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张洁:祖母绿(节选)
著名作家张洁2022年1月21日在美国因病逝世。
张洁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的重要代表性作家,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沉重的翅膀》《无字》《爱,是不能忘记的》《祖母绿》《森林里来的孩子》等作品具有广泛影响。曾获第二届、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多次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并获意大利骑士勋章及德国、奥地利、荷兰等多国文学奖。
祖母绿(节选)
文|张洁
黄昏像一块硕大无朋的海绵,将白昼的炎光,慢慢地吮吸渐尽。喧嚣的市声,也渐渐地低落下去。城市像一锅晾凉了的稠粥。房间里已经暗得不辨西东,只有墙角那盘燃着的蚊香,信号灯似地亮着暗红色的光。
浅色花布的窗帘,在习习的晚风中轻拂,玻璃窗在轻风的摇曳中微微作响。就是在不刮风的时候,每逢有人在地板上走过,这些窗子,也会咔啦啦地震响。这是栋老房子啦,灰黄色的墙壁古色古香;地板上的每条木板,中间早已磨出凹槽,却还是被路阿姨擦得一尘不染,油光锃亮;红木家具,以及家具上的棱棱角角,依旧硬得人;窗子也很像教堂里的格式,又窄又长,顶部还是—块拱形……
二楼朝南的那一排窗前,有一棵叶子阔大的老核桃树,一棵海棠,还有两棵老也不见长的日本松。打从卢北河笫一次迈进这个院子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它们还是那么高。不过,看得出来,它们苍老了许多。人会苍老,树又何尝不会老呢?
夏天,核桃树和海棠树的浓荫,不但会滤去阳光的炎热,还遮挡着窗子里的人,和窗子里发生的事。到了冬天,海棠树的叶子,核桃树的叶子虽然掉光了,可是,谁还会有瘾头站在冷风地里,窥视别人的窗呢?屋外四周的青砖墙上,爬满了青藤。本來就不敞亮的窗户,深深地陷进那厚密的藤叶里,像边沿铺满厚厚的青苔,极少有人来汲水的一口古井 如左家与人极少交往的家风。而在卢北河嫁给左葳之前,左家似乎还不这么冷森森的。
在待人接物方面,卢北河恪守着保持一定距离的原则。她在不大的年纪,便眼看着自己的家庭,如何地败落,以及那些和她的家庭差不多的家庭的败落。那早年的,最初的,和旧世界完全颠倒的记忆,像年轮一样,年复一年,深深地长进树心,永不再和那树分离,从树梢,一直通到树根。
因此,卢北河爱这老房子的幽暗。
……
灰砖墙有什么不好?
她从不和别家的保姆来往,不像她们那样,抱着主人家的孩子,坐在树荫下,或朝南的大墙下,抖落主人家的老底儿,编排主人家的不是。
不对她说的事情,她绝不打听。只要不是对她发的话,别管大家在她面前说什么,她都像没听见一样。要是偶尔来个客人,又碰巧主人全不在家,谁也别想从她那儿打听出来,家里人上哪去了,去干什么。问撾什么,她全会木无表情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哪怕这位客人是常客,她给他上过多少次茶,备过多少次饭,她也跟不认识一样。
客人们不断向卢北河告她的状,卢北河听后,只是抿嘴笑笑。
这哪儿是保姆?分明是个宝物。不像左家原来那个保姆,太爱说话,太爱串门儿,太爱管闲事。卢北河嫁过来不久,就找了个理由,让左葳把她打发走了。那保姆走的时候,还拉着卢北河的手,泪流涟涟地舍不得分手,弄得卢北河心里也很不好受,一直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呢!
卢北河和左葳就这么一个孩子。左家两代都是单传。
偏偏这孩子来的个晚,结婚好几年之后才有他。头几年,婆婆在她那瘪肚子上扫来扫去的目光,简直像一条鞭子抽打着她的神经。她恨不得自己的肚子,一夜之间就隆得像扣着的一个面盆。
她甚至在婆婆的眼睛里,看到过几许懊恼的神色。婆婆懊恼什么呢?难道懊恼左葳没有和曾令儿结婚,而终于娶了媳么?
既然如此,为什么利用曾令儿对左葳的爱,去暗示她替左葳戴那顶右派帽子?又为什么任曾令儿像流放一样,分配到边疆,而左葳不随她去呢?在左家,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曾令儿这个人……老太太的懊恼,就跟《雷雨》中的周朴园一样,几十年来供着鲁妈的照片、一丝不走样地保留着鲁妈的一些生活习惯……其实不过都是一种无比真诚的伪善。
向东是他们心上的肉,掌上的珠。可是疼孩子,不是这么个疼法。得让他自小便练就能在政治上立于不败之地的硬功夫,这才是真格的。就连给儿子起名字这件事,卢北河既看得很淡,也很有用心。姓左,名向东。什么时候往深里想想这个名字,什么时候她身上便会乍起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但是,在这个名字里,不管是谁,再也嗅不到左家世世代代的书卷气,也嗅不出卢北河家的铜臭味儿了。
……
她一面轻摇着靠在她身上的新娘,一面想着生和死,这个自有人类以来,便已然存在的老题目。
靠在她怀里的新娘,已经嚎不动了。她全部的精神、力气都已耗尽。似乎只有一双眼睛还在活着,死死地瞧着在海面上搜索的那两艘快艇。
曾令儿不忍心告诉她,这实在已经没有意义。要她接受曾令儿已经做为合理而领略的意义,还必须她亲自将那通往透彻的道路走上一遍。那是一条唯一的,却又充满泥泞的道路。
天就要亮了。大海渐渐地从黑暗中显出它无比庄严的雄姿。使大海得以显出轮廓的光亮似乎不是来自天上,好象有一股巨大无比的暗黄色光柱,从海的深处透出,将海水映得一片昏黄。渐渐地,又从东方的云层里,透出瑰丽的朝霞,然后是一片金光从海面耀出。这金光将海面染成金红,远处的渔船在金光的照耀下,像金箔折出的小玩艺儿。
退潮了。海浪不停地、哗哗地响着。每响一次,便向海的深处,退去一步。而将昨夜的暴雨,抛进海里的浊物,一口一口地吐出。那些树枝、木板、空酒瓶子、罐头盒子、塑料口袋……重又回到海滩上、陆地上来。
海,越走越远了,越来越干净了。碧澄澄地、清澈澈地在朝阳下闪着宁静的光辉。
曾令儿惊喜地呼出:我智慧的海啊……
忽然,打捞的人们向着一处海滩迅跑。曾令儿搀起新娘,也向那方跑去。
果然是他!永远不再醒来。大海连他也吐出来了,它不肯接受这陆地上的一切。
新娘已是欲叫无声,欲哭无泪。她只是用双手,抚摸着他。从他的头发摸起,一寸一寸地,摸过他的全身,直至他的脚尖。仿佛在验证,这面目浮肿,遍体鳞伤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她挚爱的丈夫?然后她厉叫一声,向大海跑去。人们拖住她,把她抱回旅馆。
曾令儿为她脱去已经撕成碎条的衣裙——不知是她在昨夜的疯狂中自己撕碎的,还是乱跑中让海滩上的灌木丛刮破的。又在浴池里放了半池热水,连搀带抱地把她浸在那半池热水里。那可怜的人儿,血液好像都已冻结,全身显出乌紫的颜色。曾令儿守在浴池旁边,直到她全身的肤色恢复正常。
她给她擦干全身,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迫她服了两粒安眠药,抱她躺在床上。
她睡了,像死亡那样安静。
原载《花城》1984年第3期
张洁 丨爱,是不能忘记的
散文丨张洁:我的四季
张洁丨世界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注:本文部分图片来自互联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每天跟着我们读更多的书]
互推传媒文章转载自第三方或本站原创生产,如需转载,请联系版权方授权,如有内容如侵犯了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进行删除!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hfwlcm.com/info/25860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