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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有田赶场

 

一九八七年立秋刚过,屏西县老林村漫山遍野已浸染上秋天的色彩,一片片金黄叶子在秋风中飘零落下,铺满了整个山谷。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依然带着它永不褪色的墨绿挺立在山坡上,像一群坚毅刚强的士兵守卫着这片土地。在老林村牛背山脚下住着一户贫困农家,男主人叫牛有田,五十来岁。

今天逢场,牛有田像往常一样,趁天还没亮就早早起了床,快速洗了把冷水脸,从灶房破旧的木碗柜里抓了两个冰冷的石灰包谷粑,背起头天晚上用编织袋装好的一百多斤包谷和一杆秤出了门,在苍茫的夜色中疾步向六十多里外的镇上赶去。他一边走一边啃着手头干硬的石灰包谷粑,喉咙里时不时发出打嗝声。

牛有田之所以起这么早,是希望早点赶到镇里的集市上,让自己的包谷能卖个好价钱,为即将开学的儿子筹齐学费。

从牛有田家到镇上需走很长一段荆刺和杂草众生的山路,才能沿着公路去往镇上。因为人烟稀少,平时走这条山路的人并不多,穿越松树林的山路很陡,两旁长满了半人高的斯毛草和马儿杆。加上夏天雨水冲刷之后,一路上到处坑坑洼洼,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稍不留神就有崴脚或滑倒的危险。

初秋的早晨,露水很大。山路两边杂草上的露水,将牛有田一身浇了个透湿。因为背着一大袋包谷快速步行,牛有田整个身体热气腾腾的,身体的热量与浸在衣服里的汗水和露水顽强抗争,一次次不断将它们挥发掉。

为了尽早赶到镇上寻个好地势,牛有田一路上一直未歇气。他的双肩在沉重的背篼背带下勒得酸痛无比,巴不得找个地方歇一会儿也好。但一想到心中的那个念想,他就咬牙坚持了下来。

走了约两个小时左右,牛有田终于到了通往场镇的公路上。这时天刚刚亮,公路两旁的人家已是炊烟四起,有的刚开始生火做早饭,有的已在院坝边上端着热腾腾的面条呼呼吃着,面碗里的葱香随风阵阵飘来,让牛有田直咽口水。

牛有田躬着廋小的身子,背着一大袋包谷在公路边上不停前行,身后时不时传来“叮咛咛”的自行车铃声,一辆满载蔬菜的自行车从牛有田的身旁飞奔而过,很快便消失在公路前方的拐角处。

在那个年代,很多村都不通公路。省道和县道经过的农村地区,主要交通运输工具是手扶式拖拉机和二八圈自行车。拖拉机极其稀少,一个镇最多有三四辆。自行车也很少,家里有自行车的,要么是清溪河两岸河坝地区的菜农,要么是长期在外务工的手艺人。

拖拉机师傅平日里主要是靠帮乡亲们拉一些化肥农资和砖瓦之类的货物挣钱营生。每到逢场天,他们一大早就开着拖拉机出门,沿路搭接赶场的乡亲们到镇上,下午又从镇上载着乡亲们回村里,一天下来能挣上二、三十元钱。

快到桥头时,一辆拖拉机“叭叭叭”地从牛有田身后驶来,拖拉机车厢内挤满了邻村的赶场人和装满各种农产品的背篼竹筐。整车人挤的密密匝匝的,像一捆柴,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前行。

开拖拉机的是河坝村的祝二娃,由于他每个逢场天都跑这条路线,很多人都认识他,牛有田也不例外。

祝二娃今年三十来岁,一米六左右,胖敦敦的,烫个爆炸头,肿疱肿疱的单眼皮下镶着一双黑黝黝的眯眯眼,短而粗的脖子下套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的确良衬衣,衬衣下半部扎进浅灰色的牛仔喇叭裤里。

祝二娃的父亲是个砖瓦匠,很有经济头脑,在公路边开了一个砖瓦厂,近些年农村修建新房的人家不断增多,砖瓦厂生意做的红红火火,家里挣了不少钱,在河坝村公路旁边修建了一栋龛着乳白色外墙砖的三层楼房,风格大气十足,像一座独栋别墅。因为自家砖瓦厂运输需要,他父亲觉得长期租用别人的拖拉机拉货不划算,于是买了一辆农用拖拉机。祝二娃初中毕业后未考上中专和师范,父亲就送他去市里农机校学开拖拉机。祝二娃学会拖拉机驾驶后回到家里,平时的主要任务就是帮自家砖瓦厂送货拉煤。每到逢场天,他就开着拖拉机去镇上,沿途揽生意挣钱。

祝二娃在牛有田身旁刹了一脚,眼睛眯成一条线,热情招呼道:

“老乡,要坐车么?连人带货一块钱”。

牛有田抬起头,见是祝二娃,气喘吁吁地回应道:“祝二师傅,我背这点东西不重,快要到镇上了,我还是走过去算了”。他说着,顺手从脸颊上抹下一把汗水。

祝二娃又说:“老乡,才一块钱,这样你要少吃好多亏喔”。

牛有田微微挪动了一下嘴角,好像想要再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向祝二娃挥了挥手示意,躬着身子继续前行。

祝二娃见牛有田没有搭车之意,只好松了刹车,载着一车人往场镇方向颠簸而去。柴油机上冒出的一股浓密黑烟与车轮卷起的尘土混在一起,将躬身前行的牛有田弥漫在晨曦中,若隐若现。

对于牛有田来说,他何尝不想搭车去镇上,他的双肩早已被背上沉重的背篼压得酸痛不止,脚板老茧皮下的水泡在行走山路时已被摩破,水泡在脚汗的浸渍下火辣辣地痛,但他一直坚持着。

他知道,省下的这一块钱对家里是多么重要,这意味着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又多了一块钱的着落。一块钱,可供儿子在学校食堂一个星期的菜钱。

牛有田到镇上时,集市上已摆好了好些摊子,卖鸡鸭鹅的、卖鱼的、卖蛋的、卖菜的、卖米的、卖菜油的、卖核桃花生的、卖布的……一个紧挨着一个,像一条条长龙。太阳穿透清晨的薄雾,将这些赶场人在地上拉出一道道斜长的影子。因为是清晨,街上赶场的人并不多,熙熙攘攘的,他们在摊子之间的过道上慢慢游动着,有提着篮子买菜的镇上居民,也有背着背篼赶场的农民。牛有田环顾了一下四周,在集市中心区域一个卖布的摊位旁找了个空位将背上的包谷放下。正准备解开口袋时,听见身后传来了严厉的吆喝声。

“喂,卖包谷的,那是我的摊位,我是向市场管理部交了钱的”。

牛有田转过头,看到一个拖着木板车的中年男子正迎面走过来,板车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布匹。

牛有田清了清嗓子,连忙说道:“老板,对不起,我不晓得这个位置是你的,我马上挪开,马上挪开”。

他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地将地上的一大袋包谷拖向人行过道上。

牛有田站在过道上,双手紧紧抓着那袋包谷,左顾右盼,希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突然,他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空位,赶紧拖着包谷往那个空位方向走去,可当他快要到达那个位置时,一个卖菜的大爷将一大框棱角菜放在那里。大爷将背篼翻转过来坐下后,从右侧荷包里掏出一个烟袋,拿出一匹叶子烟掐成几节,悠闲地裹着。对正走过来的牛有田,他根本就没注视到。

牛有田心中焦急万分,若不能在集市中心位置找个地方,今天这一大袋包谷恐怕就卖不完。他再次扫视了一下集市坝子四周,中心区域到处都铺满了各种摊位。市场边缘梯坎处,一个卖花椒的妇女旁还有个空位,他赶紧将包谷拖了过去。

卖花椒的妇女看上去大约四十来岁,身体微胖,身穿一件有些脱淀但很干净的碎米花翻领衬衣和一条毛蓝布裤子,脸颊上泛着丝丝红晕。一双肥大而粗糙的手,像两块龟裂泛黄的麦粑。

在当地农村,不论对方比自己年长与否,对中年妇女均称“大姐”,以示尊敬。

牛有田走到卖花椒的妇女跟前轻声问道:“大姐,这个空位有没有人?”

卖花椒的妇女爽朗地回答道:“没的,你就搁这儿卖嘛”。

牛有田将包谷放入那个空位,打开口袋后,就地将背篼翻过来坐下,静静地等候前来买包谷的人。

太阳慢慢升起,街上赶场的人也越来越多。牛有田刚坐下,旁边就来了一个买花椒的年轻妇女。她穿着时髦,婉约大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胭脂香味,看上去像一个知书达理的城里人。年轻妇女左手提着一个包装带编织的菜篮,篮子里装了些葱、姜、蒜等,右手拎着一个小钱包和一块嫩涮涮的二刀肉。

中年妇女在花椒摊前蹲下,挑了一枝花椒放到鼻前闻了闻,向卖花椒的中年妇女问道:“大姐,你这花椒多少钱一两?”

卖花椒的妇女热情回答道:“妹子,两角钱一两”。

“大姐,能不能再少点,你看一角五一两行不?”,年轻妇女问道。

卖花椒的中年妇女犹豫了片刻,说道:

“大妹子,你闻嘛,我家这花椒比其它的要香,是镇农技站推广的新品种,今天是开张生意,我便宜卖点给你,就一角五一两嘛,以后多照顾一下”。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背篼里拿出一张巴蕉叶,用熟练的手法挽成一个圆斗递给中年妇女。

买花椒的人过了一拨又一拨,牛有田旁边卖花椒的妇女很快就卖完了她的两大框花椒。她用手巾帕包裹好一大叠卖花椒的钱,收拾起地上两个装花椒的空竹筐,搁在背篼上,脸上堆满了喜悦,与牛有田打过招呼后快速离去。

眼看快到中午时分,牛有田的包谷还未开张,他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行人,希望有人前来询问包谷的价格,然而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驻足。他静坐在那里,焦急地等候着。

眼看上初中的儿子还有两天就要开学了,学费、住校费、生活费还没着落。下个逢场天就是儿子报名之日,如果今天包谷卖不出去,儿子就没钱去镇上中学上学。牛有田心里清楚地知道,除了自家柴山地的那两亩林子,家里再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由于村里不通公路,木材运输是个难题,购木材的老板来了一拨又一拨,最终都因为运输困难放弃了。家里能变现钱的,只有千把斤干包谷和三十多只鸡蛋。

正在牛有田一筹莫展之时,他惊奇地发现旁边一叠巴蕉叶下有个东西鼓鼓的。他翻开巴蕉叶,看见一张褪色的包裹着某种东西的手巾帕。牛有田打开一看惊呆了,呼吸在那个瞬间停留了三秒。手巾帕里是一叠包裹得很严实的钱,裹在最外层是两张二十元和一张十元的,里面是一叠厚厚的角币和分币。牛有田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些钱应该是刚才旁边卖花椒的那位妇女在收拾筐子时不小心掉的。

在那个年代,五、六十元钱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牛有田想,那位中年妇女现在一定心急如焚吧,可是怎么才能将这些钱还给她呢?他既不知道那位卖花椒的中年妇女是哪个村的,也不知道她姓啥名啥,但不管怎样都得想办法将这些钱还给那位少妇。

牛有田虽然没读多少书,但他在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师曾教过什么是拾金不昧,知道捡到别人钱物要立即交给公安。

他握着这些钱,大步向集市对面的派出所走去。在派出所里,他配合公安同志完成了钱数清点和备案笔录。

牛有田从派出所出来时已过中午,太阳将地面炙的滚烫,一阵阵热浪从地面升起,蒸的人透不过气来。卖完东西和已买好东西的人陆续散场,赶场的人越来越少,牛有田的那袋包谷,依然静静在阳光下无人问津。

直到下午集市快散场时,有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走到牛有田面前。他左手提着一杆大秤和一根抬杠,秤杆上的几个铁钩亮晃晃的,上面拴着一个斗碗大小的秤坨。右手伸到包谷口袋里抓了一把包谷粒捏了捏,然后摊开手心仔细查看着,一看就是个做包谷生意的老板。

牛有田喜出望外,紧锁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些。

年轻人问道:“大爷,你这包谷咋卖?”

牛有田回答道:“老板,大行市价,三角一斤”。

年轻人道:“大爷,你看都这个点了,就二角一斤,我全部要了,行不?”。

牛有田说道:“二角太相因了,你再添点”。

年轻人道:“这样,我再给你添三分,出到二角三一斤,你看行不?”。

牛有田犹豫了片刻,嘴角微微向后拉了一下,从牙缝中挤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唉……,要的嘛”。这一声叹息中,包含着太多的纠结。

两人将包谷过秤后,重量是一百二十六斤。

牛有田蹲下,就地捡了个小石子在地上计算起来。

年轻人一口就报出:“二十八块九角八”。

过了五六分钟,牛有田终于将包谷钱算出来了,二十八块九角八。

牛有田接过年轻人付的钱,一张一张清点着。等清点完钱,年轻人扛起包谷,拿着秤和抬杠离开了集市,牛有田也背起背篼在烈日下往回家路上赶。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半左右,集市上赶场的人早已散去,空无一人。

“秋老虎”将大地炙得滚炀,午后的地面,热气腾腾,像汗蒸房。牛有田又饥又渴,痨心寡肠。

到场口时,牛有田看到公路外侧一家豆花饭馆子还开着,他进去随便找了个位置,把背篼放在坐位旁边后坐下。

老板立即笑脸走了过来问。

“老乡,我们这里有小炒、蒸菜、凉菜、豆花,还有酒,你想吃点啥?”

牛有田说:“来一碗豆花和两碗饭就行了”。

店老板听牛有田这么一说,脸上的笑意马上消失了。舀了一碗豆花和一小碟辣椒浆放在牛有田面前,辣椒浆是配送的。牛有田从桌上拿了一个空碗,从坐位旁边的阵子里舀了一碗冒尖的饭回到坐位,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饭后,他向老板要了一大碗免费的豆花告水,咕嘟咕嘟几下下肚。这顿饭,一共三角五分钱。

牛有田将饭钱付给老板后,带着一份满满的期望,疾步往回家路上赶去。

(图片来自网络,与文章内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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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陌阳

责编 林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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