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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档 口

 

作者/谢俊汉(广东汕头)

1

市里举办为期两个月的首届物资交流会,选址海滨人民广场与工人剧院-文化宫之间的马路。所有档口由政府统一规划,搭建临时竹篷寮,沿路两旁一长溜,隔成一格一格招租,每格又隔成前后两间,后间空间狭小,只容得下一张小铁床,夜间看守,或可烧点滚水。

阿雄站在服装档口玻璃柜台后,看着游逛的市民从档口前经过,衣着多为黑灰蓝色调,女孩间或有白色花色,三三两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偶尔驻足,东瞧瞧西摸摸,辨识质料做工,问问价钱。偶尔也有穿海军蓝宽裤腿说普通话后生,结伴而走,见到漂亮女孩,就挤眉弄眼,吹口哨。档口内三面板壁、档口外两侧挂满服装,品种花色不多,无非连衣裙、绿军衣、西装、羽绒服、风衣、羊毛衫,柜台里玻璃层架摆些冬帽、针线、纽扣。从这里望出去,路对面也是卖货档口,山货海货,都是干货。

一辆三轮脚踏板车在档口前徐徐稳当停住,车夫一脚踏刹,车后跳下一个高挑健壮男子。

转来啦光兄,这趟广州咋猛就回来!阿雄见三轮板车上几大编织袋,遂走出档口,打招呼。

档口内正吃早粥的援朝嫂闻声,放下碗筷,嘴巴还咀嚼着。援朝嫌粥有点热,还在翻读《人民日报》,这时也放下报纸站起身来。

搬入去内,国光站定,向阿雄用下颏朝几大编织袋略偏了偏,说,年尾天时,票真难买,昨夜8点才上车,簸了一夜,十个钟头,总站落车,雇了三轮就过来。

光兄辛苦,援朝说,先吃碗糜(粥),阿雄啊,搬货,娇莲,给光兄添糜(盛稀饭)。

光兄说,我勿吃,交接毕,我着转(回)去疲(睡)一下,目涩死(很困)。无想昨晚寒流到,单件竹壳凉(的确凉),脚凝手凝,缩成一球,车座涩目(睡觉),踏实。

国光掏出皮夹子,付了车钱,走进档口,又回头说,阿雄你点下数量,喏,这是清单,有价目,朝兄,这几天行情咋些?

援朝未及回话,援朝妻娇莲先笑着说,出门无热天,何况小寒已过,再多十天就大寒,你也唔(不)带多件外衫。

国光不好意思,笑道,我出门喜欢空脚白手,轻装上阵,讨厌大包小包,乞丐过街行李多。

又进货啦,光兄,进这么多,援朝嫂,恁今年大赚啦。一声清亮甜美的女声在档口外响起。

娇莲说,听你好话,今年生意还马马(过得去),雅婷,恁鞋铺生意也不错啊,俺两家相隔壁,我总听到你那边闹热,客好多。

一般般,雅婷说,开市无久哪,可能节日临近,会好点。

雅婷你这条裙真好看,底块买的,娇莲叹道,年轻就是好,肤色又白,穿乜(什么)样拢搭配。

雅婷说,家己买布,裁缝店加工,师傅好手艺,还合身,恁(你们)撮货去底块进,一次就进这么多,光兄。

光兄一本正经,嗯的一声,也不答腔。

雄啊先搬这包,仔细些,解开,铰刀(剪刀)在台上,援朝指挥阿雄,又对妻子说,你两嘴糜扒扒毕,食好就帮清点,好让光兄猛点转去休息,援朝这才转头面对国光,说,还好,一天卖有七八百,货无多了,好在你来得及时,光嫂武嫂妯娌和林舍昨天在只块(这里),还呾你无向猛(这么快)转,往日最快爱(要)五天,没想到今天才三天,咋向猛?

国光听援朝说林舍和自己妻子又一块出现,心里咯噔一下,却笑说,广州高第街服装批发市场,这次跟我们看到的不一样了,到处人山人海,入去就一身汗,货物堆街塞巷,场外货车排长龙,路道都堵死,品种花式多了两三倍,箩底选瓜,选得目花花,无需再去其他批发市场,大城市总归大城市,就是车不好找。我在广州遇到少武,伊(他)也去进货,伊今日下午才坐车转来。

娇莲问国光,你弟少武,排第几,做乜生理。

国光说,少武是老二,在乌桥二马路租间小铺面卖服装,这次交流会也登记两格,打通成一处,请三个伙计。少武除了进货,余事不管,弟妇店内档口两头兼顾,还照看四岁独子。

援朝嫂三口两口扒完,放下碗,嘴一抹,过来帮阿雄拆包清点,没一会就点好,开拆,放架,上衣架,挂壁板。

国光货交清无误,推出竹篷寮后锁在屋骨架竹的单车,大长腿一跨,一蹬,单车滑出好远。

娇莲见光兄骑车远了,对重新坐下食粥的援朝说,你刚才不该提林舍,伊翁(夫妻)为林舍惦吵,家无宁日,光嫂这人也真是,勿诐伊(不提她)!两兄弟家里都一样,武嫂因禾埔人(男人)夜夜去潮丰跳舞,相擂斗拍,昨天武嫂颧骨一块淤青。这段时间老有个妖娆妹日日到档口觅少武,骑女装车,蓝色新凤凰,斜杠,白喇叭裤窄窄,尻仓(屁股)包成两爿,蓝丽蝙蝠衫,乌色高跟塑料凉鞋,行路一摇三摆,花露水戏(洒)通身,档口一站,少武就走出来,妹仔嘻嘻嗤嗤,腰软软,讲话嗲,翘兰花指,旁若无人。

援朝说,莫散呾,好得阿雄是你堂弟,无外人,嫑评论人家夫妻事,俺同光兄,合伙做这摊生意,嘴愈着紧。

2

国光的家在乌桥享祠直巷,住巷里两层贝灰厝的二层,木楼梯,独立出入口。国光推开门,见大女儿珍妮趴在靠窗咸酸橱桌上写着字,小女儿珍红坐在红方砖地板上叠积木,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日。国光凑过去看,刚好珍妮写完翻页,只看到空白页,国光抽出被大女儿手肘压住的课本,翻看封面,初一数学。

都懂吧,国光挲一下大女儿头发。珍妮晃晃脑袋,摆脱国光的手,抬起头,脸带狡黠,说,都不懂。

恁(你们)妈呢。

唔知,晨早起床洗米煮饭就无看见,唔知去底块,珍妮说。

爸爸爸爸我知,妈妈去天顶,小女儿稚声稚气抢答,妈妈呾,伊(她)飞去觅月娘,向伊讨白兔,抱来给我耍。

白痴红儿,珍妮嗤笑,对爸爸说,妈妈昨夜早头(早些时候)要去打麻将,哄红儿先睡,就讲古,昨夜讲牛郎织女,伊就信了。

珍红才三岁。当初政府提出新口号,只生一个好,国家来养老。为了这第二胎,国光冒着被学校开除的风险,国光任教乌桥小学,体育教师,最后虽没事,但国光一家收入只靠他一人的工资,添了人口,各种费用增加,开始入不敷出。学生不读书,教师待遇也差,没干劲,很多教师调出教育线,思虑再三,国光辞了职,在二马路市场边摆地摊,卖点袜子、内短裤、毛巾、针线、红头绳、扎辫橡筋圈等,虽然斯文扫地,人又辛苦,但小日子却也不那么困窘,日常餐桌上也能摆上点鱼鱼肉肉。这次交易会,二弟怂恿他去设摊,但国光无资金积累,也担心风险大,才想到找朋友援朝合伙。

他和光嫂是自由恋爱,同学带他的邻居一起打羽毛球认识的,她青春靓丽,活泼好动,小鸟依人的样子让他动心。

国光父母暗地总念叨,找女人要能生养,能传宗接代,会勤俭持家过日子,又不是上戏台,陈三五娘,娘子娘子,生雅生丑,无关紧要,新社会,姿娘(女人)半边天,政府无安排工作单位,进街道小厂无人事,更无私人作坊,偶尔罐头厂、腰果厂找季节工,居委会照顾,也无固定,不像旧社会,可以做佣人,帮人洗衣服,给富人家带孩子。人真要勤快,领点手工来,刺网,穿珠,绣花规,勾通花,再不济,家有缝纫机,当初成亲选蝴蝶牌,使两百多,当学校几个月工资,成了摆设,本可托厝边五婶,塑料五厂领布料,车米袋,夜间点臭土灯,或浪费点火水油,赚几个板,都好。整天东游西逛,东家长西家短,单靠男人担个家,难。

光嫂观言察色,知道公婆不喜,夜里就枕边吹风,某某姐妹老公单位分了小间旧房,自己另住,家中清静,某某姐妹的公婆找门路或帮衬买细厝仔。国光兄弟众多,生了孙辈后,更挤。父母也知道,要开枝散叶,地力贫瘠,种作焉巴,有心鼓励儿子们各自发展,只是力有不逮。国光刻勤刻俭,再向二弟借了四十银,凑成百八钱,在市电镀厂乌桥二马路同兴街底,买了一处下半截灰塗角上半截柴枋平房,11平米,白契,又花四元八角,买几只大木包装箱,拆取木板,再请懂木工同学,买杉木条当肌骨,搭了阁楼。就这样平平安安住了十年,直到年头,多年生意积存钱,才花了一千三,私下找人,换了目前享祠直巷的房管直管房,柴枋平房则转手卖了五百元。

光嫂居然麻将打通宵,平日不打,她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国光此刻困得不行,饭也不吃,交代大女儿中午自己吃,不喊他,便换了睡衣,倒在床上,摊开双脚,一会就鼾声大作。

3

潮丰酒家入口热闹,门口聚集些身姿曼妙妆容雅致的女子,一些舞伴成双结对走进去,没找到伴的,眼睛热切盯着走近的男子,期望会来搭讪邀伴。艳芳站在潮丰酒家入口附近,亭亭玉立,手捏手巾仔,眼睛四处瞄。落夜的红领巾路,行人少了,但两旁店面还有零落顾客,路灯只在地上投下一圈圈光斑,圈外就昏暗些。酒家招牌霓虹灯放射出橙红黄绿的光,映照路边散落的烂菜叶和稻草,路面湿漉漉,这里白天是集市,占路摆摊,晚上集市散去,垃圾遍地。酒家处于T字路口,正对饶平路,艳芳盼着熟悉身影从那出现,远远一辆单车过来,近了,一看不是,又一辆过来,还不是。

嗨,艳芳肩膀被轻拍了一下,翻转头,哎呀,吓我一跳,少武你从底块钻出来,我咋看无,以为你还没来呢。

早到了,碰到朋友,他们入去了,在里面和他们聊几句,你这件衫,少武上下打量着艳芳。

咋呢,孬看岂是,艳芳扯一下前襟,有意使胸脯显得高挺,你送的这件,好合身,你没量尺寸,艳芳贴上身去,挽住少武臂弯,乳房压着臂膊,轻声说,你咋知肥瘦?

我看人看入骨,少武附在她耳边悄声说,看你,就像无穿衫裤一样,所以,嗳哟,疼绝,想不到你指力真大,胳膊一定被你拧乌青了。

少武睥睨艳芳,新烫卷发,耳吊坠,侧影清丽, 大飞领,廓形线条流畅、版型修身、线条简洁、 贴身剪裁、款式细部精致、有质感的面料、印花图案考究、流苏镶边的独特设计、袖口轻巧随意。

少武生出欢喜心,说,走吧,俺也入去。

这是一处军产建筑,两层小楼,原属部队招待所,过一道镀锌圆钢管栅栏大门,就是一个小露天停车场,右侧一栋房子,底层靠路是酒家,靠里则是舞场,一阵澎嚓嚓、澎嚓嚓的声响从窗口传播出来。

舞厅昏暗,上方一个球灯,放射状布置串串缕空玻璃纸花,舞池中几对舞者搂在一起,踏着节拍跳三步,周边贴墙一圈折叠椅,已大半有人,两人选了一处角落。

刚落座,艳芳听到舞曲声中混杂着一个男声在喊她绰号,回过头,见另一头坐着两个男的,其中一个梳大背头的,向她招手。艳芳偏头对少武嫣然一笑,说,我过去一下。

少武看着艳芳离开的背影,袅袅婷婷,落座,见那个大背头比着手势,似在向另一个爆炸头男的介绍,爆炸头从上衣袋掏出一包香烟,黄壳,少武知道是丰收牌,艳芳摆手摇头,表示不会抽烟,但少武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大背头诡笑着,下巴朝少武方向一歪,问,嘀哒花,伊,新男朋友?

艳芳表情轻松,说,乜新朋友,底人(何人)像你鬼头,心无定性,花肠花肚,一转身就看上别人,那是我表哥,伊教我跳舞,你今晚咋呢到潮丰来,工会活动室那块不去了吗。

大背头点点头,头又向爆炸头一摆,说,听朋友说这边环境好,阮(我们)二人过来看看,第一次来,收费的,就是不一样。

艳芳说,乌妹没来吗。

大背头指爆炸头,伊今晚约了两个正点妹来,嗨,大背头转向爆炸头说,看,来了,那畔(那边),是不是那两个。

爆炸头站起来,朝刚进来的两个女孩挥手。

艳芳面露狡黠,靠过去附在大背头耳朵上说,你要死了,死硬,硬死,甩了我去追乌妹,现在又避开乌妹偷偷摸摸约别个妹仔,着请我食北方餐馆了,唔呢,哼哼。

大背头说,食北方餐馆,细事细事,嘀哒花,你支嘀哒勿乱吹就好。

两个女孩走近,艳芳起身,含笑跟她们微微点下头,算是打招呼,就走回少武身旁。

少武问,是你乜人。

是我表兄,艳芳说,他们以前在单位工会活动室跳,交谊舞为主,正儿八经,也请人教快三慢三,现在过来这块见世面,探行情。

少武说,你表兄的女朋友跳舞不错啊。

艳芳看向舞池,见大背头和爆炸头各抱着妹仔在舞池,踏着节奏,蓝色多瑙河,一下前一下后,船儿随波荡漾一般,摇荡,转左一下,转右一下,男的左手提起,牵吊着妹仔右手,妹仔转身,裙摆像孔雀开屏一样盛放。

4

这省尾国角,麻将算得上时兴旧物件(东西),懂玩的人少,娱乐还是以纸牌居多。

今夜麻将桌边,林舍和猪屎对面,光嫂和九妹打横。主人王姐家,前头开小店,卖些烟酒糖果酱油醋,后头起居室,做了阁楼,上面住人,下方是吃饭地方,兼做麻将室,抽水丰润,中间壁板隔开,留小门,轻易不开,且带厚布门帘,多少能隔音。

麻将桌用四方八仙桌临时充用,绿呢布蒙着,边缘压图钉,四围布幔下垂。天花板压低,荧灯白光炫眼,桌面,四人八只手,洗牌叠牌抓牌插牌出牌,灿灿金戒指,揸开搓拢,推去抹来,桌下,于无声处,膝头相抵,脚趾互搔,心猿意马。

九妹,你这碧玺多少钱,好好看,底块买的。光嫂瞪大眼睛,露出歆羡神色。

唔多,六百五,托人香港带过来的,完税另算。

九妹老公能耐就是大,六百五还唔算多,我工资一月才三四十,啧啧啧,人呾老翁惜稚亩(老夫爱少妻),没错。猪屎表情夸张。

等伊人买,哼,九妹撇撇嘴,伊,工资都唔够食饭。

王姐在外间插话说,人家九妹钱财有其他来路,咋用靠老公,雅雅生做,悦倒人,嫩嫩白白,多少人排队准备争着给九妹买呢。

要死啦,锄我,老太婆一个,还嫩啥,悔当初早嫁,换作今日,你姐就该找个香港人,或者像林舍这种大老板。我几个姐妹可真老鬼,七挑八拣,无将就,孬,就勿嫁,现今个个十指尖尖不沾阳春水,一日无事阿奶阿奶,看电影,下饭店,听潮曲,游礐石看风景,东家坐坐西家聊,谁像我,整天伸手讨两个死人钱。你看看光嫂哪,那才真叫做人,嫁雅翁(漂亮丈夫),虽说教师先生穷秀才,但舍得惜老婆,项链一条粗粗就买来,千把元啊,又身强力壮,懂体贴,你好我也好。我嫁个没吃的,穷又无生趣,要能嫁个人,一夜弄个舒坦也好,人比人,真气死人。

众大笑。

光嫂骂,敢食敢呾,你早开窍,通人性,懂快活(快乐享受),结婚早,一年最少就比人多弄三百六十五次,无羞无耻,我无踏着九妹你条尾,咋竟来咬我啊,看我一日把你屄嘴撕裂裂。

九妹讪笑,低头抹牌,两个男人呵呵大笑。

王姐进来,收茶杯,凑过来端详光嫂脖子上的项链,岔开话题,我在一分钱附近华侨商店帮人家买过一条,千八,还没你这条好看。

华侨商店款式多,使港纸,无侨汇票,免想。林舍慢声道,又转向猪屎,问,你三兄岂曾转来。

猪屎说,来信说要转来过春节,第一回,也就过多几日吧。猪屎说着,抓起一块牌,迟疑着留与不留。

九妹说,猪屎你咋唔申请过去,你弟去香港,是有亲戚在那边哪,岂是。

猪屎还是把手中的牌丢掉,说,伊偷渡去的,几年了,申请咋容易,先在九龙帮人洗碗,打黑工,积存点钱,买了纸契,才见光。旧年中越相刣(打仗),边境部队都调走支援,我厝边发小,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横渡礐石海,游泳健将,也偷渡去了香港,赶上女王登基,香港大赦,三天内可申报香港永久居民。总之,去香港,有权的就申请,有钱的就使踅(贿赂),无权又无钱的就偷渡。猪屎抬起头,说,九妹你好像有亲戚在南洋。

实叻(新加坡)哪,是二叔,我就说我爸,当初咋呢唔跟阿公去,要不然今日我也是番客,嗨,日日身无钱,命孬。

王姐插嘴道,你出世无看日哪,下南洋,也是师公遇着鬼,无法无着,无食无穿,你以为啊,离乡背井,谁愿意。

人说瓜熟自然蒂落,生孥仔还能择日吗,九妹哂笑。

你井底水鸡(青蛙)啦,香港人生孥仔,选时择日,剖腹产,多多,光嫂说。

九妹张大嘴巴,说,啊,真衰(倒霉),好好人,刣割剓,我嫑。

平原村沙垄地最近在起厝(盖房子),猪屎转换话题说,远远望去,密密麻麻一大片,听说要分给政府部门事业单位。

光嫂说,狗母蛇假龙(灵),动工一年了,此哉(现在)才知。

平原村在底块啊,王姐斟茶,停住,问。

老飞机场边,猪屎摸牌,一万,弃用,说,光嫂啊,国光兄当初勿跳出教育线,说不定将来能分套房。

幼稚,林舍讥笑,猪屎你尻仓向南,北浪,赶人活了三十年,底块看有好处从尾排起头的。

光嫂接话头,是啊,政府分房,肯定是官大先分,大套,官小慢分,小套,政府部门几十个,分市级区级,一级级来,局级处级科长科员办事员,有关系的要照顾要意思意思,掷情礼,着落药(贿赂)没关系就要落重本,重本也无一定有,俺唔晓做官那一套,校长还未必能分到房,学校还分中学小学,哪有一个小学教师,还是体育的,猴墙爬壁,走走跳跳,分新房,哈,能有间旧房,就算祖先有灵啦。在学校呆久,看不到希望,想不饿死,只能出来。

猪屎被讥讽,转开话题,说,我家楼下开了间卖朥粕粥,味道好,林舍你去过无。

九妹笑,猪屎一日惦想食的,开嘴就是食食食,前生世一定是个妖饿鬼。

猪屎反讥,你唔想食,你仙人,仙人才不食烟火,我唔是。

林舍插放牌块,回道,无,我晨起一般吃碗粿汁,有时食碗猪血汤。

阁楼板底40瓦光管荧光白亮,镇流器发出微弱咝咝蜂鸣声。林舍摸牌,一字排开牌块,等庄家叫牌,摸起桌上大前门香烟,旋烟枝一圈,电石打火机咔嚓咔嚓,四支烟枪吞云吐雾,一下子,起居室就烟笼雾罩。林舍深吸一口,撮起嘴吐出一个个烟圈,眼光却偷觑光嫂,大家低头看牌,没人留意。林舍见她容光焕发,鼻尖沁出汗光,头发挽起在后脑用发网束起,颈项白皙光洁,紧身短袖袄,露出圆润玉臂,如凝脂,柔指无骨节。心旌摇荡之间,不意光嫂感受到他的余光,抬头,白了他一眼。林舍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左手向空中一伸,缩回来顺带把头发往后捋了捋,又拉拉耳垂,光嫂会意,若无其事,低头不语。

王姐从铺前进来,问,今夜做乜宵夜,下旰(下午)在人民广场海墘坪,舰仔吊几条殿鱼(豆腐鱼),做殿鱼粥,下点芫荽冬菜南姜末,岂好。

我唔吃,甭落我份额,这一盘打完,我先转内(家)。我翁(丈夫)去广州,要几日才回,孥仔在家,唔放心。

真扫兴,孬孬孬,老翁出门,难得自由,老规矩,通宵。猪屎叫起来。

真实孬,反正不管,这一盘打完我就先走。光嫂说完在桌底下用膝盖碰一下林舍的腿。

你一走,三缺一,你敢走喔,要走也可以,除非你负责找只脚来替代。九妹不高兴,嚷道。

哎呀,差点忘了。林舍抬起手腕,装出看时间的样子,手表黑底蓝光指针,说,明日有批货到码头,有单生意几天前约好今晚谈,差点误事!

九妹讲,恁二人都照些(这样),一个伺候孥仔,一个赚大钱,好好戏台要塌了。说着打出一张九索,猪屎坐下手,一见,大喜,叫,胡,哈哈,老婆跌落溪,凄(妻)凉噢,来来来,钱(前)来我笑(校),啪啦献出牌来,静场一刻,随即一片欢叫怨叹声,话才煞尾。

光嫂先行离开。林舍不敢立即跟着走,逗留片刻,三个人乱扯一通,小门打开,王姐陪说话。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林舍起身要走,其他两人没了搭子,也怏怏散了。

南海边的冬夜,这两天气温反常,有点回暖。光嫂沿五脚砌(骑楼)步行,街路人流还多,路过邮局,走过甜汤店,光嫂回味着今晚的牌局,刚才出来,不知他们看出什么来没,自忖没有露啥破绽的,今晚一定要跟林舍提,缠他再买一块鸡心牌,配项链才好看,戴出来也体面,邻居苹妹戴的就好看,苹妹脸上有雀斑,肤色也没我白,我自信比她好看多了,戴上一定更抢眼。

如果不同意呢,哪能不同意呢,那双色眼,都快要把我吃了似的。对,就这样,有色心,有色胆,就甘花钱,不花钱,谁跟他,跟他能多久呢,谁知道,男人总是这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林舍这人,滑溜溜,拿捏不住,那天在枕巾上检出那么长的头发,会是谁的呢,我头毛可没这么长,尽管林舍百般辩解,指天赌咒,能信吗,这人油头滑脑,歪嘴和尚,念无句正经,能有几年好,一提长久跟他在一起,让他跟老婆摊牌,或者我直接找她去谈,就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这样能持续多久呢。天啊,想这些干嘛呢,谁能保证谁呢,我这样看待他,国光一日知晓我的事,怎么看我呢,还不是都一样,胡来(豹猫、山猫)莫笑猫,尻仓(屁股)平样饶(皱)。

一阵风吹来,樟树落几片叶子,随即翻卷而去,不知夜里深处。

光嫂走进小巷,这是一处胡同,四个门楼,都是两层。光嫂进了左边门楼,底层住两户人家。光嫂只来过几次,都是夜里来,尽量避开人家,省得打招呼。房子只是一个统间,二十平方不到,中间纤维板隔两格,国光花了二千元买下的,房管公租厝,未换名,难得的是带个小卫生间,明显是前主人外墙打洞在室外走道加砌的。邻居重视邻里关系,跟林舍主动示好,热热情情,问这问那,林舍只说做点小生意,长出门,准备偶尔和老婆过来住一下。

光嫂开了锁,摸到门边开关拉线,一拉,亮灯,关门。光嫂室内踱步,随处看看,这里已经熟悉。不一会,听见房外钥匙声响,光嫂蹑脚蹑手走到门后,接着门打开了,门扇翻转把光嫂遮住。林舍瞭一下前间,没人,以为光嫂在后房内,刚把门阖上,光嫂就从背后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脊背,林舍反手一拉,光嫂刚倒进怀里,两人的嘴就合在一处。

5

林舍排行老二,不是富家真阿舍,别人封的,祖上其实是穷家流落埠上,往上三代,爷爷解放前担八索,常年蹲守福合埕或盐埕街口,潮俗称脚角(挑夫),父亲西堤码头搬运工,解放后,当家做主人,工人阶级,苦大仇深,讲话昂藏(有底气)有力。林舍根红苗壮,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打架斗殴,不在话下,文革潮兴,冲冲杀杀,跟着闹腾两年,看着曾经文攻武卫一帮战友,连同大兄头,一个个插了队,下了乡,理想熄灭,一腔热血也慢慢冷了,站在十字街头,满街破裘烂袄变幻红男绿女,迷惘了,看什么都用另一种眼光,别样思维,什么都满不在乎,玩世不恭。

林舍愈来愈讲究衣着穿扮,整一头发型,费七分精神,今天飞机头,明天蓬蓬头,后天中分头,头顶功夫,整个是试验场。

邻居六叔卖狗皮膏药,单车头挂一铜锣,车尾竖一木杆,上涂青藏色药膏,边骑车边打锣撑,林舍觉得好玩,常上他家看熬药膏,浸药酒,帮端茶烧水搬椅扫地,嘴甜舌滑,六叔前六叔后,六叔以为孺子可教,有时在福合市场摆摊,林舍也跟过去,慢慢也能吆喝:

江湖之上(咣),好手南技师(咣),好棍高鼻奈(咣),今日小弟,即会踏错脚步,打错手路,请各位原谅指教(咣)。当今社会有人发财,亩(妻子)自多个(咣),有人钱赚有,父母少子多新妇(咣),小弟自幼学有几步真(咣)。

第一精,鸟笼掠芒卿(山鸡),浸酒专治痛风痛筋(咣),第二精,上山拔药根,桑根芦根葛根金银根银花根五指毛桃根(咣),三桶水煮一日,食唔了好洗浴(咣),第三精,掠蛇咬舌根(咣),第四精,食玻璃吞铁钉,吞剑入喉咙,双目不变形(咣),第五精,专医男女败身(咣),姿娘白带赤带(咣),禾埔(男人)遗梦走精(咣),日哩无精神(咣),夜哩抽脚筋(咣),我的败身药,即食即着(咣),那这块药是咩个(咣),胡蝇翅(咣),蚊子肠(咣),野生猪脑炖乌糖(咣),那这几步拢是臭工课(咣),小弟自幼学有二步绝密秘传(咣),那爱知后事咋呢物(怎么样)(咣),等明夜再来诐(讲)(咣咣咣咣咣咣)。

浑浑噩噩过了些年,年已二十五六,老大不小,老母激心(烦恼),林舍爸看这小子乱折腾也不是办法,赶紧放出风声,托新朋旧友甚至中人介绍,张罗成家,好让他收心。最后寻了张家四女,弯眉细目,丰乳肥臀,一副福相,两人看对眼。成家后,林舍踏上狗屎运,干什么成什么,摆地摊,打锣撑,收破烂,做猪中,包功德,跑单帮,城里乡下,市内省外,走南串北,十八棚头做透透,财旺家旺人旺,夜里床上,碧湖湖上柳阴阴,小桃红上上下下,终得果报,连生三女,哆-蕾-咪,老婆肚子里还有一个,和计生人员玩躲猫猫,罚款不是事。不几年,混出了名堂,双和市场、商平市场、福合市场都有他开的干果铺,海墘内街还开岛(批发店)。这回还称其为林舍,算啥呢,该叫林头家(老板)了。

6

午后时分,逛客寥落。柜台摆上茶盘家伙,电热丝炉水滚,娇莲烫洗好盖瓯茶杯,添茶米,冲淋,去沫,高冲低斟,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气呵成。

阿雄送走一位买了西装的大叔,跨进档口来,拍拍竹篷壁,高声叫道,雅婷雅婷,在么。

在,乜事,隔壁女声回应。

客哩无,食饱过来滴茶。

档位背靠工人剧院,从柜台直望出去,路对面竹篷寮档口背后,是海滨人民广场,广场南边隔条马路,路对面成片木麻黄,被拱顶大堤围拢,翻过大堤,就是碧波荡漾的礐石海,这里是沿海前线,海军码头就在邻近,常有大兵出来闲逛。广场东西两侧种满了树木,繁密茂盛,中央是足球场。越过广场,再过去就是工艺大楼,两层楼,立面折叠型,兜南风,早些年,它是地区红卫兵战绩展览会(简称红战展)旧址。

阿雄对娇莲说,姐,援朝兄说恁当年在红战展斗呼口号,二七派三六派,两方比赛吗。

哪叫比赛呢,是辩论,辩马列,辩路线,辩真理,真理是越辩越分明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

不是打跑蒋介石了吗,儿子孙子不是跟着跑去台湾,还推翻谁。

这你不懂,当年。

就是不懂才问啊,我很好奇,那年代人咋拢(都)唔做正事,听说你还串过联,见过毛主席。

娇莲说,咋呢唔做正事,革命就是正事,其他都是末流。串联真是好玩,现在想起来,刺激、兴奋、幸福,当然那时也有恐惧、也有失落,后来更有苦厄,但都过去了,现在想起来,记忆只剩美好,人哪,就是贱骨头,再苦再累,都会把过往按各自意愿重新修饰吧。

雅婷走过这边来。

娇莲继续说,毛主席是见过,只是太远,看不大清的,天安门上,只看到人在挥手,前头涌动,后面跟着挤,大家喊万岁,激动啊,跳啊,哭啊,都不知道为啥哭,就是想哭。一次下来,鞋也踩脱了,钢笔也丢了,挎包带断了,根本无法弯腰捡。在广场上等太久,尿憋急了,不敢跑开去长安街边苇席搭的临时厕所,一怕错过接见,二怕跟丢队伍,就用干毛巾塞进裤里,站着尿,那时人挤人,根本也出不去。

雅婷一吓,乜个呀。

娇莲说,正常,串联一路都是这样,火车厢内,货架顶,座椅下,厕所内,都有人,转个身都困难,无处解决屎尿,除非中途临时停车解决,否则姿娘仔(女孩)只能照些做。那时火车无正点。

那年代,人都很正统,一心革命,不谈私情不谈恋爱,但也无绝对,一次,车到衡阳北,中途停车,众人下车方便,我人在车厢,看到一男一女红卫兵往地势低的树林跑,铁轨地势高,看得清,在里面相互脱裤子。

阿雄一愣,啊,看到雅婷脸部红到耳根后,才领悟过来。

阿雄笑,说,无法理解,现在如果还有人这样,礐石精神病院可以挂个号了。

散呾(乱讲),娇莲反驳,对党对领袖的感情都是纯真的,人性也本真。六十年后一甲子,两甲子,或许再来一次,谁也说不定,读《武则天传》,林语堂,1957年出版,那时离文革还早哩,文字写的武则天,弥勒佛转世,唐太宗小老婆,后来嫁给太宗儿子,建立武周朝,纵容小人,鼓励检举揭发整人,搞偶像崇拜,可当文革场景读,历史总是以不同面目反复出现,那时,还会有人沉湎,跟从的。俺这军衣热销,表面是服饰回潮,其实也反映一种文革情怀。

阿雄幡然一悟,说,是了,无怪几个月前我同学专门写信给当兵另一个同学,让他相辅觅一件绿军衣,同学是海军,驻虎门沙角,家己无,最后托人使了15元,从退伍兵手中买了寄过来。有些海军兵退伍,就用水兵服改干部服,大翻领改企领,贴四个袋,姿娘仔唔知,一看,心想,呀,提干啦。亲事马上成,当兵家己不说。

鞋店小妹在隔壁唤雅婷,雅婷应着,倒回去。

阿雄问,姐,你入党吗。

无,但我比有些党员还党员,党员不是名号,党员是以自己的信仰为依归,愿意为理想去死,心胸博大,为人类解放而奋斗。

你和姐夫守这个摊子,食番薯咬菜脯,想的是国家大事,还胸怀世界呢,无觉可笑吗。

雅婷身影再闪过来,笑吟吟说,中午食番薯汤吗。

娇莲噗嗤一笑,说,无哩,是我弟在取笑我,来,食茶,二冲,正正茶肉(茶的精华)。又对阿雄说,不可笑,文革你才多大,是你不懂。

阿雄当然不懂,没经历过那个年代,没经过血的洗礼,如何有那种体验和认识呢。

这条西裤多少钱,外面有个男人声音在问。

35,阿雄走出柜台,说,大地,老牌子,羽质斜纹,括挺,下水不收缩,我这销量最多就是这种裤子,你裤头多少,38(吋)是吧,等等,我找给你试试。

能少些么。

你先试试再说,其实,只要合身,钱多钱少都是次要的,你说岂是,唔合身,白送你你都嫑,着么。

阿雄到里间找小码号。男子翻看一款带尖领风衣,问,这件多少钱。

30,娇莲应答,咋些,会合意,可以取下试穿的。

免试,随便问而已,男子说,但还是取下来看质料,看缝边,看锁扣,专业派头,像个老裁缝似的。

男子说,我前天买了一件,骆驼牌,比你这贵,做工比你这件差些。

要不嫑再买一件,轮流穿。

男子摇头。刚好阿雄找到码号,递过来。

男子试了,合身,说,能不能少点,那边有一家跟你一样牌子,比你少五箍(元)呢,岂好跟他一个价,我拿一条。

阿雄说,那畔便宜,你为啥不倒回去买呢。

伊那畔没有小号。

阿雄说,大号小号,价钱都是一样的,但无可能便宜这么多,你还的价,还唔够本钱呢。如果你真看中,少一块,平价卖条给你,就当今日开门博个彩头,好吧。

勿,照些吧,唔少你五块啦,就少两块,两块,孬岂是,那我再走走看看,市场这么多家,只要多走多看,总能找到平样,价钱比你便宜的。

阿雄说,你这位老兄,怎么说你好呢,你知的,同样的风衣,你买的比我贵,说明我这不乱标价,我存心卖条给你,你却如此压我的价,总不能让我蚀本吧,算了,少一块半吧,好吗,你也不用去跑痠腿,我也少亏点。

成交。阿雄用报纸包卷裤子,塑料编织绳一扎。

风衣勿再来一件吗。

男子摇头,手提扎包走了。

阿雄端杯茶,放雅婷面前,说声食茶。雅婷见堂姐望着前方,若有所思,打趣说,戆戆(沉思),想钱是么。

堂姐回过神来,低眉一笑,说,有钱无钱,命中注定,一世人有多少钱,够吃够使,就好,想多也无。

阿雄大笑,姐,你一会是革命,一会是宿命,新老思想结合了,转头又问雅婷,文革撮事你知多少。

雅婷道,听父母讲过,无感,觉得那时的人都很疯狂,也很好玩。听说还真斗老师啊,我想象唔出,如果光兄站在台上被人批斗,会是乜样,戴上高帽,胸挂纸牌,头淋墨水,一定滑稽。

阿雄说,咋会,小人物,老师无斗吧,斗校长,斗领导。

娇莲说,无定着,只要成份不好,照样斗,红五类打黑五类,同学之间也一样,革命烈士、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下中农,是红五类,其他属成分高,知识分子工程师小贩,都算,可揪斗,地主资本家旧政府人员,那更别说了。

阿雄头答答,手指前方,对雅婷说,看到无,对面那栋楼,当时里面办展览,展出文革成果,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差点打起来,有乜好争呢,你说岂是,雅婷,我姐我姐夫当时就在里面大辩论,不打不相识,你说奇怪么。

真的吗援朝嫂,当时你二老在里面谈恋爱吗。

谈乜恋爱,阮分属两派,我革联会,援朝大中红总,观点对立,记得是66年底,红战展展出,当时我方认为展览受地市委指使,内容片面,歪曲红卫兵战绩,为地市委涂脂抹粉,歌功颂德,挑动群众斗群众,阮就与大中红总辩论,当时伊参加辩论。几天后,革联会推举了我和20多名代表往汕头地委,与地委陈副书记、组织部逢副部长彻夜辩论,要求永久封闭“红战展”。援朝是创头(刺头)鸡,又和他们大中红总部分红卫兵聚集会场,极力为红战展和地委辩护。最后地委采取拖延战术,假惺惺表示暂停办展,后来,我方又联络本地及外地43个革命造反派组织,第二次封闭红战展,这回封得彻底,此后未再开放。

阿雄雅婷边听边哦哦哦,雅婷说,你跟援朝兄咋呢谈恋爱,讲来听听,援朝嫂,我来冲茶你食,你讲。雅婷兴奋起来,动手淋热茶杯。

娇莲喝了一杯茶,接着说,当时全市成立好多学生组织,还有工人的,加上外地来的,有119个造反组织,学生自己组织的,大都是跨校,也有校内的,通常讲造反派,实际上是指66年10月开始反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认同毛泽东当时文革路线,坚决把斗争矛头指向当权派——走资派的群众组织,是后造反派。那些最早起来点文革火的反当权派,反工作组的造反者,叫前造反派,不论前后,都是奉旨造反。红卫兵都是自己认为咋呢就咋呢,大家都在最高指示下,思索革命方向和道路,咋呢更好保卫毛主席。那时一心想干革命,不像现在,一心只读圣贤书,注重ABC,数理化。

后来,军管了,为了搞革命大联合,市军管会在延安中学(今侨中)办各校师生革命群众组织代表学习班,我和伊都参加,两派代表为斗还是保吕市长,激烈辩论不已,学习班最后办不下去。

军管后,革命终于大联合,三代会成立,接着省市革委会相继成立,再办学习班,清理阶级队伍,工宣队进了校,复课,改九年学制,老三届补发毕业证,接着办下乡务农学习班,老三届毕业生作为知识青年,成为动员对象。时逢八届十二中全会,开除刘少奇出党,大家心肝头迭水晶,凉凉,难接受,嘴上不敢说,不久老三届下乡务农学习班在市委大院开办,我报了名,在班里又看到了伊。

我同伊都是市第一批下乡知青,都分配到陆丰,巧的是都在同个农场,同个连队,那时已无心思去辩论乜个,劳动中,双方对彼此才有了点了解,没两年,我身体孬,返回市里,照顾安排去了工艺美术厂,一年后,在街头意外遇着伊,伊刚返回市内不久,去锻造厂上班。从那以后,我们才真正谈起恋爱,那时都已大龄。

结婚后,生了走仔(女儿),他家庭其实很传统,一定要生个禾埔仔(男孩),我僵持了很久,那时独孩化政策严格了,怕开除断了生活来源,最后改革开放,允许单干,去年才生二胎,双双被单位开除。

援朝嫂顿了一下,继续说,文革出现几次转折,先是引导批斗学校负责人的工作组变成了被斗争对象,再就是曾经不可一世的高干子弟红卫兵失势,再后来是取代高干子弟红卫兵的“造反派”被抛弃。每次转折,总是牺牲掉一部分积极追随者,运动的可怕就在此,就像卷肉机,吞噬一切。70年后的红卫兵已成了党组织领导下的学生团体,相当于共青团了,和66、67和68年学生自发组织的红卫兵完全不是一回事。

7

珍妮和珍红一路嬉笑着跑进档口,脸蛋因奔跑而绯红,珍妮喊,爸,给一角钱,我和妹妹买无米粿。

国光和援朝在里间正说着话,声音暗,急促,激动,阿雄站在柜台前,就是听不清里间在说些什么,咕咕噜噜的。

哎呀,两个小公主,援朝探出头来,惊喜,问,放假啦,跟妈妈过来是吗,生做(面相)如哉(可爱),生雅哉,妈妈呢,嗨,现在的孩子真幸福。

叫伯伯,不懂规矩啊,国光喝道。

姐妹俩含混叫着,接过国光的钱,转身又跑出去。

档口前有对夫妻抱个婴儿,盯上一套童装,娇莲照看着。又走过来一高一矮两女郎,衣着光鲜,驻足一件连衣裙前,阿雄走出去,陪着介绍,但女郎只是随意看看,无意购买,走开了。阿雄转身,远远看到光嫂和女儿们一路行来。

刚送走那对夫妻,娇莲就与光嫂打了个照面,招呼道,丽姐,咋行路无踏车,咦,你的手。

阿雄见现在无客,两对老板老板娘也都在,忙插电烧水,烫洗茶杯,准备泡工夫茶,听堂姐说话,这才留意到光嫂手腕贴着块药膏。

档口外,珍妮教珍红打糕粿(翻花绳)。一个小年轻骑辆永久牌单车,在档口外慢慢停定,两脚不着地,两手刹住车把,来回扳动车头以保持平衡,问光嫂,大姆,我姐夫在只块无。

光嫂摇头,无来,彪仔,你找武叔乜事。

小年轻不答,车刹把放松,车滑行了。阿雄见他背后皮带插一截铁管。

光嫂只是说手腕有点阴痠,才贴药膏,轻描淡写,其他不置一词。两个女人东拉西扯八卦一下,阿雄在她们中间小方凳上放下斟好的茶杯,又托起茶盘,正准备送茶到里间,光兄和援朝刚好走出来。

光兄径直走出档口,看也不看光嫂一眼,边走边说,还唔带孥仔转去,明日老爷(神)上天,着备办些粿品。

相邻鞋店雅婷闪现档口,走过来将一纸包放到柜台,说,来来来,大家吃青皮橄榄,洗好,好食,生津止渴,清热解毒,饶平产,酥脆好吃,来,两个细妹仔,喏,一人一粒,回味甘甜,真味久愈在。

两个小女孩戆丁戆丁(愚钝状),看着雅婷,光嫂不语,援朝道着感谢,娇莲道,哎呀,雅婷真会做人,知头知尾,四角六头晓围绥(八面玲珑),谁娶着你,嗨就财气,家运好,会扶翁掼仔(辅助丈夫襄赞儿子)。

雅婷轻启朱唇,说,援朝嫂就是好呾笑话,几粒橄榄,骗来一大堆好话,堪值,说着,瞥了阿雄一眼,踅转去。

援朝陪着光嫂说一回话,光嫂因记挂光兄明天又要去广州采货,就带两个女儿离开了。

见光嫂一家子都走了,娇莲对援朝说,光嫂手贴膏药,下颌也有搭乌青,是,娇莲话头打顿,眼光探询援朝。

援朝略为迟疑,说,前摆给光兄撸了几下,连伊的女装脚车都砸坏,钢车圈都砸变形,头生几个大包,整张脸肿胀成猪头,你现在看到的,都消褪好多,刚才在内间,光兄就说这些事,说要休了她,她跪着哭,苦求了几个晚上,光兄气还未消,我刚才按压了几句,劝和无劝离,既然认错,保证今后顾好家,暂且原谅一回。

啊,嗨咋呢,出乜事。

援朝讲,就因跟林舍搅在一处,光兄跟踪,发现了,说是外畔(边)买间厝(房),金屋藏娇。许夜,光嫂拐进了左侧门楼,光兄跟过去,见一二楼的灯都亮着,看看手表,点了根烟,守在巷口,没多久,见底层前房的灯熄了。光兄不确定一楼二楼,跨进门楼,见最里面有楼梯上二楼,底层只有两户,里边那户的门开着,房内灯光照射在走廊,国光走近,里面有对夫妻,男的读报纸,女的在缝补衣服,听到脚步声,都抬起头,见国光,问你找谁,答,找老婆,有没看到,十分钟前入来的,夫妻俩都说没见,如果上二楼也要从门前过,只听到隔壁刚才有开门关门声。

国光心中有数了,一定是前房这户,敲,笃笃,无反应,再敲,笃笃笃,还是没反应,国光有点火起,擂门,嘭嘭嘭,还是没动静,再擂,耳朵贴上去,里面悄无声息。国光更用力擂,同时吼叫,开门开门,不开门,不客气啦。不见动静,国光火冒三丈,飞起一脚,登时把门扇踹了个大洞,又一脚,门扇被踹开,一片合页还脱落了,里面乌天暗地,国光一步抢进,只见一道黑影往窗口遁出,撞开外窗户,跳出去,模糊里,刚看到有白状物堆在里房门边,就听到窗外一声哭嚎,声音凄厉。国光四下摸索,找到开关拉线,一拉,灯光亮起。白状物原来是光嫂,身着白睡衣,双手抱胸,蜷缩蹲在房门边瑟瑟发抖。国光三步跨到窗前,借着室内余光,只见外廊林舍侧躺地上,屈曲身体,抱着右腿,哀叫着。

国光回转身,一把揪住光嫂头发,一拽,光嫂倒地,国光双拳抡起,左右开弓,没头没脑不管不顾的揎,哀求声,救命声,在夜里好吓人。邻居惊吓,站在自己户门口,噤口,路上行人,听到打斗身,都跑进巷口来看热闹,不敢上前。国光气疯了,房内东西,睡床,砸,壁板,砸,衣橱,砸,镜子,砸,门窗户扇,锅碗瓢盆,全都砸碎,光嫂伤的还算轻。那夜戏台舞做大型,够轰动,巷内马路都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无人敢劝。可能有人报警,不一会,片警地保都来了。林舍跳窗脚骨摔折,先送二医院,现在还在医院躺着。这些日,档口都没见国光二佬(夫妻)来,一个体伤,一个心伤,只推有事忙,原来是这事。

正说着,档口外面一阵骚动,啊啊啊,伴随像沙包沉闷摔打声,路上行人都停步,看向同一方向。

乜事乜事,娇莲行出档口,一瞧,立即转头朝丈夫喊起来,少武郎舅俩人打起来了啦。

援朝跑出档口,只见不远处,两人都倒在地上,扭打成一处,边上倒着一辆自行车,彪仔嘴角流着血,被少武压在身下,但手里仍紧紧抓着一截铁水管,向少武身上乱砸,少武竭力躲闪,攥起拳头反击,狠,准,砸向对方头部,一下,两下。随即,铁管被少武夺过手,但少武只是把它丢向一旁,翻身上骑,左手掐着对方脖子,右手扣紧对方手腕。双方喘着粗气,僵持着。

援朝跑过去,将少武拉开。彪仔爬起身来,骂骂咧咧,擦一下嘴角的血,大骂,你再敢打我姐,我一定无放过你,你再试试,哼。

我和你姐的事,免你插手,你算乜个。

算乜个,你再敢捶打我姐,我就无认你姐夫,夜夜跳舞,迷着衰屄仔,使钱使银,百事不理,老婆孥仔头烧额热都无管,呾(呵斥)你,就浮神燥气,拳头相向,一味打老婆,打到全身乌青嘀旦,你还是人吗。

8

阿雄伸出援手,拽住雅婷的手,使劲拉上堤坝拱顶。

海风吹来,雅婷四下一看,叹道,天暗暗,好静啊,夏天就好,夜昏纳凉的人多,堤上全是人,还有钓鱼抛鱼,下面还有人摸螃蟹。

冬夜,大堤上旷无一人,妈屿海(外海)方向一片墨黑。风徐徐而来,海湾内一片沉寂,只有身后木麻黄树梢上偶尔刷刷刷摩擦声,以及堤岸下乱石中蹀躞声。不远处几艘木帆船影靠在浮动码头近旁,桅杆随波晃动,无声,桅杆挂着马灯,船火颤抖熠闪,右边,即将首航香港客运航线的鼎湖轮泊在客运码头,船上零落亮着几盏昏黄的灯,海湾对面,礐石山峰蜿蜒起伏的天际线隐隐可辨,天上有颗孤星,一明一灭。

阿雄接口说,就是啊,无此交易会,凝(冬)天时,又是落夜,谁在这里吹冷风,治安不好,还有抢劫的。

你莫吓我,雅婷有点紧张,不觉往阿雄身边靠近一点,四下张望。

阿雄笑,惊乜个,有我在,喏,船坞在那边,看到无。阿雄指向大堤东边,其实东边乌蒙蒙,没灯光,什么也看不到,阿雄说,文革时期,每当年关临近,政府都要镇压一撮犯人,杀鸡儆猴,宣判会在这广场开,判死刑个就拉到船坞那块枪毙,家属交5分钱子弹费,后来才改去老机场弹掉。

勿讲勿讲,我惊死(很怕)的。

望着黑暗海面,两人静默,雅婷打破沉寂,问,你咋唔做生意,随便做点乜个都好,帮你姐夫,不如家己做。

我也想的,先积点钱,学点经验,我觉得你嘴舌甜,会招生意,人不错,父母做生意的吗。

雅婷摇头,父亲在学校农场,牵牛,母亲由居委会派扫街巷,家内人口多,13人,我兄嫂姐妹们都知道,父母依靠不了,一切靠家己。

你家乜成份,学校,右派吗。

雅婷摇头,说,是工商业地主,听父母讲,以前有利息吃,后来产业都归公了,有个叔叔去台湾,我爸最小的弟弟,国民党打输共产党,胡琏兵团(国民党第十二兵团)撤退台湾前,一路抓壮丁,阿公说,许日叫细叔去收铺租,路上掠去的,为此,文革老是抓父亲去陪斗,居委会,派出所,动不动就上门查户口,喝喝叱叱,惊大吓小。

现在政策松动了,台湾细叔有消息无。

有的,上个月收到细叔第一封来信,说在台湾成家了,娶半山客婆,有孥仔,问候公嫲和爸爸他们几兄弟姐妹。

现在唔是好了嘛,政府落实华侨政策。

好乜个,勿落实还好,家中安宁,刚有政策风声,几个叔伯就开始跟阮公嫲闹要家产,大声百喉,雷镇天熠,要咋么分咋么分,八字还没一撇,也不知有啥产业,吵得公嫲烦,就骂,爱收煞老命是吗,讨债仔,人哪,着靠骨头生肉才好。雅婷又补一句,日日有人来,我都唔敢在家里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心不足高,阿雄说。

我爸倒无所谓,说反正也辛苦大半生,都过来了,不求暴富,只要仔弟争气就好。说说你的吧。

我没啥好讲,家庭小贩出身,父亲做小生意,市场脚剁鹅肉,家内人口也多,兄弟姐妹三男四女,高考考不上,父亲倒是希望我跳脱些,说兄弟这么多,不要做同行业,唉,和尚摸头,无发(法),老爷无保佑,今日蹲铺头。

你家拜老爷吗。

是的,俺民俗如此,我母诚敬,玄武山佛祖(玄天上帝)、三山国王(地头老爷),床脚婆,将军爷,厦岭妈祖(天后圣母),关帝爷,龙尾爷,天公(天地父母),申面公(灶神司命公),福德老爷(文伯公),大德老爷(武伯公),五谷母,孤爷,中秋月娘,珍珠娘娘,慈悲娘娘,吕李仙师,保生大帝,数都数不过来,逢庙必拜,逢神必拜,只要听着底块会显,不管多远,就去,拜神明,麻烦事多,做粿,备香烛,买三牲,从早忙到旰,你家呢。

我内(家)食教,家族只有我爸食教,叔伯伙无食,信天主,闲时就去,以前政府禁止,教堂都关门,就私下活动,来这广场树林内,去中山公园儿童中心广场,或教友家中,几个人研修,偷偷摸摸,跟地下党开会一样。食教,认一个教堂就好,无需到处跑,现在恢复活动,无奈无场所,内马路花园里崎碌海星堂,乌桥石篱尾耶稣君王堂,西堤海墘耶稣君王堂和德助撒堂,早就合并到若瑟堂,后来二中红星巷若瑟堂被占为工厂,现在又破又烂,主教楼,铲修楼,在二中巷口,也做无线电元件一厂,听说收回了要恢复开放,将在三楼后厅先开小圣堂,阮仪式简单好记,只有七圣礼,洗礼圣事、坚振圣事、圣体圣事、忏悔圣事、病人傅油圣事、圣秩圣事、婚姻圣事。这7件中,圣洗和告解,是罪人圣事,其余都是善人圣事。圣洗、坚振和圣秩圣事,赋了神印,就无可再领受。

阿雄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雅婷继续讲,有个教友,谈得来,说想跟我合做鞋生意,我说考虑考虑,但我想,合伙生意,三人四性,各有所见,相互牵制,总无久长,像你姐夫和光兄,交易会结束,可能就此散伙,无再合作。

是,我也照些认为,我是伙计打工不算,你看我姐我姐夫国光兄,整天都为店忙,光嫂却少来,来了,喝杯茶就走,堂姐老嘀咕,五五开,不公平,姐夫不让讲,说也就两个月,计较啥。

眼睛已渐适应暗夜,海面依然不分明,但隐约能看到对面礐石山下有远洋货轮停靠,船坞方向也有军舰。风有点冷,望着深不可测的海,雅婷迟疑起来,说,你我家庭信仰不同,你看,这,你会信教吗,你我。

阿雄讲,我对宗教无了解,无定着今后会相信。

突然一道手电筒光柱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晃动,后面随即有声音喝道,落来落来。

雅婷不觉欹近阿雄,黑暗里双手抓着阿雄胳膊。阿雄转过头,左臂抬起,挡住光芒,看到木麻黄树林里两个人,似戴有臂章。阿雄轻轻拍雅婷的手,免用惊,是联防队。

联防队员之一说,盇暗(太晚)了,落来,谈恋爱,去别处,着(应当)注意安全。

好的好的,阿雄扶雅婷倒爬下拱顶,台阶有点远,麻烦走,阿雄直接跳下大堤,又鼓励雅婷跳,雅婷不敢,循着堤坝西走,才找到台阶下来。

刚才害我心惊脉跳,咦,雅婷指着大堤一处,你看,有铁门,嗨是乜个。

噢,出入口,防空洞,基本荒废了,六九年备战建的,我大哥参加,林彪搞战备疏散,防苏修,防辐射,毛主席讲,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海滨大堤很长一段,圆拱顶下是空心的,就是防空洞,听说有暗道通到广场主席台地下室。

两人找到树林里各自的单车,往回骑,各怀心事。交易会所有竹寮全都打烊了,有些里面还透着光。

9

小雨早就停了,下的时间很短,短得地面都还来不及打湿,冬天的滨海城市,雨后的风吹在身上,冷,游逛的顾客,缩着脖子,或手插裤兜衣兜,或手戴着纱织或皮革手套,攥着双拳相互拍打,或两掌对搓。马路两旁的樟树不再青翠,树叶怏怏下垂,天空依然灰蒙,阴沉,风中隐约传来高音喇叭一段潮剧唱腔:吩咐军士速前进,射禽逐兽莫放松。忽见白兔前面跑,施展身手放雕翎。

临近过年,路边灯柱挂起了红标语和灯笼,寒冷挡不住市民准备过节的热情,交易会一片闹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人流越来越多。

档口前看货的试穿的付钱的,都有,阿雄和援朝夫妇忙得不可开交,跑进跑出。

两个剪短寸头的后生仔站在挂架前,翻看衣架一件绿军衣,一个外衣敞开,露出里面红字套衫,一个穿着宽大的蓝裤,都穿胶球鞋,阿雄从柜台前出来,走近去。

红字套衫问,这多少钱。

15。可以拿下来试穿,几种型号都有,有适合你个头的。

这么贵。

阿雄说,要便宜,别处有充庄13的,我这是原庄货,看,有这个。阿雄解开下端纽扣,翻开前襟里侧,露出方印,上有姓名、部队番号、血型。

卖我15,我卖给你呢。

阿雄一楞,瞟了他一眼,问他,你推销啊,有带样品吗。

宽裤腿接口说,你先说一件收多少钱嘛。

援朝听到对话,别过头看了那两人,从头看到脚,一眼就看穿,向阿雄䀹眼。

阿雄会意,对两人说,恁唔是做生意的,推销,咋有无带样品,无看货,咋好出价钱。说着,走回档口内。

俩后生无趣走开。

援朝接待的一对母女看中黄色羽绒服,女儿试穿合身,款式满意,价位谈妥,钱货两迄,走了。

这时,投递员骑绿色单车过来,嗻地刹慢,人在车上,脚不着地,喊,报纸,就见一份折叠好的报纸飞上柜台,不偏不倚,投递员顺势骑走。

档口前剩下一位中年妇人陪老太婆挑帽子,老太婆钟意老款式帽,黑绒夹棉,左右两帮围包,帽根暗串松紧带,穿戴方便,前面帽中镶嵌一绿珠子,老人把着脑后的髻,帽子套上去,照照娇莲手中圆镜子,头右偏,右偏,抬起,低下,露出满意神色。

阿雄见援朝从木钱屉拿出簿子,翻页,一页,两页,翻到中间一页,上面已写满三分之二,俯下身,捏圆珠笔,规格名称栏,写中号羽绒服,数量栏,写1,总价填65,行书,字体流畅飘逸。

阿雄说,朝兄你练过硬笔书法?

援朝合上簿子,把它丢回钱屉,又拿过刚送来的人民日报,边摊开边说,硬笔的无练,毛笔的倒写了不少,阮读书时都重视打算盘,写毛笔,以前写大字报,摆事实,讲道理,批谬论,最高指示不过夜,收听收音机,还有专人速记,连夜刻小字报,通宵达旦赶印,还要组织人马敲锣打鼓游街庆祝,那才叫激情燃烧的岁月,永不疲倦。

阿雄看着毛体报头,说,《人民日报》,唔是社论就是理论文章,太枯燥,没看头,还不如读故事会有趣,你咋看得下。

援朝说,青盲(瞎子)照手电,各人各人尚(喜好),兴趣不同吧,伊是党的喉舌,两报一刊,我们这代人都喜欢关注研究,习惯了,有啥政策动向,都在上面写着。

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嘈杂声似从隔壁鞋店传来,同时有人骂骂咧咧。

你各种型号都试了,是阿雅的声音,继续说,皮鞋试了试布鞋,左脚试了试右脚,跟你说了,鞋底别踩脏,脏了,我卖给谁,你究竟要买乜样鞋。

试了咋呢,脏了又咋呢,姿娘都敢试,勿说试双破鞋,你兄在外行走,还没见过像你照些啰里啰嗦的,一个沙哑的男声。

又有一阵敲打声,啵啵啵。

哎哎哎,再打,鞋头要开嘴啦,柜台竹架搭的,塌了,你着赔。阿雅的声音。

赔你支卵,拍几下,就会咋呢,是乜破鞋,一拍就无用,是质量孬,照些的鞋都敢挈出来卖,出来骗人。另一个男声大嗓门。

路上有行人停下了,看向隔壁档口,阿雄援朝侧耳倾听。

你说话岂可讲点理,这样摔拍下去,硬虎(一定)无用,勿说脱胶,也会碰伤,叫我咋呢卖,底人会买鞋面有划痕的,你买鞋看质量没问题,要验证,也勿乱敲乱打呀。阿雅恼怒的声音。

勿买了,是乜破鞋店,大母喉,俺来去。沙哑男声说。

勿买就勿买,早行早好,看恁也唔肖(不像)爱买的,纯粹是捣乱。另一个女声,阿雄听出是鞋店另一个小妹的声音。

陆续有行人走向隔壁档口,阿雄想起身,被援朝按住肩膀,说,再等等。

大母喉扯声高叫,乜个(什么),你跟我讲清楚,今天你兄就唔走,看恁爱咋呢做生意,撵人,胆好,我是顾客,顾客是乜个,懂么,是上帝,好照些对待上帝嘿,乞(被)你撵,堪该爱衰。大母喉骂,同时哗啦啦一阵物件落地声,骨碌碌,有一只新皮鞋滚到服装档口这边过来。

阿雅声音愤怒,斥责道,扫落阮物件,想抄店吗,喂,你只脚放落来好孬,踏到柜台,我咋呢做生意,恁还是猛猛行(走)开去。

还想做生意,哼,唔走,恁两个大白傻,敢撵我走,今天无向你兄道歉,无容易,大母喉声音有点得意,我就砸给你看。

接着一阵抢夺物品声,伴随两个女孩急躁的哎哎哎,人群越围越多。

援朝再也忍不住,腾的站起来,大步跨出档口,转过隔壁,阿雄跟着过来。原来是刚才那两个刺仔(流氓)。

喂,恁两个,手停落来,想爱咋呢,光天化日,欺负姿娘仔,擎乜龙头。

你底个哪,爱来出头嘿。宽裤腿操着沙哑嗓音,阴阳怪气。

大母喉睨一眼援朝,说,关你乜事,阮买物件,伊人(她们)服务差,撵阮,态度恶劣,阮讨公道。

援朝说,刚才争论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你要公道,好,上门买物件,阮开店的,底人都欢迎,但你真爱买吗。援朝转身,面向围观群众,大手朝天一扬,朗声道:大家听听,一双皮鞋最少35,买物件,首先得有钱,援朝转身问,带钱了吗,恁先挈出来给大家看看,再讲其他。

两个人被将了一军,对看了一眼,没其他动作。

阿雄帮腔,有钱就掏给大家看,你试了这么多双鞋,两个妹仔爬起爬落给你找型号,找得照辛苦,就是看准你诚心要买,既然我这位阿兄照些讲,你就先证明一下。

大母喉梗起脖子,放大嗓门道,我咋呢着挈钱出来给你看,要抢劫嘿。

援朝轻蔑一笑,说,倒打一耙,无钱就无钱,装乜个,抢劫,我不敢,谅你也不敢,共产党天下,你抢一次试试。带钱了,就掏出来给大家看看,无钱硬要买物件,妹仔刚才说恁捣乱,一点过分,讲重些,有抢的嫌疑,大家伙,恁说岂是?

人群中有人说,带了钱就掏出来看看嘛,惊乜个,这么多人,咋惊抢。也有人说,咋呢会无带钱,生意人唯利是图,看轻人,做乜生意。又有人说,后生仔,好面好腹,看唔出。

佬啊,着你来帕浪(代管)嘿,你算乜个,掌铺猫,正(右)手入倒(左)手出,投机倒把,欠撸(揍)。大母喉撸撸衣袖,挺着胸膛,踏进一步,作势要打。

阿雄插进中间,说,想格斗两下脚手啊。

沙哑喉宽裤腿也伐前一步。这时,阿雄眼角余光,透过人缝,似见马路有两个理平头海魂衫年轻人停步,看向这边。

援朝一手挡开阿雄,另一手向空中一划,说,相拍(打架),不怕,敢出来摆摊,乜人无见过,乜事无经当过,唔是吓大的,有胆你先动手。

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人,五短身材,壮实,黑脸,一扬手,啪的一声,打在大母喉的后脑上。大母喉回头,立时焉了,低声嗫嚅道,师父。

早死仔,黑脸师父骂,舍衰人(丢脸),双目囥在裤底,也无看清底个,就敢来惹你朝叔,你朝叔横行街市时阵,你还在路边放尿搅沙,目张金金呐。

黑脸师父回头打笑,说,朝兄,徒弟无目,欠教示,都是我无尽到责,只教拳,无教文,得罪了,莫(不好)意思。黑脸师父又呵斥一声,还唔向你朝叔道歉。

大母喉满脸尴尬,期期艾艾,低头认错,转身推下宽裤腿,钻入人缝,狼狈而逃

10

元宵一过,交易会即将闭幕,生意日渐冷淡,服装也进入换季,大部分服装档口开始抛售存货,市场管理人员也涣散,不大卖力维护市场秩序,有些档口把钢丝床当柜台摆到路边,手持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吆喝。

那天晚上,档口盘点完毕,已到十点半,天很冷,援朝提议到人民饭店宵夜吃迪仔鱼粥。

刚入饭店餐室,他们就看到雅婷和鞋店另一小妹从靠里一张桌子站起来准备离开,看来刚吃过,双方打了招呼。

阿雄排队买餐牌,援朝和国光选了临路的8号桌坐下,临路半截窗台,到顶封钢骨玻璃联窗,透过玻璃,路上几个环卫工人拉几辆垃圾车停在路边。

国光从后裤兜摸出一个银白扁盒,翻开,递给援朝,援朝摆手,国光自己从里面拿出一根香烟,点上。

援朝望着路对过市政府围墙,墙顶探出来簇簇三瓣梅枝叶。

援朝字斟句酌,说,光兄,今后政治运动虽全无,但会少得多,俺现在出来干个体,适逢其时,整个政策环境唔一样了,中央几个月前宣布在俺只块(这里)试办出口特区,国家经济会好转,估计俺这块也不会孬,交易会收煞,有乜打算。

国光掸掉烟灰,说,先把婚离了,发生那件事,现在看到伊,一点提不起欲望,厌恶感一直无法克服,我也跟伊谈了几次,现在伊也知无法挽回,只是在纠结离婚后的经济来源。我无打算开店了,存货你兜起来,怎么算随你。是这样,有个在香港的同学,文革我救过他一命。

援朝探询的目光,扫着国光刮得发青的下巴。

国光说,还记得六八年拔据点吧。

援朝点点头,说,记得,中央发了7.24布告,市军管会调动解放军制止武斗,对二七派所在地和占据点斗吕楼、铲修楼(主教楼)、三牧楼、市图书馆、海关楼和水运公司等地采取武装行动,掠(抓)起来的人都拘禁在延安中学(今侨中),行动中打死了二七派9个人。

国光吐出烟圈,眼神迷离,似在回忆,缓缓说,对,六三〇事件,主教楼打死了十外(多)人,那时我们都有点惶恐,谁知还不到一个月,军管会又要来拔据点,阮当天接到消息,阮红旗中学(今二中)十外个红卫兵,和其他校学生,守在主教楼,准备了很多砖头石头。当解放军冲上楼,我们就往楼梯砸,解放军开头还比较克制,喊话叫投降,我们不管,继续砸,我看到同班女同学江东红,扎双辫的,在楼梯转弯平台段栏杆处刚探出上身,突然,枪声响了,她就像米袋一样软绵绵搭在栏杆上,辫子随头和双臂下垂晃动。香港这位同学,还想探头,被我猛一把拉住,刚巧一梭子弹打在探头位置,解放军继续往上冲,头头指挥同学们撤退,我沿着二楼中间通廊跑到最靠里房间,小部分同学则分散跑进其他房间,大部分人撤向三楼四楼。

香港同学缀在我后畔,阮事先已做了防备,朝二中那面窗前早已准备条粗麻绳,一头已事先挽住装满东西的大柜子,我抱起绳子抖出窗外,示意同学先下,香港同学落地时冲力大,崴了脚,我下来后,扶伊走(跑)到围墙边,托举伊翻进二中校园,随后我退后几步,助跑,一跃跨上墙头,就在要往下跳时,感觉手臂一麻,无力,人跌进二中,一模,手臂有滑腻的液体,我知道中弹了,顾不上察看,扶起香港同学,背起伊跑入前操场教工区,教工区另一头有小路通往校外巷子。

74年,香港同学和我二弟少武一起偷渡,少武被抓回劳教,伊成功了,稳定后,白手起家,现在香港开服装厂,打算在大陆找厂家办来料加工,找了我几次,要资助我,技术、设备都能支持。

哦,好事,少武咋些样。

二弟也闹离婚,听我母说的,唉,家门不幸,我家己都这样,无资格去规劝,是二弟不对,这我知。二弟说年后要去商店承包个柜台。

阿雄带服务员过来,服务员双手端白色搪瓷圆盘,上放三个热气腾腾的碗公,三支汤匙。

援朝等服务员在每人面前放上碗公离开,才点头说,你这生意好做,来料加工,未来一段时期会是几个出口特区的发展方向,有前景,当然商品流通也是很可大发展,可谓百废待兴,机会多,未来充满多种可能性,会有各种探索。

国光微微一笑,慢慢搅动汤匙降温,说,援朝,你是时运不济,不该做此低等职业,平头百姓糊口还好,你有理论涵养,有见地,透彻事物本质,口才好,笔头尖利,不去从政,可惜。

援朝说,你错了,俺本来就是平头百姓,认清家己,孬自视太高,才活得自在,勿去想些不切实际的,社会已经转向,肚饱才能万岁。

国光转头对阿雄说,这两个月好得阿雄你相帮,生意才做得这么顺岛(顺利),我看鞋店妹好像对你有意思嘛。

援朝接口说,你姐也这么讲,呵囖(夸赞)阿妹,阿雄你没觉得吗。

阿雄见问,有点不好意思,说,西公和尚唔同道,难搞。

咋呢讲,援朝国光同时停住汤匙,问。

她食教,我母亲肯定唔同意。

喔,看来早就搭上线了。国光笑。

援朝沉吟,说,确实,一结合,基本都是拜老爷从了食教,还没听说食教改拜老爷。

阿雄说,昨天在跃进路文化宫转弯角,我看到林舍撑着双拐,一跳一跳的,好像要去档口。

援朝和国光都不吭声。

大家埋头吃起迪仔鱼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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