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之上,搭一座走进孩子内心的桥
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学习不突出,艺术也不好,感觉自己各方面都很没用。
爸爸喝醉酒了会打妈妈。
我的朋友和别人去打球了,没叫我,我们就闹别扭了。
……
这是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上海实验学校的学生们心里的烦恼与秘密。
他们大多是寄宿生,有的一学期才能回家一趟,难得与父母交流,同学间也不好开口。于是,学习压力、人际矛盾、家庭烦恼都写在了以课堂作业为名的信里,收信人是“包校长”——上海来的心理教师、学校副校长。
华东师范大学心理学系出身的包遵锋敏锐捕捉到,西藏学生也有心理问题,只是通常被忽视了。通过一些活动能明显发现部分学生存在心理问题,比如心理漫画中出现自残行为,交流中暴露的压抑无处疏导。
此次援藏要持续三年,他希望播种心理教育的种子,为不同阶段的学生疏解心理难题,同步培养几个徒弟,打造一套标准的心理课程,留下可持续的心理教育资源。
五彩斑斓中,一些压抑画面引起了教师们的重视。
画上有一个孩子独自站在楼顶,浑身被涂得黑黑的;有人画了割腕,红色鲜血从腕处滴落;有的画中小人双手捂着耳朵,周边人指指点点,说他“长得丑、学习差……”
“为什么学生会画这个?背后肯定是有原因的。仅仅是画一张画吗,还是真的已经割了?”包遵锋说,漫画是心理的投射,教师们顺藤摸瓜找到学生了解情况,有的还请来家长,“他们在表达的时候,实际上是一种呐喊,在发出求救信号,希望别人能够关注到他、帮助他,所以他才通过漫画表达,否则画了以后就不会交上来了。”
包遵锋解释,青春期的孩子自尊心强,内心敏感,“同样一句话,可能孩子小时候说没问题,长大了就会刺激到他(她)。有时家长自己心情不好,说一句气话,‘你活着还不如死的好’,小孩子当真了,可能一怒之下真的寻短见了。”
包遵锋在高一年级开设了心理社团课,原计划招收十几个学生,没想到来了二十七八个孩子,后来越来越多,挤满了教室,“课程是开放的,只要愿意来,我都欢迎”。每周一次的心理课成为他观察了解当地学生的窗口。他会讲解心理知识,也留出时间让学生分享和提问,以期持续的互动带来深度了解。
出乎意料的是,不少学生给他写了一封信,有些简短讲述同学间的小摩擦,有些用两页纸倾诉了家庭矛盾,还有的匿名吐露了心里的秘密。
“我也蛮感动的,没想到刚认识,学生就那么信任我。”包遵锋仔细阅读了每封信,挑选其中问题突出、紧要的写了回信。
作为副校长,包遵锋承担着许多行政管理事务,只能看时间挑着回信,但他说“保证回信比学生写的还要长”。每次路过班级,学生们都喜欢朝他摆摆手,他就进去随便聊几句,“像朋友一样”。
青春期的烦恼数不清:朋友和别人要好了,成绩不如自己的同学都考到前面了……班主任往往最早发现问题,推荐他们来找包遵锋。
包遵锋感慨,“住校的孩子,很难和父母聊天撒娇,要一个人处理很多生活问题、人际关系、学业压力,这是他们成长中必须要学会面对的。孩子们单纯直接,乐意分享,没什么心机,大部分时候开导点拨一下就好了。”
他还开玩笑直言:“只有老包在这个时间可以不接电话,其他人我要骂的。他跟领导班子约定,做咨询的时候不接电话,一是谈话不能中断,二是保护隐私,学生很喜欢找他。”
包遵锋在华东理工大学附属中学做了20多年心理教师,青少年心理是他最熟悉的领域,但以前提起西藏,脑子里还是空白。
经过长期接触,他发现,当地学生在唱歌跳舞上奔放自如,有表现欲,音乐响起来,身体就自然扭动起来。但其他时候,他们拘谨含蓄,和不熟的人对话,脸唰地就红了,讲一句话就用手把嘴巴捂住、把脸捂住,或者不好意思地扭过头。
在他看来,西藏学生有着和其他地方孩子一样的问题,只是不太会归咎到心理,而是当成一般的品行问题、思想问题来批评教育,但不是一个批评、一次处分就能把事情抹平,背后的心理问题如果得不到关注,批评只能激化矛盾。
比如割腕自伤,有的孩子单纯是好奇,发现很多人这样做,想尝尝什么滋味;有的情绪低落麻木,感觉没什么能刺激自己,想通过这种行为唤醒麻痹的神经,甚至有学生说看到血流出来的时候很兴奋;有人想引起关注,“我割腕了,大家都会关注我”;也有以此恐吓父母教师的,割腕了,父母就妥协了,手机拿去玩,作业迟交不交也没事,没人敢批评;还有人想在同伴中树立威信,故意露出伤疤,让别人感到害怕。
“同样一个事可以有很多种归因,不能笼统地说,都是为了自杀,真的不想活了。”包遵锋说,任何一个行为的背后都有复杂原因,心理教师的介入更有利于挖掘深层次的原因,而不仅仅是行为本身。
随着网络普及,西藏孩子也慢慢打开眼界,考试压力、网络成瘾等伴随而来。“我感觉这里很多问题和上海相似,以前没有的心理问题现在也会传导到这里,只是滞后一步。我们只能利用上海的一些经验,给西藏孩子打个‘预防针’,让他们少走弯路、更快乐健康地成长。”
在上海,如果发现学生有抑郁苗头,他通常会推荐到专业的心理门诊或精神科就医,而日喀则没有相应机构。作为学校的心理教师,他没有资格开药或进行心理疏导之外的治疗,只能建议家长带孩子去拉萨或成都,但拉萨的专业力量目前也比较薄弱。
有些父母翻山越岭来学校已经不易,外地就医更是考验。他们也许卖头牦牛带孩子去看病,也许碍于面子或经济原因让孩子待在家里,陪着、看着。
“实际上(我们)也不太负责,很多心理问题可能就是家庭造成的,回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让问题激化。但把学生留在学校也不合适,我们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只有让监护人领回去,在法律上是合理的。”包遵锋说。
新的心理辅导室重新选址,在初中和小学教学楼之间,有沙盘游戏、宣泄工具,但利用率也不高。午间咨询都在包遵锋的副校长办公室,到心理辅导室有些距离。更关键的是缺人,学生花十几分钟摆好沙盘,如果没人会解读就毫无意义;学生来宣泄,必须有人值班陪伴,否则出问题了怎么办?
陈杰是高中部物理教师,本科学习心理学,如今是包遵锋的徒弟之一。2017、2018年刚入校时,他做过一些心理辅导工作,但2019年去县里支教后,心理工作就停滞了。
“我们老师关注到的更多还是在学习上,只要这个同学平时没出问题,我们也不太会详细关注。”陈杰说,西藏有专职心理教师的学校很少,只听说过兼职的,开展心理工作不够深入。
虽然对心理学知识已有些淡忘,但他深知其中的重要性。2017年左右,他发现了一个有严重的抑郁和自杀倾向的学生,聊过10多次,还找来家长,最后在外地医院确诊患有边缘型人格障碍。经过治疗,这名学生情况好转,顺利毕业考上本科。
现在,包遵锋会给徒弟们推荐些实践性强的心理书目,实战培训心理沟通技巧,共同组织活动。等学校的远程培训中心大楼落成,他计划请上海专家授课,从理论到实践系统地传授心理知识和技能。
近一年,他也多次邀请上海心理专家为师生开设线上线下心理讲座,“不是我一个人在奋斗,背后还有一个团队。有困难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积极向后方寻求支持,我需要哪方面的讲座,请专家,他们都是很高兴地答应,十分感谢上海大后方的支持。”
每天早晨,包遵锋看见许多学生在校园里读书,天还没亮就有人在路灯下占好地方,小花园里隔一两米就有一个,还有墙壁之间,那是更不受打扰的地方,朝阳伴着朗朗读书声升起。
“不少孩子很刻苦的,爸爸妈妈在牧区劳动,他们从小吃苦都吃惯了,读书的苦似乎不算什么。但在学习方法上,这里的孩子可能以死记硬背为主,很努力。援藏就是希望把更好的方法和理念带给他们。”包遵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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