收完的那块地肥厚,因此小麦长得更密实。王成自走到地头上,挽了挽衫袖,对张政文挑战说:“政文,都说你割麦最快,敢不敢跟我比试比试?”

张政文不在乎他:“比就比,谁还怕你不成。”

张寄对着王成自喊道:“王齉鼻子,你肯定要成我爹的手下败将。”

石头、铁蛋、黑猴也大声附和说:“对,王齉鼻必败!”

张政良对政文说:“老二,你可别上这龟孙的当。他出的啥力,整天三个饱一个倒,游手好闲的。咱能跟他比吗?”

张政文呵呵笑道:“大哥,我就是想叫这孙子也出把汗,要不一天到晚看着他这儿悠悠那儿晃晃啥毬活都不干叫人生气。”

政文转身问王成自:“王大会计,先说好咋个比法?”

王齉鼻㨘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然后在衣襟上蹭了蹭手,齉着鼻子说:“咱俩每人六耧,谁先割完算谁胜。”

“胜了咋说?败了咋说?”

大家都不看好王齉鼻,人群里七嘴八舌地叫嚷着:“谁输了给赢的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输的给赢的当马骑,绕着这块地爬三圈。”

张政文笑问道:“按大家说的咋样?”

王齉鼻说:“咱不听他们胡说。你赢了呢,我到供销社给你买瓶地道的赊店大曲酒。我要赢了,你就让张寄从今往后不要再带头给我起外号。这你不吃亏吧?”

“你知道,我就不喝酒。不过我也听你的,我赢了,酒让大伙喝。可是一瓶嫌少点,起码得三瓶。你要赢了,我让张寄从今以后见了你就规规矩矩叫大舅。中不?”

王成自点头说中。政文又对政良说:“大哥,你来当评判。”

张政良给他们每人划好了麦垅,喊了声“开始。”

王成自率先开镰生怕落后。张政文扬扬胳膊展展腰活动了一下手脚,不慌不忙弯下腰开始割。划定的每人六耧宽,每耧是三行,一次割一耧,就得三个来回。这块地大约八十步长,一个来回就是一百六十步,也就是八十丈。在第一个来回中,王成自割得很快,一直领先。张政文气定神闲,按照平常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割着,离王成自两三步远,王成自时时回头看看,更快地挥动镰刀,想把距离拉得更远点,但是不管他多下劲,割得多快,张政文总是和他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第二个来回中,张政文还像第一个来回一样,不急不忙,只是将和王成自的距离拉近了一些。有时候他也故意紧割几把做出要超过王成自的样子,王成自就被吓得手忙脚乱往前赶,额上的汗珠子啪啪掉,茧绸衫湿得贴到了脊背上。一直到了只剩下最后一耧的时候,张政文才发力,只见他镰刀挥动如闪电,麦子忽喇喇风吹一样往下倒,三下五去二,人们还来不及为他敏捷的身手叫好,他就把最后一垅小麦割完了。而这时王成自还在半腰上。大家伙起了哄,“咳!王齉鼻输了!王齉鼻输了!”王成自像个破了洞的皮球瞬间泄了气,浑身瘫软一屁股歪坐在地上,呼呼喘着气。

王成自在地上瘫坐了一会儿,气喘匀些了,起身走到地头上,自嘲地说:“想当年我也是一把割麦好手,没想到会败给政文。老了,老了。”政良说:“你小子就是因为当了干部,一个月干不了三天活,骨头筋舒坦惯了。”

陈三嫂叫道:“王大会计,你说话可得算数,大家可等着喝你的赊店大曲哩。”

“说话算话,绝对忘不了。”

陈三嫂警告说:“你要敢说话不算话,把你两头的毛薅光。”

石头不解地问:“陈三婶,他就一颗头,你咋说把他两头的毛都薅光?”

陈三嫂说“傻孩子!”大人们都哈哈笑起来。

大家说说笑笑中把这小块麦地割完了,从三更天出工到这会儿,两三个时辰过去了,人人又累又饿。李金营说了一声收工了,于是大伙急匆匆地往家赶。王成自趔趔趄趄地走在人群里,边走边捶着腰,人们看着他的狼狈样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阵嘲笑。

今天收获最大的要数那几个小家伙。小麻雀已被放了生,他们每人捧着一只小兔子兴高采烈地跑在最前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该怎么饲养这几个小宝贝。

4、放卫星

收工的人们刚走进村口,就看见大桂花树下正有几个人在激动地说着话。他们中有公社书记张弘信丶大队书记兼大队长郭财峰、生产队长汪三槐,大队民兵营长黑付廷,张寄的爷爷张弘俊,还有两个人大家不认识。这两个人穿得齐整,脸皮也比较白净,看上去不像乡下人。大伙心里猜测这大概就是王成自说的县里来的检查组吧。

人们走近大桂花树,只听张弘信说道:“赵主任,这样吧,你们先去吃饭,等吃完饭咱们再商量。”

于是郭财峰和黑付廷便领着那两个陌生人走了,剩下张弘信、汪三槐和张弘俊还在议论着什么。张弘俊对张弘信说:“老四啊,要是照姓赵的说的那样做,岂不是弄虚作假吗?诓骗省里和中央,这要搁皇上在的年月可是杀头之罪啊!”

汪三槐说:“大叔啊,要不照县里干部说的办,书记四叔恐怕就得挨批判了!”

原来是省里的大领导正在全省雄心勃勃地开展共产主义大实验。他不光把农业合作社合并成了更大的人民公社,还在水利建设、农业生产领域制定了十分高大的目标,吹大话说要带领这个省率先进入共产主义。为了证明他提出的路线正确,更是指导着下边的干部大放小麦的“高产卫星”。这位领导蹲点的一个县里的卫星农业社先是放了颗小麦亩产量2105斤的“卫星”,没过三天,又放了一颗小麦亩产量3530斤的更大的“卫星”。

全省的报纸和广播里发了疯的大肆鼓吹,省长大会小会声嘶力竭地宣扬,谁敢表示怀疑就被扣上右倾分子的帽子,就会被撤职,被批斗。就连对他这一套不感冒的省委第一书记也被他弄得靠边站了,被批成右倾机会主义势力的代表,停了职,遣送到农场里去劳动改造。省长成了实际上的第一把手,全省的大拿,土皇帝,说一不二,他说老鼠是吃猫的,没人敢说猫是会捉老鼠的,他说雪是黑的就没人敢说雪是白的。

于是,在他的倡导下,全省各地县争先恐后放“卫星”,今天这里喊叫小麦亩产上了4600斤,明天那里又敲锣打鼓报喜说亩产量上了8000斤,真是“捷报”天天有,“卫星”满天飞。全省100多个县里只有他们这个堵阳县还没有放一颗“卫星”。大领导生了气,说这个县是全省的后进典型,责成省里有关领导火速解决这个问题:“你去问问那个萧毅然,他是不是想学那个潘复生?”

县委第一书记萧毅然是个老革命,出身贫苦农家,十几岁就参加了新四军,打鬼子打老蒋,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受过无数次伤,至今体内还嵌着几块弹片无法取出来。他家世代为农,他从几岁起就跟着父兄们在田地里摸爬滚打,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他心中十分清楚。

这个县的土地并不肥沃,历年的小麦产量不要说亩产万斤不可能,就连一千斤也达不到,最肥沃的河滩地勉强能收到四五百斤,占全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黄胶泥土和白沙土地连亩产三百斤也收不够。对于省里这位大头目为了博取上级领导欢心而弄虚作假大刮浮夸风的做法十分反感。在全省许多地方大放高产卫星的时候堵阳县却毫无动静,这自然引起了大领导的反感,点名批判萧毅然是“小潘复生”,撤职反省。

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吸取萧书记的教训,不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于是雷厉风行地执行省长的指示,往各公社派了工作组,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放出一批高产卫星。刘秀店公社作为重点对象,县里专门派来了以办公室主任为首的高级别工作组,让他们发挥冲锋队的精神率先垂范,力争三天内放出全县第一颗小麦高产卫星。

于是赵主任们连夜赶到了刘秀店,听说公社书记张弘信正在桂园村指挥收麦子,没顾上休息一大早就过来和张弘信商议如何把这颗小麦高产卫星尽快放出去。

张弘信本也是庄稼人出身,对放卫星这样虚头巴脑的事情和原县委书记萧毅然有着相同的看法,萧书记被撤职后他一直心怀不平,觉得萧书记太冤了,可自己是一个连七品芝麻官也算不上的小小的公社书记,人微言轻,又怎能改变得了乾坤?况且自从1947年这里解放后,先是急性土改,接着是统购统销、三反五反、互助组丶初级社、高级社,抓右派,到现在的人民公社、大跃进,一场场暴风骤雨、一股股滚滚洪流、一阵阵炸雷电闪,哪一次不是冲刷掉一批人,埋葬掉一批人?多少人入了地狱,又有多少弄潮儿趁势崛起,红极一时?

在这时而黑云压城时而狂风呼啸的形势下,张弘信从自己的切身体会中总结出了一个处身法则:凭良心做事,顺势而为,用最小的代价为乡亲们保住尽可能大的利益。对于这次县领导将他的公社定为全县放卫星的重点,他有点进退两难。他知道硬抗是扛不住的,省委潘书记、县委萧书记不都是功绩卓著的老革命吗,可是现在却都被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个个被撤职下放劳动改造,到了这个地步再想为老百姓做一丁点事情也是难之又难了。然而顺从县委领导的意思放卫星吗?这卫星又该如何放呢?

赵主任们的意思是将几块地里的小麦集中到一块地里去,做出高产的假象,他总觉得不妥,这样明显的弄虚作假,能糊弄住那些省里县里的大领导?即使糊弄过了领导,又怎能蒙骗过全公社的老百姓?活了几十年,他张弘信、他老张家的祖祖辈辈在乡亲们的心里向来都是吐口吐沫成颗钉的实诚人,若做了这种事乡亲们该会用什么眼神看自己?那以后自己再说什么话办什么事乡亲们还会信吗?

由于早上收工晚,吃过早饭已经日上半天空了。赵主任在郭财峰和黑付廷、王成自们的簇拥下走到老桂花树跟前,他们看见张弘信还坐在桂花树裸露的树根上沉思。赵主任喊道:“老张,你这么快就吃过饭了?”

张弘信苦笑着说:“我哪儿还有心思吃饭?赵主任呢,我越想越觉得这卫星放不得。”

赵主任一下子虎了脸,很严肃地说:“老张,你这种想法可要不得。本来县里决定这件事情的时候就有人说你是萧毅然的忠实部下,担心你受他的影响拖后腿。还是有几位老常委说你张弘信向来执行上级的指示最积极最坚决,凡是上级决定的事情你干起来绝对不含糊的,这才把刘秀店公社定成了咱县放第一颗卫星的地点。你要是这个态度,恐怕跟着蕭毅然去劳动改造的日子不远了,到时候你可別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赵主任啊,不是我要违抗县委,我哪儿敢?再给我仨头我也不敢啊。问题是这一片的土地土质并不好,按照常年的收成,一亩地也就收二三百斤麦子,即便风调雨顺大丰收了顶好的地块也就亩产四百斤。我听说咱省里有些县都放出亩产万斤的卫星了,那咱放多大的卫星?说几千斤?说的少了那不还是落在别人的后边了?说几万斤?赵主任呢你算一算,就算说亩产一万斤,那一万斤的小麦粒铺到一亩地上得有多厚啊?难道上级领导是那么好糊弄的?到时候我们落个弄虚作假欺骗上级的罪名不说,还要遭老百姓臭骂,两头落不是啊,那以后工作怎么开展?”

赵主任呵呵笑起来,附到张弘信耳边轻声说:“老张啊,你看你也算个老干部了,咋还这样幼稚哩?你以为县委的书记常委们都是傻子吗?他们心里都有数啊。这不是形势所迫吗?这是政治需要,得让省里的这个高兴。”他说到这儿的时候伸了伸左手的大拇指,“不然,大伙都得遭殃啊!县里领导们也全得靠你过这一关的呀。”

张弘信皱了皱眉头又点了点头,决然地说:“既然这样,咱就快些干吧。”

这时,生产队长汪三槐丶副队长李金营也过来了。张弘信站起身,象个战场上面临惨恶战斗的将军,吩咐道:“三槐,你带着壮劳力去割河边王家坟那块地的麦子,那块地最肥,今年麦子长得也好。金营,你带着妇女们把今早割倒的麦子都捆成个儿。付廷,你带着青年民兵把捆好的麦捆都运到王家坟那块地里。”

几个人分头去了。赵主任赞许地看着张弘信说:“老张啊,你还真有个大将风度。听说你当过游击队长,真的假的?”

“那还有假?说起来也有十几年了。那一年我们兄弟几个租了城南白大财主家几十亩地-----就是那个跟着老蒋跑到台湾去了的白万春家,头两年收成还好,交完租子剩下的粮食再搀上点糠菜还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有一年遭了春旱,小麦没收成,秋庄稼也没能按时种上,可是到年关白家一点租子不给减,几次三番来催租,我一气之下把他打了,跑到桐柏山里去找新四军,碰上了萧毅然,这就干起了游击队,不过那时候主要是打日本小鬼子。”

赵主任拍了拍张弘信的肩,感叹道:“不简单啊!”

“要说不简单,还得数萧书记,那才真是能文能武。唉,赵主任,老萧现在怎么样了?我真想去看看他。”

“他被下放到鸭河口水库上劳动政造呢。唉!你听我劝,眼下还是不要去看他的好。做好县上安排的事情最要紧。”

张弘信扬头看了看天,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阳光似枝枝金光闪闪的箭簇从桂花树枝叶的缝隙中射下来,树蔭下也是热气蒸腾。他搓了一把脸,对赵主任说:“今儿个天够热的,赵主任你们到队部坐坐吧。我吃了饭还得到别的大队去看看,下午就回来。”

赵主任说他得到准备放卫星的地里查看查看。一同来的小肖说:“赵主任你的心脏不好,就不要顶着大日头去田里了。我去盯着。”

赵主任说:“这可是天大的事,马虎不得,我不亲眼看着心里不踏实。”

5、放卫星现场会

隔了一天,堵阳县小麦高产卫星的现场会在刘秀店公社桂园村隆重召开了。宛州专区和堵阳县的领导都来了,还有省里、地区、县里的报社和广播站的新闻报道人员,县里各机关的干部,各个公社的头头脑脑也都赶到了。田间地头停了好几辆老鳖车,那是地区领导坐的,县里领导们坐的是灰头土脸的帆布蓬的吉普车。更多的人是踏着自行车或者步行来的。

会场就设在卫星地块旁边的河滩上,赵主任从县城各机关调配来的几十面红旗插在周边,迎风招展,给这方田地平添了一股豪壮气势。依着崖岸搭起的主席台上扯着巨大的红色横幅,上边是一排斗大的字:堵阳县小麦高产现场会,两边的柱子上是一幅气势磅礴的楹联:大干快上创高产,超英压美赶苏联。高台两旁的大树上绑着几只县广播站的人专门带来的扩音大喇叭,大喇叭里不停地唱着《社会主义好》和《东方红》的歌曲。

现场会这么大的事,作为主人的张弘信却没有到场,原来他病倒了,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会场上全靠着赵主任指挥安排,他给县委书记介绍了这里的大致情况,狠夸了张弘信几句,然后就和郭财峰陪着领导们察看了王家坟地块的卫星田。这块地就座落在河岸上,面积不大,估计有一亩多一点。这也是张弘信和赵主任精心设计的:卫星田块不能大,地块太大慌报高产容易露马脚,很难自圆其说。只说这块地是公社的高产试验田,经过深翻,施足了农家肥,又紧邻河水,天旱时能适时浇灌,所以才取得了高产量。

领导们走近了卫星田,只见田里小麦梱子排得紧紧实实的,人坐上去也塌不下来。麦穗硕大颗粒饱满。领导们看了都啧啧称赞。田边上立着一块大木牌,上写:小麦高产试验田,下边还写着几行小点的字,说的是地块面积、深翻的尺度、施肥的数量和灌溉的次数。县委书记脸上绽着满意的笑容,命令县农业局的人认真仗量了土地面积,得出结果是一亩一分二厘,刨除田块中间几座坟墓占去的,确切面积为一亩零一厘。

县委书记说,把那一厘抹掉,就按一亩计算吧。接着又对赵主任和郭财峰们说,赶紧派人把小麦梱子运到打麦场上,抓紧碾打,今天就得算出亩产量。郭财峰像磕头虫似的点着头,嘴里应着“中,中,中;一定,一定。”亲自跑去找到生产队长汪三槐吩咐了任务。于是全队的青壮劳力都涌到了卫星田里,牛车拉,人肩挑,刹那间上万捆小麦全运到了不远处的打麦场上,社员们挥舞着桑杈将小麦铺开来,全生产队的十几头牛都被牵到场上拉着石滚碾轧。

这天也是个大晴天,火辣辣的大太阳像要把人烤出油来。县委书记征求了地区领导的意见,将会场转移到了不远处的树林里,这儿有几百株大柳树,一株株都长得十分茂盛,树身有将近三尺粗,庞大的树冠撑开来如同宽阔的伞盖,在河滩上交互重叠,遮出厚厚实实的荫凉。

河水潺潺,清清亮亮,成群的小鱼时不时从岸边的水草丛里钻出来,在河水中间自由自在地游行。河面上水拖车飞快地滑动,蜻蜓时而轻快地点着水时而站立在水草的梢头。间或也有几只云雀或者百灵从对岸的芦苇中飞过来,在河水的上空划出悠扬的曲线。一些年轻人忍受不了难耐的酷热,扑扑通通跳进河里,高兴地大叫着。河边分布着许多泉眼,清凉的泉水沽沽地流出来,被暑热爆烤得干渴的人们纷纷围到泉边掬水而饮,清洌甘甜的泉水穿喉而过,如醍醐灌顶,叫人瞬间爽快无比。

郭财峰让黑付廷领人从村上提来几桶绿豆汤,招待地区和县里的领导们。县委书记催问打场的进度,郭财峰说第一遍碾出来的麦子已经扬干净了,县农业局的领导正在监督称重。正说着,县农业局长跑来了,隔老远就高兴地大喊着“超了一万斤了!超了一万斤了!”他气喘嘘嘘地在县委书记和地区领导面前停下来,又喊道:“不得了啦,第一遍扬出来的就有一万零六斤了,现在正碾第二遍,估计还能再碾出几百斤。”

听了农业局长的话,人们精神都振作起来。那些记者们齐大轰地跑到打麦场上去照像。地区领导问农业局长大约摸还能再碾出多少斤?农业局长看了看郭财峰,郭财峰说,打麦子主要是头一遍,往常打麦也就只碾一遍,铡牛草时再把麦秸抖搂一遍,还能抖搂出百二八十斤麦子。不过今儿个场上麦子铺得厚,再加上时间紧,活儿干得仓促,夹裹到麦秸里的麦粒会多不少,估约摸千把斤会有的。地区领导对县委书记说,那就不再等了,赶紧开会。

现场会正式开始了。地区领导和县委书记都热情洋溢地讲了话,轮到郭财峰介绍高产经验的时候,赵主任说:“老郭,你不是正患喉炎吗,喉咙痛,就叫付廷代你介绍吧。”其实是赵主任嫌郭财峰说话不利索,开会讲话满嘴都是“啊你啊你”,半天也说不明白一句。黑付廷异常兴奋地接受了任务,照着原先张弘信和赵主任总结的丰产经验讲了一遍。县委书记对赵主任说,会议结束你还得暂时留下来,一是弄一个确切的产量数字好上报,二是代表我去看看张弘信。本来我应该亲自去看他的,可是还得陪地区的领导回县里去汇报工作,就不能去了。

现场会结束了,县委的吉普车前边带路,地区的老鳖车后面跟着率先离开了桂园村。几个邻近公社的书记们相约去看张弘信,赵主任说,我带你们一块去。正在这时,赵主任看见张弘俊步履匆匆地从村里走来。等他走近,赵主任问道:“弘俊,你这是来干啥?弘信好些了吗?”张弘俊叹口气说:“总算醒过来了。他是这几天上了急火,又中了暑,满嘴的大燎泡。我这是到河边采点柳树须,给他败败火。”

赵主任说:“正好,我还得到打麦场上看看,你采了柳树须就带这几位书记去看看弘信。”张弘俊瞟了那几位公社书记一眼,答应道,马上就好。说着话就走到靠近河水的一棵大柳树跟前,蹲下身体。那大柳树紧挨着河道,半面的树根就暴露在河水里,上面长着一团团绒绒的须根,被水流漂洗得干干净净,张弘俊伸手到水里拽了两大把,站起身,对几位公社书记说:“几位领导,走吧。”几个人厮跟着往村里走,有一位前王庄公社的书记看着张弘俊手里的柳树须问道:“张大哥,你拽这些须须子有啥用?”张弘俊呵呵笑着说:“这可是一味良药哩。柳树须性凉,解毒散热。咱乡里人整天日晒风吹的爱上火,用这个熬水喝,去热散火灵验着哩。”

赵主任在打麦场上看着农业局的人给第二遍碾扬出来的麦子过了称,就带着小肖一起去看了看张弘信,说了一番安慰加鼓励的话,趁天尚未黑就赶回了县里,向今天参会的新闻报道人员通报了卫星田的最终亩产量。县报和县广播站当天夜里便向全县宣布了这个大好消息:刘秀店公社的小麦高产试验田取得了亩产一万零九百八十六斤的好收成。这可是堵阳县有史以来的最高产量,这样的好收成只有在当今这个狂飚突进的时代才会产生。第二天的宛州日报也在头版报道了,还配上了麦田以及打麦场上大堆麦粒的照片。

然而省报直到第三天才报道出来,却是放在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原来是本省北部一个县放出了一颗真正的小麦高产卫星:亩产量四万三千八百九十九斤!和这颗硕大的“卫星”相比,刘秀店公社的“卫星”就什么也算不上了。

6、美丽的小河要被拦腰截断了

小麦收完了,麦茬庄稼种上了,老天爷又赶着下了一场透雨,玉米、绿豆、芝麻、花生……晚茬的庄稼苗苗出得齐整,墒情好,气温高,禾苗便噌噌噌地往上长,一天一个样子,眼见得今年秋天也会有个大丰收了。这当儿,在土里刨食吃的农民们扛过了最繁忙的夏收秋种的恶仗,田地里的农活只剩下耘田锄草、防治虫害,相对安逸轻松了不少。正当百姓们松了一口气,准备过几天安稳日子的时候,省里一道指示下来,平静的村庄里便又被搅和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了。

全省各地大修水利、大练钢铁的战役打响了。

青壮劳力们又被分派到了各处的工地上。张寄的父亲张政文又要离开待了不久的家了。

本来这些年水利建设就一直在搞,各地到处都有正在兴建的水利工程。那些工程有国家级的、省级的、地区级的,也有县级的。而现在省里又提出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要全面开花,不仅要县县搞,而且要社社搞,村村搞。之前没有完工的大型工程要继续建设,各县、社、村也都要搞出自己的小型水利工程。原先曾在大型水库干活的人一律回去复工,村子里就又只剩下妇女老幼弱旅残兵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些留守人员现在不只要承担起地里的农活,而且还要肩负起修建公社和村里的小水库的艰巨任务。

刘秀店公社的水库选址在石漫滩村。石漫滩地处桐柏山向西北方向延伸的余脉北坡下,一条从山上流下的银涧河长年不断,沿途又汇合了几条较小的溪流,流经石漫滩村南的时候水势已经很大。石漫滩附近地势平缓,河水在这里渐渐积聚成一片小湖,然后拐了个弯从石漫滩村东黑石坡下向北汇入淮河的支流一一金沙河。于是张弘信和公社管委会的其他领导研究决定在石漫滩村南银涧河水拐弯处依坡就势修建一座水坝,扩大小湖的水域,是个用工少见效快的巧妙方案。

桂园村的水坝选址在村西的小河上。这条小河也是流入金沙河的,只不过它是自北而南,而银涧河则是自南而北。这条小河平常年份水量不大,总是潺潺湲湲欢快地流着,象条银色的飘带从村西北方向悠悠地飘过来,飘过村西,又飘向村南。又象一张摇床,从北西南三面将桂园村围裹起来,让桂园村显得静宓而富有神采。它更象一架瑤琴,整天叮咚叮咚地为桂园村的村民们奏着清丽的音乐,白天拂去人们劳累的烦苦,夜晚伴人进入梦乡。

在小河上修大坝是郭财峰和黑付廷决定的,大多数村民却持反对的态度。因为这条河虽然水量不算大,但它孕育了两岸成片的竹林和芦苇,更有一个连着一个的荷塘,以及一串串的打靛池。况且村西就是通往县城的大道,一座颇有些年头古色古香的石桥将村子和这条大路连在一起。这些都给村民们带来愉悦,带来财富,也带来作为桂园村民骄傲的资本。如果修了大坝拦水蓄洪,这一切都将被淹没,那么不仅村民们会减少许多收入,桂园村的神韵也将丧失殆尽,成为一个毫无特色,毫无内涵,一穷二白,露着破败象的村庄。

因此,村上几个有见识的老者决定去公社找张弘信,想让他来改变大队这个混帐决定。可是他们白跑了一趟,张弘信到县里开会去了,压根儿就没见着人。

尽管许多人反对,截断河流修建水坝的工程还是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了。

普通百姓的意见在郭财峰眼里是屁也不如的。村里的事情他虽然明面上很尊重公社书记张弘信的意见,可私底下也并不把张弘信真正当回事。他仗着在县里有靠山,他的一个姑表弟郑怀新是县委的委员,如今在新县委书记面前正当红,据说马上就要提升为副县长了。在村子里他的权势也是更胜过张弘信,这不光是因为郭姓是这个村里最大的家族,还因为他有一个极得力的帮手黑付廷。

黑家也是一个不小的家族,村西北角上那一大片地方住的都是黑家的族人,黑姓人虽然没有几个能拿上台面的,但是他们有一个强大的家族基因:好勇斗狠,阴险狡诈。解放前黑姓家族里曾出过几个土匪小头目,把这一方禍害得民不聊生。解放了,能说会道狡狯善变工于投机钻营的黑付廷假装积极,参加了民兵队,事事跑前跑后,很得解放军工作队长的信任,就被任命为桂园村的民兵队长。后来乡村基层政权建立了,解放军工作队撤走了,郭财峰成了村里的大头目,他就紧贴上来。

郭财峰有一个瘸腿的儿子叫郭正红,长得丑身体又有缺陷,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媒人给介绍了几个姑娘都没成。郭财峰很是着急,黑付廷就把自己刚刚年满15岁的妹妹嫁给了郭正红。从此他就成了郭财峰的心腹,他又鬼点子多,许多事情上郭财峰还要靠他出谋划策。黑付廷的舅舅王成自本是十几里外王家庄的人,在老家混得不好,黑付廷便向郭财峰提议将王成自弄到桂园村当了大队会计,郭财峰还提携他入了党,做了党支部的委员。黑付廷虽然还没有成为党员,可是党支部里有两个掌实权的都是自家亲戚,再加上他掌着握有真枪实弹的民兵队伍,自然也是威风凛凛。这样一来,整个桂园村便成了郭黑两家铁打的江山,郭财峰和黑付廷也就自然成了这个小小王国里的土皇帝,说一不二。

水坝开工几天后张弘信才回到村里,几位老者向他陈说村上修建水坝的弊端,他也深有同感,但见生米已成熟饭,只惋惜地啧啧了几下嘴唇,并没有制止郭财峰们,他眼前的首要任务是抓好石漫滩水库的建设。因此他到村西工地上略略看了两眼,夸奖郭财峰工作雷厉风行干得好,之后便急忙赶回公社去了。

按照往年的规定已经到了开学上课的日子了,桂花姑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们都盼着赶紧复课。新学期开始后她们就该读五年级了,对知识的向往更加迫切了。可是她们等啊盼啊,却迟迟不见开学的动静,四处打听得到了一个很是令她们惊讶的消息:薛桥小学要撤掉了,所有学生都到刘秀店小学去读书。不过现在全县的中心任务是水利建设,教育也要为这个中心任务让道,各学校无限期停课,所有师生都必须到工地上劳动。小姑娘们一肚子的失望和无奈,一个个象蔫了的嫩黄瓜,垂头丧气,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张寄和他同龄的小伙伴们却是玩的兴头正足。每天午后他们都成群结伙地到河边钓鳝鱼捉螃蟹,到闲置的打靛池里光着屁股去游泳。一个假期里,张寄在比他大点的孩子的帮助下泳技大进,不仅学会了仰泳,学会了扎猛子,还学会了踩水。从村西的光滑的大石桥到村南挺远的长毛坑,长长的宽阔的河滩上楊柳成林,翠竹成片,芦苇蓊蓊郁郁,水边上荷花盛开,水禽和鸣,这是一方叫孩子们着迷,乐而忘返的极乐世界。

听说推迟开学,张寄并不以为意,听到原先的学校要裁撤了,他却有点担心:“桂花姑,你说到了新学校马老师还会教我们吗?”桂花姑叹了口气,十分惆怅:“谁知道呢!”

大坝开工后这帮小孩子不能象之前那样自由自在了,黑付廷把他们编成了组,打夯,抬土,和大人们干一样的活。黑付廷还时时给他们训话:你们都要好好干,你们的劳动表现大队会反映给学校的。不好好干的大队会让学校开除他,戴上小坏份子的帽子,永远在生产队里劳动改造。

小家伙们都被吓唬住了,大气不敢出,小小的心灵上象被压上了一轮巨大的石碾盘,令他们窒息。他们卖力地干活,汗流浃背,尘土满身,脸膛被阳光暴晒加上尘土和汗水的污染,黑黑紫紫青青苍苍,个个象戏台上的大花脸。他们瞬间都象变了一个人,毫无顾忌的欢笑声没有了,沉默寡言地干活,干活,干活,他们过早地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残酷和悲哀。

刘秀店学校的部分老师也被派到桂园村水坝工地上劳动了,让张寄和桂花姑觉得奇怪的是没有见到马老师。马老师的老家在刘秀店北边的另外一个公社,莫非他回老家了?还是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孩子们猜测着,惦念着,没用多久谜底便揭开了。这天下午,人们正热火朝天地干着活,黑付廷带着两个民兵押着马老师来到大坝上。两个民兵站在马老师身后两侧,一人扭着马老师的一只胳膊。黑付廷喊道:“大家停下来,现在开始批斗新揪出的右派分子马书玉。”

7、水坝上的批斗会

“右派分子?”张寄怔住了,桂花姑怔住了,原来薛桥学校的学生们都怔住了。他们不敢相信,马老师是个多么好的老师啊,怎么突然成了右派了呢?

黑付廷宣布道:“马书玉反对省委大搞水利建设的指示,说省委安排的县县搞社社搞村村搞水利建设是劳民伤财,还说县里让学校停课是误人子弟。反动至极,一定要把他斗倒批臭!”

黑付廷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大声喊:“打倒右派分子马书玉!”这个人是刘秀店学校的教师丁俊德,二十多岁,平时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见了有点权势的人总是千方百计凑上前套套近乎,见了他认为没什么用的人却是斜眼相看。只见他边喊口号边从人群里走出来,一把将马老师拽了个趔趄,对旁观的人说:“快,炒他的铁蛋。”

所谓炒铁蛋者,是多人围成一个圆圈,将被批斗者圈在中间,周围的人有的用手推,有的用脚踹,不能停歇,被批斗者被推踹得东歪西倒,几番下来,便头昏脑胀,多有高血压心脏病患者当场晕厥死亡的。这种折磨人的方法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但是在土改斗地主,三反五反,反右派各个回合的政治运动中广泛地流行着。

丁俊德带头,有几个人在黑付廷和丁俊德目光的催促下不很情愿地站出来,将马老师围在中间,推搡起来。马老师在石漫滩水库已经被批斗过一场,早已鼻青脸肿身衰力竭了,丁俊德狠狠一推,马老师就被推倒在地,额角磕在打夯石上,血流满脸。桂花姑从人群里冲出来喊道:“马老师!马老师!”

她蹲下身托起马老师的头,拿手帕搌着马老师脸上的血,冲着黑付廷和丁俊德们大声吼:“马老师是个好老师,你们不能批斗他。”这时候黑猴、铁蛋、张寄和石头等一群小学生也都拥了过来,围在马老师身边,齐声喊道:“对,马老师是好老师,谁也不准批斗他!”黑付廷说:“马书玉是右派,县上已经定性了,你们小孩子知道什么?”

丁俊德讨好地应声附和道:“对呀,你们这些小孩子懂得什么?”小学生们目睹了他推打马老师的恶行,已是满腔怒火,十分厌恶这个助纣为虐的家伙。“真是个小人!得治治他。”只见黑猴同小伙伴们小声嘀咕了几句,张寄问道“是真的吗?”黑猴肯定地说:“是真的。我和我二叔在集上亲耳听见他说的。”张寄说“那就快点揭发他,看他还敢这样猖狂欺负马老师。”

于是,黑猴高声质问黑付廷:“马老师想叫学生上课你们就说他是右派,那说蒋介石好的人是不是右派?”

黑付廷两眼放光,好像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忽然发现了一堆金银财宝,连声问道:“是谁说蒋介石好?是谁?快说。”

黑猴手指着丁俊德:“就是他。”

丁俊德慌了,脸庞立时胀紫了,声嘶力竭喊道:“你这个小猴子,不要胡说八道!”

黑付廷也问黑猴:“对呀,你有啥证据?”

黑猴不慌不忙一板一眼地说:“前天下半晌,我和我二叔一块到刘秀店街集上给队里的大黄牛钉掌,快走到铁匠铺的时候,就看见了丁俊德。他东张西望地找什么东西,好象没找到,就说蒋介石走了,把卖烤红薯的人也带走了?”

黑付廷问丁俊德:“你说过没说过这样的话?”

丁俊德支支唔唔说:“我,我那也不是说蒋介石好啊。”

“你就是在说蒋该死好。”孩子们齐声反驳。

“是啊。你的意思不就是蒋介石能让你吃到烤红薯,共产党叫你吃不到烤红薯了吗?”黑付廷也质问说。

几个教师早看不惯丁俊德的行为。原来马老师只不过私下对老师们说孩子们年龄都还这么小,在工地上也干不了多少活,学校停课反而会耽误孩子们的学习,因小失大。是丁俊德添油加醋汇报上去,马老师这才遭受这样的磨难。教师们觉得丁俊德就是一个丧门星,为了自己往上爬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对这个教师中的败类既恨又怕,担心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被他在背后戳上一刀,想教训一下他让他尝点苦头,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这下机会来了。

老师们七嘴八舌地数说着丁俊德的劣迹。孩子们高声喊起打倒丁俊德的口号。丁俊德被炒起了铁蛋,这回老师们都很用劲地推搡他,替自己也替马老师出着心中的恶气。

黑付廷叫来两个持枪的民兵,命令他们把丁俊德反绑起来,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脖子上挂着一块大木牌,木牌上用黑墨写着“反革命分子丁俊德”,“丁俊德”三个字上还打上了红色的大叉叉。两个民兵遵照黑付廷的吩咐先押着丁俊德在工地和村子里游行示众,孩子们都齐大轰地跟在后边喊着口号,然后押解着丁俊德到石漫滩工地上继续批斗。

黑付廷也跟着到石漫滩去了,他要向公社领导汇报。这里的工地上只有生产队的干部在领着干。桂花姑和几个女同学把马老师搀扶到桂花姑家里,张寄叫来了爷爷,张弘俊看见马老师被折磨得惨不忍睹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做孽呀。”他小心奕奕地清洗了马老师的伤口,涂上自己配制的药膏,对桂花说:“把马老师扶到我住的屋子里吧,我亲自照顾马老师,方便点。”

张寄和桂花姑一边一个把马老师扶到隔壁张家院子里。张寄家有三间堂屋两间东屋。堂屋住着张寄爹妈和几个孩子们,灶台也砌在堂屋正中那一间。东屋靠里的一间是爷爷的住室,靠外的一间是爷爷的工作室,摆放着两个大药橱,还支着一个炉子,靠一侧的墙边是一条长几,长几上摆放着加工药物的工具。爷爷将马老师扶到自己的床上躺下,从药橱里选了几味中草药放在一只坛子里熬煮。对马老师说:“眼下天气暑热,你受了冤屈心中燥烦,邪攻少阳,郁而化热。我给你配了一剂小柴胡汤。和解少阳,兼补胃气,祛邪补正。”

爷爷问张寄道:“孙子,你还记得小柴胡汤的配伍吗?”张寄随口答道:“小柴胡汤和解功,半夏人参甘草从,更加黄芩生姜枣,少阳万病此方宗。”

爷爷微微一笑,又问道:“那各味药的功能呢,能说上来吗?”

张寄眨巴了一下眼睛,思索了一下说道:“本方中七味药,柴胡苦平,入肝胆经,透解邪热,疏达经气;黄芩清泄邪热;半夏和胃降逆;人参、炙甘草扶助正气,抵抗病邪;生姜、大枣和胃气生津液。使用此方剂后,可使邪气得解,少阳得和,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得平,有发汗降解热毒之功效。”

马老师听张寄说得头头是道,高兴得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夸奖说:“真是个聪明孩子。”

张寄的妈妈到南河洗衣服去了,把几个小孩子也都带到河滩上去玩了。此刻都不在家,所以院子里很清静。爷爷服侍马老师喝过药汤,又到堂屋熬了一碗小米粥,也让马老师吃了。孩子们看马老师精神好点了,就都回到工地上干活去了。

8、公共食堂好

天刚擦黑,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来:县电影队来村里放电影了。这对乡里人尤其是对孩子们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喜事。乡村的文化娱乐活动向来很缺乏,农民们劳累一年顶多能在庙会上看一场草台班子演的戏,偶尔还能遇到流浪艺人来村上说一段三弦书。这些人大都是半路把式,演技低劣,演出只不过是一种变相的乞讨方式,所以并不很受农民的欢迎。

大家最希罕的是这些年才流传到乡村的新鲜玩意儿一一电影。简直太神奇了,一张幕布上,能有人物活动,能有风云雷电,能有世间万物。有人看过皮影戏,觉得和电影有点象,可是皮影戏需要有人在幕后舞弄,需要有人说唱,一看就是假的,电影幕布上的一切却是活灵活现,完全象真的一样。农民们盼着看到电影,然而全县只有一个电影队,猴年马月才能轮到一回。听说县城倒是有座电影院,象戏园子一样,每天都演放,可那不是农民们能去得起的地方。试想,谁若是丢下地里的活计跑到县城去看电影不被骂死才怪,况且干瘪的腰包里也根本没有买票的钱。

自打张寄记事起,这么几年来他只看过一次电影,他的小伙伴们保持着和他一样的纪录。记得那次放的是《白毛女》,弄哭了全村的人,女人们哭得嗚嗚咽咽的,七嘴八舌地咒骂黄世仁不得好死。

电影要等到天黑透才能开始放,可是太阳还没有落山,大队部门前的空场上就摆满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板凳、竹椅、麦草拧成的墩子。各家的孩子们会派出一个代表在这里守望,以防来得晚的人抢了自家靠前的位置。张寄和铁蛋几个去送马老师了一一马老师自打被连续批斗后身体很虚弱,虽经张寄爷爷精心调护略有好转,无奈他精神上受打击太大,一直缓不过劲儿来,萎靡不振,心情抑郁。

他十分想念自己的家人们,张弘俊私下里找到张弘信通融,公社给他特批了假条一一于是张寄家看电影占位置的任务便由他的妹妹小琴担当了。小琴快满七岁了,人小嘴利害,伶牙俐齿的,吵起架来许多大孩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张寄和铁蛋们惦记着看电影,将马老师送到家后谢绝了挽留,一溜小跑地往回赶,跑到村口就听见了发电机嗵嗵嗵的响声。他们各自回家拿了一块干粮边啃边跑到电影场上。

电影开始了。今晚放映的是《公共食堂好》,电影一开始就看见一个老汉手里拿着煊腾腾的大白面馍馍,乐得合不拢嘴。还有成群的象村人一样的农民们坐在宽敞的饭堂里,穿戴整洁的炊事员将丰盛的饭菜摆在八仙桌上,农民们快活地吃着喝着说笑着,夸赞着公共食堂就是好。

看电影的村人们被银幕上的画面馋得直流口水,由衷地感叹说:人家那里咋恁好哩?啥时候咱们也能享享这个福啊。

村民们没有料到,这一回他们竟然心想事成,幸福突然降临了:电影结束的时候,大队书记郭财峰就着电影机的大喇叭宣布说,桂园村也要象电影上放的一样成立公共食堂了,地址就定在大队部旁边的范家大院。他让范家的人明天就搬到村北边的空屋子去,范家人成分是破落地主,不敢反对,乖乖地答应了。

公共食堂的筹备工作第二天就开始了。郭财峰和黑付廷商量决定了公共食堂管理员和炊事班的人选,他们的选择条件只有一个:听话。

郭财峰指派王成自亲自指挥着炊事班人员在范家大屋里拆墙破壁,砌灶安锅。村上公中本来就有一口口面四尺的大铁锅,那是供村民逢年过节有重大事件之时杀猪宰牛用的,先砌上做为大汤锅使用,又派人到县城买回几口大锅,忙忙叨叨好几天总算就绪了。

供应几百人吃饭的大食堂要开火,这在桂园村可是史无前例的天大的事情。照过去的做法,凡是举行这样重大的事项之前一定要卜卦定下黄道吉日方可进行。可是眼下正在开展破除封建迷信移风易俗的运动,这也是上级下达的死命令,郭财峰有点犯愁。照老规矩办就违背了上级指示,不照老规矩办他心里总有点影影绰绰的疑惑,况且万一开张不顺又无法向村人交待。黑付廷给他出了个主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大力宣传破除迷信移风易俗,私底下让王成自回王家庄找老卦师卜卦,听说他们村那个老卦师卜卦很灵验哩。郭财峰点头称好。

王成自得令屁颠屁颠去王家庄了,这里黑付廷指挥着继续完善大食堂的准备工作。他让开设了两个饭堂,一大一小,大的自然是村民大众吃饭的地方,小的是专设的大队干部用的歺厅。饭堂里摆设的桌椅都是从村民家里征用来的,有的村民不情愿,黑付廷就黑着脸吼:连你的人都是公社的了,你住的房子用的桌椅床柜也全都姓公了,你还想着私有,是想当反革命分子去游街示众的吧?几句话便让村民胆战心惊,乖乖地缩到角落里,听凭屋子里的桌椅家俱被黑付廷指挥着一群心腹民兵洗劫一空。

公共食堂开伙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六。这是王成自从王家庄卜卦先生嘴里讨来的黄道吉日。

其实,六月六本来就是个挺隆重的节日。这天太阳一出来,便火辣辣的,张寄和两个弟弟的床正对着窗户,大早上就出了一头的汗。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爷爷和妈妈已经开始忙活了。爷爷说,孩子们,要过节了。妹妹张琴、大弟弟张硕,还有刚刚一岁的小弟弟张民也都从床上爬起来,高兴地叫喊着“过节啰,过节啰!”

爷爷让张寄打帮手把药橱抬到了院子里,又把一摞一摞的书籍搬出来摆放在大方桌上、窗台上、药橱顶上。妈妈则在几棵树之间拴了绳子,把全家人的被褥衣服搭在绳子上晾晒。

张寄问爷爷六月六是个什么节呀。爷爷说,这个说法可多了,一个地方的人一个说法,一个地方的人也都有自己的过法。过去皇帝在的时候,六月六是皇家的洗象节。那个时候啊咱们中国很强大,每年都有许多藩邦属国向咱们的朝廷进贡,进贡来的都是些稀罕物,南方的暹罗、掸国、安南、缅甸每年都要进贡大象。朝廷年年要举行些庆典,比如说祭天拜地祈祷丰年,新皇登基,打了大胜仗,总之吧,凡是朝廷要进行重大活动的时候,都要摆出好大好大的仪仗队。这仪仗队里大象可是少不了的,给它们披挂着绫罗绸缎金绦银带,辉辉煌煌的,那大象体型又高大,可威武了。

张寄长这么大连县城还没去过,没有见过大象,就问:“大象比先前咱家的黄犍牛还大吗?”

张寄家原来有两头牛,黄犍牛体型庞大,张寄踮起脚尖伸直手臂都摸不到黄牛的背。后来入了社,这黄牛就成了生产队的了。

爷爷说,大,那可比黄牛大多了。爷爷年轻时曾经跟着他的师傅到过一次北京,听说了不少古经儿,也看到了不少新鲜事,一说起来就兴高彩烈,收不住话头:

“那些大象都是从热带地方来的,打小就喜欢玩水。到了六月六,京城也很热了,象奴们一一就是专门给皇帝喂养照顾大象的人一一把大象赶到积水潭里去洗澡。京城的老百姓平时也很难看到大象的,到了大象洗澡的日子,就人山人海样挤着看。”

“咱们这儿离京城几千里远,老百姓又看不到大象洗澡,为啥也要过这个六月节哩?”

“六月节不光是给大象洗澡啊。”爷爷继续解释说,“六月六,就是皇宫里也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做。比如皇帝皇后坐的銮驾、皇史馆里的书籍档案,也都要摆出来晾晒,防止虫蛀。”

“寺庙道观里的和尚道士们这一天也要把经书搬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和尚道士们就叫六月节是晒经节。”

“到了咱们老百姓,这一天晒晒衣服被褥,有书的人家再晾晒一下书籍。男人们还要到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女人们也要在家擦洗下身子。这一天家家户户烙干馍,喝茅茅根嫩竹叶熬的水。吃的清淡点。总之六月六就是个搞卫生讲清洁防病祛灾的节日。”

这时张寄妈妈不无担忧地插话道:“昨儿个黑付廷说今儿个公共食堂要开伙,以后各家各户都不许再私自生火做饭了。还领着一大队民兵把各家的锅碗瓢盆米面粮食全收走了,这会儿都日头三竿高了,咋还没听见公共食堂开饭的信儿呢,这个六月六孩子们还能吃上干馍吗?”

9、难忘的六月六

所谓干馍者,就是用白面擀成薄薄的饼,两面沾上芝麻,放在鏊子上烙,烙熟了就变得干干脆脆的,咬在嘴里酥酥的,是孩子们顶爱吃的食物。

几个小孩子都在叫饿了,张民也哭闹起来,可是家里没有一点能吃的东西了。张寄说,我到大食堂看看去,问问他们啥时候能开饭。

张寄跑到公共食堂的时候,只见大院里围满了人,都是饥肠漉漉等着开饭的社员们。院子里用石块砖头支着十几张铁鏊子,炊事员们手忙脚乱地烙着干馍。烧鏊子用的是麦秸,又是在院子里,时时会有一阵风吹来,将轻飘飘的麦草和麦秸灰吹得满院都是,炊事员们一个个烟薰火燎灰头土脸的,连院子正中间大簸箩里烙好的干馍上也落满了一层黑灰。

“快点吧!要饿死了!”社员们催促着。有个炊事员汗水鼻涕一起流,他伸手在鼻子和脸上捋了一把甩到地上,然后在油渍麻花的衣襟上蹭了一下手,就又手托着面饼往鏊子上放。眼尖的陈三嫂尖叫一声:“你个李大癞子,恶心死人了。擤了鼻涕也不洗手,你这做的是人吃食还是猪狗食?”

“说什么呢?”食堂管理员呵斥道。这个五大三粗做过屠夫的人叫魏丰收,是黑付廷的大舅子,仗着妹夫的权势整天吆五喝六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咋着?大中午了还不能让大家吃上早饭,你们还有功了?”陈三嫂一点也不示弱。

“是啊。大家肚子快饿瘪了。看看你们这伙人,一个个肮里肮脏的,磕碜死人,是谁选的?我们强烈要求全体社员投票重选炊事员。”

魏丰收见众怒难犯,低声喝令李大癞子进屋去烧粥。李大癞子气鼓鼓地胀红着脸朝屋里走,走到立在墙边的大烟囱旁时,挥手使劲拍了大烟囱一把,他本来是因为被陈三嫂们骂了一顿憋闷的慌,想发泄一下,没成想那根昨天刚砌好的大烟囱不够结实,竟咣咚一声被他拍倒了。砖块和泥巴块子轰隆隆地倒了一地,装了干馍的大簸箩也被一堆碎砖砸破了,焦脆的干馍碎片四下飞溅,眼见得大食堂开伙的第一顿饭要泡汤了,今年的六月节看来全村人只能喝凉水过了。

人群炸锅了。大家怨声载道。本来就有不少人是反对办公共食堂的,这会儿更是群情激愤。郭财峰黑付廷王成自们原本正坐在小餐厅里吃喝着,这时候不得不从小歺厅里走出来,安抚人心。黑猴拽了张寄一把,又扯着铁蛋和石头,四个人悄悄溜到人群外面蹑手蹑脚钻进了小歺厅。

“哇!”一进门,四个小孩子就闻到了扑鼻的香气。只见八仙桌上的大盆子盛着满满一盆子煮熟的鸡,还有一盆子煮鸡蛋和一大筛子的干馍。这些鸡和鸡蛋自然都是黑付廷指挥着民兵从村民家中搜刮来的,美其名曰是大队要办养鸡场,谁知却早已成了大队干部的盘中餐。黑猴说:“快,大家快包上点拿回家。”几个小孩子各自找到一块蒸笼布分别包了一只鸡和十几个熟鸡蛋,石头还要拿干馍,张寄说:“那东西太显眼,不要拿了。”石头禁不住干馍的诱惑,到底还是包上了一摞子。张寄想了想,也拿了几张干馍塞进怀里。几个人从后边的窗洞里钻出去,小心奕奕地拐了几个弯,远离了公共食堂的大院子,小猫一样哧溜溜各自钻回了家。

张寄回到家里,悄悄把战利品放到一个角落里,找东西盖好。因为他不确定爷爷知道了这些东西的来路后会是什么态度。爷爷有空的时候总是给他讲些“嗟来之食,盗泉之水”、“管宁割席”一类的故事,要求他从小就做个“志者”“廉者”,要做个君子不能做小人。可是他又直观地觉得今天他和黑猴们的行为没有错,郭财峰黑付廷们才是“贪者”,是“小人”。这样想了他心里就有些坦然。

爷爷正熬着败火的茶汤。因为他是个医生,配制药膏炮制药材需要锅釜擂臼等工具,黑付廷也顾及到张弘信的面子,所以没有把他们家的铁锅全收走。来不及去采新鲜的白茅根白芦根,爷爷就用药橱里现成的干茅根和淡竹叶来代替。张寄对爷爷和妈妈讲了大食堂的状况,爷爷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这伙人弄不成事,唉,老百姓要遭磨难了!”

张琴张硕张民一听说大食堂的干馍都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都齐声哭起来,叫着饿。妈妈着急说,我再去看看,总得叫小孩子们先吃点东西吧。张寄拽住就要出院门的妈妈,对爷爷讲了他和黑猴们做的事,有些忐忑地问:“爷爷,我这样做不对吧?”爷爷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让他赶紧把东西分给几个小孩子吃。当手里拿到干馍的时候,三个小孩子全破涕为笑了。张寄叮嘱他们说:“你们要记好,这个事任谁都不能说。谁若说出去不光要打屁股,以后再有啥好吃的就一点也不给他吃。”小家伙们一个个郑重其事地点着头:“大哥放心,保证不说。”张民还奶声奶气地加了一句:“谁说谁是小狗。”张寄和妈妈都被他逗笑了。爷爷没有吃张寄拿回来的那些东西,坐在小凳子上望着半天空发呆。

尽管公共食堂开伙第一天就搞砸了,尽管多数村民都反对,但大食堂还是坚持办下来了,因为这是大势所趋,所有的村子都是这个模样。善良、温和、驯顺大概是中国农民们的最大特质吧,只要还有一道缝隙可供苟延残喘下去,便不会爆发激烈的反抗,也许是那句“好死不如赖活着”在人心中留下的烙印太深了。

食堂还算顺当地办起来了,可是村民们却一次也没有吃到电影里那样煊腾腾的9白面馍馍。每顿开饭时他们拿着饭票换来的总是黑黢黢的高粱面、红薯面窝窝头,缺油少酱的白水煮萝卜或者干干巴巴的炖白菜帮子,抑或是煳里巴唧的面条糊涂汤。没滋没味的,好歹还能填饱肚子,社员们也都忍了。就是眼瞅着公共食堂里那班工作人员一个个膘肥体壮起来,打饭时亲眼看见炊事员们将大家根本尝不到的喷香扑鼻的鸡鸭鱼肉端到小歺厅里去,也没人公开说什么了,好象大家已经承认了一个现实: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当官的多占点吃好点似乎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古往今来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10、南河湾上

入了伏,天气越来越热了,到了中午,铁锹把、石夯把都是烫手的,连生长在河边的柳树叶子也被炭火盆般的大太阳烤蔫巴了。水坝工地上人们泗水汗流的,大食堂的饭菜又难以下嚥,人人都似缩了水的小葱,软塌塌地打不起精神。勉强举起石夯,落下去也是轻飘飘的,砸不出二指深的坑。往坝上运送泥土的,挑着担子一搖三晃地,常常有人走到大坝半坡上两腿发软倒下来,连人带泥筐骨骨碌碌滚到坝底河滩上。大家的体力透支到了极限,郭财峰不得不答应了大伙歇晌的要求,吃过午饭后可以眯一小觉,恢复一下体力。

黑猴、石头、张寄、铁蛋这帮半大小子正当精力旺盛猪嫌狗不爱不安分爱折腾的年纪,他们嫌大坝上的活计既劳累又单调,听大人们打夯喊号子起初还有点新鲜感,听了两天就腻烦了。那些打夯号子翻来复去就那几句话,听久了叫人耳朵眼里起茧子。四个人开动脑筋寻思有意思的活计,最后想到了白先生。

白先生是个孤老头,有五六十岁的样子。乡村里被称为“先生”的人不多,一是过去的教书先生,一是给人扣脉诊病的医生。再有的,诸如看风水的,算命的,人们并不称他们先生,只简单称一个“先”,如“阴阳先”、“算卦先”,这个“先”字念起来是一定要带个儿化音的。这样讲起来既轻巧,也标明了这些人与教师和医生的区别。

白先生却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人。他没读过书,斗大的字识不了两箩筐。也不会看风水,更不会给人瞧病。人们之所以称他为先生,大概和他那件整年不下身的长衫有关。白先生身材高大,走起路来背有点弓,因为少了一只耳朵,所以无论冬夏,头上总顶着一方靛蓝色的头巾。身上则冬天是一件靛蓝色土布棉袍,夏天将棉袍里的棉花拆出,就成了一领夹长衫。

别看他外表邋里邋遢走路干活都是慢条斯理的样子,他却会打鱼,还会打猎。他有一张扒网,每到深秋刮大风的日子,他会肩扛着那张扒网到南河湾里去,在背风的崖岸下扒出一网一网的小鱼和河虾。他还有一杆鸟铳,夏收秋收之后,土地上少了庄稼棵子覆盖,野兔不好藏身的季节,他就会背着鸟铳在旷野上漫游,运气好的时候出去一天能掂回好几只野兔,间或也会收获一些鹌鹑和斑鸠。

因为他有这个专长,再加上他年纪大了,不能再到大坝上干重活,队里就委派他做了“除四害”专干。

何谓“四害”?苍蝇、蚊子、老鼠、麻雀是也。上级说,苍蝇蚊子危害人们的健康,老鼠麻雀耗费人们的粮食,都是万恶不赦的,都在必须消灭之列。县里还在县城最热闹的地方立了一块巨大的擂台榜,擂台榜上名目繁多,比如各公社的粮食产量、修水库的进度,移风易俗的典型事迹,除四害的成绩:抓了多少老鼠麻雀,填平了多少容易滋生蚊蝇的臭水坑,改造了多少土茅厕……榜单上画满了红旗和黑旗,各公社的成绩一目了然:红旗多的自然是先进,黑旗多的无疑就是后进了。

那时候各公社每天敲锣打鼓上县里报喜的队伍络绎不绝,报喜的内容五花八门,有的带去的是个特大个儿的大南瓜,有的是土高炉里炼出的一块铁疙瘩,还有的是一叠叠从老百姓家里抄出的门神灶神的画像,更令人惊异的还有一条条从老年妇女脚上撕扯下来的长长的裹脚布,一堆堆的死老鼠和死麻雀……县城里整天都是锣鼓喧天的,一派生气勃勃万紫千红的景象。

县里这样搞,各公社自然也就照猫画虎,上行下效。每日对各大队的各项工作进行评比,大喇叭白天黑夜哇喇哇喇响个不停,一会儿表扬这个大队成绩显著,一会儿又批评那个大队拖了公社的后腿。开干部会时,先进大队的干部披红挂花,落后大队的干部手举黑旗颤颤站立,会台上黑红分明,气氛热烈。

桂园大队在放卫星、大食堂、修大坝各项工作上拔了头筹,可是除四害工作显得落后,于是这就有了对白先生的任命。

白先生说“四害”可都是会飞会跑会跳会钻洞的主儿,他一个人咋能除得了?要求队里给配几个帮手。队长说,棒劳力们有的去了治淮工地,有的去了鸭河口水库,二等劳力去了石漫滩,剩下的三等劳力都在村西大坝上,哪儿还有人给你?白先生死磨硬缠,赌咒发誓,说队里不派人他任凭被游街批斗也决不当这个光杆司令。队长这才给他派了几个五六十岁的妇女做帮手。

无奈这些个妇女都是裹了几十年脚的,一个个都有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搖三晃风摆柳,横草拿不动竖草拈不起,哪里干得了捉老鼠逮麻雀捕蚊蝇的活?白先生说,得得得,你还是给我戴上高帽游街批斗吧,我可侍奉不了这些个金枝玉叶的夫人小姐。让她们干这个,恐怕得叫人背着她们才能往前挪窝,我年老体衰可没那力气。

队长被他呛得没脾气。正在这时黑猴张寄几个小毛孩请缨来了,隔着老远就喊:“白先生,我们给你打帮手,你要不要?”

白先生和队长立时就眉开眼笑了:“咱俩可真是晕了头,咋就没早点想起他们几个咧?”

就这样四个小孩子成了白先生领导下的除四害小分队的战斗成员。

除四害战斗队的战略部署会议在白先生的小屋里隆重召开了。白先生从墙角落里拿出来一颗不大的西瓜,捶开了分给大家吃。对长年见不到水果的乡村孩子们来说,这块西瓜简直就是天下最金贵的珍宝了。几个人很兴奋,铁蛋问白先生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宝贝儿,白先生呵呵笑道,麦收罢我转悠出去打兔子,在南岗坡草丛里看见了一棵西瓜苗,就隔三差五地去照看照看,前天又去见西瓜熟了就把它摘回来了。

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吃着西瓜,白先生分派说,除四害可是个大任务,你们几个人机灵,腿儿又快,可得多出把力。

张寄说,白大爷,光靠我们这几个人累死也完不成任务的。你想想,我们又没有三头六臂,全村那么多臭茅厕,苍蝇乱飞,老鼠乱窜,树上麻雀成群,咱们即便是孙猴子有分身术也顾不过来呀。

白先生问,那你说该咋办?

张寄胸有成竹,说道,诸葛亮能草船借箭,咱们就来个用麻雀借人。

麻雀借人?新鲜,咋个借法?

张寄看了一眼黑猴,黑猴说,白大叔,去年我可吃过你做的麻雀肉丸子,味道挺香哩。你看现在大食堂里饭菜清汤寡水的,我们肚子里都长满了馋虫,都想吃你做的麻雀肉丸子哩。

“噢!”白先生恍然大悟,“你们这几个小机灵鬼,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张寄说,白大爷,俺几个是真心帮你除四害来的,想吃麻雀肉丸子解馋只是捎带的事。听说你一鸟铳能轰下几十只麻雀,咱就先从除麻雀开始。把麻雀做成肉丸子,叫各家大点的孩子都来吃,他们肯定和俺们几个一样,早都馋得流口水了。不过不能让他们白吃,叫他们拿老鼠来换。各家都有老鼠夹子和老鼠笼子,让他们各自捉自己家的老鼠,捉住了拿过来咱给他麻雀肉丸子,一只老鼠能换多少个肉丸子,数目白大爷你来定。你觉得这个办法好不好?

白先生拍着张寄的头,笑眯眯地说,怪不得你爷爷总夸耀说他有个聪明孙子,爱读书,果不其然,读书多了脑瓜就是顶用。这个办法好,咱们说干就干,打麻雀我最拿手,咱就先去收拾麻雀这个害虫。

白先生把火铳枪擦拭得铮铮发亮,又准备好了火药和霰弹,将火媒在竹筒里装好,叫孩子们抬了个大箩筐,几个人气昂昂地来到村头的几棵大树旁。这里紧挨着场院,路边草丛里尘土中掉撒的粮食粒有很多,是麻雀们聚集觅食的地方。白先生往鸟铳里装好霰弹和火药,找了一个视角好的位置,叫孩子们从大路上来回跑了一趟,正在觅食的麻雀们“轰”一声惊飞起来落在树枝头上,密密麻麻的,白先生瞅准时机扣响板机,树枝头的麻雀噼噼啪啪掉落一地,孩子们欢叫着飞奔过去捡拾,装了满满一箩筐。

到哪里去加工这些麻雀却又成了一个现实问题。白先生的屋子很小,灶台也很小,况且也没有了铁锅。拿到大食堂去加工,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支配权就丧失了,用肉丸子换老鼠的计划就难以实现。几个人研究的结果是另起炉灶,就在南河湾柳树林里扎下营地,砌一个大灶,找队长去食堂借一口大的铁锅。

决定达成,说干就干。石头和铁蛋让队长领着从公共食堂搬来了铁锅,张寄和黑猴从河边抬来了几块大石头,将铁锅支了起来,灌满了清清的河水,又捡来一堆干枯的树枝,烧开了水。把麻雀烫了,拔干净了羽毛,又砍了竹子削了几把尖利的竹刀,用竹刀将麻雀开了膛收拾得干干净净。麻雀骨头太细,要想剔骨净肉做肉丸子太麻烦,临时决定将麻雀囫囵着煮熟就行。于是又换了一锅清水,把收拾干净的麻雀放在锅内煮。黑猴还留下一些用竹签子叉住放在火上烤。锅里的煮熟了,竹签子上的也烤熟了,两下对比,都觉得火烤的吃起来有嚼头,味道更鲜美。

11、除“四害”大军在行动

消息是早传播出去了。全村的孩子们都很踊跃,在公共食堂里许久都没有尝到荤腥了,大家都想吃点麻雀肉解解馋。乡村里有句俗话说“天上飞禽地上走兽,一朝到嘴,馋虫解够。”意思是野生的禽兽比家养的鸡鸭猪羊味道更鲜美。麻雀虽然很小,在这一带,人们就俗称麻雀为“小虫”。但是它再小也算是能在空中飞翔的禽鸟啊。孩子们朝柳树林涌来,眼巴巴地看着锅里散发着肉香的熟麻雀口水直流,有胆大点的伸手就拿,不料被烫得嗷嗷叫唤着赶紧缩回了手。

石头和铁蛋大声吆喝着叫孩子们排好队,他们俨然成了权威人士,孩子们乖乖地听从他俩的号令。

白先生宣布,一只老鼠换一只麻雀。来换麻雀肉的小孩子们带来的老鼠都不多,大多都是一只,最多的也不过三只,还有不少孩子没有逮到老鼠,空着手来的。为了不让大家扫兴,同时也是为了鼓励孩子们捉老鼠的积极性,又临时改成一只老鼠换两个麻雀,没有带来老鼠的也可以先预支两只麻雀解解馋,但是三天之内一定得交来老鼠。

石头和铁蛋负责维持队伍秩序,张寄负责记录各人带来的老鼠数量,黑猴负责发放麻雀,包括预支的都报告给张寄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

孩子们都吃到了香喷喷的麻雀肉,一个个都很高兴,打算着怎样才能捉到更多的老鼠。

白先生笑嘻嘻地问:“孩子们,麻雀肉香不香啊?”

“香!”

“想不想明天还能吃啊?”

“想!”

“那我告诉你们,你们要尽快多捉老鼠,你们也可以叫家里的大人们帮助捉啊。另外,还有一个办法也能多吃到喷香喷香的麻雀肉。”

“啥办法呀?”孩子们来了精神。

“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家的茅厕里撒上生石灰,消灭苍蝇蛆虫,做得好就能领到麻雀肉吃。”

“可是我们家里没有石灰呀,怎么办?”

“队里会买的。只管找保管员去领就行了。”

桂园村除四害的工作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白先生带着四个孩子挨家挨户捡查茅厕和粪坑,果然大多都在茅厕里撒了生石灰,蛆虫被消灭了,苍蝇也就少了许多。粪坑上盖满了新土,填平了死水洼,孑孓无法生存,蚊子自然也少了。在白先生的要求下,队里还派了木匠新做了一批老鼠笼子和老鼠夹子分发下去,竟然每晚都能捉到不少老鼠。倒是白先生每天能打到的麻雀越来越少了,村头的大树上几乎很难再看到麻雀的踪影,小分队就把目光转移到了田野上。四个孩子分头侦查,发现田间地头哪里的树木上麻雀多就告诉白先生,小心奕奕地靠过去,潜伏在地垄沟里,待麻雀们聚集到树上时瞅冷子轰上一铳。

天气越来越热起来,农家的土房大都通风不畅,人们整宿整宿热得睡不着觉。许多人就拉着席子到场院上,这里地势开阔,偶尔还能享受到一阵清风吹拂,比在自家的小院里凉快不少。

张寄他们几个在柳树林里挑了几棵靠得近的树,在树干半腰搭了一个棚子,上边密密地铺了细树枝和芦苇,厚厚的很平整,白天遮出浓郁的凉荫,晚上几个人就躺在上边睡觉。河滩上水汽重,顺河风吹着,凉爽得紧,树林里的这个棚子成了避暑的好地方。连白先生也不舍得离开了。他们躺在棚子上,透过柳树枝叶的缝隙,可以看到天空中灿烂的繁星。

天气晴朗,星光闪耀。几个孩子向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星星,深邃的夜空里,有的地方星光疏朗,有的地方星星又是一簇簇一团团的,尤其是被称为天河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星星密密麻麻的,还有一片片一团团棉絮样的光带,真象一条波光闪闪的大河。他们在白先生的指导下分辨着北斗星、北极星、牛郎织女星……

“哟,我看到了,牛郎星前后真有两颗小星星啊,他们真是牛郎织女的孩子吗?”石头好奇地感叹着。

“你们看见那四颗小星星了吗,听说那是织女的织布梭子哩。”张寄听爷爷讲过更多的故事,对天上的星星也认识的比小伙伴们多。

看星星看累了,他们便缠着白先生讲故事。白先生就给他们讲王小打柴,讲八百老虎闹北京,讲王莾撵刘秀,讲刘秀店的传说。

“白爷爷,咱们桂园村是因为有桂花树才叫桂园,薛桥村是姓薛的多,村西河上还有一座大石桥,咱村东边的大库庄也是因为姓库的多。那刘秀店姓刘的并不多,为啥起了这个名?”

“你们听说过吧,汉朝有个很有名的皇帝叫刘秀,刘秀到过这个地方,还在这儿住了一夜,就落下这个名了。”

“他既然是皇帝,不在皇宫里呆着,到咱这穷乡僻壤来干啥?”

“他来这儿的时候还没当皇帝哩。那时候王莽纂了汉朝的江山,刘秀起兵反王莽,王莽派了一百万大军打刘秀。刘秀的军队驻扎在昆阳城里,只有几万人。昆阳城你们知道在哪儿吗?就在东北方向,离咱村才几十里路,现在叫叶县。”

“昆阳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刘秀趁夜黑风高领了十三个人冲出来搬救兵,走到刘秀店的时候人困马乏,就住下了。讲好鸡叫就出发。刘秀的人住在刘秀店的村西北角,王莽的追兵连夜就追来了,也是走到这里人马困了,就驻扎在了刘秀店的村东头,也讲好鸡叫就起来继续追赶刘秀。”

“那时候也是夏天,蚊子乱飞嗡嗡叫,咬得刘秀睡不着觉,刘秀说要是没有蚊子就好了。他话刚落音,果然周围一个蚊子也没有了。睡醒一觉,他有点口渴。见附近有口井,可是井中水离地面有丈把深,又没有辘轳,也没有水桶,干着急喝不着。刘秀说水井要是倾斜下来就能喝着水了,他做了个手势那水井果不其然就歪斜过来了,刘秀和他的随从都美美的喝了一通,鸡叫时候准时出发了。搬来了大队救兵,打败了王莽的百万大军,王莽也在混战中被杀死了。刘秀这才率领兵马到洛阳坐上了皇帝的龙椅。”

黑猴问道:“王莽的追兵不就在村东头住着,也是鸡叫就出发的吗,难道差了不到一里地就没追上?”

白先生说:“那刘秀是真命天子,玉皇大帝也是保佑他的。王莽是个纂国贼子,老天爷也是憎恨他的。那一晚刘秀住的这边公鸡是提前一个时辰叫的,王莽的追兵住的那头公鸡是在平常叫的时辰叫的。追兵听见鸡叫出发的时候刘秀早走出几十里路了。”

“哇!”孩子们都很惊讶地叫起来。

“打那时候起,这个村子就叫刘秀店了。你们没去看过吗?现如今刘秀店村西北角那块地儿无论夏天秋天都没有一个蚊子,那儿有口水井井筒子还是歪斜的,起名扳倒井。每天五更里刘秀店村西头的公鸡还是比村东头的公鸡叫得早。这都是从刘秀当皇帝的时候传下来的,一直到今儿个快有两千年了啊。”

“真的呀?”

“明天咱就到刘秀店看看去。”

河水叮叮咚咚地流淌着,河滩上携裹着水汽的清凉微风轻轻地吹拂,流萤飞舞,点点亮光象是在和天空中灿灿的星星相呼应,柳林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似是给阵阵蛙鸣伴唱。夜渐深,天上的银河已经倾斜过来,孩子们就在这美妙的夜色中沉入了甜甜的梦乡。

12、南河湾的变迁

柳树林里的又一个夜晚,夜色如常的美妙,孩子们的话题转移到南边的长毛坑上。

长毛坑是小河流过柳树林后在南边五十多丈远处积聚起来的一个大水潭,潭水有十几丈阔,两丈多深。周围长满青青的水草,鱼鳖虾蟹成群,时而还有长长的水蛇在水面上伸卷着细长的身体游过,也常常能看见凶猛的鹰鹫从高空中箭一样俯冲下来,叼起一条长蛇或一尾正自由自在游动的鱼儿,又快速掠过湖面飞向西南方向的土岗上落下来,不慌不忙地享受着美味。

“那个水潭为啥叫长毛坑呢?”铁蛋问道。

“这个说来话长了。你们知道合作化前从长毛坑往北一直到村南这一长溜河滩都是张寄家的,这柳树林苇子塘也都是张寄的祖爷爷和爷爷辈用了几十年栽种出来的。”

“这个我们听说过。”

“可是你们不知道这河滩原先并不姓张,而是姓汪。是汪家破产了卖给张寄的祖爷爷的。”

“啊?”

张寄没听爷爷说过这些事,蛮有兴趣听,就央求白先生讲讲。于是白先生象说书先生一样讲起了桂园村和这片河滩的历史。

桂园村是个多姓杂居的村子,居住着郭、黑、李、张、王、汪、周、楊、丁、朱等十几个姓氏的人。以今天的情况来看,郭、黑、李、张都算大姓,人数比较多。但人数最多权势最大的还是郭、黑两家。村上的大事小情都由他们说了算,杂姓旁人没人敢说半个不字。但是在几十年前,桂园村里说一不二的人却姓汪。

不过后来汪家败了家。汪家的衰败和张家的兴旺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可是张家如今在村上也不敌郭黑两家的势力。虽然张家有叔伯兄弟六人,张弘信还当着公社书记,他的堂哥张弘俊也是方圆左近享有盛誉的医生,然而张家论人数首先就不占优势,再加上他们是三十多年前才从外地搬到这个村的,道行浅,在这个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他们犹如石头山坡上的树木,表面看去也还枝叶繁茂,可是扎在石缝里的根须毕竟很难长得牢固粗壮。

况且张弘信的同胞哥哥张弘炎还是个富农,就连张弘俊、张弘俊的胞弟张弘林成份也都比较高,目今公社的户籍册上标注着他们是上中农,后边还有个加括号的说明:摘帽富农。张弘林因为在当初刚搞农业合作社的时候宰了自家的一头瘸腿耕牛,被人举报说他仇恨社会主义破坏合作化被判了七年徒刑,至今还在青海的劳改农场里服刑。这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年月里首先就难占优势。

说起来张家人老几代,都是本分勤劳的农民。祖辈就合族聚居在二十几里外的张家湾,除了几个入赘的女婿外,张家湾村千余口人中九成以上都姓张。到了张弘俊张弘信的祖父这一代,由于人丁兴旺,兄弟众多,家里的几亩薄田已经很难填饱一家人的肚皮。他们的爷爷便带着三个儿子搬出了张家湾,背井离乡到七八十里外的李家寨,先是租种了李姓大财主的上百亩土地。

他和儿子们一个个身高马大孔武有力,又吃得苦耐得劳,一家人通力耕作省吃俭用,几年时间也积下了一份薄产,在附近村庄购置了几亩土地,弟兄三个分別都娶了媳妇成了家,一家人深知团结合作的重要性,仍然在一个锅里搅稀稠,继续给李财主当佃户,自家的几亩地里的农活对他们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少抽一袋烟的功夫便捎带着干了。他们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勤劳作,不舍得吃也不舍得穿,攒下一点钱粮就去买成土地。

全家人抱定一个宗旨:土地是农人的根本,流尽血汗也要给子孙留下一片立足之地。他们憧憬的美好前景便是能挣得几十亩土地,自给自足,从此不再给别人种田。李家的老财主笃信佛说,心慈面软,可是却摊上了一个不肖之子。他这个儿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又被坏人引诱抽上了大烟,没用几年,一份偌大的家业便败得精光。

张家父子几个只得又搬家到县城南边的白家庄,租种了白大财主的一百多亩土地。白财主却不象李财主厚道,是个奸猾刁钻的人,白天黑夜都在转着心眼想方设法儿盘剥佃户,他们给白财主干了几年,出力流汗,到头来不但一无所得,反把老本赔掉不少。好在不久这里成了新四军的抗日根据地,推行减租减息政策,他们的日子才有了一些好转。

张家时来运转是从桂园村汪家的没落开始的。汪三槐的祖上在这一带曾经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的曾祖父汪振武在清朝同治年间曾任巡检司巡检。这虽然只是一个从九品的芥子粒大的官,年俸银加上养廉银总共也不过一百多两,可是他手下有20名马步兵丁,还有两名皂隶供他使唤。巡检司的主要职责是掌管辖区内缉捕盗贼、盘诘奸宄、维护社会治安。老话说得好,官职不在高低,权力不在大小。会做官的人小官能摆出大排场,擅于弄权的人芝麻大的职务能发挥出碾盘大的权力。汪振武就是这样一个有能耐的人。

那时候地方不靖,盗贼横生,生灵涂炭,尤其是南方闹起了太平军,声势烜赫,有一股太平军甚至打到了桂园村一带。时局动荡正好给汪巡捡这样的人提供了施展拳脚的机会。他曾带着兵丁捉过几个小山贼,也曾抓住过几个掉队的太平军士兵。桂园村南这个水潭名叫长毛坑,就是当年有几个太平军士兵在他的追赶下慌不择路落入深潭溺水而亡。他命令士兵们将溺亡的反贼尸体摆到牛车上,在全县各处游行示众,一是为了震慑百姓,更主要的是要彰显自己的大功劳。

清代的规制,男人们是都要剃发的,头顶上前半部剃得光光的,后半部的头发梳成个猪尾巴似的辮子,将中国的男人们搞成一派不伦不类猥猥琐琐的丑陋模样。太平军的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因此他们象明朝人一样留着满头的长发,老百姓们就称呼他们是长毛,那几个太平军溺亡的水潭便有了个名字叫长毛坑,上百年来口口相传成了桂园村的一个标志。也成了汪家辉煌历史的见证。

汪振武通过这些侥幸取得的小小不言的战绩被宣扬成了战无不胜的大英雄,他的大名在全县如雷贯耳,他的声誉如日中天。许多百姓不知道知县姓甚名谁,可是汪振武这三个字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被人们拿来吓唬小孩子,有哪家的小孩子哭闹不停,惹得大人心烦,大人们便抽冷子叫一声“汪振武来了,他专抓爱哭的小孩子。”哭闹正凶的小孩子便会立刻止住哭叫。

名声是个好东西,一个人只要有了大名声,不管这名声是好的还是坏的,香的还是臭的,都会给他带来追随者,带来明的暗的权势和财富,让许多人仰望也让许多人惧怕。汪振武这时候不管到了县里哪个乡哪个村都是威风凛凛,一班趋炎附势的小人奉之若神灵,孝顺如祖宗。他看上了哪架山的出产,过不久这架山的产业便归在了他的名下,他看上了哪片土地,几天后这块地的地契上也便署上了汪家人的姓名。关键是那些具体繁琐的事情都不需要他亲自出马,只需他一个眼神,一声“嗯嗯”,便自会有人拱手相送,自然也不会花费他腰包里一分一毫的银钱。很快的,汪家的产业象吹泡泡一般膨胀,真个是田连阡陌广,山山都姓汪。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张地契,多少亩土地,多少架山岭,多少座荷池鱼塘。

水满则溢月盈则缺日正则仄。这乃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古人有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早日不算计,过后一场空。势焰正盛的汪振武不免有点洋洋然,醺醺然,有点忘乎所以。其实在许多人对他侧目而视俯低做小的时候,也有许多双不怀好意闪着虎狼之光的眼神正在阴暗处盯着他,伺机而动。终于有一天,一场充满浓烈血腥味儿的报负行动来临了。他的大儿子被大卸八块,他的大孙子被剁掉了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当他在自家院子里看到儿孙的尸块之时,一下子昏死过去。从此便大病不起,挨了半年时光终于嗚乎哀哉魂归西天了。

树倒猢狲散。汪振武生前巧取豪夺来的泼天似的产业来时骤去时疾,有的被原主讨回了,有的被有权势的人物占据了,三下五去二,眨眼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了。尽管如此,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汪家子孙们手里也还留下几处不起眼的产业。汪振武有三个儿子,老子死后不久他们分了家,每人分到了一座宅院和几十亩土地。

大儿子已然横死了,大孙子身落残疾,只有拄着两条柺杖才能挪步,于是也就有了个外号“四条腿”。四条腿干不了农活,好在分家得到了桂园村的一处宅院和八九十亩土地,将土地出租了收的租子足够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四条腿的爷爷惹下的仇家并没有就此罢手,他们的复仇行动一直在进行。四条腿的大儿子又遭到了仇家的绑架,对方索要五百块大洋,四条腿托人把几十亩地和一座宅院全卖掉了,好不容易凑够了赎金。仇家收了赎金却没有释放他的儿子,他收到的只是大儿子的一颗头颅。

13、张弘俊的汗水浇透了南河滩

四条腿的土地和宅院就是卖给了张家。那时候大清王朝已经寿终正寝,各路军阀混战,民生凋敝,没人愿买土地,联络了好多有点钱财的人家,都吃了闭门羹。四条腿救儿心切,听说方圆左近只有张家弟兄还有置办田土的心思,就托人说合,求张家买下。张家只不过是佃农,长年租种大财主家的土地耕种,虽然这些年省吃俭用,薄有积蓄,但也拿不出几百块大洋来。四条腿磕头作揖,左求右告,说是为了救子,务请张家大发善心。

张家祖上传下来的族训就八个字:忠孝、志诚、勤劳、本分。族谱上明明白白写道:若有不肖子孙违犯族规,务必依规严惩。有屡教不改者,逐出宗族。张家人即使离开了祖居的张家湾,即使到了五湖四海天涯海角也都必须谨守族规。张家弟兄虽然不齿汪家先人的为非作歹,终是宅心仁厚,对当下汪家人的遭遇心怀同情,就罄家所有又借贷了许多,买下了汪家的土地和宅院。也是看四条腿救子心切,张家并没有趁人之危故意压低价钱,全照汪家要的数目付了钱。

为他们发了这个善心,张家欠了一屁股的债。那时候张家老爷子已经很老了,说话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仍然指挥着三个儿子包括已经长成半大小子的弘俊弘信们拼命干话,就是家里的女人们也比别家的女人更劳苦,成年累月地纺线织布,喂猪养鸡,贴补家用。全家男女老少累死累活苦干了十来年,才把欠债还清。

张家老爷子终于如愿以偿地闭上了眼晴,临咽气之际,他的头脑还清清楚楚,将三个儿子叫到床前,主持分了家,嘱咐说:我一辈子的心愿就是种地人要有自个儿的土地,如今你们弟兄三个每家都有几十亩地了,只要不怕出力吃苦,饿不死人了。我也能放心走了。我的后事千万不能铺张,棺材板已经有了,找木匠合成材,简简单单地把我装裹了往咱家的地头上一埋,叫我时时能守护着自家的田土,在那厢我也心满意足了。

三弟兄谨遵父命给老父亲办了后事,还都象老爷子在时一样每天辛勤劳作。三弟兄各自有两个儿子,也都长成壮实的大小伙子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家都有三个壮劳力了,都是勤劳惯了的人,自家的三十几亩土地不够耕种,也象老辈一样又租种一些大户人家的田地,每年有了盈余也都攒下来继续购买土地。过了几年,张家进行了第二次分家。第一次是一分三,这一次是三分六。长门的弘俊弘林,二门的弘炎弘信,三门的弘年弘禄。三对亲弟兄都一分为二了。

这南河滩当年也是从汪家手里承接过来的,那时候只不过是一片荒滩,每年夏天小河还总发洪水,把河滩冲刷得一干二净,露出石板样硬实的黄僵土,连一块熟土也留不下,年年不见一点收成,是大家都不喜欢的一块产业。老三门分家时,老大吃个亏要下了,这次分家弘俊做为老大哥也学长辈的样,他告诫自己,老大就得不怕吃亏,得给兄弟们做好表率,不能为分家斤斤计较辱没了先人在乡亲们中留下笑柄。

于是这南河滩就属于张弘俊所有了。早年张家给李大财主家当佃户时,弘俊跟着李家为自己儿子请的教书先生星星点点地读过一点书,不过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治家格言》之类儿童启蒙的读物。租种的田地多,农活重,他做为长孙自然得出更多的力。

他喜欢读书,看着李家少爷整天不用干活只需坐在学堂里他很是羡慕,可是自家父母没有金钱也没有时间供他读书。农人嘛,种好地才是本分。这是他的爷爷常常教导他的话。可是爷爷的话并不能解除他对书的饥渴感,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摸出书看两眼。书是千方百计借来的,自然是五花八门能借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因此,他头脑中积聚的知识很杂乱。什么三皇五帝、天文地理、爻辞谶讳、农医水利,什么都知道一点,又什么都不精通。不过,这些杂七杂八的知识却也扩大了他的视野,开通了他的思想。有一天他有幸读到一篇讲述左宗棠事迹的文章,从左宗棠在新疆植树的做法产生了灵感:南河滩每年都被洪水冲刷种不了庄稼,何不栽树植苇,开辟荷塘靛池,做这些不怕水的营生?

言必信、行必果,是他信仰的做人准则。主意打定,他就以物换花线买无偿讨要各种方法从附近村庄淘来了一梱又一梱的柳树枝,都截成筷子长短扦插到河滩上。柳树很容易成活,长得又快,春天插上的柳枝,夏天就长到了一人高。到第二年就不需要再出外淘换枝条了,只需把头年插下的截取一些继续扦插就行了。

只用了三年时间,他便在河滩上植满了柳树,河水边种满了芦苇,荷塘、靛池也开辟出来了。放眼望去,河滩上一片碧绿,碧绿中又点缀着朵朵红荷白莲。柳林和芦苇削弱了洪水的威力,水土不再流失,各种野生花草也都茂盛的生长起来,河滩上成了一个大花园。从插下第一根柳条到如今二三十年过去了,当年插下的纤细的柳枝都已长成了合抱粗的大树。

芦苇的面积也越来越大,每年冬天都能收割几大车,编芦席、织帘子可以换来不菲的收入。每当走到南河湾,看着河滩上.欣欣向荣的景象,张弘俊就由衷地感到骄傲,觉得这是他几十年里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如今合作化了,老百姓所有的土地都充了公,这片倾注了他的心血和汗水给他带来自豪的柳树林已经不归他所有了,但是他只要看到这番树绿苇青姹紫艳红葳蕤茂盛的图景,心中仍然充满无以言说的愉悦。

14、跃进,跃进,再跃进

这正是大跃进的飓风狂扫中国大地之时,整个国家都弥漫着狂热的气氛,这个小小的村庄也不例外。村里房屋的土墙上都写满了“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高举三面红旗奋勇前进,超英压美赶苏联,快马加鞭提前进入共产主义”……这些用条帚蘸着石灰水写的字有石磨盘大小,但依然工工整整,这些字都是村里一个叫王五先的人写的。

这人已经六十多岁了,是个老私塾先生,读了一肚子的四书五经,说起话来满口之乎者也。他很小的时候曾参加过一次清朝的秀才考试,可惜没有考中,后来大清王朝垮台了,取消了科举制度,他觉得这是断绝了读书人的前程,甚感不平,整天唉声叹气,说是生不逢时,恰遇人世末路,可悲可叹。至今他仍怀念“受得十年寒窗苦,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时代,觉得那才是读书人的好时光。他从心底里反感墙上这些虚无飘渺的话,万分地不愿意写这些标语,可是因为他给村干部提过意见,被扣上了坏分子帽子,成了专政对像,三天两头的被大队民兵营长兼治保主任的黑付廷叫去训话,像个罪犯一样没有人身自由,害怕再被批判斗争,又不敢不写。

他一个人站在高凳子上用条帚蘸着大水桶里的石灰水在墙上涂抹,写成一个字需要好久。开始写下一个字之前,还得挪动高凳和装石灰水的大水桶,有的地方地面不平整,凳子放不牢稳,又没人扶着,他站在凳子上搖搖晃晃的。他说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央求队长再给他派个帮手,队长说,你看看队里哪儿还有闲人?这样吧,过几天把那几个小学生派给你。

除四害的工作紧张了一阵便松了下来,村上的麻雀明显少了,可是苍蝇、蚊子照样的飞来窜去。只要上级不大会小会的布置催促,今天捡查明天评比的,村干部们也就对除四害搞卫生的事情不再整天念叨了。上边布置的中心工作太多了:粮食生产大跃进,水利建设大跃进,卫生大跃进,文化教育大路进,钢铁生产大跃进……什么全省两年实现水利化,三年实现无“四害”,五年实现农业纲要目标,五年消灭文盲,普及中小学教育,等等等等。俗话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布置的中心任务多了,也就没中心了。反正是人人只有两条胳膊两条腿,顾了头顾不了脚,顾了东顾不了西,什么催得急了就干什么。

除四害的运动松懈了下来,张寄、黑猴、石头、铁蛋们也就尽情偷个懒,整天在南河湾跑来跑去疯玩。他们在长毛坑里钓鱼,游泳,打水仗,在河边摸螃蟹,捉鳝鱼。有了战利品就在柳树林里生火烤了吃。

玩得虽然很痛快,却也发生过几次危险事件,让孩子们胆战心惊。有一天午后,村上的好多孩子都来长毛坑游泳,打起了水仗,他们几个自然也加入进去。玩得正热烈,张寄忽然发现了异常:石头没入水中好久没有洑上来。开始张寄还以为他是扎猛子想在水中伏击对手,石头的水性好,张寄也没有很在意。可是过了许久还不见他的踪影,张寄就有点发慌,是不是出事了?可是张寄的水性不够强,于是大声喊道:石头出事了,石头出事了!

孩子们都停下了水仗,几个水性好的大孩子分头扎猛子在水底四下里寻找,终于在潭水最深的东北角处找到了他。这里的水草很茂盛,草蔓长而柔韧,从水底长出来飘向水中,能有几丈长。发现石头的时候,他身上被水草裹得紧紧的。人们都惊骇了,有人惊慌失措说,这是遇见水鬼了,水鬼用水草把石头捆住了,想要了他的命自己去托生。有人问,该不是长毛鬼吧?有人反驳道:长毛坑每年夏天都会淹死一两个人,长毛鬼早该托生走了。一定是近些年淹死的水鬼。

石头被拖到了岸上,只见他口唇青紫,昏迷不醒。腿快的小孩已经跑到村里告诉了石头的妈妈,石头的妈妈和姐姐连哭带嚎地奔向长毛坑,张寄的爷爷也被叫来了。张弘俊翻看了一下石头的眼皮,说了声还有救,就让人把石头抬起来头朝下搭在一棵歪斜的柳树树干上,使劲拍打石头的背部,石头哇哇地吐出几大口水,有了气息。张弘俊又叫人牵来一头牛,把石头搭在牛背上,牵了牛往村里走。土路不很平坦,老黄牛颠颠地走着,石头趴在牛背上肚子里的水一股一股被颠了出来,把半边的牛肚子都弄湿了。渐渐地,石头不吐水了,快走进村子时也终于苏醒过来。石头要从牛背上爬下来,他的妈妈和姐姐制止了他,看着老黄牛一直把石头驮到他家院子里,石头被扶进屋里在床上躺下来,张寄才和爷爷一起回家。

路上张寄问爷爷真有水鬼吗?爷爷说别听那些没见识的人瞎咧咧,人死如灯灭,哪儿有什么水鬼?石头是在水底下被水草绊住了,他就挣扎,越挣扎水草缠得越多,他就更动不了了。爷爷告诫张寄说,有句老话说流言止于智者,你要多读书,多读书人就能变聪明。明白了世间万事万物的道理就不会被谣言迷惑,就能认清事实。

石头在家休息了一天,就又活蹦乱跳地跑到南河滩去了。他舍不得离开好玩的南河滩,更离不开这几个要好的小伙伴。

另外一次危险出在铁蛋身上。有天下午四个孩子商量着钓鳝鱼,他们捉了几条蚯蚓,把蚯蚓穿在青草杆上,在河边水面附近寻找鳝鱼洞,每逢看到一个小洞口,就把穿着蚯蚓的青草茎伸进去,用右手弹水发出声响,引诱鳝鱼上钩。铁蛋正弹着水,忽然觉得洞里有动静,就将手伸进洞里,果然抓住了滑溜溜的一团东西。铁蛋大喜,高声叫着“抓住了,抓住了!”小伙伴们马上趟水跑过去,齐声喊“抓紧它甩岸上!”

铁蛋用力一甩,一团五彩绳索样的东西摔到了岸上。几个人赶紧跑上岸去看,只见那团本来蜷曲在一起的东西渐渐伸展开来,向他们搖着尾巴发出警告,原来铁蛋抓住的不是黄鳝,而是一条赤练蛇。那蛇有三尺多长,可能是发觉摇尾巴警告无效,又将身体弯成S型准备发动进攻。孩子们赶紧后退,那蛇向他们示威一番,就大摇大摆地游动到草丛里去了。铁蛋后怕地甩着手,小伙伴们也都有点心惊,钓鳝鱼活动就此中止了。

河滩上的乐趣是无穷的。不钓鳝鱼了,也很少再到长毛坑里游泳了,成群的知了猴又给孩子们带来了新的欢乐。时近中夏,在泥土中潜伏了几年的知了猴吸饱了树根的汁液,一个个爬出来要繁殖后代了。太阳一落山,被重重复复柳树枝条笼罩的河滩就马上暗下来,知了猴们从泥土里钻出来顺着树干往上爬,张寄和黑猴们点了火把掂了水桶到柳林里,知了猴一见亮光就趴在树上不动了,孩子们手到擒来,不一会儿就能捡半桶。在锅里炒熟了吃起来比烤麻雀还香。

孩子们玩累了就缠着白先生讲故事。那天黑猴不知从哪儿淘弄来一本连环画,画书中讲的是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孩子们都听庄上的老人讲过,当年曾经有一支红军队伍长征经过堵阳县,还在桂园村以北几十里的地方同国民党军队打过一场恶仗。孩子们就问白先生见没见过红军。白先生神神秘秘地说:“我不但见过,我还给他们带过路哩。后来白狗子来了,听说我给红军当过向导,就把我抓了起来,割了我一只耳朵。还威吓我,说要是以后再做对国民政府不利的事,就要砍了我的头哩。”孩子们都对白先生肃然起敬了。

这样快活的日子不久就结束了,几个孩子果然被派去给王五先当助手了。

孩子们对这个活计还有王五先这个人都不太感冒。王五先虽然在村干部面前俯低做小大气不敢出,可对孩子们却是颐指气使。他写字时大声命令张寄和黑猴两个扶紧高凳,还让石头和铁蛋两个高高举着石灰水桶,写完一个字挪动的时候又命令他们铲平地面,以便放稳高凳。又威吓孩子们说“我可是天上的文曲星,要是弄摔了我,你们就会遭报应。好好听我的话,才会得老天护佑。”石头早受不了他了,反唇相讥:“你既然是天上的文曲星,咋被打成坏分子哩?你戴高帽挨批斗时候老天爷咋不保佑你哩?”

王五先气得脸红脖子粗,狠狠说:“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石头铁蛋黑猴齐声喊起来:“之乎者也矣焉哉,王五先是个大鳖盖!”

王五先气得直跳脚:“天杀的狗崽子,滚滚滚,滚回你娘肚子里去。”

张寄说:“王五爷,队长派俺们来帮你的。是你撵俺们走的,可不是俺们没听队长的分派。”

王五先赶紧讨好地说:“张寄,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爷爷有学问,你也知书达理。你留下来帮我吧。听说你毛笔字写的不赖,我扶凳子你上来写吧。”

张寄拒绝道:“那可不行。俺们四个可是好朋友,不能分开的。你把他们仨撵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不是让他们挨队长骂哩吗?”张寄说着就要离开,黑猴三个也在前边喊:“张寄快走,和这个老朽树疙瘩有啥好咧咧的?”张寄答应着去追赶黑猴们。

这下王五先倒是急了,带着央求口气说:“张寄,快叫他们回来。”

张寄问:“那你不骂他们了?”

“不骂了。你们都是我的小祖宗。”

张寄把黑猴三个叫了回来。王五先心中憋闷,没好气地对三个孩子说:“你们扶好凳子,叫张寄站上去写。”

张寄正想试试,就踩凳子上写。上学时他就喜欢在黑板上练习粉笔字,平时用毛笔写仿格也很用功,所以他的字写得很大气。不过今天拿大条帚写倒还是第一次,开始很不习惯,不过他马上找到了一个窍门:先用一个瓦片在墙上勾画出字的轮廓,然后用条帚往上抹石灰水,这样写起来轻省,字还可以写得更漂亮,速度也更快点。王五先坐在一旁休息,见张寄这样写标语,心里佩服这小孩子的灵性,面上却不动声色,眯了眼打瞌睡。

15、农民过上了军事化的生活

村庄上凡是平整一些的墙壁全都写满了大标语,还有许多房屋是土坯砌的,久经风吹雨打,墙面凸凹不平疙里疙瘩,需要用和着麦草捻子的泥巴抹平了才能在上面写字。可这是个技术活,懂得泥巴匠活路的人才能做得好,而且劳动量又很大,得从田野里挑选有粘性的黄土运到村里,还要用铡牛草的大铡刀铡出草捻子,挑水和成专门抹墙用的泥巴,搭起脚手架往墙上抹。实在是王五先和几个孩子力所不能及的。好在道路两旁显眼的地方都写的有了,于是写标语的工作也算大功告成了。

张寄黑猴石头和铁蛋总算又有了一点空闲,几个月来在村上劳动和所见所闻让他们知道了许多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好象突然长大了,充满了自信,在村里可以平视那些他们往常怀有敬畏的成年人了。

自从张寄们被分派给王五先当帮手写标语后白先生仍干着除四害的营生。除四害小分队只剩下他一个了,他每天只是扛着火铳找麻雀打。这天他又打到十几只麻雀,还在长毛坑下游的地方打到一只野鸭,白先生喜不自胜,带着战利品到柳林里的棚子下,这些天他还一直把这儿当作住家,在此食宿。他将野鸭和麻雀拾掇干净炖熟了,摘了几片荷叶包严实,又掐了一把马蔺草搓了一根很结实的绳子将这包美味牢牢吊挂在棚子上边横出的树枝上。他要去村里的公共食堂去领属于他的两个窝窝头,又担心野猫和老鹰偷走了他的猎物,所以采取了如此麻烦而稳妥的安保措施。

在公共食堂里白先生和四个孩子相遇了。他们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黑猴问他又打到麻雀没有,他悄悄的说:“你们都跟我来。”孩子们领了各自的窝窝头跟着白先生一起来到棚子里,就象回到了家里一样,他们对这儿有种十分亲切的感觉。白先生让黑猴爬到棚子上解下荷叶包,打开来,扑鼻的香味立时就把小家伙们醉倒了。他们欣喜地叫嚷着,分食了这久违的美味。

吃饱饭,白先生要午睡,四个孩子心满意足地到附近的打靛池里洗了个澡,然后象得胜将军似的回到村里。他们一个个器宇轩昂目光炯炯,在村街上视察,到处不见人影,寂寥无声。只有走到公共食堂和队办托儿所的地方才听见男女炊事员们打情骂俏的声音以及小孩子们的哭闹声。他们走到了好久没去过的水坝工地,正是歇晌时间,工地上也寂无人踪。

大坝已经合了拢,有两丈多高了。大坝北面小河流来的方向形成上百亩大的水面,一大片竹林被淹没了,水面上只能看见一些泛黄的竹梢头的叶片在随波摇动。竹林旁边的十几亩菜园地也都埋在了水下,那座精致的古色古香的石桥自然也没了踪影。再看水坝外面,一大片原本十分肥沃的河滩地被挖下去了一丈多深,肥得流油的土壤变成了他们脚下的坝身,而被挖走土壤的地方裸露着坚硬的黄土瓣和料壃石,眼见得是不能再长庄稼了。蜿蜒的小河被拦腰截断了,只有很小的一股水流从大坝另一头预留的溢洪孔道漫洇下来,水量只有一个泉眼大小。河床大部分裸露出来,只在低凹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死水坑,照这个样子下去,时间久了,大概连深深的长毛坑也会干涸的。

张寄还在看着被淹没的竹林发呆。张弘俊平时爱喝用嫩竹叶泡的茶,因此张寄常常到竹林中去采竹叶,竹林里竹子稀疏的地方还长着一些柴胡、车前草、苍耳子、附子、半夏、半枝莲、金银花、绞股兰等等许多种中药草,张寄也总在节令到了的时候帮爷爷将这些药草采回来,他和爷爷对这片竹林有着深深的感情。现在竹林被淹没了,他十分惋惜,失望地念叨着“竹林完了,竹林完了”。黑猴想安慰他,说,“也许还会长上来,你看芦苇在水里也长得很好。”张寄搖搖头:“不会。竹子和芦苇不一样。竹根淹在水里会被沤烂,竹子被水淹了只有死路一条。”

水坝带来的变化太大了,原先留在孩子们心中的美好印象被粗暴地打破了,十分不适应。好象有一个莽汉突然闯进本来十分温馨的家园蛮横的粉碎了长久以来的静宓和美好,又好象眼看着一位明眸皓齿身姿曼妙的美人突患怪病,瞬间变成了一个头童齿豁满脸皱折浑身疥癞的丑陋老妇。

然而,令孩子们更加不适应的事情马上又来了。

到远处水利工地上干活的人都回来了,村上立时就人声鼎沸,生气大增。张政文也从治淮工地回来了,给张寄全家人带来了欢乐。

孩子们感到奇怪,尽管今年的秋庄稼因为老天爷的眷顾风调雨顺长势喜人,但还未到收获的时令。难道是各处的水利工程都建成了?好象也不是。那么是什么原因把外出的壮劳力都放回来了呢?孩子们仅仅在心头划过一个浅浅的疑问,就沉浸到家人团圆的快乐中去,毕竟这不该是由他们思索的事情。

接下来村上发生的事件让孩子们很快明白了缘由。张政文们回到家的第二天,自外归来的人们还都没有歇过劲儿来,全大队的男女壮劳力都被郭财峰集合到了南河湾。按照预先的吩咐,人们带来了所有能找到的锯子和斧头,没有这类木工家具的人都带着镢头和铁锹。大队决定要挖掉南河滩上这片柳树林,目的是要把伐下来的柳树运到县里的炼钢基地去炼焦、炼钢铁。

省里的那位大人物在北京的会议上彻底斗倒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原先的省委第一书记,由他取而代之,他同时兼任着省委第一书记、省长、省人民政协主席三大要职,成了名符其实的一把手。早已大权在握的他在全国第一个搞起了实现共产主义的人民公社,放出了亩产四万多斤的粮食高产卫星,征调数百万民工搞起了各种各样的水利工程:水库、灌渠、黄河水利枢纽、人工运河、“长藤结瓜”的农田灌溉体系,在全省大办半工半读的技术学校和农业大学……总之名目繁多。他在各个领域都推行起了“大跃进”,可谓独树一帜。各种数字是靓丽的,可是那一串串漂亮的数字又有那一个是实实在在的呢?如今,他要狠抓钢铁生产大跃进了,全省的大炼钢铁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到处是红旗招展,到处是高炉密布,到处是人喊畜鸣……好一派波澜壮阔的场景。

堵阳县在上级推行的各项跃进中未能走在全省的前列,县里的领导们整天揪着一颗心,害怕成了雷厉风行的大人物眼中的落后典型,研究决定要集全县之力争取在大炼钢铁运动中做出耀眼成绩来。县里召开了全县公社、大队和生产队长参加的三级干部誓师大会,县委书记在会上激情澎湃地讲:我们全县广大干部群众要紧紧跟随省委领导的步伐,不折不扣地执行省委的指示,搞好上层建筑的大跃进,要集中优势兵力,搞大兵团作战,在大炼钢铁运动中做出优异成绩。要切实遵照省委书记提出的“实行生活集体化,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把黑夜当白天,把月亮当太阳,白天红旗招展,夜间遍地明灯。”打一场声势浩大的大炼钢铁的人民战争。燃一片大炼钢铁的熊熊烈火。

于是,这场发源于大人物热昏头脑的烧毁了全省的烈火自然也无孔不入地燃烧到桂园村来了。

16、哭泣的南河湾

要大炼钢铁,堵阳县有个先天的缺陷:既没有铁矿也不产煤炭。但是这些困难难不住早已被狂热气氛烧得脑洞大开的领导人,既然可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既然可以“人定胜天”,既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老百姓的生活状态,既然可以别出心裁地改造大自然,那他们这些掌握了“最先进思想”的救世主们还有什么意愿实现不了呢?没有煤炭就用木材代替好了。于是,桂园村南河湾这片茂密的柳树林就遭了灭顶之灾。

郭财峰指挥各生产小队分成小组,每一个小组五六个人分工合作,用镢头刨,用铁锹铲,先把树连根挖出,然后再用锯子斧头将枝干解体,方便运输。

社员们按照分好的小组开始伐树。黑付廷、王成自一帮大队干部巡视监工。长了几十年的柳树树大根深,忙活大半天竟然没有一个小组能伐倒一棵树。天已正午,毕竟是酷暑,虽然有柳树荫遮挡炎阳,河滩上仍旧热浪翻滚,人人汗流浃背,士气低落。黑付廷、王成自手持喇叭筒高声吆喝,要大家鼓足干劲,每个小组伐倒一棵树才能吃午饭。人们一听就炸锅了,干脆停下不干了,嚷嚷道:“你要累死人啊还是要饿死人啊?”

陈三嫂一屁股坐在地上,撩起衣襟不停地擦着汗。她人有点胖,更不禁热,一件土棉布上衣早被汗水湿透。嘟囔说:“这么热死人的天还逼着大家干,过去地主老财使人也没这样狠。”黑付廷正好走到这里,听见了,厉声厉色吼问道:“你说啥?”陈三嫂毫不示弱,“呼”地站起身,冲到黑付廷面前,手指头指着他的鼻子说:“我说你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心还黑,咋着?”

黑付廷黑了脸:“你别蹬鼻子上脸,别以为大队不敢收拾你!”陈三嫂往前更上一步,右肩使劲顶住黑付廷的胸口,把黑付廷顶了一个趔趄,也黑了脸大声吼:“来,来,来,你收拾。”唾沫星子喷了黑付廷满脸,黑付廷不得不往后趔着身。陈三嫂不依不饶:“你收拾?你咋收拾?你也把老娘打成反革命坏分子?你收拾个试试,别以为你黑家的老底老娘不知道,别以为你咋当上干部的大伙不知道,别以为全村人都是瞎子聋子!你敢欺负我姓陈的,我就敢拉着你到县里掰扯掰扯。”

陈三嫂说这话是有底气的。陈三嫂的公公陈大光活着时是这个乡的农会主席,那还是一九四七年初冬,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陈谢兵团为了策应刘邓,发起伏牛山东麓战役,解放了堵阳县,这里便成了新解放区,建立了县乡政权,进行了急性土改。

有些大财主逃跑了,没有来得及逃跑的便被戴上高帽子游乡批斗,群众运动自然难免过火,有的人被打死了,有的人被打残了,有的人被逼上吊了,有的人跳了长毛坑了。萧毅然张弘信等一批党员干部被从老解放区调到这里,做新解放区的巩固工作,那些过火的做派才被制止了。后来大部队走了,地主还乡团在国民党军队的支持下反攻了过来,他们联络了南山和北山里的几股土匪,专杀共产党员和农会干部。

为了击退还乡团的猖狂反扑,萧毅然决定首先肃清土匪,斩断还乡团的左膀右臂。一天,他和张弘信等人带着县里的基干民兵团前去剿灭盘距在铁佛寺的土匪。其时黑付廷的二叔正在这股土匪里做个小头目,黑付廷的父亲黑林生去给弟弟通风报信,好让他早点逃脱以保性命。

他还没有走到铁佛寺,到了山根前的黑石坡下与地主还乡团撞个正着。还乡团的头头王有福向他打听共产党的乡长张弘信在什么地方,黑林生说,张弘信在萧毅然的队伍里,他们正要去打铁佛寺哩。王有福皱了皱眉,命一个手下去铁佛寺给土匪报信,然后命黑林生带路去乡农会。他想既然萧毅然要采取大行动,乡政府一定空虚,出其不意,突袭乡政府必能大获成功。果不其然,乡里的基干民兵们都被张弘信带走跟着萧毅然去打土匪了,乡政府院子里只剩下农会主席陈大光等少数几个人。

还乡团发起了攻击,陈大光寡不敌众,重伤被捉。王有福砍下陈大光的头颅挂在镇街最高的一棵树杈上,又一把火烧了乡政府的房子。王有福对黑林生说:“听说你儿子当了共产党的民兵,你要告诉他,必须给老子做事。否则让你黑家灭门绝户。”黑林生磕头如捣蒜,唯唯答应。

黑林生战战兢兢回到家,劝说黑付廷退出民兵队。黑付廷这时也才十五六岁,鬼心眼却很多。对黑林生说,我叔在山寨里掌点小权力,你暗地帮国军做事,我就要明着做共产党的积极分子,三股势力中咱都占一份,村里就任谁也奈何不了黑家。

没用多久,萧毅然就带着张弘信们肃清了周围山区的几股土匪,也歼灭了还乡团的大部分,剩下一小撮跑得快的溜到江南国民党军占领区了,听说后来都跟着蒋光头去了台湾。黑付廷的叔叔是在一次剿匪战斗中被基干民兵团打死了,眼见得堵阳县乃至全省全国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了,黑林生便老实下来,黑付廷也更积极地参加民兵活动,争取入党入团,连乡长张弘信也很赞赏他,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进步青年。

陈大光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他的遗骨也被移到县烈士陵园里安葬。俗话说纸包不住火,黑林生以为自己给还乡团带路去抓陈大光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其实村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时过境迁,黑付廷又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所以也就没人再提起。如今听陈三嫂这样说,黑付廷有点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转念想到陈三嫂天不怕地不怕,把她这个蚂蜂窝捅破了,只怕对自己不利。皮笑肉不笑地说:“三嫂,我是对你好。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形势?省委吴书记的指示谁敢不积极执行?多少人成了坏分子被游街批斗?你说我能看着咱乡里乡亲的叫你去受那个罪?”

陈三嫂不吃他这一套,连敲带打地说:“我老公公活着的时候,三天两头说共产党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是为老百姓谋福利的。没成想你们这样整天瞎胡搞,把老百姓折腾来折腾去的,难道说这就是给老百姓谋的福利?我看上边的政策是好的,都是被你们下边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我听说你不是正在要求入党吗?就你这作派差我老公公那样的共产党员十万八千里哩。要让乡亲们来选举,你入个屁!”

黑付廷小名就叫和尚,恰巧他的嘴也有点歪,众人听了陈三嫂的话都哈哈大笑起来,从此,人们背地里就称黑付廷叫歪嘴和尚了。黑付廷脸膛一下子胀得紫红,陈三嫂的话又击中了他的要害,他不便发作,就坡下驴道:“三嫂说得对。我光想着完成任务了,没有顾及大家都累了。好吧,现在就休息。”

陈三嫂说:“这还算句人话。”

柳树林里原先由白先生和几个孩子搭的窝棚成了大队临时的伐树指挥部,郭财峰本来一直在棚下坐着,这时出来说:“大伙都找个凉快地方歇歇,我叫炊事班把饭送过来,咱们就在这儿吃午饭。上级号召农民也要军事化管理,咱桂园不能落后,得响应号召。以后大队就是营级单位,中队是连级,小队就是排级,一切行动听民兵营长黑付廷分派。”

郭财峰说罢叮嘱了黑付廷几句,独自先回了村。黑付廷喊道:“各排抽两个人跟我去食堂挑饭菜。”

从此桂园村的村民都过上了军事化的生活。每个生产小队分成一个男民兵排一个女民兵排,吃饭干活都以班排为单位进行。

17、挑灯夜战南河湾

吃过午饭歇过晌,伐树工作继续进行,进度仍然很慢。午饭黑付廷和郭财峰是在公共食堂吃的,据说是上边有人来捡查工作,他们需要作陪。工地上只剩下王齉鼻一个大队干部。过了许久,才看见黑付廷脸孔红润满嘴油光腆着肚皮走了来,往河滩上睃巡两眼,不满地说:“咋还没有放倒一棵树?”

汪三槐说:“付廷,我看得想个别的法儿,现在这样干太窝工。”

“你说咋干?”

“先叫年轻力壮的爬到树上把树枝卸下来,把树根四围的土刨净露出树疙瘩,再把十几头牛全牵来,绳子套在树干上用牛拉。”

“中,中,中!就用这个法儿。赶紧去牵牛。”

这个办法果然奏点效,到天黑伐倒了十几棵柳树。

晚饭也是在河滩上吃的,郭财峰说上面来捡查的人还没走,今晚要挑灯夜战,让上级看看桂园村人的干劲。

这天是农历初三,月亮象一根白色的鹅羽飘在西天边,原野上黑沉沉的。人们把大队部的两盏马灯以及各家各户过年时挂的灯笼全拿了来挂在树梢头,星星点点的散落在树林里,好象是一群大号的萤火虫。林中黑暗如故,无法干活。副队长李金营说:“这黑灯瞎火再舞镐弄斧的伤了人可了不得。”

汪三槐搔着头皮,忽然拍了一下头,说:“有办法了。生火!”

“生火?”

“对。这不是有砍下的这么多树枝吗?拢成几大堆,点起来不就能照亮了?”

“可这是刚砍下的柳树枝啊,水湿水湿的能点得着?”

黑猴这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说:“金营,你咋恁傻哩,柳树枝湿只要多弄引火柴不就能点着了吗?”

李金营虽然年龄大,可李家在村上的辈分低,排起来他还得叫黑猴爷爷。所以黑猴能直呼其名。

“上哪儿找恁多引火柴呀?食堂做饭都快没干柴烧了。”金营发愁说。

“引火柴多的是啊。你俩过来听我说。”黑猴把汪三槐和李金营拉到一边,在他们耳边轻声说:“岗坡上的柏树枝不是上好的引火柴呀?”

李金营连连搖头,看着汪三槐:“不行。那儿可是黑家的祖坟,谁敢动?”

汪三槐也说不行。黑猴说你们看我的。

只见黑猴真如猴子一般轻快地跑到女人们干活的地方,拉着陈三嫂嘀咕了几句。陈三嫂说:“好主意。你这孩子年纪不大脑瓜还真灵。”说着在黑猴肩上拍了一巴掌,黑猴疼的呲牙咧嘴赶紧跑回这边来。

陈三嫂高声喊起来:“黑付廷,黑营长!黑付廷,黑营长,你在哪儿呐?”

黑付廷正在窝棚顶上陪着县里来的两个人在看河边的萤火虫。那两个人里有个姓董的是文化馆的,据说他是接受县委宣传部的指派下乡采写大跃进的稿件的,是个热爱文艺的人,常常诌一些顺口溜一样的诗歌在县报上发表。此刻他看着飞舞的流萤,听着阵阵蛙鸣,诗兴大发,不住地赞叹:“真美呀!”顺口溜出两句快板诗:“阵阵蛙叫伴人声,点点萤火照天明。”

黑付廷称赞道:“好诗,好诗。董老师,真不愧是咱们县的大诗人。”

“哪里哪里,胡诌的。”

听到陈三嫂的叫声,黑付廷不耐烦地脸色一沉,应了一声:“什么事?”

陈三嫂高声大气地说:“黑营长,你看这黑灯瞎火的,大家可咋干活呀,那镐子斧头可没长眼,磕了谁碰了谁是要流血受伤的。你是总指挥,也不想担这责任留下骂名吧?”

“那你说咋办?咱这儿又不象县城里有电灯,全村的灯笼都点上了,也就这个样,还有啥办法?”

“有办法。拢上几大堆火,林子里不就照亮了?”

“拢火?就用这水湿的柳树枝?”

“俗话说火大不怕柴湿。”

“那也总得先引着才行。得多少引火柴呀。上那儿去弄?”

“引火柴是现成的呀。你看岗坡子上那一片柏树林,撅些柏树枝子来,不是上好的引火柴吗?”

“亏你想得出来,那可是我们黑家的祖坟。”

“我也没说要刨你家的祖坟,只不过撅些树枝子有啥大不了的?再说了,你不是说过现在家家户户连人带物一些些不剩全都是公家的了吗,咋到你家就改样了?要依你这样,那这满河滩的柳树林子还是人家张寄家的呢,是弘俊大叔几十年的心血,那你咋还叫人全伐掉呢?”

“你别胡缠。这是一回事吗?”

“咋不是一回事?就你这觉悟,还想入党哩。我第一个就反对。”

有几个人劝说道:“撅些树枝子坏不了你家祖坟的地气,就救救急吧。”

汪三槐也劝道:“大局为重,付廷你就答应了吧。”汪三槐说的“大局”其实指的是黑付廷入党的事。

“好吧,你领几个人去吧,小心些。”

汪三槐本来只挑了五六个人,可是没有被挑上的许多人也都跟着去了。到了黑家坟地,齐声喊起来:“钟馗在此,诸鬼远避!”大家一齐动手,攀的攀,撅的撅,砍的砍,锯的锯,扯的扯,只听见噼里啪啦,咯咯吜吜,哧哧喇喇,一片声响。不知怎么的,大伙比在河滩上砍柳树的劲头大多了,能明火执杖地折毁着黑家祖坟上的树木令大家产生很大的快感。不一会儿就弄下来成堆的柏树枝,有小一些的柏树从半腰里都被折断了。汪三槐高声喊着“小心些,小心些”,可是没人听那一套,照样我行我素,用力砍折。

当几大堆柏树枝被点燃后,柳树林里立时被照得通明,奇异的清香弥漫在整个河滩上,沁人心脾,叫人浑身清爽心情振奋。

董诗人灵感来袭,在刚才的两句快板诗后面又续上几句:

阵阵蛙叫伴人声,

点点萤火照天明。

桂园村人气魄大,

魑魅鬼怪都不怕。

点燃篝火开夜战,

汗水谱写跃进篇。

董诗人兴高采烈大声朗诵,人们噼噼啪啪地鼓掌叫好。这个晚上大伙兴致很高,伐树成绩超过了白天。

就要收工了,第三小组已经挖出树疙瘩的一棵树还没有放倒。这棵树很高大,根系盘根错节异常发达,往四旁延伸的树根都已切断,然而依旧屹立不倒。原来它长有一条垂直插入地下的粗根,很结实。

李金营仰头看看天空,一抹鹅毛似的月牙早已消逝在西方天际,参星也已打了横,说:“天不早了,留着明儿个再弄吧。”黑付廷不答应,说:“把牛都牵过来,放倒它,不然留到明儿个还要耽误事。”大家把几头牛的套绳在树干上拴结实,使劲吆着牛往前拉,只听“咔嚓”一声响,树根被拉断了,又高又粗的树干转瞬间倾倒下来,径直砸向走在正中的两头牤牛身上。

牛前边两步远的地方就是储满水的深深的打靛池,那两头牛被大柳树砸到了水中,牵绊着另外几头牛也一个接一个地滑进了打靛池。牛本来都会洑水的,可是那两头被砸到的牛大概是受了重伤,直接沉进了水底,别的牛因为还被牛绳套着,挣脱不开,在打靛池里胡闯乱撞,再怎么用劲也爬不上岸。牛们“哞哞”吼叫起来,急得发疯。岸上的人都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石头突然嗚嗚哭起来,边哭边叫“大黄,大黄”,原来被砸进水底的一头黄牤牛原先是石头家的,从小牛犊几个月大时,石头就牵着它放牧,给它割牛草,捉牛虻,梳毛发,一天天陪伴它长大,黄牤牛被养得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披着一身锦锻似的。后来搞合作化,牛也入了集体,石头还经常到生产队的饲养室去看望它,生怕它受了虐待。

石头声嘶力竭地喊着大黄,大黄却一直没有浮上来,眼见得是难活着出来了。石头一头撞向黑付廷:“都赖你,都赖你,你赔我大黄的命!”

石头爹拽着石头,说:“别胡说,大黄不是咱家的了,它成集体的了。”

“可它是我养大的。大黄可听我的话了。”

其它的牛还在打靛池里冲来撞去,有的牛已经急红了眼。李金营急惶惶地说:“得赶紧想办法把它们弄上来,要不它们发了疯互相顶撞起来,都会死掉的。”

刚才还有人看着牛们慌张的样子忍不住开心的笑,听了李金营的话都笑不出来了。牛是农民的命根子,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情况,桂园村可就惨了。大家目光盯向黑付廷,黑付廷早没了颐指气使的劲儿,蔫蔫地往人群里缩。人们又把目光盯向汪三槐,汪三槐也是茫然地看着水中的牛想不出办法。

倒又是陈三嫂站了出来:“汪三槐亏你还是党员哩,黑付廷你是入党积极分子哩,关键时候咋都是一包脓啊?还不赶快跳水里解开牛笼头,真要等着牛们发疯啊?”

18、张寄和小伙伴们奋勇救耕牛

汪三槐迟迟疑疑地不肯下水,黑付廷早缩到人群后面去了。忽然,二人心有灵犀般同时喊道:“饲养员,饲养员!”

饲养员是铁蛋的爷爷,已经六七十岁了,他颤颤巍巍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水池边,弯下腰招呼离得近的一头牛:“黑子,黑子。”黑子听话地往他身边湊,离岸不远了,铁蛋爷爷伸手去抓黑子的缰绳,另外几头牛一阵躁动,黑子又被扯进了水中央。

汪三槐埋怨道:“唉呀呀,就到眼跟前了,你咋不趁势跳它背上?”

铁蛋瞪了汪三槐一眼,怼呛说:“你年轻力壮的不跳,却叫一个老人跳,真象话!”

张寄和石头也附和道:“你是队长,不更该带头跳?”

汪三槐自找借口:“他不是饲养员嘛,牛听他的话呀。你们这些小孩子懂个啥?就知道瞎说,我不跟你们一样子。”

张寄说:“你敢跟我们一个样吗?我要跳水里解牛笼头,你这个共产党员生产队长敢不敢?”

石头铁蛋也大声追问:“对呀,你敢不敢?”

陈三嫂拍手大笑,说:“汪三坏,你可不能被小孩子们将住军啊!”

张寄“卟咚”一声跳进了打靛池,紧接着黑猴、石头和铁蛋也卟咚卟咚跳了下去。大人们都惊叫起来,他们本以为小孩子们只不过是说着玩的,没想到竟然认了真。池水很深,张寄们过了好大会儿才洑上来,各自爬上一头牛的牛背,伏下身去解牛笼头。

牛笼头都是用麻绳结的,湿了水的绳结十分坚硬结实,牛们又不停地游动,好不容易松动了一点,牛一游动,绳结又被拽紧了。牛背湿了水,光溜溜的,孩子们好多次都差点滑下水里。女人们一阵一阵地惊叫着,呼喊几个孩子赶紧上岸,不停地埋汰男人们:“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还不如几个孩子。”

这时张寄喊起来:“谁拿的有镰刀,快递给我。”趁张寄骑的牛靠近岸边的机会,有人递给了他一把镰刀。张寄手持镰刀来回剌着缰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割断了,他从牛背上出溜下来顺手推了牛屁股一把,这头获得自由的牛向上猛一窜,“哗啦”一声窜到了岸上。人群一片欢呼。黑猴、石头和铁蛋照此办理,几头牛终于得救了。只有受伤的两头牛仍然沉在水底,大概早已淹死。石头又鳴鳴哭起来,“大黄大黄”的叫着,又要跳下水去救大黄,被大家拉住了。

好在大黄的缰绳和另外几头牛被割断的套绳纠结在一起,人们拽住缰绳一齐往上拉,终于把两头牛拉到水面上,有人拿来了几根长棍棒,拉的拉,撬的撬,好不容易把两头死牛弄到了岸上。大伙却高兴不起来,队里的耕牛本来就不够用,如今正能干活的牤牛一下子死了两头,不禁都有点悲伤。不知谁家的女人不知天高地厚,嘻嘻笑着说,大好事啊,要开荤了,明儿个有牛肉吃了。

向来不会发脾气的李金营突然发起火来:“谁家的败家娘们儿?开荤,吃牛肉?恁馋嘴咋不把你老公公的鸡巴啃吃咾哩?”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可是少有的,千年不遇的,李金营这样一个温顺的整天笑眯眯从没和谁拌过嘴的老好人,发了这么大的火,说出了这么粗野狠毒的骂人话,实在叫人刮目相看哩。

要收工回村睡觉了,大家担心把死牛留在河滩上再遭了狼,十几个壮劳力自告奋勇,将两头牛抬回村里。快进村的时候,听见村西头传来凄凄厉厉的唱诗声:

金鸡叫鸣天下乱,

黑狗东方呈凶残。

烏猪后是糟糠食,

杀的人马尸成片。

甲子年后日月现,

卯金刀来有平安。

……

大家听出是王五先。这个糟老头这些天不知着了什么魔,时不时地哼唧几句人们都听不懂的诗文,晦涩的文辞配上他沙哑而凄凉的音调,在这天黑地暗的深夜尤其瘆得慌,有几个胆小的女人吓得捂住了耳朵。黑付廷倒是来了精神,指派了两个民兵,说:“你们背上枪,去把这个老不死的坏分子押到大队部锁起来!”那二人得令而去,当大家各自走到家的时候已经听不见王五先唱诗的声音了。

两头死牛被抬进了公共食堂的大院里,抬牛的人都很累,放下牛就散去了。黑付廷叫醒正在熟睡的食堂管理员魏丰收和炊事员李大癞子,命令他们割下两头牤牛的大卵泡,收拾干净,配了葱姜佐料炒熟烂。黑付廷叫盛出一碗给郭财峰送到大队部去,剩下的招呼那两个民兵一起来吃,魏丰收还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掏出一瓶大曲酒,几个人美美地吃喝了一顿。

张寄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琢磨王五先唱的那几句诗,到家后见爷爷屋里还亮着灯,就走进去。爷爷正在津津有味地读《资治通鉴》,这是他新近从一个外村的病人处借来的。张寄把王五先唱的几句诗背诵给爷爷听,问是什么意思。爷爷思索了一会儿,说,这几句话好象是《透天玄机》里的,不过不全是原文,大概是王五先改窜了些字句。

“《透天玄机》是本啥样的书?”

“传说是元朝末年的一个铁冠道人名叫张中,道号虚灵子,在西岳华山修行,据说这个人算命很神,能预知未来之事。刘伯温游历华山,俩人遇着了,刘伯温就向他请教,这本书记的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说的话。”爷爷感叹说:“这个王五先,不是向来只推崇他的四书五经看不起旁门左道的东西吗,咋哼唧上这些虚无飘渺的话了?”

已经睡下的张寄妈妈听见儿子回来了,走过来说:“咋到这时候才收工啊。怕你晚上干活回来饿,还给你留着半块窝窝头,赶紧吃了去睡吧。”

张寄的爹爹张政文和一帮从外边水利工地上回来的人两天前又都被派到县里的炼钢工地去了,离家有二十多里远,每天就住在工地上。时已半夜,张寄也确实饿了,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吃完了半块窝窝头。几个弟弟妹妹都在熟睡,张寄怕惊醒了他们,轻手轻脚上了床,实在太累了,倒下头就进入了梦乡。

19、张寄和黑猴愤怒了

在歪嘴和尚和他的舅舅王齉鼻这伙大队干部的监督下,全村人就这样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苦干,用了十来天就把张弘俊几十年功夫栽培成片的柳树林伐了个干干净净。伐掉的树木也已被车拉人扛运到了炼铁工地。小河早已被村西的大坝截断了流,干涸的河床两边,那几眼清凉甘甜的泉水也找不见了。广袤的河滩上除了一片芦苇之外,白茫茫净光光一片,只有一个又一个树坑象一串串伤疤,在白哗哗的阳光下如同一个患过天花病的老巫婆展露着丑陋的模样。

这天下午傍黑的时候,张弘俊从石漫滩村出诊回来,拐到南河湾想顺便采些车前草和白芦根。走到河岸边他一下子愣住了,眼前的惨象令他不忍目睹。前些天大张旗鼓伐树的时候他一次也没过来,他不忍看着自己苦心经营半辈子的南河滩被人横加糟践,可是他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出面阻拦,他叮嘱家人,对于伐树一句不满的话也不能说,他的正在青海劳改的胞弟张弘林便是前车之鉴。

“罪孽呀!”他在心中叨念着,悲叹着,不敢说出口。

“老大,这是去哪儿出诊了?”张弘俊扭头看看,是白先生扛着火铳掂着两只死斑鸠走过来。

“白大哥好兴致啊!”张弘俊转悲为笑,搭讪着。

“白搭了你几十年的功夫啦。”白先生看着伤痕累累的河滩也是由衷地难过。

“咳!不说他啦。咱老百姓和那禽畜虫蚁没啥区别,只要饿不死能动弹就千好万好,这些身外之物还管他做什么?”

白先生说:“是啊是啊。老大你不急着回家吧?咱哥俩好久没在一块拉话了,今儿个多坐一会。唉,咱们这年纪,是过一天就少个日头啰。”

“好啊。看这时势,老哥儿们能拉话的功夫也不多了。”

白先生拢了一堆干树枝,又薅了一把枯草,拿出火镰子打着火,将枯草点燃了,塞到干树枝里边,一堆篝火就噼噼啪啪热烈地着起来了。他从随身背的布袋里又掏出两只鸽子一只野鸡,加上手提来的两只斑鸠,这些都是他今天的战利品。他把这些猎物都用泥巴裹了,埋进火堆里。然后拿过挎在肩上的长烟锅伸进烟叶布袋里装满一锅碎烟叶,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着火的树枝将烟锅点着了,呲呲地狠吸了两口,过了瘾,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阵争吵声从村边传来。

两个人不由自主都起身观望,只见王五先在前边边喊边跑,后面有两个持枪民兵在追。离得远听不清他在喊叫什么,王五先径直朝南河湾跑过来,离得近了,张弘俊和白先生才听清他是在骂黑付廷:“歪嘴和尚不念正经。”王五先气喘吁吁跑到二人跟前才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也顾不上回答张弘俊和白先生的问话。那两个民兵追过来,扭着王五先往村里扯拽。张弘俊急忙上前解劝,一个民兵说:“张大叔,你不知道他多气人。大队关他的禁闭,让俺们俩看管,他就不住声地骂。不光骂大队干部,还骂俺们俩。他骂得可恶毒了,难听得很。您说俺们也是听干部分派的,关俺俩啥事?”

“你咋不说你俩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咋着想方设法欺负你王爷爷哩?”

“张大叔,您听听。”

“好了,好了。您俩也都是好孩子,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读书多了脑袋一根筋。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宽容些就宽容些吧。”张弘俊陪着笑脸安慰两个民兵。

白先生从火堆里扒出烤熟的两只斑鸠递给两个民兵一人一只,说:“您张大叔说得对哩,大家不都是乡亲吗,要长久做邻居一个锅里抡马勺哩,何必那样认真唻。”

两个民兵吃着烤斑鸠,烫得直咂舌吹唇,换了软和的口气说:“他要是象您二老这样明事理就好了。”

张弘俊趁势说:“您哥儿俩就回去吧,也好歇歇。把这老东西交给我和您白大叔,让俺俩替你俩看管会儿,保证跑不了他。”

两个民兵还有点迟疑,白先生说:“您张大叔的话你们还不相信?他可是在咱这十乡八里都被人夸的好人品。”

两个民兵说:“那就你们聊一会儿,过些时候俺俩再来接走他。”

两个民兵找地方玩去了。白先生从火堆里翻出那两只鸽子和野鸡,摔掉裹在外边的泥巴,羽毛被烤干的泥巴粘连下来,露出三个精肉团散发着扑鼻的香气。三个老汉一边撕着吃肉,一边议论着他们看不懂的时势,无可奈何的长叹着。

张寄好几天没有见到桂花姑和黑猴了,这天晚上他约了石头和铁蛋一起去看他们。一进王家院门就听见黑猴的妈妈在骂人,桂花姑在低声啜泣。看见他们来了,黑猴迎出来把他们三个拉到大门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张寄问发生了什么事,黑猴小声说,我二姐受了歪嘴和尚欺负。几个孩子义愤填膺,石头和铁蛋揎拳捋袖,立马就要去找黑付廷算账。张寄和黑猴反对说,现在去毫无用处,那家伙眼下在村上权势最大,手下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民兵听他使唤,咱们打不过他也说不过他,明着找他理论肯定不会有啥好结果。最好的办法是暗里瞅准机会教训他一通,让他有苦说不出。黑猴说,这事千万别乱说。 张寄点点头,也嘱咐石头和铁蛋:“这个事千万不要张扬出去,一是防止打草惊蛇,二是为桂花姑保守秘密。免得被别有用心的人添油加醋,说桂花姑的坏话。”大家拉勾起誓,到村东头场院附近玩耍了一会儿就各自回了家。

张寄和黑猴住得近,厮跟着往村里走。走过一个巷子口,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闪进了楊永奇家的院门。看那人的背影,走路的架势,二人都觉得象是黑付廷。黑猴说,这个时辰黑付廷到杨永奇家去干啥?楊永奇又不在家。莫非村上的传言是真的?原来杨永奇和黑付廷年龄相仿,都是二十四五岁样子。

杨永奇长得一表人材,眉清目秀,身体矫健,也是一把劳动好手。前年娶了个老婆长得更标致,身材窈窕,明眸皓齿的,性格又好,和人说话未开口先露笑,左邻右舍都很喜欢她。杨永奇弟兄三个,他是老三,结了婚夫妻两口就搬到这处院子里单独生活。同其他壮劳力一样,杨永奇这些年也是常年被派到水利工地上干活,如今他就和张寄爹一块都在炼钢铁工地上住着哩。

杨永奇媳妇人长得好看,名字却有点怪,叫李义,只听名字,还以为是个男人哩。丈夫不在家,身边又没有小孩子,她就积极地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她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不管在哪儿干活身边总围着一群年轻男女。也许是她这朵鲜花太香嫩,招引得狂蜂浪蝶嗡嗡嗡地飞来飞去。

有不少男人爱跟她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变着法儿说些勾引的话。这样的时候她就立马成了个冰美人,板下脸严辞斥责,甚至高声痛骂,弄得对方灰塌塌地。据说黑付廷也时常挑逗她,有两次也被骂得狗血淋头,可是不知后来黑付廷用了什么手段,两个突然好上了。还有许多人不相信,如今看来是真的假不得了。

张寄和黑猴蹑手蹑脚顺着巷子走到杨永奇家大门口,轻轻推了推,大门里边是闩着的,隔着门缝往里瞧,只见窗户还亮着,窗纸上映着两个人影,不一会儿,灯熄了,眼见得是这对假鸳鸯同枕共眠行那巫山云雨了。

“这个西门庆,这个潘金莲。永奇叔可不是武大郎。”张寄很气愤,恨恨地自言自语。

黑猴说:“咱告诉楊永奎去,让他带着杨家人来捉奸。”杨永奎是杨永奇的大哥,因为患着气喘病没有被派到外边工地上去。

“那不太好吧?动静太大,永奇叔面子上过不去。咋想个法儿既能教训这个歪嘴和尚一顿,又能叫永奇叔保住脸面?”

黑猴想了想,说有办法了。张寄问啥办法,黑猴扯着他慢慢从巷子里退出来,巷子口外两边都是大水坑,只有一条三尺多宽的土埂通向村里的大路。

黑猴指划着说:“杨家门前是条死巷子,要出门只能走水坑中间这条路,咱们在这儿想法设个机关。”

“对。他一定不会等到天光大亮才出来,必定要趁天黑人静的时候往外溜。”

“给他扯个拌马索。叫他来个嘴啃泥。”

黑猴从水坑边上拔下一棵长得提高的野麻,剝下麻皮,扽了扽,很结实。张寄和黑猴将麻皮横扯在两个水坑之间的土路上,两头都找树根栓牢了,离地面三四寸高。

“再给他加点味道。”黑猴从不远处的公厕里舀来几粪勺大粪汤浇在拌马索附近。两人又扯了些树叶草秧子将设置好的陷阱伪装一番,打量一下,觉得不容易被发现了,高高兴兴地回了家,静待第二天能有胜利的好消息。

20、黑夜出诊

张寄进了自家院子,栓好院门。弟弟妹妹们已经睡下,妈妈正在院子里把铜水盆架在石头上烧水,见张寄回来了,递来用热水浸过的毛巾说:“你爷爷不舒服了,快把这热毛巾给爷爷敷额头上。”张寄接过毛巾走进东屋,见爷爷躺在床上,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很憔悴。床头旁桌子上摆着一碗没有热气的面条汤,看来他连晚饭也没吃。

“爷爷你哪儿不舒服?”

“今儿个到石头寨去采药,搁山涧里受了点风,头疼,身上也疼,不碍事的。”

张寄把热毛巾敷在爷爷额头上,妈妈也将热水盆端进来了。堂屋里传来小弟弟张民的哭闹声,妈妈叮嘱张寄照顾好爷爷,毛巾凉了就在热水里浸浸,拧干了再给爷爷敷上。张寄说,妈,我会的,你快去照看张民吧。

张寄在床边坐了,陪着爷爷说话。爷爷问他这些天顾上背诵《汤头歌诀》了吗?张寄说,没顾上,不过也没忘记。爷爷说,背诵这个是基本功,要背的溜溜熟,还要用心领会。张寄就开始背诵给爷爷听,刚背诵没几句,就听见有人咚咚地敲打院门。张寄过去打开门,见是郭财峰的儿子郭正红。郭正红问张寄:“你爷爷在家吗?”

“我爷爷病了,在床上躺着哩。”

爷爷听见了,在屋里问:“谁呀?”

郭正红走进东屋,说:“张大伯,是我。您老哪儿不舒服了?”

“正红啊,你来是有啥事吧?”

“俺爹这两天肚子疼,今儿黑疼得厉害了。想请你过去给看看。没想到你也不舒服了。您先歇着,我再到刘秀店街上去请先生吧。”

“不用去刘秀店。我今儿上山采药,不小心受了风寒,也有点累,热敷一下好多了。”爷爷说着扯下额头上的毛巾,坐起身,穿好鞋袜。

张寄有点担心,问:“爷爷,你额头还很烫哩。能行?”

“能行。爷爷心中有数。”

爷爷拿过药箱,郭正红接过去背了,张寄扶着爷爷走。张家在村南,郭家在村北,隔着一里多路远。虽然有张寄扶着,张弘俊走着还免不了有点发喘。走到郭家时,张弘俊已是满身汗津津的了,出了汗他倒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

进了院子,就听见郭财峰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郭正红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大声说:“张大伯来了。”郭财峰蜷曲在床上,扭过头来,满脸痛苦,声音微弱:“弘俊大哥呀,你可来了。我要死了,快救救我!”

张弘俊呵呵笑起来:“财峰老弟呀,别恁泄气,你的命大着哩。”郭财峰老婆、郭正红老婆黑秀娥、郭正红的妹妹郭巧巧都在屋子里,房间不大,站了这么多人,满满当当的。

张弘俊对郭财峰老婆说:“弟妹呀,你们先到外间,放心呆着去,我给财峰看看。”几个人退出卧室到正中堂屋里。张弘俊让郭财峰躺正了,两手在他肚腹上下敲扣一遍,问他的感觉。敲扣到右下腹时,郭财峰忍不住“噢”了一声。又问他疼了多久了,郭财峰老婆在外间回话说:“他肚子咯浸着疼了好几天了,不咋厉害。今儿黑吃过饭突然疼得要死要活的。”

张弘俊又摸摸郭财峰的右下腹,把了把脉,瞧了瞧舌苔,又问了问他大小便的情况,胃口好坏,郭财峰老婆都一一代说了。张弘俊说:“这是患上肠痈了。”

听说是肠痈,郭家人都吓住了。

郭财峰老婆战战兢兢说:“那不就是肚子里长疮了吗?可了不得啦。”她这样一咋唬,其他人更紧张了。郭财峰呻吟着着说:“我要死了,闫王爷来要命了。”郭巧巧吓得哭起来。

郭正红张煌地问:“大伯,那我爹还有救吗?”

张弘俊安慰道:“弟妹呀,大侄子,你们都放心吧。有我在,就没事。别咋咋唬唬的,看把财峰老弟吓的。”

郭财峰哼唧着:“疼得很呢,大哥,快帮我止止疼吧。”

“莫急,这就来。”张弘俊打开药箱,从一个瓶子里取出一个拇指肚大小的黑药丸,用温开水化开了,让郭财峰喝下去。接着拿出纸来准备写药方,解说道:“这粒药丸是我按古方专门配的,吃下去喝碗茶的功夫,肚疼就会轻点。你这虽是肠痈,好在你身上没有大热,肠子头也没有结包殨脓,吃几副药,再扎扎针,灸一灸,有个五六天差不多就能好起来。”张弘俊正要执笔写药方,又考问孙子道:“张寄,治肠痈该用个啥方子?”

张寄想了想,斟酌着说:“按郭大爷的情况,这个病是慢性的。该用大黄牡丹皮汤。不过今天疼得厉害,应该再加点蒲公英。爷爷,我说的对吧?”

张弘俊点点头,说了几样中草药,叫张寄记下来:生大黄三钱,丹皮三钱,冬瓜仁一两,桃仁三钱,蒲公英五钱。

药方写罢,张弘俊说:“好在这几样药我药橱里收的都有。张寄,你就回去配三副拿来,我还得给你郭爷爷扎扎针。”

张寄答应着就往外走。郭财峰老婆说,外边天太黑,正红,你陪着张寄一块去吧。郭财峰要上茅厕,郭正红搀着他去了。郭巧巧说,张寄,我跟你去取药。

张寄就和郭巧巧一块往村南走。夜色越发黑了,是个月黑头天,又布满了乌云,连个星星都没有。夜已深,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已沉入梦乡,一座座茅屋里都没了灯光。村道上越发黑黢黢的,看不清路面。两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巧巧说,忘了点个灯笼了,没想到外边这样黑。

张寄说,不要紧,走一会儿就能慢慢看清路了。不远处一只狗听到动静凶猛地叫起来,一犬叫,众犬吠,村庄上四处的狗都狂吠起来,近处的狗得到了同类的声援叫得更凶了,甚至窜过来想要往他俩身上扑。巧巧有点慌,急忙拉住了张寄的手,身子紧贴着他的身子。巧巧的气息吹到张寄的耳朵根边,热乎乎的,让他的耳朵发痒。

巧巧脸上的雪花膏味也直往他的鼻孔里钻,闻着怪舒服的。那狗眼看扑到二人面前了,巧巧抱住张寄往一旁推,张寄蹦起来双脚一齐跺在地上发出咚咚声响,那狗吓得急忙往后退。张寄和巧巧继续往前走,那狗便又扑过来,张寄弯下腰在地上抓摸,想找到一块石头什么的当武器,可硬梆梆净光光的土路上连块土坷拉都没有,眼看狗要扑到身边了,张寄急中生智脱掉土布布衫捋成一条朝着狗头狠狠抽去,那狗挨了一抽“嗷”地一声逃跑了。

巧巧惊魂初定,赞赏地看着张寄,担心那布衫会沾上狗身上的脏东西,从张寄手里拿过布衫双手抻着抖甩了两下,帮张寄穿好了,这才安心地朝前走。

巧巧问:“张寄,你是属牛的吧?”

“对呀。我是八月的牛,八月里农活多,我妈说,是劳累的命,不过八月里青草多庄稼棵子多,牛能吃饱肚子。”

巧巧咯咯咯笑起来:“你妈还真把你当头牛啊。”

“巧巧姑,你属啥?”

“你就叫我巧巧吧,不要叫我姑,好象我有多老似的。我属狗,七月生日。比你大了三岁还多几天哩。”

巧巧的大姐嫁到了刘秀店街上,巧巧平时就住在姐姐家,在刘秀店小学读书。

“张寄,听说你学习可好哩,是尖子生,都读到四年级了?”

张寄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看我,比你大三岁也才读四年级。再开学咱就成一个学校的学生了,你可得多帮帮我。”

“好唻。互相帮助。”

张寄配好了三剂草药,两个人就急忙往巧巧家走。一到路上,巧巧又拉住了张寄的手,好象是大姐姐在保护小弟弟。

到了郭家,张弘俊让郭正红紧忙熬上药,他继续给郭财峰针灸。又让张寄蹲在床前,辨认他扎针的穴位。张寄一一指着说:足三里、阑尾、曲池、关元、太冲。

郭财峰老婆啧啧啧称赞说:“小小年纪懂的可真不少。张大哥,张寄这门里出身,长大肯定会成个好医生哩。”

张弘俊开心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往后是啥样,走着看吧。”

郭财峰疼痛减轻了许多,脸色也好看了些。张弘俊陆续把银针都退了出来,只留下阑尾穴上的那根没有拔,说,这是个主穴位,得多留一会儿针,力道才会足。汤药熬好了,郭正红叫黑秀娥把药汤端进来,看着郭财峰喝了药,张弘俊嘱咐说:“这些天饭食要吃些清淡好消化的,小米粥,细面条啥的,不要吸烟喝酒吃辛辣肥腻的东西。这药吃完了,隔个月把子再照着吃几剂,连着治几个月就能出根了。”

郭财峰老婆一一答应下来。郭正红说,我去请大伯的时候,他正不舒服在床上躺着哩,晚饭都没吃,听我说我爹肚子疼得厉害,起身就来了。

郭财峰老婆感动地说:“哟,这可太辛苦大哥了。秀娥,快烧水,煮两碗面条,再卧几个鸡蛋。”又转身对张弘俊说,“你说不知是谁的主意,叫各村都办起大食堂,多不方便呀。这还是他爹这两天生病,我到食堂要了些东西,不然家里啥吃的都没有。”

张弘俊连连推辞,说自己肠胃也不大舒畅,吃不下东西,就别麻烦了。郭财峰老婆不依他,说,这都大半夜里了,你也不是铁打的呀。再说,张寄跟着熬到这时候,也该饿了。就不管好赖吃一点吧。巧巧也说,是着哩,大伯你就别推辞了。

张弘俊看盛情难却,不好再推辞,便安心坐下聊了会儿天。

黑秀娥煮了一大锅面,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每人碗里卧了两只鸡蛋。张寄早饿了,接过碗呼呼噜噜吃起来,巧巧又把自己碗里的鸡蛋拨到张寄碗里一个,张寄不要,巧巧说我不咋饿,吃不了,你就替我吃了吧。

吃过面,张弘俊收拾好药箱,张寄接过来背肩上,道别要走。巧巧点着一盏灯笼提出来递给张寄,张寄说不用。巧巧说路黑,你摔一跤不要紧,大伯年纪大了摔一跤可不得了,提着吧。张寄接过灯笼,趁这功夫,巧巧又往张寄衣袋里塞了一把啥东西,冲他笑了笑,挥挥手,扭身进了屋。

回到家,服侍爷爷睡下,张寄才上床,脱衣服的时候摸到了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看看原来是几块包着漂亮花纸的水果糖。张寄很高兴,这是很金贵的礼物,他没舍得吃一颗,打算明天分给弟弟妹妹。

21、捉“狼”行动(一)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黑猴就隔着院墙叫张寄。他着急想看看昨天晚上布置的小机关是否收到效果。两人急忙忙走到杨家巷口,不禁大失所望。水坑中间的窄土路上,他们当初栓的麻绳还原样横扯在那儿,根本就没有人走动过的痕迹。

“不对呀,难道那龟孙这时候还在搂着女人睡觉?”黑猴不解地说。

张寄说:“别泄气。此计不成再想别计。总之不能放过这个大坏蛋。”

“对。绝不放过他。”

黑猴把栓的麻绳解开扔进了水里,泼的大粪汤早已被火辣辣的大太阳烤干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任何人也不会想到有两个孩子曾经在这里动过许多心思。

黑猴一直闷闷不乐,张寄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所以情绪也不高。两个人无精打采地遛达着,快走到铁蛋家时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声。争吵声是从铁蛋家院子里传来的,铁蛋爹谢敬德正在大声训斥几个民兵:“反了你们了,光天白日到老百姓家里抢东西,你们是土匪吗?”

“谢敬德,我们给你说了几遍了。这是黑总指挥指派的,是要支援大炼钢铁,这是国家大事,谁敢反对就是右派,就是反革命。”

“噢!我不叫你拿走我的铁锅铁锸,铁铲铁锹,门搭门鼻,就是反革命?就是右派?谁告诉你的?毛主席告诉你的还是周总理告诉你的?”

“我不说过了吗,是黑营长黑总指挥说的。”

“黑付廷啊?”

“嗯。”

谢敬德突然提高了嗓门,大吼道:“他黑付廷算个屁!还总指挥?真是歪嘴和尚不念正经,把共产党的脸丢尽了。滚滚滚,都给我滚蛋。”

几个民兵悻悻然往外走,有两个人手里还拿着刚刚从谢家门扇上拆下的门搭链。谢敬德又吼道:“把手里拿的门搭链给我放下。”那两个民兵慌忙把手里的铁门搭链扔到地上。

铁蛋爹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大高个儿,脸有点黑,站在那儿一尊黑铁塔似的。他是二十多天前才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在部队是个副排长,共产党员,还立过两次三等功。他早年家里很贫穷,除了三间茅草房外地无一垄牛无一头。他的父亲也是租种了大地主家的十几亩土地,父子俩辛勤耕作,遇到好年景全家人也才勉强能够糊口。

可是国民党政府腐败透顶,为了和共产党打仗横征暴敛,搞得老百姓民不聊生。有一天谢敬德正在锄地,大路上走来一队国民党兵,不由分说,就把他五花大绑,拉到县城,同别处被抓来的几百个壮丁栓成一串送到了师管区,训练了三天就被分配到了野战部队里上了战场。他们这些常年累月受地主老财国民党贪官污吏欺压的贫苦农民怎肯替蒋该死卖命?战场上枪一响,他和新近被抓来的壮丁便投奔了解放军。

从此他就一直在人民军队里干起来,当了十几年的兵,大大小小的仗打过不少。还参加了抗美援朝,在朝鲜战场上负了很重的伤,从朝鲜回国后住了两年医院,治好了伤又在疗养院疗养了两年。他热爱部队,喜欢部队的生活,想留在部队继续当兵,然而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已经不能适应部队紧张的节奏,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部队回了家。

他到公社党委会转交自己的党员组织关系信,张弘信见到他很高兴,张弘信也在部队工作过,两个很能说到一起。他亲自带着谢敬德到桂园大队,提议让谢敬德进了大队党支部,先做一个党支部委员。谢敬德是个直脾气,回来后对村干部们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上眼。郭财峰名义上是大队书记,可是村里的实权却掌在黑付廷手里。黑付廷担心将来谢敬德掌了村上的大权踹开自己,所以处处和他作对,千方百计排挤他。

全县的大炼钢铁运动进入了高潮,桂园村几乎所有的青壮劳力都被调配到了炼铁工地上。没有煤炭,就伐树木,象样的树木伐完了就收缴农民家里的木制家具,桌椅板凳箱柜床几都被砸得一塌胡涂,进了炼铁炉,刹那间变成灰烬。没有铁矿石,还是从农民身上打主意,黑付廷把民兵分成几个小队,分头去搜罗农民家里的铁器,铁锅铁刀、锨镢锛铲、门搭门鼻、秤砣秤钩、铁熨斗铁勺子铁火盆铁火钳……凡是和“铁”字搭上边的一件不留,家家户户被砸抢得家徒四壁,干干净净,真个是做到了“夜不闭户”。

因为实在闭无可闭,既不能闭也无须闭,即使天下最有能耐的盗贼来了也难以从老百姓家里找得到一点点有价值的器物了。当然郭财峰和黑付廷家除外,他们两家的家俱器物完完整整,一样也没有缴公,而且从其他人家收缴来的器物里有他们看得上的,也就光明正大地都成了他们的私有财物,堂而皇之的被占用了。

黑付廷不敢叫民兵上张弘信家抢拿,张弘信说自己是公社书记自然得带头,就命令老婆孩子把家里的铁器主动交出来,不过他老婆暗地里藏下了一个小铁锅一把铁勺和一把炒菜用的小铁铲,她藏得很严实,生怕被丈夫发现。张寄家里原先给爷爷留下来熬制药膏的一口铁锅,一只捣药用的铁擂臼,一架切中药材用的很精致的钢铡刀也统统被收缴了,都进了炼铁炉子,熔成了一个个的铁疙瘩。

铁蛋看见黑猴和张寄来了,很高兴。张寄和黑猴目睹了谢敬德怒怼民兵大骂黑付廷的场面,对谢敬德很是崇敬,说道:“铁蛋,你爹真不愧是个大英雄,他骂黑付廷听着真解气。”

“俺爹最看不惯的就是歪嘴和尚。整天咋咋唬唬发号施令,好象他就是皇帝老子。”

“铁蛋,你想不想治治黑和尚?”张寄问。

“咋不想。就因为我的金毛狗冲着他叫了几声,他就让民兵把金毛打死炖吃了,我恨死他了。可是有啥法能整治他哩?”

张寄和黑猴就对铁蛋说了歪嘴和尚趁杨永奇不在家去睡他老婆李义的事。

铁蛋搔搔头皮:“我听说其实许多人早就知道,连杨家的人也知道些风声。你们说杨家人咋都是缩头鸟龟咧,就没人敢出头治治他。”

“永奇三叔肯定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绝不会听之任之的。”

“那咱们就去告诉他。”

“不好。那样事情一定会闹得很大。”

“闹大了才好哩。闹大了就能把歪嘴和尚弄下台了,以后他就再也不能耀武扬威的了。”

“那样就怕永奇叔受不了。其实永奇婶人也挺好的,她不是也骂过歪嘴和尚吗?不知道为啥又从了他。”

“那咱们再想个别的法儿。你俩看这样行不行?”铁蛋放低声音说,“瞅准歪嘴和尚哪晚去了杨家,咱就在杨家大门框上吊个大屎罐子,等歪嘴和尚一出来,浇他一头屎汤子。”

“好好好。”张寄黑猴一齐拍手叫好,“比俺俩昨儿晚上的办法好。”

“昨儿晚上你俩做啥了?”

黑猴给铁蛋简要讲了讲他们设置绊索的事,“我现在还奇怪,你说这龟孙怎么出的这个巷口哩?”

“莫不是杨家院子除了大门还有别的出口?”张寄突然灵机一闪,这样问道。

“走,咱们去细致察看察看。”

三个孩子来了精神,一溜小跑到了杨永奇家院子的外边。他们转着圈看了看,果然有了发现:杨家的院墙是用土坯砌的,大门两边的很结实,可是东边院墙靠近房檐的地方被雨水冲塌了一个豁口。那豁口有一尺多宽,下边离地面有三尺多高,成年人可以很轻松地从豁口处跳出来,然后钻过一片灌木棵子就是庄稼地了。

张寄说:“原来漏洞出在这儿。好了,有办法了。走。”

张寄大步前头走,黑猴和铁蛋后边紧紧跟着,走到一个寂静无人的地方停下来。黑猴和铁蛋问张寄有啥办法,张寄说我先给你们俩讲个故事:

三百多年前的明朝末年,江南地方出了个少年英雄,名叫夏完淳。他非常聪明,五岁就会读经史,七岁就能写诗作文,而且他写的诗歌文章非常好,许多有学问的成年人也不如他,当时有个大学问家叫陈继儒的,就很赞赏他,写诗称赞说:“包身胆,过眼眉,谈精义,五岁儿。”

他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孩子,他的伯父、父亲、老师、岳父也都很有学问,都是忠君爱国有胆识的人。他受他们的影响从小就立下了精诚报国的远大志向。他十四岁那一年,满清的军队攻到了江南,夏完淳的伯父和父亲都为明朝捐躯殉国了,他就和自己的老师一块参加到抗击满清的军队里去,做了个参谋官。

他写了许多诗歌文章鼓励人们与满清军队斗争,他小小年纪,不光诗文写得好,打仗也很有谋略。有一次得到消息,一队满清军队的人马正在朝他们驻扎的地方进军,他就指挥士兵们削下成千上万的竹签子插在唯一的一条通道上,撒了些枯草树叶做掩饰,他带着自己的部队埋伏在两边山上。满清的大队人马开来了,直接冲进了竹签阵,人马被锋利的竹签戳得血流遍地,夏完淳率领着明军从两边山上冲下来,把这队满清军兵杀得片甲不留。你们说他厉害不厉害?

“太厉害了。”

22、捉“狼”行动(二)

黑猴思索了一番,问:“张寄,你的意思是我们也用竹签阵?”

张寄点点头,讲了他的计划:“咱在院墙豁口外边布下竹签阵,歪嘴和尚从墙里往外跳,就叫他挨几竹签子。你们说这样好不好?”

“好。”

“可是他要是不走豁口走了大门呐?”

“咱预先从外边把大门用绳子栓结实。”

“门闩门鼻不都叫民兵们拆走了吗,咋个栓法?”

“刚才我细看了看杨家大门,锁大门用的铁门闩没有了,可门板上的门鼻还在,大概是歪嘴和尚做人情给留下的吧。”

张寄说:“削竹签子得有刀,咱们家里连切菜刀都全被没收了。只有到公共食堂去偷。”

黑猴自报奋勇:“我去。”

张寄又对铁蛋说:“黑猴去偷刀,咱俩就在村里找竹子。随后咱们把刀和竹子都藏到南河滩去。”

“中。”

于是三个人分头行动起来。

桂园村本来就不缺竹子,现在竹林虽说被水淹没了,可村里许多人家的院墙边都还插着几根,那是为了把在院墙边点种的豆角和丝瓜秧子引到棚子上或者院墙上。现在改吃大食堂了,谁家都不再种那些东西,于是立着的竹竿也便闲下来没了用处。张寄和铁蛋很容易就搜集到许多,他俩从中挑选比较新鲜结实的,拿了十几根来到南河滩。

南河滩上还是那样的难看,伤痕累累,只是有些地方长起了成片的野草。各种水鸟不见了踪影,河床干成了黄土坂,自然也没有了游鱼和水拖车,河边上曾经的一丛丛茂盛的茨菇、一片片开着艳丽花朵的红莲白萍也全已干枯,令人落寞而伤感。张寄和铁蛋走到苇塘里,放下竹竿,铁蛋拢了一大抱长得高的芦苇,张寄折了一根长长的藤蔓从靠近芦苇梢头的地方捆住,铁蛋松开胳膊,一个扇形的遮阳墙形成了,他们二人坐在芦苇墙遮出的荫凉里等待黑猴的到来。

黑猴到了公共食堂厨房门口,向里张望。正是做午饭时间,炊事员们都在忙碌,切菜的大木案旁站满了人,切菜刀都在他们手上,多余的几把也都在炊事员身边,众目睽睽,无从下手。黑猴退到院子里,西南角是一大堆木柴,柴堆跟前散落着几根没劈完的木棒,黑猴走过去一看,有一把斧头横卧在散乱的木柴下。黑猴大喜过望,朝厨房瞄了一眼,见无人注意,将斧头往衣襟里一揣,悄悄溜出了公共食堂大院,跑步来到南河滩。

三个人轮流作业,共削出了二三十根锋利的竹签子,每根有二尺多长。然后在地上挖了一个不深的坑,把竹签子和斧头都埋进去,上边又撒了些干枯的芦苇叶子,隐藏好了,太阳已近中午,他们也饿了,于是一起高高兴兴地回村吃午饭去了。回村的路上,他们一边走还一边想象着歪嘴和尚被竹签子扎到屁股时的情景。铁蛋说:“我想他一定会象杀猪一样叫唤。”黑猴说:“我想着正好有一根竹签子捅到了他屁眼里,大叫一声就昏死过去了。”张寄说:“我猜他无论被扎住那儿,无论有多疼他都会强忍着尽量不出声。”黑猴和铁蛋问:“为啥?”张寄说:“他怕被人发现呗。”

吃过午饭,整个下午三个孩子都是在激动和焦虑中度过的。他们盼着天赶快黑下来,可是那轮火红的太阳好象被谁用钉子钉在了天上一样,迟迟不肯向下挪动,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三个人在村边上遛跶了一会儿,看见一小队收缴铁器的民兵正往一家院子里走去,后边跟了一群小孩子。他们三人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这家主人姓常,叫常德功,四十多岁,中不溜个头,头发眉毛胡子都是硬扎扎的,一双不算大的眼晴时常流动着精明的光,笑起来总显得有点嘲弄人的味道,他的成份同张寄家一样是从富农摘帽的富裕中农。他本来也被派到炼钢铁工地上干活,老婆生病了,家里没人照顾,就请了假从工地回来了。

民兵们是背着镢头和铁铲来的,进了门,几个人不打招呼就照着一堵墙使劲刨。常德功急忙上前阻拦,陪着笑脸问民兵小队长:“黑三弟,这是干啥哩?”小队长不理他,只是催促着民兵们快点刨。常德功不灰心,进里间从一个角落里摸出一个纸烟盒,抽出一根递过去。纸烟在村上是个很稀罕的物件,有烟瘾的村人们都是吸旱烟锅子,除非是在外工作的公家人才吸得起纸烟的。常德功继续陪着笑说:“这包烟还是我那在县供销社工作的表弟留下的,黑三弟,你就把它吸了吧。”说着就将纸烟盒往小队长上衣口袋里塞。

“你这个富农分子想收买我呀?别妄想了。”小队长伸手将那包烟打落在地上。

常德功很尴尬,一股凶光在他眼眶里一闪,但也仅仅是一闪,比闪电还要快,转瞬即逝。脸上仍旧是一副讨好的神情:“小兄弟,这究竟是为啥子呀?杀人不过头点地,就是判了死刑也该叫我死个明白是不?况且我也不是富农,我是富裕中农嘛。”

民兵小队长终于开了金口:“摘帽富农和富农也差不哪儿去。我付廷大哥说了,你是咱大队最不老实的人。你家房子里有空夹墙,里边藏着宝贝,必须刨出来上交国家。”

常德功老婆一屁股坐在院子当中盘脚打手哭嚎起来:“你个黑了心的黑付廷,你个不念正经的歪嘴和尚,你诬赖人不得好死呀……”

民兵小队长上前踢了她一脚,斥责道:“你这个富农婆,敢辱骂大队干部?你再敢骂一句,马上五花大绑游街批斗你。”

常德功赶紧把老婆扶起来扯到一边,自己从地上捡起那包香烟,点着一根自顾吸起来,坐在院墙边的一块石头上,冷眼看着那几个人刨他的屋墙,一言不发,悠闲地吐着烟圈。

那几个人累得满身大汗,把厚厚的砖墙刨了个大洞,却发现砖墙是实心的,不存在夹层。几个人泄了气,坐在地上搖头晃背喊疼喊累。他们口渴要喝水,常德功两口子也不答理。他们只好自己起身找,找遍了屋里屋外,也没有找到盛水的缸和盆。埋怨道:“这富农分子真是懒得要命,得好好改造,家里连一点水也不打。”

常德功悠悠地说:“缸盆锅壶水桶都被黑营长领着人收走了,我用啥打水,用啥盛水?再说了,俺们中午在公共食堂只能喝两碗稀汤子面条,又不会渴,家里存水干啥?”

一个民兵还嘴说:“洗脸总得要用水吧?难道睡醒觉了脸也不搓一把?”

常德功脸上嘲弄人的怪笑泛起来:“这年月谁还要脸做啥呀?一个肚子还顾不过来哩。”

民兵小队长在他们说话的当儿,一直掂着把大镢头在屋里这儿敲敲,那儿踹踹,无奈他听到的都是闷不登的硬实墙壁的声音,不象是有中空夹层的。眼看到了吃晚饭时光,那几个民兵嚷嚷道:“又渴又饿的,黑三哥,咱们去食堂吃饭去吧。”小队长又举起镢头往几堵墙上狠劲敲击了一遍,窗棂都被震得嗦嗦响,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悻悻地挥了挥手,说,“走,吃饭去。”常德功冲他作了个揖,皮笑肉不笑地说:“对不起了,黑三老弟。赶明儿我一定想法弄个宝贝回来,砌个夹层墙叫你来扒,给你个立功的机会。”黑三脸色赛似煮熟的猪肝脏,屁也不放一个,领着几个部下离开了。常德功又高声叫了一句:“恕不远送了!”

看热闹的大都是些老年妇女和儿童,纷纷散去了。张寄铁蛋黑猴三个看了刚才这个场面,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没有激动兴奋,也不是同情或气愤,倒是有点怅然:这就是人们该有的生活吗?这样的场景在桂园村几乎每天都发生着,一个本来在孩子们心目中相当美好安宓的村庄越来越破败了,老百姓也越来越没有尊严了,整天被歪嘴和尚一班人呼来喝去训斥打骂的,活得象牲口一样。

这当儿张寄突然又想起了桂花姑。桂花姑是个多好的人呀,那样美丽那样聪明那样手巧那样善良的姑娘也被歪嘴和尚这只大癞蛤蟆玷污了,这个村庄里凡是美好的东西都被这个坏蛋肆无忌惮地破坏了,他并不比日本鬼子汉奸特务国民党的贪官污吏好到哪里去。一定得狠狠地教训教训他,对,狠狠地!

23、捉“狼”行动(三)

“张寄,你们几个干啥去了?”张寄正低头走着路,听见有人叫,抬起头来看见桂花姑郭巧巧和一班姑娘迎面走来。

几天没见,桂花姑个子长得更高了,成了个大姑娘,更窈窕更美丽了,只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多了一层淡淡的阴郁。郭巧巧还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只听她附在桂花耳边说:“桂花姐,你看张寄长得多俊,他要是扎上两条小辫儿管保比好多女孩都好看。”桂花姑笑起来。

尽管巧巧声音不高,张寄还是听见了她说的话,红着脸抗议道:“巧巧姑,别瞎说,人家要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那敢情好。不过我再给你说一遍,不要叫我姑,姑啊姑啊的叫,都被你叫老了。”

张寄逗了她一句:“那我该叫你小巧巧,还是叫你巧巧妹妹?”

巧巧笑着上来拍了张寄一巴掌:“多实诚的孩子,咋也变二皮脸了?不准叫我姑,也不准叫我小巧巧、巧巧妹,就叫我巧巧。”

“好,好。我记住了,遵命。以后我就这样叫:巧巧一一,巧一一巧一一”

张寄故意扯长声音叫,巧巧“唉,唉”地应着,张寄不停地叫,巧巧发现他是故意逗她的,追上来一把揪住了张寄的耳朵,嘴巴伸到他耳根大声地回道:“唉一一”双手抓着张寄的两只耳朵揉了一把:“小皮猴,听见了吧?”张寄突然觉得和郭巧巧在一起既温暖又愉快,心想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姐姐就好了。

黑猴问桂花姑:“姐,你们做啥去了?”

巧巧抢先回答:“俺们绣红旗去了。明儿个咱村大队人马要往塔山工地上送废铁。”

“桂花,巧巧,你们快看。”原来是李义,她大概也是绣旗子去了,这时急火火地从桂花她们后边不远处走过来,走到这群孩子跟前,又大声嚷嚷道:“桂花、巧巧快看,多好的景致啊。”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几棵大槐树下面栓着歇晌的几头牛和几匹驴。一匹大叫驴挣脱了缰绳正奋勇地伸着前腿往一匹个子挺高大的草驴身上骑,草驴不情愿地来回调着屁股,只是它被系在树身上的缰绳牵绊着,只能绕着树干转圈圈。

大叫驴不屈不挠地,任凭草驴的屁股左调右调,它的两只前腿始终牢牢搭在草驴的腰胯上。终于,草驴大概是体力不支,抑或是情有所感,停止了反抗,稳稳地站住不动了。大叫驴趁此机会将身体更向前湊了湊,伸出二三尺长的硬棍子般的生殖器直直地插入了草驴的体内,象是演奏胜利凯歌似地打着响鼻。

看到这场景,桂花和巧巧都红了脸,低着头快步往前走了。

“哈哈哈,俺家的叫驴真棒啊!真来劲!”李义忘形地拍着手大声叫好。

“我记得这个叫驴是黑营长家的,这个草驴才是你……家的。”黑猴轻蔑地看着李义说。

“胡说。这个叫驴才是我家的,这个草驴原先是巧巧家的。”

“不对。这个草驴才是你……”

张寄没搭言,这一会儿李义做为永奇叔的妻子在他心目中留下的美好形象轰然崩塌了。他打量了一番李义,觉得她端正的五官、灵动的眼晴、袅娜的身材里处处都充满了淫邪。他感到奇怪,原本纯洁、清爽、率真、出水荷花样的一个人和黑付廷搞到一起后咋就这么快变得淫荡骚浪龌龊不堪了呢?

晚饭后三个孩子又聚到了一起商议他们白天谋划的事情。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担心:歪嘴和尚今晚会不会到李义家来?几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只有采取最笨的也是最靠得住的办法:蹲守。他们三个摘了些麻叶铺在杨家院墙外的灌木丛里,坐下来通过院墙豁口密切注视着杨家院子里的动静。

灌木丛中蚊虫嗡嗡飞,叮得他们不得安生,赶跑了额头上的蚊子,肩膀上又落下几只,应接不暇。张寄说那边有棵小梧桐树,采些梧桐花和叶子能赶蚊子,只是梧桐树有点高,不好够。铁蛋说,我去。铁蛋跑过去噌噌噌爬上了树,小梧桐树树干只比他的小腿粗一点点,铁蛋爬到离地丈把高的枝杈上,树干颤颤悠悠地晃动不停。铁蛋一点也不害怕,一手抓住树枝一手刷刷刷折下十几枝梧桐花和十几片叶子扔下来,然后两只手抱着树干跐溜溜滑到地上,将落在地下的梧桐树花和叶子捡起来。

张寄赞扬说:“倒该叫你猴子。爬树比猴子还利索。”

他们把散发着芳香的梧桐叶子和花枝分散开挂到周围的灌木枝杈上,每人留下一片叶子当扇子用。蚊子真的来得少了。

黑猴忽然压低声音说:“那龟孙来了。”

张寄和铁蛋急俯下身朝杨家院子里看,果然是歪嘴和尚,只见李义迎出来,歪嘴和尚抱着她亲了一个嘴。李义问:“栓上门了吗?”黑付廷抱着她不撒手,说:“宝贝儿,放心吧,栓结实了。”

歪嘴和尚递给李义一包东西。李义问是什么,黑付廷说,今儿个食堂宰了头驴,我叫他们加佐料卤了,挑最好的里脊肉给你拿来几大块,保证叫你吃了就忘了姓啥了。

李义接过来,又亲了一个嘴,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进了屋。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骂道:“真不要脸。”

于是他们三个也紧急行动起来。张寄说:“黑猴你在这儿监视,我和铁蛋去南河滩拿竹签子。”

黑猴答应说:“中。”张寄和铁蛋正要走,黑猴又提议说:“咱们干脆把石头也叫来吧,让他带上他家的大黑狗。”

张寄想了想,说:“中。铁蛋俺俩先拿回竹签子顺便叫石头一块过来。”

张寄和铁蛋从南河滩取回竹签子和斧头,走进村子后兵分两路,张寄先回杨家,让铁蛋去叫石头。张寄拿了竹签子和斧头回到杨家院子外边,招呼黑猴一声,黑猴凑过去,接过东西。张寄问,那龟孙没走吧?黑猴说,没有。两个正搞得热火吧,你看灯都灭了。张寄说,那咱快动手。二人将竹签子插在正对着院墙豁口处,张寄说,不能插得太密,也不能插得太稀。插好了,黑猴又去公厕舀来几大勺大粪汤浇在院墙豁口上和竹签子周围。

铁蛋和石头也来到了,石头家的大黑狗紧紧跟着一块走过来。这只狗比张寄家的小黄大多了,看上去非常凶猛。四个人埋伏在灌木丛中,石头手捋着大黑狗的脖胫,不让它出声。

黑猴问:“现在要不要把她家大门鼻栓上绳子?”

张寄说:“找根粗细合适的竹子插到门鼻里就管事。”说罢捡了一根竹签绕到大门口从外边把大门闩上了。

铁蛋有点发困,说:“要不咱先回家吧?”

张寄说:“你不想亲眼看看歪嘴和尚的狼狈样子,给你的金毛报仇?咱现在走了石头的大黑狗也就白来了。再等等。歪嘴和尚总要走的,明天不是还要往炼铁工地送原料的吗,他不会和李义一直睡到大天光吧?”

夜越来越黑了,原野上各种草虫鸣叫的声音此起彼伏。蚊子虽然不多了,可是许多叫不上名的小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弄得他们身上痒得难受。铁蛋又着急着要回家睡觉。黑猴一定想看看歪嘴和尚被竹签子戳穿的狼狈样,石头也想让自己的大黑狗显显威力。铁蛋说,浑身痒痒,实在忍不住了。张寄拍拍铁蛋的背,鼓励说,想想烈士邱少云,咱比他好受多了。再等一会儿,要是他还不出来咱就想法把他惊动起来。

几个人又耐住性子埋伏下来。石头和铁蛋打起了瞌睡,黑猴和张寄却是瞪大眼晴目不斜视地盯着杨家院子。过了没多久,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歪嘴和尚斜着身子钻出来,回头说:“你睡吧。”李义娇嘀嘀的浪里浪气地说:“你不搂着我睡不踏实。”黑付廷把歪嘴伸过去又隔着门框亲了李义一口,这才朝大门走去。李义也从屋里走出来,跟在黑付廷身后。歪嘴和尚问:“你咋也出来了?”“我不得闩着大门啊?”二人说着已经走到大门口,黑歪嘴伸手拔去门闩开门,拽了一下没拽开,说道:“这门轴该膏点油了。”又伸手拽门,只听“呵嚓”一声响,是张寄他们插在外面门鼻里的竹子断裂的声音。

张寄说:“不好,他要从大门出去。快,咱们上大门口去。石头,你声音亮,快大声喊永奇叔。”“永奇叔不是在工地上吗?喊他管啥用?”“有用,快喊。”倒是黑猴机灵,明白了张寄的意思,大声喊道:“永奇哥,你咋这时候回来了?”边喊边跑到大门口。张寄模仿杨永奇的声音回答:“我听说我家篱笆墙破了进了野狼了,我专门回来打狼的。”张寄让石头和铁蛋带着大黑狗返回院墙豁口旁边去,嘱咐他们,歪嘴和尚从墙里边一跳出来就把狗放出去。这边黑猴还大声地喊着永奇哥问东问西的。

院子里可吓坏了黑付廷和李义,听见外边的说话声二人急忙退回了院子正中。李义慌乱地指着院墙豁口处让黑付廷快点钻出去,自己则急急忙忙走回屋里拾掇房间,担心被丈夫看出破绽。

黑付廷奋身一跃窜出院墙豁口,重重地落下去,几枝锋利的竹签子刺破了他的腿肚子和两瓣大屁股,裤子上、手上、衣袖上沾了一层厚厚实实的大粪。他疼得“唉哟唉哟”的叫着,又不敢放大声。石头和铁蛋这时把大黑狗放了出去,大黑狗箭一般窜过去,一口咬住了黑付廷的一只胳膊。黑付廷大声惨叫,竭力挣扎。石头怕黑狗下嘴太狠咬死了歪嘴和尚,轻轻忽哨一声,大黑狗松开了大口。黑付廷趁机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走了。石头又嗖了一声狗,大黑狗狂叫着向前追去,黑付廷忍着疼痛拼了命的跑。石头和铁蛋捂住嘴笑弯了腰。

黑猴和张寄从大门走进院子,张寄仍然学着杨永奇的声音大骂李义:“李义,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娘儿们,败坏我杨家门风,老子不在家你就偷人养汉。看我不打死你!”一边骂着一边踹门。房门被李义从里边闩死了,张寄也只是装样子踹,黑猴在一旁假装劝解:“永奇哥,生这么大气干啥呢,你原谅嫂子一回吧。”“原谅她?我不使劲教训教训她,不知道她还会给我戴多少绿帽子哩。”“好了,好了,永奇哥,嫂子也是个好人呢,她是上了坏人当了。走吧,上我家坐会儿去,消消气。”张寄又踢了两下门槛,吼道:“李义,你给老子听好啰,老子今儿个先放你一马。明儿你趁早滚回你娘家去!”两人说着离开了楊家大门口,临了张寄还特意把院门踢得哐咚响。

四个人会合到一起,讲起歪嘴和尚的狼狈样,大笑不止,解恨地说:“今儿个总算出口恶气!”

夜很深了,禽鸟早已归巢,万籁俱寂。桂花树不知不觉间开了花,幽幽的香气弥漫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尤其馥郁浓烈,张寄做了个深呼吸:“真香啊!”头顶上,深邃的天空里明亮的星光闪闪烁烁,空气清冽芬芳,微风轻拂,吹在身上十分爽快。孩子们觉得这是今年里他们度过的最美好的夜晚。

这时候,突然从村子西头又传来王五先那凄凉的声音: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王五先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时不时地会发一会儿疯,扯着沙哑的嗓门吼唱一些古怪的文辞,人们听不懂,大队干部们也不明白他念叨的是些啥东西,只当是他这个书呆子在发魔症,也没有心思再来管他了。

四个孩子正在兴头上,王五先凄厉的声音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好心情,各自高高兴兴回了家。

24、我们走在大路上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人们大都还在酣睡,杨永奇的媳妇李义就出了家门。她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包袱,头戴一顶竹篾片编的大凉帽神色慌张小跑溜丢出了村,往娘家而去。

快到吃早饭的时候张寄还没有睡醒,妈妈正在忙着给张朔张民穿衣服,扯着嗓子叫张寄:“快起来带着张琴一块到食堂打饭去。”张寄眯眯糊糊地嗯嗯两声又睡着了。张琴跑来推他,说:“哥,快起床。”张寄翻了个身眼晴都没睁开继续呼呼大睡。张琴心慌地对妈妈说:“妈,我哥是生病了吧?咋叫都叫不醒。”妈妈说:“他会有啥病?肯定是和那几个小野鬼疯玩累了,睡得又晚,叫瞌睡虫糊住眼晴了。”

张朔张民穿好了衣服也跑过来和张琴一起,这个掐张寄一把,那个把手伸进他夹肢窝里格吱他,拿小草棍伸他鼻孔里挠痒痒……几个人终于把他弄醒了。张寄坐起来揉着眼晴,张琴催促说:“哥,快去打饭,俺都饿了。”妈妈擦干净两个瓦盆交给张寄张琴每人一个,叮嘱道:“张寄端汤,张琴端窝窝头。小心走路,别被砖头瓦块绊摔了跤。”

张寄张琴拿着盆子往公共食堂走,路上碰见桂花姑也去食堂打饭。桂花问张寄:“夜儿黑你和黑猴上哪儿玩去了?后半夜了才回家?黑猴这会儿还睡的跟个死狗样,叫都叫不醒。”张寄凑到桂花姑耳朵边,轻声说:“昨儿夜里俺们把歪嘴和尚狠狠整治了一顿,保管他得老实一阵。”

桂花姑问:“是不是黑猴给你说啥了?”

张寄看见桂花姑两腮突然泛了红,忙说:“黑猴没给我说啥。就是我俩发现歪嘴和尚夜里到李义家睡觉,欺负永奇叔,俺们气不忿,给永奇叔出口气。”

“你们做得好。可也得防着那死龟孙,他可是心狠手毒,一不小心就会吃他的亏。”

张寄点点头:“姑你放心,俺们做得妙着哩,叫那龟孙有苦说不出。”

桂花还是不放心:“你们千万不要小瞧了他,要处处谨慎,小心没大差。再有,要是黑猴给你说了我的啥话,你可千万别信,他是个大嘴巴,说话好夸大其辞。”

“嗯。我记住了。姑,我可想马老师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啥样了?”

桂花姑叹了口气,“还能啥样啊?打成右派了,肯定是被强迫劳动改造呗,老师也当不成了吧。”

张寄不由黯然神伤,成功惩治黑歪嘴给他带来的快乐瞬间一扫而光。

兄妹俩把饭打回家,全家人正吃着,歪嘴和尚的老爹黑林生进了张家院子。“弘俊大哥在家吗?”黑林生一进大门就叫喊。

张寄的爷爷五更里就被邻村人请去看病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张寄妈妈站起身,问:“是林生叔啊,有事呀?”

“弘俊大哥没搁家呀?”

“我爹大五更里就叫大韩庄的人接走了。”

“噢,真不巧。”

“林生叔,是家里谁生病了吗?”

“嗐!是你大兄弟。夜儿黑从公社开会回来,天太黑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倒在一丛树茬子上,屁股蛋子上叫扎个窟窿,到这会儿还流血哩。”

“哎呀,那可得赶紧治啊。你看我爹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要不这就叫张寄上大韩庄叫他去?”

“那恐怕不大好。你爹给人家看病不能看半截就走吧?”

“再不然叫张寄替你跑个腿到刘秀店街上诊所里请个先生过来?”

“不用了。叫黑三去过刘秀店街上了,那里的医生也都出去了。要不先在你爹这儿找两张膏药给他贴上止止痛,等张寄的爷爷回来了请他过去看看。”

“大叔,膏药不能乱贴的。不一样的病症贴的膏药也不一样啊。我爹熬制了好几种药膏哩,我也弄不明白都是治啥病的,万一贴错了可了不得!”

黑林生冲着张寄笑了笑,说:“张寄,听说你跟着你爷爷学会了不少药方哩,你知道你爷爷熬的哪种膏药能止疼吧?”

“我知道。不过黑爷爷你得明白,屁股蛋子上叫树茬子扎了窟窿,得先清理清理,要不然窟窿眼儿里藏了脏东西不清洗干净,上边再捂上膏药,里边会化脓的,说不定一个屁股蛋子都会烂掉。”

“哟,恁厉害?嗯,说的也在理。看来只有等你爷爷回来了。他二嫂,我这就先回去了。”

“林生叔你走好。我爹一回来我就叫他过去。”

大队早两天就定好今天全村出动要往塔山送废铁,因为炼铁工地上早就原料不足了。原本安排的是黑付廷带队前去,可是黑付廷突然卧床不起了,郭财峰就指派王齉鼻带队。刚吃罢早饭,王齉鼻就敲响了上工的钟声,说是钟,其实就是一只牛车上的铁轮子,吊在了大桂花树一根平伸出来的树枝上。全村男女老幼都被钟声召集到了大桂花树下,除了几个黑付廷最得力的基干民兵外,其他的青壮年劳力早就被派到工地上了,所以这会儿聚集在这儿的大都是些老人和孩子。

王齉鼻给各生产小队分配了任务,每人带一根扁担,两只箩筐。箩筐里装的都是从村民家中搜罗来的各种铁器,为了便于装运,铁锅都被摔成了碎片。上至六十岁的老人,下至十来岁的娃娃全都加入了今天这个运输队。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最前边一面红旗引路,一字长蛇阵的队伍摆了半里长。壮实些的劳力走在前头,象张寄黑猴他们这般大的孩子们走在队尾。桂花姑和郭巧巧也都来了。孩子们都很兴奋,他们还没有到全县人一起干活的工地上去过。今天的活动对他们来说是件很新鲜的事情,所以每个人情绪都很高涨。

虽然黑付廷指挥民兵们把全村家家户户的铁器收了个罄尽,但是村民家里除了日常用具和干活的农具本来就没有多余的铁制品,因此每个人的箩筐里装的东西都不多。轮到给他们这些小孩子装担子的时候铁器已经基本没有了,他们的箩筐里装的是些把桌椅板凳劈碎的木柴,分量不重,走起来也很轻松。

队伍出了村子,走上了大路,王齉鼻对桂花说:“桂花,领着大家唱个歌,壮壮咱们大队的威风。”桂花就起了个头:“社会主义好一一,预备,唱!”于是,孩子们象在学校里一样齐声高唱起来。唱完了《社会主义好》,又接着唱《我们走在大路上》: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六亿人民奋发图强,

勤恳建设锦绣河山,誓把祖国变成天堂。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我们的歌声传四方,

革命风暴席卷全球,牛鬼蛇神一片惊慌。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

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无限幸福无上荣光。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大家觉得这首《我们走在大路上》特别带劲,又十分符合今天的境况,所以唱的很用心,很雄壮,都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力量。

今天天气也很好,天高云淡,风爽气清,人们心情好走得就快,从桂园村到塔山工地二十里路,小晌午时分就走到了。塔山虽名曰为山,其实只不过是个贫瘠荒凉的黄土岗。由于土质不好,料礓遍地,原本空旷辽阔的岗坡子上只稀稀拉拉地长着些灌木丛,连野草也不茂盛,干干巴巴萎靡不振。如今摆下了大炼钢铁的战场,十几万青壮民工集中在这里,用芦苇和高粱杆子搭起的工棚一望无际,上千座土高炉片片相连,火焰喷吐,烟雾缭绕,星罗棋布的高音喇叭轮番播送着各公社和县里各机关的战报,民工们的口号声、各单位相互的挑战声,拉歌声此起彼伏。这波澜壮阔的宏大场面把孩子们都震住了,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壮观景象。

张寄感叹道:“现在我才真正理解热火朝天、轰轰烈烈的含义。”

巧巧由衷地说:“好学生就是不一样,你看张寄脑瓜里装的词儿真是多,张嘴就是一串。”

桂花姑对巧巧说:“你要是把张寄看过的课外书都读一遍,你脑袋瓜里也会装满词儿。”

巧巧问道:“张寄,你都看了些啥书?让我也看看中不中?”

张寄说:“我爷爷收集的书,乱七八糟的哪方面的都有。你有兴趣就去挑着看。”

巧巧高兴地说:“那好,说定了,回去我就上你家去拿书。”

“中。随时恭候。”

“呵,还‘恭’候!”巧巧娇嗔地斜了张寄一眼,顺手轻轻拍了他脑袋一下。

25、原来“钢”是这样练出来的

黄土岗高处,靠近高炉群正中的地方有很大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听说那就是炼出来的钢。孩子们在村里只见过铁锅铁铲铁锨锄头一类的铁器,从没看见过大块的原始状态的铁块钢锭,更没见过这样庞大数量的宝贝聚在一起,大家齐大乎地跑过去看。跑到跟前,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粗粗糙糙的东西,颜色也不一致,有的深灰,有的灰白,表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洞,看上去一点也不美观。

孩子们大失所望,难道这就是集中了全县的青壮劳力日夜苦干两个多月取得的“辉煌战绩”?难道这就是用从全县百姓家里搜罗来的金贵铁器炼出来的钢?难道用这些粗糙难看的石块一样的东西就能造出飞机大炮火车轮船?

王齉鼻跑过来叫孩子们继续赶路。这里距刘秀店公社的高炉还有一里多路,他们得把担子挑到那里去。

张寄正急着去看看爹爹,就招呼着大家快点走。刘秀店公社共建了十三座高炉,每个大队一座。他们找到自己大队的炉子,把碎铁块倒到原料堆上。张寄跑到炉子前,看见爹爹张政文伯父张政良正在往炉子里加木柴,永奇叔在拉一个很大的风箱往炉子里吹风,随着永奇叔一拉一推,炉子里的火苗往上一窜一窜的。

张寄感觉这和铁匠炉子差不多,只不过是规模大点罢了。过了一会儿,炉子里的木柴都燃成了赤白色,温度高起来了,政良大伯喊了声“加料”,另外有几个人站在用土堆起来的阶梯上将碎铁块传递上去,一直传给站在炉顶上的那个人。他接过箩筐,把碎铁从炉顶口倒下去,每倒下去一箩筐,炉子顶便冒出一股很大的浓烟,浓烟闪烁着火星,还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浓烟扑到人身上,站在炉子上下周围的人一个个灰头土脸,分辨不出本来面目。

停止加料后,永奇叔更用力地拉风箱,速度比加料前快了一倍,拉了一阵,永奇叔便汗流浃背,头上的汗水泉源一样流下来,把脸上厚厚的尘灰冲得一道一道的,他本来很英俊的脸庞变成了一块洪水淹过后的淤泥地。有人将永奇叔替换下来,他赶紧到旁边的水桶边撩起水搓了一把脸。黑猴悄悄问张寄:“要不要把歪嘴和尚的事情告诉永奇哥?”张寄摇摇头,“还是不告诉他的好。受了一番闹腾,说不定李义会回心转意,断了和黑付廷往来。你看永奇叔多英俊啊,歪嘴和尚那丑八怪样给永奇叔提鞋也不够格。”

一连换了五六个人拉风箱,政良大伯通过一个瞭望孔观察了一下炉子里边,喊道:“出钢了!”有两个人跑到炉子侧面,炉膛那边有个阀门,阀门下边是个砖砌的水槽样的东西,水槽的尽头通向一个小猪形状的池子。只见那二人打开阀门,火红的铁水顺着槽子流下来,注入小池子里。小池子注满了,炉膛里的铁水也正好流尽。

又过了一阵,小池子里的铁水渐渐凝固变暗,有人往上浇了几桶冷水,蒸腾起大团的水蒸汽云雾般笼罩住了周围的一切。等雾汽散去,人们用锨镢掘出来小池子里的铁块,果真很象个小猪,很憨厚的样子,怪可爱的。巧巧很欢喜地伸手去摸小猪耳朵,张寄爹急忙拉住了她:“这比滚开水还热哩,挨着就会烫个大燎泡。”巧巧吐了吐舌头,左手捏着刚才伸出去的右手按了按,好象真被烫着了似的。

张寄蹲下来仔细琢磨这个猪形铁疙瘩,只见它的表面并不光滑细腻,同他们在大铁堆前看到的一样,有许多小洞洞。他抬头问大伯父:“这就是钢啊?”张政良低声说:“这哪会是钢啊,不就是碎铁化成水浇成大铁块吗。这连纯铁都不是了,铁水里夹了好多柴灰砂子。”“那费恁大劲儿炼出来的这东西有啥用处呀?”“啥用处都没有。”“那这么多人不是白忙活了?”“老百姓不是啥时候都得听当官的吆喝吗?上边叫这样干,大家就都这样干,咱们也得这样干。谁敢不干呢?就连你四爷还是公社书记哩,不也得乖乖地听上级的命令不是。”

太阳升到了天空正中,到了吃午饭时间。工地食堂里并没有准备运输队的饭食,许多人撂下挑来的东西早已返回了,只有这群孩子们为了看新鲜在这儿耽搁得久。王齉鼻和工地负责人协商,让工地食堂匀出了一筐高粱面夹杂少量白面揉成的狐狸头颜色的馍馍,给孩子们每人发了一个。工地上干活的人每人两个馍馍外加一碗面条汤。张政文打来了饭,让张寄就着面条汤吃馍馍,张寄不喝,他要和小伙伴们一起回家。张政文又要把自己的馍馍给他一个,他也不要,说,爹你在这儿干这样重的活得吃饱肚子哩,我一会儿就到家了。

张寄和小伙伴们挑着空担子往回走,边走边啃着手中的馍馍。馍馍不大,几口就吃完了。大家都有点口渴,走到一条小河边,河水很清沏,每人都蹲在河边掬了水来喝,河水清凉甘甜,人人喝了一个饱。

过了小河,岸上有一大片花生田,花生棵子的枝蔓长得很茂密。黑猴问:“你们想不想吃花生?”

巧巧问道:“哪儿有花生?”

黑猴指指滿地的花生秧子:“这就是。”

“花生在哪儿呢?”

“花生在地下呀。”黑猴说着照着一株花生秧子的根部使劲跺了两脚,沙质土壤立马松散了,黑猴双手握着花生秧根部,没用多大劲儿就把一株花生完整地拔了出来,花生根须上长满了密密的花生果,要有好几十颗,花生果已经很饱满了,到了收成的季节了。

桂花姑批评黑猴说:“你咋能私自拔人家的花生呢?”

黑猴嘻嘻笑着说:“现在共产主义了,哪里的庄稼不都是国家的吗?咱的人不也是国家的吗?国家的人吃国家的花生又有啥不对哩?”

“胡搅蛮缠。”

张寄思索着这两姐弟的话一时有点分不清是和非了,按常理桂花姑是正确的,可按眼下的情景黑猴说的似乎也没错,农民不是没有一点私有财产了吗,所有的田地、房舍、家俱、农具、家畜家禽、甚至自个儿的身体都被干部们说成是公家所有了,农民没有一点自主权了。

黑猴把花生棵子送到大伙面前,让大家自己动手摘下花生果。伙伴们剝开新鲜的花生果,放到嘴里咀嚼,脆脆的甜甜的又透着一股清香。

26、丰硕的秋天

“我还是头一回吃这样的鲜花生哩,真好吃。”巧巧第一个欢呼起来。石头和铁蛋也连连说好吃,不由分说,他俩每人都拔下一棵,自顾吃起来。

巧巧见张寄站着不动,问:“你咋不动手?咳,顾虑啥哩,黑猴说得对,不吃白不吃。快动手拔吧。”

张寄心思被她说活动了,先拔下一棵递给巧巧,又拔下一棵放到了自己的箩筐里。黑猴、石头和铁蛋每人拔了两三棵还不收手,桂花制止道:“中了,中了。拔一两棵尝尝鲜就行了,还想把整块地的花生都搬走啊?”

几个人这才住了手,继续赶路。上午来的时候挑着担子走得急,没有功夫仔细看看路两旁的景色。现在挑着空担子身上轻松了心情也放松了,大家一边吃着新鲜的花生,一边左顾右盼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很是悠闲。

兴许是老天可怜这些为了填饱肚子成年累月累死累活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今年从春到夏风调雨顺,各色各样的秋庄稼长势都很好。路两旁的庄稼地里一派丰收景象:高粱长得一丈多高,秆壮穗大,微风吹拂下,硕大的红高粱穗轻轻晃动,象一面面的红旗招展。玉米也长得有一人高,密密实实的,每棵植株上都结着两个牛角样的大棒子,穗头上的红缨子颜色鲜艳,好象在向人们炫耀自己饱满的果实。狗尾巴一般粗的谷穗子谦逊地低着头,不很粗壮的秸秆好似不堪谷穗的沉重,一棵棵如同八十岁的老人一样伸不直腰。一株株棉花都长得象小树一样,枝条上结满了一串串的棉桃,许多棉桃已经绽放,雪白的棉絮映着阳光亮闪闪的,赛似春天里的玉兰花……

“你们看呀,地上落下这么多棉花。”巧巧惊讶地指着一片棉花地说。孩子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地上落着一层棉花朵。

“这么多开了的棉桃没人摘,这么多落在地上的棉花没人捡,一下雨还不都沤烂了?”

“男女老少都被派去炼钢铁修水利了,哪还有人顾得上摘棉花收庄稼啊。”桂花姑忽然象个大人般的叹了口气。

男孩子们不在意桂花和巧巧关心的问题。他们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追逐奔跑,喊叫嬉闹,挥洒着他们身上逐渐增多的青春活力。

突然,石头大叫起来:“快看呀,好长一串汽车。”

前边不远处就是许南公路,有一辆卡车正在行驶,卡车后边加挂了一长串车厢。

大家伸着指头数起来:“一节,两节,三节,四节……哟!不得了了,足足挂了十五节车厢。”

汽车行驶在一个漫上坡道上,走得很慢,车头“突突突”地吼叫,尾部向外喷吐着黑烟。

“火车就是这样一长串吧?”石头问大家。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村里的孩子们都没有出过远门,谁也没有看见过火车是个什么样子,有的孩子连汽车也是今天第一次才看到。有几个孩子曾经跟着大人去过一两遭县城,看到过汽车,这会儿他们俨然成了权威人士。

一个孩子说:“我进过两回县城,看到的汽车顶多只带两个车斗,没见过带这么多的。”

“现在不是大跃进嘛,人得跃进,地得跃进,汽车不也得跃进?”黑猴看问题很能触类旁通,张寄很佩服他这一点。

孩子们说笑着,打闹着,跑跑跳跳地回到村里,天已经黑了下来。这一天他们长了许多见识,过得很愉快。

张寄回到家,妈妈和弟弟妹妹们都已经吃过饭。妈妈对他说:“看这一大天,脸都晒黑了。快去吃饭吧,面条汤在瓦盆里盖着哩。”张琴问:“哥,你到工地上见着咱爹了吗?”“见着了。”妈妈问:“你爹身体还好吗?没有磕着碰着吧?”“爹还好,就是他们干那活太脏了,不少吃灰土。我爷爷还没回来吗?”“你爷爷半后晌回来的,这晚儿在黑付廷家给他瞧伤呢。”张寄喝完面条汤,拿出箩筐里的花生。张琴张硕张民看见了一齐欢呼起来:“哥,你从哪儿弄的花生呀?”桂园村的土壤是粘性的,不适合花生生长,所以花生在这儿是个稀罕物,张寄只拔了一棵,一路上也没舍得吃几粒,就是为了当礼物送给弟弟妹妹们。

妈妈说:“你出去一天跑了大老远的路,早点洗洗睡觉吧。”张寄也确实觉得有点困了,但是他还想等爷爷回来打探一下歪嘴和尚的消息,就说:“不累,我到爷爷屋里看会儿书再睡。”

张寄到东屋点亮煤油灯,打开书橱,他要为巧巧找两本书。推荐她看什么书呢?《水浒传》、《三国演义》恐怕她不感兴趣,《西游记》就更不用说,女孩子们一般都不喜欢。《聊斋志异》会把她吓哭的。他翻了一阵,最后选中了一本《千家诗》和一本《儿女英雄传》。张寄把这两本书单另放着,自己拿了一本《隋唐史话》翻看,看了一会儿,瞌睡虫大军一齐奔袭过来,还没等到爷爷回家,他便歪倒在爷爷的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日头三竿高了。早饭是妈妈带着张琴一起打回来的,妈妈过来叫他起来吃饭,爷爷说他累了,让他睡个够吧。于是大家就先吃了,妈妈带着张琴张硕张民去了队里的托幼所。自从麦收过后,为了腾出更多人手修大坝,队里办起了托幼所,张寄妈妈和几个妇女一起被派去当了保育员,她每天就把张琴姐弟仨带到托幼所里。

张寄爬起来才发觉自己睡在爷爷的床上,他揉揉惺忪的眼晴,问:“爷爷你睡哪儿了?”

“我就睡在床这边啊,这么宽个床足够咱爷孙俩睡的。快吃饭吧。”

张寄啃着窝窝头对爷爷说:“昨儿你去大韩庄出诊时候黑林生来了。说是请你去给黑付廷瞧伤。”

“半后晌我从大韩庄回来就去老黑家了。”

“他伤重吗?”

“屁股蛋子上扎了好几个窟窿,胳膊上也有。他说是从公社回来走夜路摔倒在树茬子上了,我看不大象。”

“摔那样厉害呀。”

“没有个十天半月他下不了床。”

爷爷说,“趁今儿个天好,我去南山采几样药。”

张寄一听来了兴致:“爷爷,我也跟你一块去采药吧?”

爷爷吩咐说:“你昨儿个都在外跑了一天了,今儿个就在家歇歇,没有活干就看看书。”

爷爷穿扎好爬山的行头,肩背装药草的竹篓子头戴一顶大凉帽出发了。

27、张寄和郭巧巧约定读书比赛

张寄送爷爷到大门外,回到屋子里高兴地蹦了一个高。黑付廷伤得那么重,太解恨了。他要把这个好消息马上告诉黑猴,拔腿就往外走,右脚刚刚迈出大门槛,巧巧迎面走来了。

“张寄,你要出去啊?”

“你来了,快进屋。”

“你刚才准备干啥去?”

“想去找黑猴玩,没啥事。昨儿晚上我帮你找了两本书,一本是故事书《儿女英雄传》,一本是诗歌《千家诗》。听我爷爷说,这《千家诗》是过去的学童都要读的书。”

张寄把巧巧带进东屋,拿出那两本书。问:“你想先看哪一本?”

“我要先看故事书。《儿女英雄传》,一听这名字就叫我喜欢。”

张寄把两本书都递给她。巧巧在床边坐下迫不及待地打开《儿女英雄传》读起来。遇到不认识的字就问张寄。张寄则坐在门口一只小凳子上继续看那本《隋唐史话》。

两个人都很专心,院子里鸦雀无声。许久,巧巧有点累了,揉揉眼睛,活动一下肩膀,说:“书里有些词句,字虽然认识可就是不明白意思。”

张寄问是哪些段落。巧巧把书翻回到前边,指着几行字说,“你看这一段:必是先有了这个心,才有古往今来那无数忠臣烈士的文死谏、武死战,才有大舜的完廪浚井,泰伯、仲雍的逃至荆蛮,才有郊祁弟兄的问答,才有冀缺夫妻的相敬,才有汉光武、严子陵的忘形。大舜我知道,不是老说尧舜禹是古时候的贤明帝王吗?后边的我就不明白了,什么泰伯仲雍,郊祁兄弟,冀缺夫妻,都是些什么人呢?”

张寄笑起来,巧巧拍了他一巴掌,“你是在笑话我吧?啥都不知道,象个傻子。”

张寄搖搖头,“才不是。我为啥要笑话你呢?其实刚开始读的时候我也不明白,后来又找了别的书看,才知道了些意思。”

“他们都是啥时候的人呢?”

“都是古人。泰伯、仲雍是周朝的,离现在差不多有三千年了。这两个人是亲弟兄,他们的父亲是周太王。他俩的小弟弟叫季历,季历很贤能,季历的儿子名叫昌,周太王发现他的这个孙子更是圣明贤德,就想把王位先传给季历然后再由季历传给昌。泰伯、仲雍为了让父亲没有顾虑地传位给他们的小弟季历,两个人就逃到荆蛮地方去了。

荆蛮就是现在的江南。那时候江南不如中原发达。这弟兄两个逃到荆蛮后象当地人一样身上刺满花纹还剪断了头发,这是表示他们不当中原人了,不去竞争那个王位了,好让自己的老子顺顺当当地把王位传给他们的小弟弟。季历后来继位做了王,他死后他的儿子昌继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周文王。荆蛮人认为泰伯很有节义,就追随依附他,尊立他为吴太伯。

吴太伯没有儿子,他死后他的弟弟仲雍继位,就是吴仲雍。传了几代到仲雍的玄孙周章继位,正是周武王战胜了殷纣王夺了天下的时候,武王派人寻找泰伯仲雍的后代,找到了周章,就把周章和周章的弟弟都封成了诸侯。”

巧巧听张寄侃侃而谈,眼中不禁露出崇拜的神情,赞赏道:“你知道的真多。”她爱抚地摸了一下他的头,“你这小脑瓜咋装这么多东西呀!”

张寄有点不好意思,从书橱里拿出一本《史记》:“其实我是从这本书里查到的。”

“后边那几个人又是咋回事?”

“郊祁也是弟兄两个,就是宋郊宋祁,北宋朝仁宗皇帝时候的人。两个人都是大官,哥哥宋郊是宰相,弟弟宋祁是大学士。有一年元宵节夜里,宋郊在书房里读书,宋祁却张灯结彩,和歌姬们一起通宵达旦跳舞唱歌饮酒作乐。第二天宋郊责备弟弟说:昨晚你府上灯火通明,大摆宴席,穷奢极欲,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一年咱弟兄俩在州府学堂里吃咸菜过元宵节的情景。你猜宋祁咋回答的?”

“他是咋说的?”

“你觉得他应该咋说?”

巧巧思忖着说:“我觉得他应该向他哥哥承认错误,人不能忘本嘛。”

“可是宋祁却反问自己的哥哥:当年在州学里吃咸菜拌饭是为了啥?”

“为啥?”

“他的意思当年吃苦读书就是为了今天当官享福呗。”

“他这样的思想可不大好。”

“谁说不是呢。”

“那冀缺又是咋回事?”

“冀缺是春秋时期晋国人,本名卻缺,因为他的父亲被封到冀这个地方,卻缺和妻子一起在冀这个地方边种庄稼边读书,所以又称他冀缺。他和他妻子生活虽然辛苦,却是相敬如宾,非常恩爱,人们都认为他品德好,一个叫臼季的官员把他举荐给了晋文公,他后来就当了晋国的国相。

“汉光武就是东汉的光武皇帝,名叫刘秀。咱们公社叫刘秀店公社,这个刘秀店就和汉光武皇帝有关。我也是才知道。刘秀和严子陵早先是同学,还是好朋友,他俩曾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严子陵睡相不好,睡觉时总不知不觉地把脚伸到刘秀的身上。后来刘秀当了皇帝,就请严子陵出来做官,可是严子陵拒绝了。刘秀多次派人去请他,严子陵干脆隐姓埋名住到富春山里去了。所以后来许多人都称赞严子陵,说他不慕富贵,不图名利。总之,这里说的都是历史上一些道德高尚的人,是后人的榜样。”

“你长大了也会当个象他们那样的人吗?”

“这个是自然。做人当然得向好人看齐,做个让大家都说好的人,做个有道德的人。咱们都该这样吧。”

巧巧点点头,忽然莞尔一笑:“书读多了就是好,我要读好多好多书,一定要追上你。”

“咱们一块读。”

28、终于开学了

过罢中秋节,学校终于开了学。要到一个新的学校去读书了,张寄很兴奋又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原来薛桥小学的学生们心情都和他差不多。吃过早饭,张寄整理好书包,出门来找桂花姑和黑猴,不一会儿,石头和铁蛋也过来了。几个人刚聚齐,巧巧背着个大包袱也跑了来,离老远就喊:“桂花姐,张寄,我带你们去学校。”走近了,桂花问她背这么大个包袱干啥,巧巧说,我要住我姐家,我盖惯了自己的被子,我妈给拆洗干净了,今儿个背过去。

刘秀店在桂园村东边,相隔五里远,有一条能走牛车的土路相通。全村的孩子们都要上一个学校了,上学的队伍相当庞大,大大小小几十个小学生三个一团五个一簇地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走着,热闹又开心。

离村二里远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坟地,名叫杜家坟,据说杜家是个很大的家族,曾经出过几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人。因此,杜家的坟地修整得很气派,高大的墓碑雕刻精美,碑楼盖得坚固整齐,十几亩大的地方被茂盛浓密的森森翠柏笼罩着,气势不凡。

在桂园村南河滩的柳树被伐完之后黑付廷曾经领着人来砍伐杜家坟的大柏树,还放倒了几座大墓碑准备拉到桂园村西小河上游去架桥。因为建起了水坝,原先的石桥被淹没了,给村民的出行造成了很大困难,村西还有大片土地,耕种、施肥、收庄稼都很不便,走水坝上过去要绕老远的路。

可是他发起的这场洗劫杜家坟的行动刚开始就被叫停,据说是杜家族人中现今有一个就在宛州专署工作,还有相当大的权力,听说自家的祖坟被人掘了十分恼火,一个电话打到县里,县里立马派人来制止了,县委书记还在电话里把张弘信责备一通。张弘信一头雾水,他正为石漫滩水库和大炼钢铁忙得脚打后脑勺,对杜家坟发生的事情丝毫不知情。

桂园村通往刘秀店的大路就从杜家坟旁边经过。走近杜家坟地时,巧巧悄悄对桂花说:“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啥?”

“咱庄上西北角上住的人都传遍了,说是我嫂子她哥大前儿黑搁杜家坟遇到鬼了。”

“真的?”

“听说是黑付廷夜里从公社回来走到杜家坟眼前一片黑,看不到咱庄了,也看不见路了,转来转去就转到杜家坟里去了,摔倒在树茬子上,屁股上胳膊上叫戳了好几个血窟窿。”巧巧说到这儿,就叫张寄,“张寄,你爷爷不是到老黑家瞧伤了吗?你没听你爷爷说啥?”

张寄看了黑猴、石头、铁蛋一眼,强忍住笑:“我爷爷说黑付廷的伤挺重的,没有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哟嗨!是吧。姓黑的人都埋怨黑付廷,说他领人伐树掘墓碑得罪了杜家的先人,派了鬼魂教训他的。他们担心别的姓黑的人也会受到牵连,叮嘱自家的小孩千万别靠近杜家坟。”

“真有鬼啊?我不信。”石头忍不住说。张寄看他还要说下去,怕他说漏了嘴,急忙打岔道:“石头你瞎说啥,说不定真有鬼呢。”

巧巧问:“张寄你也相信有鬼啊?”

“听庄上老人们说过鬼打墙,兴许有吧。”

张寄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转移话题道:“巧巧,你累了吧?我替你背一会儿包袱。”巧巧是有点累了,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子。巧巧把包袱递给张寄,还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真有眼力见儿。”

很快到了学校里,一进学校大门,不远处一堵墙上就是通告栏,许多学生站在那里看,他们几个也走过去,原来是教务处贴出的各个班级的班主任老师和学生名单。比起薛桥小学来这个学校大多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全都有,是所名符其实的完全小学。每个年级都有两个班,总共是十二个班,三百多名学生,全校教职工也有三十多名。张寄在名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被编在四年级乙班,班主任老师名叫杨立民。桂花姑被编在五年级乙班,巧巧是四年级甲班。张寄很快弄明白了学校编班的规律:原先刘秀店学校的学生都编在各个年级的甲班,而从其他小学合并过来的都被编在了乙班。教务处的老师在院子里宣布,各班的学生都到自己班的教室去,听班主任老师的安排。

学校原先是一座有三进院子的寺庙,四年级乙班的教室位于第二进的东廊中间。张寄走进教室,看见课桌凳摆得很整齐,墙上挂的木黑板又黑又亮,教室里已经来了几个学生,张寄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学生们陆续进来,座位上渐渐坐满了。老师来了,首先做了自我介绍。张寄看楊老师年纪和马老师差不多,个头高矮也和马老师不相上下,只是没有马老师魁梧,瓜条脸上皮肤有点黑,眼晴细长不如马老师的明亮却更显慈祥。

杨老师打开手里拿的学生名册说:“我点点名,叫到谁的名字请答应一声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点过了名又到教室外面,按个子高低排好队,安排座位。张寄论年龄是班里最小的身高却不是最矮的,他被排在第三排中间位置,和他同桌的是一个从山王庄学校来的女生,名叫金素清。

接着,杨老师又宣布了几条注意事项:一、因为各村都办起了公共食堂,所以学生们一日三歺也在学校里吃食堂,碗筷自带;二、家离得近的同学晚上可以回家住,离家远的同学可以住在学校,被褥铺席自带。现在就可以放学了,大家回去准备好,明天开始正式上课。

张寄出了教室,听到有人叫他,他抬头看,原来是马老师。张寄紧忙走过去:“马老师,您身体还好吧,同学们都很想您哩。”马老师清瘦了许多,肤色变黑了,眼角的皱纹也很明显了。

“好啊。你看我的身体不是更结实了吗?”马老师笑着说。

“您教几年级?要是教四年级多好。”

“哪个年级我也不能教了。我现在成右派了,只能干些杂活,在开水房里烧开水。”

张寄这才注意到马老师提着一个白铁皮焊的大水壶,壶嘴冒着热气。

马老师说:“杨老师很好,课教得好,也很关心学生。这个学校条件也好些,好好学习吧。”

“我会的。”

马老师走了,他要提着大水壶给各个办公室送开水。

在大门口张寄和黑猴、石头、铁蛋、巧巧、桂花几个人聚齐了。张寄对桂花姑说见到马老师了,他不教课了,在开水房工作。黑猴说:“我看见丁俊德了,他在打扫厕所。”

“看来他的工作还不如马老师。他才是罪有应得。”几个人都仍对丁俊德诬陷马老师的事情愤愤不平。

巧巧问:“你们几个住校不住校?”她眼晴看着张寄。

张寄说:“大家住校我也住校。”

桂花姑说:“住校也没有专门的住室,都是在教室里打地铺,早上起来还得把铺席被褥卷起来,怪麻烦的。咱庄离得不算远,我看不如住家里。”

巧巧希望大家住校,就说:“可是一正式开学村上公共食堂就没有咱们的口粮了,口粮都转到学校里了,一天三顿都只能在学校吃。住家里每天老早就得起来赶到学校吃早饭,在学校吃过晚饭天就黑了还得回家,晴天还好,要是赶上刮风下雨多不方便啊。”

“没关系。我领着他们,不碍事。”桂花姑还是坚持不住校。于是就这样决定了。

29、快乐的学习生活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背着书包带着碗筷来到学校。排队打过饭,同学们大都端到教室里吃,黑猴吆喝着同村的几个聚到一棵大柏树下,那儿有块大石板正好当饭桌。学校食堂的早餐也很简单:白面间杂玉米面的馒头和小米稀粥,菜只有生拌白萝卜丝。孩子们吃得很香,这被誉称为“银裹金”的馒头里虽然金多银少,毕竟有些许白面,而且凉拌萝卜丝里还放了香油,这是他们在村上的公共食堂里很难吃到的。

上课铃声响了,孩子们都进了教室,大家盼着赶快发新书,都有点兴奋。杨老师进了教室,他手里拿的并不是新课本,而是一摞试卷。原来学校里要进行摸底考试,了解一下从别的学校合并过来的学生的水平,成绩太差的会进行蹲班处理。这一天大家都是在考试中度过的,上午考算术,下午考语文。吃过晚饭回家的时候,巧巧也跟来了。桂花问她:“巧巧,你不是住你姐姐家的吗?”巧巧笑起来:“桂花姐,你不知道人家爱热闹嘛。和大家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的怪开心,还能长知识。况且,我那小外甥女整夜哭闹,吵得我睡不好觉。”

张寄问巧巧:“你们甲班考试了吗?”“考试了呀。老师说成绩不好的要蹲班哩。”

“噢,我还以为只有从外校来的学生才考试呢。”

“学校肯定会一碗水端平的,不会有偏有向。”

考试成绩张榜公布了,四年级两个班总共六十五个学生,张寄两张卷子考了一百九十八分,年级第一。他的同桌金素清一百九十六分,年级第二。巧巧总分一百七十八分,年级第十八名。共有三个人从上一年级蹲到四乙班,其中有个叫王怀周,也是桂园村的,原先在槐树岭他姥姥家学校里念书。他十六岁了,比桂花姑年龄还大,在槐树岭学校已经蹲过几次班,这回摸底考试,他两门功课总共只考了八十多分,不及格,所以不能升级,于是就成了张寄的同班同学。

回家的路上,巧巧对张寄说:“四年级的头名状元,谢谢你!”张寄感到奇怪,问道:“为啥要谢我?我也没帮你什么忙啊?”“你帮到我了呀,帮我出了口恶气。”“嗯?这又咋说?”

“我们班有个刘新安,家是刘秀店街上的,学习比较好,差不多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前三名。你看把他得瑟的,好像他就是天下第一了,总是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样儿,整天刺杠我们这些外村的同学。这回你把他打垮了,他只排在全年级第七名,看了成绩榜回到教室垂头丧气不言不语,可不耍威风了。”

“一次考试成绩好坏也说明不了啥,说不定下次考试他又跑到前边去了。”

“张寄你听好,你可不能松劲儿,你是咱桂园村的骄傲,每回考试你都要超过刘新安才行,不能再让他跑到前头去。”

黑猴逗巧巧:“那用得上张寄啊,每次你考的比他高点不就中了?”

“黑猴,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你咋专揭我的短咧?我不是脑瓜笨吗,跟他较了两年劲儿也没有胜过他。气死我了。”

桂花笑着说:“这回摸底考试你得了年级十八名也很不错呀,也是优等生里的数。”

巧巧搖搖头:“优秀算不上。全年级六十五个同学,我才得了十八名,顶多算是个中上等。”

张寄说:“桂花姑说得是。虽说名次是十八名,可总分数和第二名金素清差的也不多。和刘新安相比差的就更少了,你稍微再努把劲儿,下回考试准能超过他。”

“差一分也是差呀。分,分,学生的命根。这话一点也不假。我啥时候能追上去呀!”

“有你这不服输的劲儿,到期中考试一定就能追上了。”

“真的?那你可得帮帮我。張寄,要不这样吧,你看,住校的同学晚上都上自习课,可以温习旧课,也可以预习新课,老师也会去辅导。比咱们不住校的同学多了不少学习时间。要不咱们也住校吧?”

石头和铁蛋马上反对道:“那可不行。俺们四大金刚还要趁晚上的空儿一块玩呢,张寄一住校俺们就玩不成了。”

黑猴也反对:“张寄不上晚自习照样考试第一名,你就别给他出馊主意了。”

巧巧有点着急上火,斥责道:“你们这些三年级的小屁孩啥也不懂,就知道玩。”

黑猴、石头和铁蛋齐声反驳:“俺们可不是小屁孩,俺们懂得的事情比你还多。”

巧巧嘿嘿嘿笑起来:“说大话的吧?你们懂得的事情比我还多?你们读过《千家诗》吗?你们知道安骥和十三妹是谁吗?知道泰伯仲雍、郊祁兄弟、冀缺夫妻是啥时候的人,啥时候的事?别看你仨跟张寄一般大,可你们低了一个年级就只能算是小屁孩。”

石头和铁蛋被她呛得目瞪口呆,接不上话。黑猴一脸坏笑地问:“你懂得恁多,你给我讲讲啥是牤牛啥是犍牛,啥是骡子啥是草驴?小螳螂为啥趴在大螳螂背上,没被公鸡骑过的母鸡下的蛋为啥孵不出小鸡?”

巧巧被他问得满脸通红,上前扬起书包摔打黑猴,笑骂道:“坏小子!再使坏叫你出门磕掉大门牙。”

桂花也喝斥黑猴:“就没个正经。”扭头对巧巧说,“你想上晚自习的想法其实很好,做好功课了还能看点课外书。不过要是都住校,实在不方便。巧巧你说咱这样行不行,从明天开始吃过晚饭就在学校里上一堂晚自习,之后再回家。反正现在天气不冷不热,咱们大家一起走夜路也不害怕啥。”

巧巧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桂花姐,以后你就当咱们的路队长,你说话这些小猴子们保准都乖乖的听。”

从此以后桂园村没有住校的学生都在桂花的带领下上了晚自习,晚自习课结束后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有月亮的时候大家就趁着月光赶路,逢到月黑头天,机灵的黑猴就和石头铁蛋张寄用预先采摘的野蓖麻籽串成串做成火把点着了,几个人分散在队伍里给大家照明。

孩子们边走边说笑着,有时候还会讨论学习上遇到的一些问题。大家兴奋又快乐,几里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甚至到了村口讨论的问题还意犹未尽,还要站在大桂花树下议论一阵。桂树上的花儿开得越发浓烈了,沁人心脾的芳香渗入村庄的角角落落,给这天高气爽的秋夜增添了无穷美妙的韵味,也令这帮心气正高的小学生更加愉悦,更加兴高采烈,他们意气风发地讲着各自对学校生活的感想,交流着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毫不吝啬地对彼此的一点点进步表示着祝贺,由衷地觉得当下的学生生活是无以言说的美好。以至在他们长大后还时常回忆起这些美丽的夜晚,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每个人的音容笑貌。

30、学生们个个当起了小老师

他们安安稳稳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国家汉语拼音方案颁布实行了。向全公社农民推广汉语拼音的重任落在了刘秀店小学高年级师生的头上。之前这些小学生上国语课时使用的都是汉字偏旁注音符号,国家汉语拼音方案则是用二十六个拉丁字母,这对于这些乡村小学的师生来说算得上个地地道道的新事物。

好则并不复杂,几位老师从县教育局举办的速成培训班回来后,学校组织学生集中学习了三天,便都能顺利地读写和应用了。学校把四五六年级的老师和学生们分成了若干小组,每一小组包一个大队。带队到桂园大队去的就是杨立民老师,王桂花、郭巧巧、张寄和王怀周都是这个宣讲小组的成员。

各村原本都办有农民夜校,上级提出的目标是在半年内消除文盲。只是因为兴修水利、大炼钢铁,农民们被呼来吆去的难得安生,夜校自然也就名存实亡。杨老师和几个学生来到桂园村,郭巧巧把大家领到大队部,正好郭财峰在,巧巧给杨老师做了介绍。杨老师就和郭财峰商议怎样教村里人学汉语拼音,郭财峰说,夜校是早就办不下去了,大家伙一天到晚累得臭死,有时候还得响应上级号召挑灯夜战,哪儿有功夫再去读书识字?就是把人都提拎去了,不是说闲话就是打瞌睡,一晚上认不了一个斗大的字。

杨老师听他这样说不免有点沮丧,桂花不忍看着老师做难,就说道,郭大叔,杨老师带着俺们几个回村上给乡亲们教汉语拼音,这也是上级布置的任务,俺们也得完成哩。她说着又给巧巧示了个眼色,巧巧会意,就搖着她爹的胳膊,撒着娇说:“爹,这汉语拼音可是个好东西哩,好学又好写,用不了三天,管保就能让个不认字的人学会写信哩。”

郭财峰不信,喝斥道:“别瞎说,哪有恁容易的事?”巧巧说:“咋是瞎说,要不我先教你几个字试试?”巧巧说着就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铅笔和作业本噌噌噌写下一行字:大躍進萬歳。问她爹道:“爹,这几个字你认识不?”

郭财峰说:“这不是村里大标语上写的大跃进万岁”?

巧巧问,可你会写吗?

“这大标语看得多了,连蒙带猜还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你要是叫我把它一笔一划写出来,那可是太难为你老爹了。”

“你看要是这样写是不是好写点?”巧巧说着就写下一行汉语拼音:da yue jin wan sui。

郭财峰拿过巧巧的作业本颠来倒去的看了几遍,扔在桌子上,说道:“这字曲里拐弯的,蜍蝡(蚯蚓)爬一样,不是更难写更不好认吗?”

杨老师说:“郭书记,汉语拼音主要是用来给汉字注音的。你想咱们国家的字那么多,成千上万的,光常用的也有好几千个。不要说夜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见天夜里都上课,一年也识不全几个字。这个汉语拼音啊总共才二十六个字母,方便学,方便记。学会了给汉字注上音,笔画再稠的字也能读出来了,是个认字的捷径啊。”

郭财峰说:“那好吧。反正是好事。杨老师你看这样中不中,夜校就别指望了,他们不会用心学的。咱趁中午都来食堂打饭的当儿教半个钟头,这时候人最齐。”

杨老师笑着说:“这最好,这最好。除了中午学这半个钟头,我再带着这几个学生在每家每户的门板上写下来,让大家出来进去都能看见,也好温习。”

郭财峰很高兴:“还是杨老师办法多,就这样。”

于是大家就行动起来。大队部有一块大黑板,张寄在大伙的推举下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汉语拼音,声母写一边,韵母写另一边,黑板中间还专门留下一块写例字的地方。他把字母写得很大很工整,既美观又醒目。

中午开饭的时间到了,村民们陆续都来到公共食堂大院里。张寄和王怀周把黑板抬到食堂大门口,架在一张桌子上。郭财峰简单讲了几句话,就由郭巧巧领着村民们读拼音。巧巧刚领读了bpmfdtnl几个声母,有的村民就不耐烦地大声叫喊:“饿死了!饿死了!”郭财峰吼起来:“别不识好歹,政府专门派人来教你们识字,你们就该好好学。”

郭财峰抬头看看太阳,已是正午。对杨老师说,“再把开头的这几个字母教几遍就结束吧,反正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杨老师点点头。郭财峰又对村民吼道:“你们要好好学,晚上在家要好好温习,明儿个中午要在这儿抽查,今天教的谁要是不会读就别想吃饭了!听清楚了?”村民们嘟嘟囔囔参差不齐地回答道:“听清楚了。”“那好,继续学。”巧巧又领着大家读,这回村民们的声音倒是很齐整也很响亮。巧巧领着把bpmfdtnl八个声母读了五六遍,今天的教学就算结束了,村民们像刚刚获得了自由的囚犯一样一窝蜂地冲进食堂里。

郭财峰命令食堂炊事员给杨老师和几个学生每人打了一份饭菜端到大队部办公室里,有点抱歉地对杨老师说:“杨老师你看你头一回到庄上来,也没啥好招待的,湊合着吃点吧。”杨老师很随和,听郭财峰这样说他倒不好意思了,说:“这是哪儿的话,我来又不是做客来了。大家都忙,简简单单最好不过。”

杨老师和几个孩子匆匆吃过饭,也没有午休,就兵分两路往各家各户的门板上写汉语拼音。巧巧要和张寄一组,桂花就和王怀周一组。两个组以村中间南北大路为界,巧巧和张寄负责东边,桂花那一组负责西边,杨老师两下里跑着检查指导。

巧巧很兴奋,甚至是兴高采烈,这不光是因为她当了一回小老师,教全村人学汉语拼音,给自己的父母长了脸面,更让她兴奋的是她可以单独地同张寄待在一起,说些两个人都感兴趣的话题。在学校里他们不在一个班,碰面时候不多,晚上回家的路上那么多同学在一起,大家急急忙忙地赶路,也很少有两个人单独说话的时间。这会儿总算逮住机会了。

“张寄,现在你课外都读点啥书啊?”

“乱七八糟。我爷爷找回来的书我都会看看,他的书本来就是杂七杂八的。我还没问你呢,你觉得《儿女英雄传》好看吗?”

“好看哪。”

“你喜欢书里的哪个人?”

“我喜欢十三妹何玉凤。你看她长得漂亮,武艺超群,打抱不平,一身正气。唉,张寄,我觉得你最好改个名字。”

“为什么?”

“我专门查了字典,你看你这个寄字是寄托寄放的意思,不如改成马字旁的骥,就是安骥的骥。骥是骏马千里马,又有龙的含意,多带劲。”

“我这个名有来历呀。”

“啥来历呀?”

“我妈为了我成人,刚生下来就把我寄在灶王爷名下了。灶王爷不是姓张吗?正好我也姓张,就给我起名张寄,张寄就是寄张,好让灶王爷时时刻刻保佑我,就像小时候给我头上留个铁箍一样。”

“你妈那是迷信。我长大要当何玉凤,我希望你是安骥。”巧巧说着手舞足蹈地模仿习武打拳的样子。

张寄哈哈哈笑起来,问:“那本书你读完了吗?”

“还没有。”

张寄忍住笑:“怪不得你会说这话。”

巧巧不解地问:“咋了?你笑啥?”

张寄说:“等你把书看完了就明白了。”

听了张寄的话巧巧心里直痒痒,恨不得立时就回家读完那本书,因此她就不停地催促张寄快点走,快点写,还不到吃晚饭时光,两个人就把半个村子各家各户的门板上写遍了汉语拼音字母。杨老师独自回学校了,他们几个学生也就各自回了家。

31、淘铁砂去

一连三四天,桂花们都留在村上教农民读写汉语拼音,除了中午饭前集中在公共食堂教,有时在田间休息时也会带着大家在地上写写画画。虽然社员们的学习效果不怎么样,不过这几个小学生倒是将汉语拼音掌握得越来越熟练了,读写都很顺溜,能够得心应手地应用了。

巧巧这几天不管走到哪里,手中总带着那本《儿女英雄传》,得空就看。这天她终于看到了安骥和何玉凤成亲的章节,想起了几天前她对张寄说过的话,脸上不禁一阵发热,心头小鹿乱撞。于是她又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张寄不仅聪明好学,而且相貌堂堂,一身正气。你看那个夜晚在南河滩解救耕牛的样子,多英武多有男子汉气概呀,小小年纪就身手不凡,见识超群,就是书中的安公子也不如他。要是……巧巧越想越入神,两眼呆呆地望着半空中,脸腮上泛着玫瑰花瓣样的红晕。

“巧巧,你看书看得真入迷呀,叫你几声都听不见?”张寄跑过来大声说。巧巧这才惊醒过来,伸手在自己脸蛋上拧了一把,低声嘟囔了一句:“好羞人呢!”看见张寄就站在面前,她的脸上“唰”的一下更红了。张寄有点不解巧巧何以突然脸红,低头看见了她手中打开的书,心里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不过他没有问,只是告诉她楊老师通知让他们几个明天都回学校。

所有下到各村教学汉语拼音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回到学校了,大家都很高兴,以为可以正二八经地上课了。谁知学校却召开了誓师大会,除了一二年级的学生外,所有三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都要到金沙河上游的常庄村去淘铁砂。因为县里的炼铁工地上没有原料了,而上级分派下的任务却是越来越重,县领导们压力山大,又不敢违抗省里的指示,于是命令全县所有干部群众一齐出动寻找炼铁原料,据说金沙河的河床上有铁砂,刘秀店小学的师生们便被分派去淘铁砂了。

淘铁砂不象下村里教农民学汉语拼音是临时的活动,而是一项长期的任务,师生们需要吃住在工地,因此每个人都要带上铺盖行李,原先就住校的同学随老师们立即出发,原先没有住校的同学要回家带上行李在当天下午赶到目的地。

桂花、巧巧、张寄们急急忙忙往家赶,大家边走边商议都需要带什么东西。桂花说,“听说是住在用秫秸芦苇搭的工棚里,除了带被褥,草苫子和芦席总也得带上吧?总不能把褥子直接铺到泥巴地上。”巧巧一听头都大了,嚷嚷道:“要带被褥,还要带苫子席,还要带吃饭的碗筷,还要带淘铁砂的用具,加起来不得有几十斤重?离常庄七八里远,还不把人累死了?”

黑猴说,“我有个主意。现在天也不热了,住到野地上搭的工棚里,说不定半夜里还会有点冷,苫子席可以俩人合用一套,就不用带那么多了。”巧巧说,“这倒说的是,桂花姐,要不咱俩就搭伴合带一套苫子席吧”。桂花说“好”。于是大家分头商议,黑猴和张寄搭伴,石头和铁蛋搭伴,王怀周同另一个男生搭伴。

回到村里,大家分头准备好了,一齐聚集到大桂花树下,虽然是两两搭伙少带了几个苫子芦席,可每人要带的行李还是挺多,大伙都有点发愁,不知道怎样才能将这一大堆东西搬到工地上去。恰好这时生产队长汪三槐从这儿路过,巧巧窜出来一把抓住他:“队长,队长,快给我们派辆车。”

汪三槐不明所以,问道:“你们要车干啥用?”

巧巧手指了指大桂花树下那一堆行李,说:“我们要到常庄去淘铁砂,要吃住在工地,你看这又是被子褥子又是苫子席的,我哪儿背得动啊,到常庄那么远,天都快黑了,再背着这些狼犺东西,恐怕到半夜也走不到。”

巧巧说的很夸张,汪三槐仰脸瞅瞅头顶偏西的日头,呵呵笑着说:“这闺女嘴巴子真厉害,经你一说,日头也能变成月亮。”

巧巧也不生气,两只手拽住汪三槐的一只胳膊搖晃着,撒着娇:“别管日头和月亮,你给派辆车嘛,这可是大炼钢铁的大事,你总得支持吧?”

汪三槐仍旧脸上堆着笑:“支持!支持!”说着就把胳膊从巧巧手中挣脱出来。

巧巧仍不依不饶:“你这是要逃跑啊?”

汪三槐说:“这闺女咋这样说你叔,我不得到牛屋给你派车吗?”

巧巧说:“这还差不多。”

汪三槐说:“不过你们几个还得等一会儿,这早晚儿牛还没吃完草哩。得等牛吃完草,饮了水,才能给你们套车。”

“好好好,俺们等着。”几个人和巧巧异口同声地答应。

队长走了,小伙伴们夸奖巧巧办了件大好事,巧巧也不谦虚,洋洋得意地说:“遇事总得想办法嘛。”

汪三槐派了牛屋的二把式李东赶了牛车送巧巧他们这几个学生。李东是副队长李金营的大儿子,比桂花巧巧大不了几岁,也就是十九二十岁的样子。他不爱读书,小学都没有读完,就回家干农活了,他很喜欢喂牛驭牛犁地拉车的营生。他又喜欢说笑,一路上和几个小学生说个不停。话题是很广泛的:他在牛屋里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笑话,社员们在地里干活时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以及生产队里这些牛们的性格和干活的表现……几个小学生听得津津有味。

几里路不知不觉走完了,他们到了大常庄,将行李搬进坐落在河边土坡上的棚子里。同学们大多数都已经来到了,他们在老师的指导下安置好各自的睡铺、物品,天色已晚,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同学们打了饭三五成团地在坡地上或蹲或坐着吃,虽然做饭的还是学校里那些炊事员,做的也还是些家常便饭,可是换了个地方吃,却觉得味道不一样,他们今天吃得特别香。

第二天吃过早饭,同学们便在老师的带领下分散到金沙河的河床上。金沙河从西北方向缓缓流来,在大常庄西边二三里远的地方又汇合了从南山深处奔腾而来的一条湍急的支流,水势增大,经过多年的冲刷,河床变得很宽,到了大常庄一带,地势平缓,河道宽阔,水流也就慢了下来。淹没到孩子们小腿肚深的河水清澈透亮,在秋阳的照耀下波光麟麟,阳光把波浪细细的纹路映射在河底浅黄色的沙子上,好像在河底铺了一张广大无比的网。随着波浪的晃动网子也在不停地抖动。成群的小拇指长的小鱼在水里游弋,偶尔还可以看见一只两只的河蟹在水底爬行,它们体形都不大,有的只有指甲盖大小,大的也只有铜板一样大。

据说是南山深处距这里很远的地方有铁矿,河水裹挟着铁矿石块一路奔流,在浪涛和岩石的冲击碰撞下矿石块破碎成砂,到了这里因为地势平缓,流速变慢,砂子便沉积下来。前些年,县里曾派了一群蹲监狱的犯人在更靠近山里的地方淘过铁砂,大常庄的孩子们都看见过劳改犯们挑着铁砂排着长队行走的画面。

孩子们欢叫着跳进河水里,秋天上午的河水有点微凉,这倒让孩子们更加兴奋。他们带的工具千奇百怪,有的是盛饭的勺子,有的是舀水的葫芦瓢,有的是吃饭的瓷碗,最高级的是喂牛屋里用的铁制大马勺。楊老师首先做了示范。他拿过一个同学手里的大马勺弯腰从河床上舀了半勺沙子,象淘米一样来回用水冲刷,冲洗几次之后黄沙子全被淘出去了,留在勺底的是一小撮细细的黑黑的东西,老师说这就是宝贵的铁砂。

同学们都凑上前看,有的还伸手去触摸,啧着嘴觉得很神奇。于是大家分散开照着老师的样子来淘沙。看着老师做的时候很轻松,轮到自己做了却不顺当,不是用劲猛了把水和沙子全倒了出去就是用劲小了沙子淘不出来。许多同学反反复复练了好多次才掌握了要领。张寄却是遇到了难题,他用的葫芦瓢里边不光滑,舀了半瓢沙子冲洗了很多遍都不能把黄沙淘洗干净,最后留下来的铁砂里总是掺杂着一些黄沙粒,弄得他很煩。

他的同桌金素清走过来看了看他手中的葫芦瓢说:“你这个瓢里面太不光滑,坑坑洼洼的,沙子不容易顺水流出去。不如用饭碗淘。你看,瓷碗比葫芦瓢光滑,所以更容易把黄沙淘出去。”金素清边说边盛了半碗沙子,淘洗了五六遍就把黄沙全淘了出去。张寄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饭碗太小了,一次盛不了多少沙,太慢了。”金素清说,“可你用瓢却是欲速则不达。”离他们远一点的郭巧巧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也凑了过来,说:“我有个好办法。”.

只见她弯腰伸手从河底摸出一块薄薄的石片,用力从中间掰开来,石片新断开的一边很锋利。巧巧左手拿过张寄的葫芦瓢,右手持石片在瓢里刮,刮去了突出的地方,又用石片比较光滑的一边在瓢里打磨,她十分用力地打磨了一阵,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子。张寄说让我来吧,接过瓢和石片学着巧巧的样打磨了好大一会儿,用手摸了摸,觉得相当光滑了,就舀了半瓢沙子淘洗,效果果然好了许多。张寄冲巧巧翘了翘大拇指,金素清也赞扬道:“巧巧姐真聪明。”巧巧呵呵笑着说:“好歹我比你俩多吃了两三年饭。”问题解决了,大家就分头快乐地淘起铁砂来。

到了中午收工的时候,满满的两大水桶铁砂展现在大家面前,这是同学们一个上午的劳动成果,黑猴手提水桶去试重量,结果两只手使足了劲儿也没能把一只桶提起来。他咧着嘴扮了个鬼脸:“好沉啊,怕不得有百十来斤。”石头和铁蛋不大相信会有那么重,跃跃欲试走上前,各自伸手去提水桶,铁蛋咬牙张目卯足劲儿,装滿铁砂的水桶仍然纹丝不动,石头个儿大力猛,那只桶也只是晃动了一下,并未能离开地面。杨老师叫来另外几个老师,分头将两桶铁砂从河岸上抬到了食堂大棚所在的空地上。

32、金沙河的游泳事故

吃过午饭稍稍休息了一会儿,老师便又带领同学们下河干活了。这天是个响晴天,万里无云,过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浅浅的河水都有点发烫了。同学们站在河道中,上面有大太阳烤,下面有河水蒸,一个个汗流浃背的。男生们还好,女生们就更遭罪了,桂花和巧巧这些年龄较大的女孩子们衣裳穿得齐整,因此出的汗也就更多,巧巧粗粗的大辫子都被汗水沁透了。杨老师也热得浑身冒汗,他撩起衣襟擦了把脸,向另外几位老师征求意见:“这秋老虎还真是厉害。要不让同学们先休息休息,等凉快些了再干活?”老师们也巴不得能坐在岸上的树荫下乘会儿凉,自然没有异议。

同学们得了休息的令,一窝蜂地往岸上跑。可是岸坡上只有很少几棵树,几张席子大小的树荫凉里坐不下几个人。同学们自觉地让出了树下的位置给老师们,有的跑到更远的地方寻找凉快的地方,有的干脆又回到河里捉鱼虾打水仗玩耍。这样的活动当然少不了黑猴、铁蛋、石头、张寄这“四大金刚‘’,他们早跑到河边摸螃蟹去了。原来蟹虾小鱼这些水中小动物为了躲避暑热此刻都藏身到岸边的水草荫凉里了。铁蛋伸手就捉住了一只河蟹,河蟹只有铜板大小,甲壳淡黄中透着一些苍绿,洁净透亮。

铁蛋揪下两条蟹爪放进嘴里、不住声地赞着“真好吃,真好吃”,三下五去二,一只小蟹就全进了他的肚子。不一会儿,张寄、黑猴、石头也都捉到了。黑猴和石头也都象铁蛋一样将螃蟹生吃了,张寄捏着小蟹仔细观看,觉得它玲珑剔透的样子十分可爱,小蟹挣扎着,张寄顿生怜悯,松手将小蟹放回了水中,小蟹得到大赦,慌不择路地逃进岸边水草下的小洞里去了。

黑猴对张寄的行为感到不解,说道:“小螃蟹咸咸的脆脆的,味道挺好的,张寄你咋不吃哩?”

张寄说:“它也是个小生命啊,活生生地把它吃了看着怪难受的。”

黑猴几个都哈哈大笑起来。黑猴说:“张寄真是个菩萨心肠。你听我说,猫吃老鼠,狼吃猪羊,老鹰吃野兔,黄鼠狼吃鸡,鸡吃小虫子,这些都是天生注定的。照你这样子,那咱们猪肉也别吃了,牛羊鸡鸭肉也别吃了。”

张寄说:“你说的没错。可我就是眼看着活蹦乱跳的小东西眨眼间就被自己弄死了心里怪可怜它的。”

铁蛋这时候大咧咧地叫道:“张寄将来一定会中状元的。”黑猴和石头认为铁蛋说的就是废话:“张寄现在不就是咱学校的头名状元吗?这还用你说?”

石头说:“我跟你们说的不是一码事。我是说张寄将来能当全国的状元。”铁蛋和黑猴不解地看着石头,问:“你咋知道?”张寄说:“石头,你可别瞎咧咧!”

石头说:“我可不是瞎咧咧,是有根据的。”

“啥根据?”

石头说:“有一天我拿水浇蚂蚁窩玩,正好碰上王五先。王五先吼着不让我浇。他说蚂蚁也是生灵,人应当爱护生灵。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啥故事?”

‘‘他说,古时候有个读书人就因为救了一群蚂蚁的命考上了头名状元,皇帝老子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他也就成了驸马爷。“

‘‘瞎胡说,王五先的话你也信?’‘

“我当时也说他是瞎说。可是他拿着一本书,指着书上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而且那还是本古书,书是绵纸印的,那上边的字体也和咱们语文课本上的字体不大一样。”

“还真有那样的事?”

“所以我说张寄有这爱护小生灵的心,不是和古书上写的那个当了驸马爷的读书人一个样吗?将来也会中状元的。”

“那都是古人劝人向善编的故事,不能当真的。况且,以后再也不会有状元驸马了,现在是新中国了早就不时兴那一套了,我只求能够读上中学就好了。‘’

“你一定会考上中学的,将来也会考上大学的。”

“那可难说。全县只有一所中学,都够难考的了,大学就更不用说了,我家祖坟上也没有冒青烟呀。县里为了修水渠,我们老张家山里的祖坟地还被挖得七零/\落的,老人们说,风水都被破坏了。”张寄心情有点黯然。

“你四爷不是公社书记吗?难道他就眼看着张家的祖坟被挖?你看人家杜家坟,黑付廷刚带人放倒几个石碑就被县里来人制止了。‘’

“听说人家姓杜的有人在专区政府里当官,和人家比,我四爷这个公社书记就跟个芝麻粒差不多,他怎敢违抗县里的决定。”

“游泳去啰!游泳去啰!”就在几个人感慨议论的当儿,许多学生们向着下游跑去。这里边有刘秀店学校的学生,也有常庄学校的学生。原来常庄学校的师生们也来淘铁砂了。他们离得近,更熟悉河道的情况,他们说下游半里远的地方有片水潭,有四五尺深浅,正好游泳。天气热得厉害,孩子们又正是喜欢玩水的年纪,于是争先恐后地向着水潭飞奔。

黑猴张寄四个人也不甘人后,同时还把郭巧巧金素清等一伙女同学也招呼来了。到了水潭边,他们发现这里的河面更宽阔,水也更深,颜色也不似他们淘铁砂地方的河水清澈微黄,而是呈现淡蓝色,一眼看不到底,同桂园村南长毛坑相似。男孩子们扑扑通通跳进水里向潭中间游去,女孩子们就在潭边撩着水擦洗身体。

石头水性好,在水中悠然自在地玩着各种花样,吸引着潭边女孩子们的目光。石头很得意,他扬起胳膊招呼巧巧们下水游。巧巧不会游泳,摆摆手谢绝了。金素清倒是跃跃欲试,卷起裤腿朝水潭中央走去。她家所在的山王庄村旁也有一片小湖,天热的时候,每天傍晚她会跟着母亲和村里的妇女们到小湖里洗澡,久而久之,虽没有专门学过游泳,却也能浮在水面上扑通一阵。越往前走水越深,当水没到她的腰间时,金素清便浮到水面手扒脚蹬地往前游。

敢到潭中游水的女生很少,石头黑猴张寄几个挥着手欢呼着给她加油。金素清也很兴奋,游得越来越快,快游到潭中央了,离张寄他们几个男孩子也很近了,金素清却突然游不动了,整个身子都在下沉。石头黑猴铁蛋还在高喊着“加油”,张寄却发现了不对劲儿。这是个大锅底样的水潭,越往潭中央水越深,平时潭中心也就五六尺深浅,可是他们到来之前两天下了一场暴雨,洪水把水潭冲刷得更深了,最深的地方有将近一丈深了。张寄几个都是踩着水才能露出头来,金素清显然不会踩水,只见她全身已没进了水里,只剩两只手还在水面上慌乱地抖动着。张寄说‘‘不好,快救金素清。”说着率先朝金素清游过去,迅速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往岸边游。

黑猴石头铁蛋也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游过来从后边往上托着金素清的身体,帮助张寄把金素清拖上了岸。巧巧赶紧接着将金素清揽在怀里坐下来,拍打着她的后背问:“呛水了吗?”金素清脸色煞白,惊悸犹存地低声说道“还好,只喝了两口水”。

巧巧说:“开始我看你游得那么自在还挺羡慕的。后来看见你往下沉我还以为你要换个花样游呢,听见张寄喊叫我才明白,心都嘀溜起来了。亏得张寄发现得早,要不然就……我都不敢想了。”

金素清感激地朝张寄几个人轻声说“谢谢!”

张寄说:“这有啥值得谢的?刚开始学游泳谁还没呛过几口水?石头还记得吧?我八岁那年刚学会狗刨,在打靛池里游,很兴奋,游过来游过去的,转圈圈。游的时间长了,没劲了,就往下沉,那打靛池比这个水潭还深哩,呛了好几口水。”

石头说:“我也想起来了。你头顶都没到水里了,还是保全哥把你拉上岸的。”

说了一阵闲话,金素清缓过劲儿来了,脸色也好多了,不服输地说:“我一定要学好游泳。张寄、石头你们几个可要好好教教我。”

石头首先大包大揽:“没问题,只要你想学,保证包教包会。”金素清又对巧巧说:“巧巧,你也学吧,咱们守着水,咋能还当旱鸭子呢?”见巧巧面露难色,张寄也鼓励道:“对呀。学会游泳还是有好处的。其实也不难学,多练练就是了。”“好!现在就开始。”巧巧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往水里走,又向几个男生招手说:“你们可得保护着我。”张寄对金素清说,你再休息会吧。然后和黑猴石头铁蛋跟上巧巧下了水 。

“不好了!不好了!淹死人了!”学生们都朝喊声传来的方向跑去,溺水的孩子已经被救上了岸,是常庄学校的一个男生,常庄学校的老师闻讯赶来了,对溺水学生进行急救。刘秀店学校的老师也赶来了,杨老师跑得满头大汗,好一阵儿都喘不过气来,发现溺水的学生不是自己学校的,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召集自己的学生们回去,他则跑到常庄学校师生那里了解情况,参加急救。

那个溺水的学生到了没有被抢救过来,大伙目睹他的尸体被装在牛车上拉回村里去了。整个下午,同学们都没有从惊悸中解脱出来,干起活来也打不起精神。晚饭时老师郑重宣布,以后所有人都不准再到深水地方洗澡或游泳。

今天的晚饭是汤面,里边放了许多白萝卜丝,张寄本来不爱吃的,可是实在太饿了,一下子喝了两碗多。因为游泳太累了,夜里睡得很死,竟然尿床了,早上起来,发现大半边被褥都是湿渌渌的,连下边的铺席和草苫子也湿透了。

张寄很不好意思,对黑猴说,连累你了,害你也睡湿被窝。黑猴笑嘻嘻地开着玩笑说,张寄你这一泡尿还真大,差点把我冲到爪哇国里去了。正在这时巧巧和金素清走过来,张寄的脸“涮”地红成了猪肝色,手足无措地把脸转向一边不敢正视她们。金素清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扭过头捂着嘴偷偷笑个不停。

巧巧则伸手把张寄的头扳转过来,笑着说,你咋比小妮子们还爱害羞啊?尿个床算啥?谁小时候还没尿过床啊?张寄小声嘀咕道,“几岁的孩子才尿床呢。我都这么大了还尿床,真是丢死人了。’’“有的人十五六岁了还尿床哪,你才多大?”巧巧说着,抱起湿被褥走出棚子,将被褥晾在了大棚后面的灌木丛上,张寄和黑猴也把铺席和草苫子拿出去靠着灌木丛立着展开。巧巧说,这地方没遮挡阳光好,到下午保准就能晒干透了。

張寄满怀感动地对巧巧说,谢谢,你真好!对了,你们这时候上这儿来是有啥事?金素清指着巧巧说,这一位学游泳的兴头刚上来,就因为昨天的事故老师们禁止游泳了,可她不死心,找你们商量个啥法子。张寄你有没有好办法?张寄说,老师为了学生安全只是禁止到水深的地方去,那咱就找个水浅的地方。我发现上游离咱淘铁砂处二三百步远有个小河汊,那里的水到腰间深浅,也可以练习游泳。金素清和郭巧巧都很高兴,四个人决定午饭后休息时就到那里去。

33、我们是共产主义事业建设者

两个星期过去了,刘秀店小学的师生们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淘出了两千多斤的铁砂。这些铁砂都是用碗勺瓢盆这样最简陋的工具一小撮一小撮艰难地淘洗出来的,许多同学手都磨破了。校长决定把铁砂送到县里的钢铁会战基地去。本来只打算挑选三四十名身高体壮的男生成立运输队負责运送,可是有许多同学还没有到过塔山炼铁基地,他们都想去看看,尤其是一些女生,简直是在恳求了。

于是校长决定让全体师生齐出动,一来可以造造声势,二来也可以让师生们感受一下大跃进总路线大炼钢铁的火热气氛,感受一下蒸蒸日上的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同时也要借此激励同学们努力学习,争取早日为国家建设做出贡献。因此在出发前的动员会上,校长发表了激情洋溢的讲话:我们今天的辛勤劳动就是为建成共产主义美好社会的大厦打基础,添砖加瓦,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实现我们伟大的理想,让国家更加强大,让全国六亿人民包括我们自己生活越来越美好幸福,早一天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想啥吃啥,用啥有啥的痛快日子。

他对国家建设事业的无与伦比的赞美,对同学们的殷殷期望和谆谆勉励,让同学们热血沸腾、斗志昂扬。

“石头,要是实现了共产主义你最想要的是啥?”铁蛋问道。

“我想顿顿有白面馒头吃,有肉吃,不限量,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就这些?”

“我还想出门就有汽车坐,想到哪儿玩就到哪儿玩。”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想吃啥就吃啥。啊!想想就心里痛快呀!”黑猴、张寄、巧巧、金素清,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被这美好的想象陶醉了。

区区两千斤的铁砂,每个学生用空书包装了大约八九斤,挎肩背上,排成长队,前面红旗引路,体育老师前后跑着指挥。这场面和两个月前桂园村往塔山工地送炼铁原料时的阵势大同小异,只是规模大了不少。

一路上的风景已经与两个月前大不相同:玉米、高粱、黄豆、绿豆都早已成熟,只是没人采收,硕大的高粱穗子歪三倒四地耷拉在地上发了芽,牛角样的玉米棒子倒挂下来发了霉,干枯的绿豆黄豆秧子也都倒伏在地,豆荚炸开了,有的豆粒长成了豆苗,有的则沤烂成泥……虽然是个丰产之年,广袤的田野上却是一番萧条景象。

临出发前老师布置了任务:每个同学要根据今天的所见所闻写一篇歌颂大跃进和大炼钢铁运动的作文。张寄看着田野上这般景象犯了愁,大跃进真的好吗?大炼钢铁真的好吗?全民都去大炼钢铁没人收庄稼,粮食都糟塌在地里了,老百姓来年吃什么呀?

这作文该怎么写呀?如实写出自己的疑问该不会也挨批斗吧?同样和他一样犯愁的还有郭巧巧和金素清,三个人凑近来边走边商议该怎么写这篇文章,议来争去也没有定出个什么章程,最后还是郭巧巧一锤定音:“我看咱们仨也议不出个啥,干脆去找桂花姐吧,听听她咋说。”五年级在队伍前边,几个人加快脚步走到王挂花跟前,询问写作文的事。王桂花笑着说:“看把你们急的,这不还早着哩吗?关键是好好观察,重点是大炼钢铁的场面。记住,只能写好的,符合国家形势的。千万千万!!”听了桂花的话,張寄三个茅塞顿开,郭巧巧无限喜爱地拍了桂花一下,做着鬼脸低声说:“俗话不假,姜还是老的辣。”

从县里的炼钢工地回来后,同学们都返校了。开始闷着头写作文。张寄一开始就按照桂花姑说的写,用了许多形容词描述炼钢工地的波澜壮阔,歌颂着大跃进的丰功伟绩。

可他越往下写越觉得别扭。展现在他眼前的尽是那些什么用处也没有的生铁疙瘩,田野上遍地的被沤烂的粮食······,一群群像父亲那样被繁重的劳动累得憔悴消瘦的人们……,难道这就是功绩,这就是伟业?

他实在不愿意写这种弄虚作假的文章,把写好的那些文字从作业本上撕下来,团成一团扔进了课桌斗里。郁闷地走出了教室。金素清已经把作文写完了,她看出张寄不大高兴,猜到他是为作文的事犯愁。

她从张寄的桌斗里拿出纸团,展开来迅速看了一遍,他被张寄的文采所吸引,觉得他写的非常好,比自己的好得多。可是他为什么不高兴?难道是?金素清拿着那张纸也走出教室去找郭巧巧,她直觉地觉得张寄这把锁还得由郭巧巧这把钥匙来开。金素清简约地向郭巧巧讲了张寄的情况,又让她看了张寄写的作文。郭巧巧说:“走,我们去找这个小榆木疙瘩脑袋去。”

两人在校园一角的小树林里找到了张寄。郭巧巧对着张寄劈头盖脸的一顿嚷:“张寄,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张寄摇摇头。“我再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桂花姐还懂得这社会上的世故道理?”张寄又摇摇头。“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不按照桂花姐说的写作文?”看着郭巧巧斗鸡似的样子,金素清在一旁捂着嘴笑个不停。

“姑!我实在不愿意说假话。”张寄故意重重的叫了巧巧一声“姑”,不过他后边的那句话倒是他这会儿的真实思想。他的那声“姑”惹毛了巧巧,巧巧气得伸出右手,拳起两根指头,打算让张寄吃两个爆栗子,张寄见事不对,麻溜转过身,绕到金素清身后,一溜烟走了。巧巧气犹未尽,低怒一声:“这小子现在学机灵了,溜得真快。”金素清扯住巧巧还扬着的右手,劝道:“好了,凑个机会再说他。”

巧巧着急道:“明天就要交作文了,这小子真是个认死理。”金素清说:“没关系。大不了咱们替他写一篇。”巧巧高兴地拍了金素清一巴掌:“真是近朱者赤,你和那小子同桌,就是比我聪明。不过要写也是你的事,我可写不出他那华丽的词句。”金素清抖抖手中那张纸,说:“这不是现成的吗?他基本上已经写完了,只差结尾,我们替他补上就行了。”巧巧一边高兴一边又有点担忧:“只怕这小子发飙,把咱们的好意错领了。”“没关系,留心找机会就行。”

说巧还真巧,当天放学回到家,张寄发现妈妈病得很厉害,爷爷到几十里外他的老朋友那里给人看病去了,两三天之后才能回来。张寄第二天请了假,没有去上学。郭巧巧和金素清趁机完成了她们的伟大计划:金素清给张寄丢掉的作文草稿添加了结尾,郭巧巧学着张寄的字体抄写到他的作文本上,替他交了上去。她们谁也没想到,张寄的这篇作文竟然被语文老师和校长选为最佳作文,让学校一位毛笔字写得最好的老师认真抄写了,张贴在布告栏上,让全校师生观摩。

三天之后,张寄回到学校,认识他的老师和同学都向他表示祝贺,张寄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进了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金素清不像过去那么热情,很矜持地跟他打了声招呼,这倒引起了他的疑心,问道:“是不是你?”

金素清打哑谜道:“什么是不是我?”

“作文。”

“噢!”金素清作恍然大悟状,“那是老师催交作文,你请假不在,我记得你是写了的,巧巧和我从你的桌斗里找到了底稿,就替你抄了抄交上去了。”张寄嘴张了几张,要说什么,本意是要责备她的,想想她们也是好意,末了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转眼之间,1958年过完了最后一天。这是狂飙突进的一年,令人热血贲张的一年,也是乌烟瘴气谎言满天飞的一年,天翻地覆令人无所适从的一年。不管怎么着,犹如腐土中孕育着嫩芽,在这荒诞不经、是非混肴的岁月里也埋藏着希望的幼苗。张寄这班少年郎在这一年中经历了许多不该由他们这个年纪经历的事情,但是他们经历了,也促进了他们的成长,也许,这一年不凡的经历会成为他们一生的重要财富。(第一部完)

饥饿的岁月

——长篇纪实小说《桂花飘香的村庄》第二部

  1. 到寨墙上打牙祭去

就这样,在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乱七八糟、乌烟瘴气中又一年过去了。校长曾经激情澎湃地给学生们描绘的那番共产主义的美丽图景离大家越来越远了,如果说当初孩子们似乎还看见了浮动在前方地平线上的一丝霞光,那也是掺杂了许多想象的成份,而眼下,那抹霞光早已无影无踪,一团团的乌云笼罩在孩子们的心头:大家都开始吃不饱饭了。

张寄读五年级了,他和几个同龄的小伙伴们一样,个子长高了一点,一个个都是黄皮寡瘦的,仿佛是一棵棵生长在贫瘠的岗坡子上的灌木,饱受了风雹雷电的折磨,却不能得到养料的滋补,因此羸弱而萎糜。村民们仍然是在公共大食堂里吃饭,学生们也仍然是在学校食堂里集体就餐。从表面看似乎一切照旧,可是装进人们肚子里的东西却大大不同了。 生产队的粮仓正在快速变空,口粮标准巳经从每人每天一斤降到了每天半斤,而且是原粮,磨成面也就只有四两的样子。

窝窝头是吃不到了,一天三顿都是菜糊糊,开始是生产队菜园里种的萝卜白菜,切成絲放锅里煮,然后撒上几把面粉,每人一碗,味道不好,却也还能充点饥。再后来萝卜白菜吃完了,只能到红薯地里扫那些干枯的红薯叶子、红薯藤子,这些东西鲜嫩的时候还勉强可以入口,也是牛羊的好饲料。可是如今干得只能当烧柴,煮不烂,嚼不动,又怎能咽得下去?不知是哪个老师想了一个办法,把坚硬的红薯藤放到村里的石碾上去碾轧,同学们轮流推碾子。

孩子们饿着肚子,一个个无精打采,校长为了鼓舞士气,领着学生们喊起了口号: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校长声嘶力竭地喊着,怎奈孩子们有气无力,声音参差不齐,情绪依然十分低落。好不容易碾碎了一些,用牛屋里筛牛草的竹筛子筛了,把筛下的碎末再放到锅里熬煮,总算可以下咽了。

课是难以上下去了。学生们吃不饱,老师们照样饿肚子,哪里还有精神讲课?即使上下课的钟声照样按时敲响,教室里却总是寂寂无声。老师让同学们默读课本,学生们也无心思看书,或者趴在课桌上睡觉,或者交头接耳说话,抑或者翻着裤腰捉虱子。这天下午,下了第二节课到了课外活动时间,张寄到四年级教室找黑猴。进了门,只见黑猴正从裤腰上捉了一只硕大的虱子,嘴里骂着:“老子快饿死了,你还吸老子的血!”说着就把虱子放在桌面上,用大拇指甲盖狠狠按下去,只听“啪”地一声响,那虱子就粉身碎骨血肉横飞了。黑猴解恨地“嘿”了一声,又要继续捉。张寄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发觉,犹自恨恨说道:“都饿得肉皮贴在骨头上了这虱子还来趁火打劫,你说可恨不可恨。”

张寄说:“走,找肉吃去。把虱子吸走的血补回来。”

“哪儿里有肉?”黑猴来了兴趣。

“去了就知道了。”张寄带着黑猴出了校门,来到学校院墙外的砦墙上。刘秀店原来是筑有砦墙的,那是在战乱年月人们为了自保而修建的。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修建和加筑,砦墙筑得很坚牢,外面是用石块和青砖砌成的一丈多高的高墙,里面是用黄土夯筑起来的两丈来宽的高高的土圩。前两年大修水利时,外面的青砖和石块都被拆走砌了水坝和水渠的闸门,所以本来相当雄伟而坚固的砦墙如今只剩下里边这一道土垣。

土城墙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春夏季节树上生了许多毛毛虫,到了秋天,毛毛虫纷纷结茧作窝,化虫成蛹。有种虫子结的茧子挺大,但是这茧子却不是附在树的枝干上,而是从树枝上垂下一根细丝吊在半空中,随风舞动。孩子们习惯称谓“吊死鬼”。张寄领着黑猴顺着砦墙一直走到刘秀店镇的西南角,这里距学校较远,有一片洋槐树林,这些洋槐树都不粗大,是经过了大炼钢铁的洗礼,劫后余生,从被伐走的老树墩上萌发出来的小树。

这里的“吊死鬼”特别多。黑猴高兴地说:“真多呀!可以解解馋了。”两人七手八脚干净利落地很快把容易够着的“吊死鬼”都摘了下来,拢了一堆枯树枝叶,张寄掏出火柴点上,将“吊死鬼”放在火里烧,不一会儿,香气便从火堆里冒出来。

二人各自用树枝把烧熟的茧蛹从火堆里扒出来,那熟透的茧蛹泛着油光,香气扑鼻,煞是诱人。“真香啊!比往常过年时的炖猪肉还好吃。”两人边吃边感叹,三下五去二将茧蛹吃了个净打光,黑猴有点意犹未尽,走到树下向上张望,寻找着高处的“吊死鬼”,大叫道:“张寄快来看,这上边还有挺多的。要不我们再够点儿?”张寄说:“别把它一网打尽哪,留着改天再过来解馋吧。”

两个在砦墙上玩了一会儿,约模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张寄和黑猴心满意足地往学校走,进了食堂院子,只见满院子站满了人,老师和同学们都在气愤地嚷嚷着,人群前面,学校食堂的炊事员刘曹营狼狈地呆站着,他的周围是校长、教导主任、管理食堂和后勤的总务长以及几个六年级的学生干部,他们象批斗右派分子那样教训着这个四十多岁一脸黑肉看起来挺邋遢的汉子。张寄凑到金素清跟前,轻声问道:“怎么回事?”金素清指了指刘曹营面前的桌子,那上边是一个打开的报纸包:“总务长在刘曹营的枕头下边搜出了一包小麦麸拉,称了称有三斤八两。这是一个人十来天的口粮啊,而且还是小麦,大家都说,这是今天搜出了这么些,还不知道他过去偷走过多少。”

怪不得师生们都很激愤,这果然是件十分犯众人恶的事情。大家伙连野菜汤都喝不饱,炊事员却把金贵的细粮偷往外拿。“揍他!揍死他!”人们怒吼着,有人挤到前边去,伸手扇了刘曹营几个响亮的耳光,有人拿了棍棒照着刘曹营的脑袋往下打,被校长制止了。

刘曹营“扑通”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哀求着大家饶他一命,哭泣着说:“我那七十岁的老父亲得了浮肿病,再不吃上两顿粮食饭恐怕就得饿死了,我这才起了贪心!”尽管他说得很可怜,却并没有引起大家丝毫同情,时下哪个人哪一家不都是在死亡线上挣扎?难道就该舍了别人的命去救你自己的命?

校长说:“你可怜,谁不可怜?学校不追究你的盗窃罪,就是对你最大的恩惠了,你走吧,现在就走。”刘曹营如遇大赦,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又站起身,弯腰向大家鞠了一圈躬,黄鼠狼似地遛出人群,到寝室打好铺盖卷扛到肩上灰溜溜出了校门。

口粮标准仍在不断地往下降,从每人每天半斤降到了三两三,又从三两三降到了二两八、二两,学校食堂终于开不下去了,放了长假,老师和学生们都各回各家,学校关门大吉。生产队的公共食堂还开着,每天三顿饭改成了两顿,以前大家不愿意吃的高梁面黑窝窝头现在想吃也没有了,每顿从食堂打回家的只是能照见人影的高粱面糊糊或者红薯面糊糊,说是糊糊,其实和清水差不多,只不过比清水浑浊一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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