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爸爸还没有回来,这是近两个月常有的事了
妈妈教唱的歌
晚上十一点,爸爸还没有回来,这是近两个月常有的事了。
小薇懊丧地叹了口气,看看墙上挂着的妈妈的遗像,拿起吉他心不在焉地拨弄了几下,轻轻地唱了起来:
野兽都已经离开草原,
大地在等待着人们来临,
等待着人们前来开垦,
用双手唤起新的生命……
这是妈妈多年以前教她唱的。小薇爱这首歌,不仅因为它的曲调优美,更因为它的歌词含义深刻。然而,事实毕竟不像歌曲那样美丽动听,妈妈离开人世九年了。父女俩挨过了九年令人窒息的生活,直到七五年的春天才有了一些变化:先是爸爸——S炼钢厂的工程师复职复薪了,再是小薇本人也分配到一家纺织厂工作了。爸爸在回实验室的前夜,情不自禁地弹起吉他唱了起来,唱的就是这首歌。最后一句还唱走音了,引得父女俩大笑起来,使得小小的房间里,九年来第一次有了笑声和歌声。那晚,小薇心里反复吟诵着“用双手唤起新的生命”这句歌词,但愿生活中幸存的这点温暖和欢乐,再也不受干扰和破坏,但愿即将开始的一切会渐渐好起来!
可是,就在这时,一个奇怪而又漂亮的女人,突然闯进他们父女俩的渐见平静的生活里,把一切都搅乱了。那是爸爸复职后不久的一天,小薇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家里已有好几年没来过客人,小薇带着诧异的神情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我找老李!”她对小薇点下头,不等邀请就径自进屋了,好像不屑和这个黄毛丫头多说一句似的。
“老李,为什么‘R·S’小组不考虑我的申请?”她眼睛真尖,一下就逮住书桌前的爸爸了。
“哦,罗珺!我不是已经说过了,这种试验是不受八小时限制的艰苦工作……再说,你……”爸爸客气地解释着。
“‘是个女同志’,是吗?”她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爸爸的话说,“我在考大学填写专业时人们也说过:冶金专业是个苦差事,再说,你是个女同志……可我不是照样成了冶金技术员了?”
小薇看不惯她这副表情。心想:哦唷,幸亏她只是个技术员,要是她像爸爸一样也是个工程师,口气还不知有多大呢!
“你以前接触过‘R·S’课题吗?”爸爸问着。
罗珺得意地说:“我的毕业论文就是有关‘R·S’课题的,答辩时还得了个满分哩!当然,那是以前的事了,近年来国外这方面有了很大的进展,但我想……”她略略停顿了一下说:“我们会赶上去的。对了,这是我找到的几份有关‘R·S’合金钢的成分分析资料……”
他们马上开始在书桌前忙开了。
小薇虽然对她这种旁若无人的神气有点看不惯,但还是热情地招待了她,给她端来一杯茶,可没想到茶杯刚放下,罗珺却“霍”地跳了起来。原来茶杯正巧放在那些纸上,茶杯的热气在纸上留下一圈水渍,罗珺正掏出手帕轻轻擦着。她这番动作引来了爸爸的责备:“小薇,你怎么总是这样毛手毛脚!”
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凉下来了,小薇的心也有点凉了。她坐在一旁,默默地瞧着爸爸和罗珺热切交谈的背影,感到有点被丢在一旁的味道。
那晚,罗珺十点多钟才走,走到门口还扭回头,用胜利者口吻对爸爸说:“这么说……你批准我参加‘R·S’课题研究了!”然后,迈着轻盈脚步下楼了。
爸爸望着她的背影称赞着:“一个很有前途的技术员,而且,还是一个女同志哩!”
从那以后,罗珺几乎每晚都来,要不,干脆连爸爸也不在家。小薇多么留恋曾和爸爸一起度过的美好夜晚呀!她喜欢和爸爸下棋,或者静静地听爸爸弹吉他。爸爸的一举一动,都给了她一种深沉的爱。可现在,这些美好的夜晚几乎都给罗珺占有了,她任意地指挥着爸爸:她要块干净的布擦那些玻璃仪器,爸爸就忙不迭地送上自己的手帕;她绘图时皱起眉头,爸爸马上领会出是铅笔钝了,就给她换上一支削尖了的……小薇看到这些,像是眼睛揉进沙子似的不舒服和不自在。
“爸爸,你们每天都弄得这么晚,我可没法休息了!”小薇为了不让爸爸感到难堪,转弯抹角地向爸爸发出警告。
“倒也是!”爸爸却并不领会,“那么……干脆用塑料布把房间分开吧!”
小薇没想到爸爸对警告的反应,竟然是分开!于是,一条天蓝色的塑料布把房间分成窄长的两小间!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那天,小薇下班回来,罗珺居然大大咧咧地坐在书桌前拨弄着吉他。看见小薇进来,笑盈盈地说:“你爸爸借资料去了,给了我钥匙,要我在这儿等他。”
这晚,罗珺更是像忘了在别人的家里,十一点了还没有走的意思。倒是爸爸催了她几次,她却不以为然地说:“……这点干脆弄完了再说,我可不喜欢留下个尾巴!”
“好脾气!”爸爸用铅笔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以赞赏的目光看着罗珺。
好半晌,才听见罗珺深深地吁了口气:“我看成分分析这关,可以攻破了……”
爸爸却相反叹了口气。
“为什么唉声叹气?”她问。
“我在为你可惜,要不是这场大动荡,这九年里你该有多大作为呀!”
“是呀,一个人能有几个九年呀!”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语气也越来越亲切。躲在塑料布另一边屋里的小薇,却越听越感到烦躁。直至深夜,罗珺才离开,爸爸又带上门去送她了。
等他们一走,小薇霍地从床上爬起,掀开塑料布走到爸爸住的那半间,站在堆满书籍纸张的桌前,呆呆地望着墙上挂的妈妈照片。半晌,她踩着凳子把照片拿了下来。她想:让罗珺这样的人,当着妈妈的面,如此热烈而又放肆地和爸爸亲切交谈,这会伤妈妈的心的。她要把照片挂到自己床头墙上去,但转而一想,她又把妈妈的照片竖在书桌上。她要让罗珺看看,这就是小薇的妈妈,漂亮、慈爱又好学,生前还是教育战线的三八红旗手哩!十几年来妈妈一个人担负着全家的家务,为了不让小薇影响爸爸晚上工作,她总是讲故事给小薇听,哄她入睡。在爸爸的事业中渗透着妈妈的心血呀!可这个罗珺,却想在爸爸和小薇心中占有妈妈的地位。
楼梯上响起爸爸的脚步声,还有小薇十分熟悉的曲调:“……等待着人们前来开垦,用双手唤起新的生命……”多美的歌词!可小薇却感到明天,像有一道重帘垂在她面前。当然,爸爸还能找到他的幸福,可小薇呢?有谁能代替她失去的妈妈呢?……门上响起爸爸开门的钥匙声,小薇折转身又钻进自己的被窝里。
爸爸踮着脚尖走到书桌前伫立了一下,又撩起塑料布走到小薇的床前。她开始装着已睡着的样子,可当爸爸的手触到她那被泪水浸湿的双颊时,她跃身坐起,山洪暴发地发作了:
“爸爸,你把妈妈都忘了……”
“没有的事,小薇,你弄错了……”爸爸这才明白过来,他竭力安慰着女儿,“我们这只是工作呀!”
“是这样吗?”小薇仰起沾有泪痕的脸注视着爸爸。
“是这样吗?”这问题第一次摊到了他的面前。
十二年前的夏天,一个穿着果绿色布拉吉的姑娘,在厂门口拦住他打听厂人事科的所在。他详详细细地指点她后,忽又对她不放心了,要知道厂里除了钢就是铁,全是些硬梆梆的会砸疼人的东西,这么个娇弱的姑娘,还穿着一件布拉吉……他赶上去想护送她一段,她却生气了:“我又不是孩子!”三个月后,在一次技术交流会上,他又看见她了。这次她穿着一件略略嫌大的工作服,还戴着一顶安全帽——她是从试制车间直接来参加会议的。会上,她提出一套有关改进电炉炼钢的工序以保护钢纯度的建议,方案大胆又严谨,她就是新来的技术员——罗珺。可原先他还以为是厂里哪个职工的女儿来厂找爸爸的呢!
今年,厂党委书记老黄提议恢复“R·S”课题研究后,她反应十分热烈,并自告奋勇地做了他的助手。她有着扎实的外语和化学基础,一心扑在试验上,喜欢钻研和探讨新的问题,敢于和他展开不同争论。他对她那种满不在乎像火一样的性格,有时似乎受不了,但一旦离开了她,却又总像在自己的生活里少了什么。这难道就是一个女人的爱潜入他心中了?他该为此高兴还是烦恼呢?
夜深了,小薇睡着了。
爸爸靠在椅背上,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夜色,罗珺的影子顽固地占据着他的思想。她正抬起头,两眼紧盯着他,用坚定的语气对他说:“他们反他们的‘右倾翻案风’,我们搞我们的‘R·S’试验……”……啊,这是新上任的书记宣布“R·S”小组为“右倾翻案风”产物后,她对他说的话。当时,这股“反击”风刮走了不少研究小组成员,但娇小纤细的罗珺却坚定地留在实验室里。是啊,我们是在和合金钢打交道,应该像合金钢那样坚硬牢固,经受得住烈火的磨炼。他想到这些,感到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攻下“R·S”这个专题,其他事情应放一旁。于是,他跃身站起,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又开始忙起来了……
从这天起,罗珺晚上不再来了,书桌前只爸爸一人在忙着,生活又像上了发条似的机械地运转着。转眼间秋天到了,这天晚上,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空气中带着一种沉闷、忧郁的气息。
小薇睡梦蒙眬中被一阵絮语声惊醒,只见房门虚掩着,走廊上的灯光,将两个人影清晰地映在地板上。
“……为什么晚上不要我帮忙了,我碍手碍脚了吗?”这是罗珺的声音。
“不……”爸爸的声音显得有点惶惑不安。
“那么,是你害怕了,要放弃试验了?”
“这是不可能的!”爸爸这次回答的声音非常肯定。
“那又为什么呢?”她进一步问着。
没听见爸爸回答声,但小薇能猜想这时爸爸的脸会涨得通红。
“不,告诉我……”罗珺重复地说着。
“我们不谈这些了。”爸爸深沉地吁了口气,仿佛他挑着重担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似的,“目前再也没有比‘R·S’课题更为重要的了……”
“对,不管困难有多少,压力有多大,我们也要坚持搞下去。走吧!”罗珺似乎也松了口气。
“上哪儿?”
“到厂里去。试制车间的那几个小老爷,不遵守操作章程,钢的纯度无法保障,快去看看吧!”走廊里灯灭了,他们走了。
小薇从床上坐起来。她这时已顾不上对罗珺有什么看法,而是为爸爸担心起来。她从罗珺的话语中,隐约感到爸爸正处在某种危险之中。小薇可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可这个罗珺偏是一个劲把爸爸往危险里推,这可怎么办啊?!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小薇突然接到了一个传呼电话。打电话的不是别人,就是罗珺。她气喘吁吁地在话筒里告诉小薇:“你……你爸爸被他们隔离了!……”
“啊,厄运到底来了!”小薇手握着话筒,惊呆了。
“厂里有人要上你们家来……你……你要当心,快把爸爸书桌抽屉里几份资料……”
在电话里,罗珺的话虽没有完全说明,但小薇从她的紧张语气中能体会到,这意味着又将会遭受着抄家厄运。这一切,使小薇想到爸爸所以又闹到这一步,是和罗珺分不开的;要不是这个什么也不在乎的女人在那里“火上加油”,要爸爸这“坚持”那“坚持”,搞试验“顶着干”,也许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想到这些,几个月来闷在她心里的一些话涌上了心头。
“你……你听到吗?那些资料可是我们几个月来的心血……”罗珺在话筒里叮嘱着。
小薇一听“我们”二字,心里更是冒火,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发作着:“还‘我们’、‘你们’呢?……都是你搞成这个样!”说完,一赌气把话筒挂上了。
在回家的路上,小薇冷静地想了一下,感到不论怎么说,既然那些资料是爸爸需要的,就不能随便让人抄了去,应该把它藏起来。想到这里,她加快脚步往家里奔去,但已经迟了,等到她奔回家门口时,厂里已经来人撬开她家的门,在那里翻箱倒柜了。
……
天黑了,小薇呆坐在被翻得十分凌乱的房间里。妈妈的照片被扔在地上,吉他的弦给折断了,连她那张罩着亚麻桃花床罩的姑娘的床也给翻了个。十一月的秋风在窗外悲号。小薇感到今晚似乎比九年前那晚更凄凉。那时,她虽说只有十一岁,但毕竟有爸爸妈妈挡在前面,可现在却要她一人来承受。四周是那么寂静,邻居人家都把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一眼,她感到孤独而又痛苦……
门,轻轻地被人推开了。“啊,是爸爸回来了吗?”小薇“霍”地扑了上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来者却是罗珺,她下意识地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罗珺打开电灯,环顾了下房间,小心地捡起了小薇妈妈的照片,接着又捡起那把断了弦的吉他。然后,打开自己的拎包,从里面拿出一只包着毛巾的饭盒,轻声对小薇说:“饿了吧?……来,吃了它。”说着,揭开饭盒盖,里面露出四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小薇正感到孤独的时候,罗珺的突然出现,给她带来了温暖。原先对她的一些成见,这时再也发作不出来,只是喃喃地说:“我……我吃不下!”
“身体可不能弄垮了……那样,你爸爸可要更加多担一份心了。”罗珺又倒杯开水给小薇,劝慰着。
罗珺的话使小薇心头感到一阵热。她顺从地拿起包子吃起来。就在这时,她看到罗珺突然打了个哆嗦,然后急步奔到一堆乱七八糟东西面前蹲了下去,从中找出几张又皱又脏的纸片,抖动双手轻轻地把它抚摸平。
小薇认出罗珺找到的纸片,正是罗珺在电话里要她藏起来的那叠资料的残余部分,显然是方才一些人拿走时遗落下来的。它使小薇想起罗珺和爸爸曾为它熬过多少夜晚,还有那次不小心在它上面放过杯子的情景……
“要是我快点赶回家,也许不会被他们抄了去!……”小薇第一次感到有点抱歉地说着。
“没什么了不得,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罗珺挺起她那娇小身躯,一字一句说着。
“重新开始?!……”小薇轻声叨念着。她虽然不懂冶金技术,但从爸爸和罗珺曾经忙碌过的那些夜晚里,她能想象出这将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可罗珺却是那样自信,那样坚定,像是即使给她搬来一座山,她也能把它劈开似的。
夜深了。罗珺把那几张残留纸片像珍宝似的藏在怀里,告别小薇回去了。小薇站在窗口目送着她。这时,天空正下着蒙蒙细雨,罗珺穿着一件米黄色雨衣,穿破雨雾,踏着泥泞道路向前走着。小薇像是第一次发现罗珺的身材和走路姿态都是那么美。
罗珺的身影终于在夜色中消失了,小薇感到自己又被扔回到寂寞和冷酷的现实之中。小薇原本就有一种依赖心,起先是把一切依赖于妈妈,妈妈过世后,她又把这种感情移植到爸爸身上。可现在呢?她去依赖谁!她感到生活竟是这么不公平,一生清白勤奋的爸爸妈妈,却落得如此下场,而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却青云直上……从这天起,小薇变得消沉了,下班后,也不再那么匆忙赶回家了,因为现在的“家”并不需要她;那把心爱的吉他的弦断了,她也没有勇气再去弹它。她盲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只是想借此解除自己内心的郁闷和烦恼。
那晚,小薇又玩到九点多钟才回家,抬头看见扶梯上伫立着一个人。谁?该不是爸爸回来了吧?再一看,却是个窈窕的身影,哦,是罗珺!
“我来过几次,你都不在,上哪儿去了?”罗珺浓密的睫毛下面那双黑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小薇感到有点局促不安了。
“上同学家去了。”小薇嗫嚅着。
“啊,你喝酒了?!”罗珺审视小薇一阵后,突然闻到小薇嘴里有酒味,一刹那,她激动得脸都变苍白了。
“我……”小薇支吾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孩子气地说,“我的事,你不用管!”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直发慌。
“不,我要管!你怎么可以这样自暴自弃!……你爸爸是个多么好的人,他们已经夺走了他的妻子,我不能再让他们夺去他的女儿……”罗珺那双透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异常痛苦而又灼热的感情。这样的眼睛,小薇曾经看见过,啊,那是……妈妈的眼睛。对,九年前,当十一岁的小薇问妈妈,爸爸怎么会是“反革命”时,妈妈就曾用这样的目光瞧过她。
“妈妈!”小薇差点要喊出来了。但就在这时,罗珺又回复到原先那样沉着、冷静的神态,轻声问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小薇举起一双颤抖的手捂住眼睛,哽咽地说:“……我怕回家,我怕……”
“你应该坚强起来,不能白白浪费青春,要坚持学习!”罗珺爱这个小姑娘,不仅仅因为小薇身上流着她所爱的人的血液,还因为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孩子和她自己幼年有很多相像之处。她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教育的责任。
“学习?有什么用!”小薇抬起泪眼望着罗珺。小薇在校时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特别是外语。毕业前夕,外语学院要在她所在学校里招收两名学生,她高兴地报了名,并把这个消息告诉爸爸。但爸爸听了却叹了口气,摇着头,小薇当时还不太理解,等过了几天,学校因其父亲问题,取消她报考资格,就全明白了。
“四个现代化的需要……”罗珺坚定地回答着。
“还现代化,报上不都已经批了……”
“我只记得这是周总理在四届人大上对我们发出的号召!”罗珺沉静地回答后,准备走了,“就这样了,明天起,我给你补习外文。你爸爸说过你外文基础好,你不应荒废掉!”她说得那么坚决,不容小薇有一点通融的余地。
小薇又恢复了一下班就急急回家的习惯了,因为功课在等着她。按说,她满可以摆脱这种约束,但不知为什么她不敢,是因为害怕吗?不,一点也不是。渐渐地,小薇感到这种“学习”已不是一种“必须”,而是“需要”了!因为罗珺不久就提出要小薇帮她一块儿搞材料编译了。小薇感到力所不及,要知道她和罗珺相差的不仅仅是十几个年岁呀……她能帮什么忙呢?但她是个要强的姑娘,不愿让罗珺看出她的胆怯,她接受下来了。当她发现罗珺郑重地收下她译出的资料时——哪怕是短短三四行的说明,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它证明小薇不是个弱者,她能为爸爸的事业,不,祖国的科学事业贡献出一丁点儿力量!她开始焦急地盼着罗珺来,盼着她用满意的目光收下自己的工作成果,再交下新的任务……罗珺还给小薇带来浩劫中幸存下来的英文版书籍。其中有一本“丑小鸭”薄薄小册子,小薇原以为只是给七八岁的儿童看的,但当她一口气把它读完后,发现这里讲的不仅仅是只天鹅蛋错落到鸭蛋里去而引起的一段风波,而有着更深远的意思。这使她联想到自己在生活的激流中,也需要像“丑小鸭”那样,在寒风暴雪中用力地划着脚掌,才不至于下沉江河,不至于被风雪卷走。她还想起自己所以能在失去父亲的艰难日子里,避开危险的漩涡,是罗珺阿姨帮助了她。“野兽都已经离开草原,大地在等待着人们来临,等待着人们前来开垦,用双手唤起新的生命。”小薇脑子里又升起这曲旋律,她好久没有唱这首妈妈教唱的歌了。
小薇没有想到罗珺也会唱这首歌。那晚,当她们做完功课,一起仰望繁星满天的湛蓝夜空时,她忽然听见罗珺轻声哼起了这首歌。
“妈妈以前也常常唱这首歌。”小薇深情地说。
“哦,这是一首在加拿大家喻户晓的歌曲,它歌颂了拓荒者的乐观精神。”
“你给我唱一唱吧。”小薇恳求着。
罗珺唱起来了。她用英语唱,歌声娓娓动听,小薇凝神瞧着她的脸,她不曾想到罗珺会唱歌,而且唱得这样好。灯光洒在罗珺身上,为她的头发加上一个光晕。这时,小薇发现罗珺原本丰润的脸颊拉长了,光洁的前额上出现一条明显的皱纹,那双遮蔽在两簇长睫毛里的目光里,似乎隐藏着一种深邃莫测的神情:是焦虑?是等待?还是希望?……小薇猜不透。最后一个音律在空中回荡,然后缓缓消失了。罗珺对她莞尔一笑,这一瞬间,罗珺的形象简直美极了。于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在小薇心里冒了出来:这个漂亮的罗珺,三十多岁怎么还是孑然一身呢?她爱过吗?难道她在遇见爸爸以前就一直没有遇到一个值得她爱的人吗?人们不是常说有理智指导感情和感情支配理智吗?罗珺一定是属于前一种女性的,因为,她是和合金钢打交道的,那就得有合金钢的性格呀!小薇开始用她的浅显的哲理来分析罗珺。一个顽皮的笑容掠过小薇的脸面,她对罗珺说:“你……这样。”她伸出自己的十只手指交叉在一起,“人们说,当你的右手指压着左手指时,你就是感情第一,反之,就是理智第一。”她天真的话语使罗珺也忆起这个儿时常做的游戏,她顺从地叉起自己十根颀长有力的手指,恰巧是左手压着了右手。罗珺笑了。
“准得很吧?!”小薇问着。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罗珺反问着。
“是的,否则……”小薇略略迟疑了一下又直率地说,“像你这样的……怎会不结婚呢?”
“这恰恰是我太重感情的缘故吧……”她叹了一回气,回忆着过去,“那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他性格活跃而又带点娇气。六二年时,他吃不了自然灾害的苦,到香港去了。他走的时候,要我和他一块儿走,我怎能就这样丢下自己要搞的试验,为祖国冶金工业做贡献的愿望,而跟他走呢?那天,天下着大雨,我追到火车站,希望能劝他回来,可他还是走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原以为他会回来,可是没有……”
小薇不能相信,像罗珺阿姨这样的人,竟然还会对这种人有过留恋。生活中有些事真是充满奥秘而又叫人难以捉摸。
“人们说,人世间没有纯真的爱情,书本是书本,生活中是另一回事了……”小薇又问出像她这样年龄的姑娘感兴趣的问题。
“不,有!”罗珺轻轻地抚摸着那张被磨得发亮的爸爸常坐的小书桌,“但这需要双方共同努力,一颗心需要吸收另一颗心的感情来丰富自己,然后以更丰富的感情回送给对方……”
“那么世界上确有幸福吗?”小薇又问着。
“怎么没有?这当然要付出一番巨大的代价,像‘丑’小鸭一样……”
“可是,为什么老实人总倒霉呢?”小薇的手抱着双腮沉思着。
“不,不是这样。”罗珺说着从墙上取下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新的琴弦,一边装一边说,“想想那只‘丑’小鸭吧,它老是被‘人’欺侮,似乎老实得不会报复,其实并不然……”
“可是,像爸爸、妈妈他们呢?唉,‘God knows it,but waits’(上帝明白一切,但得等待),就像俗话所说的:真相白,头发也白了……”
“不,那些看来张牙舞爪的人,是不会长久的……”
“凭什么?”
“因为冬天不会老赖着不走的。”罗珺换下那根断弦,并整了一下音,然后开始轻轻地用英语唱起来:
野兽都已经离开草原,
大地在等待着人们来临,
等待着人们前来开垦,
用双手唤起新的生命……
小薇细细地领会着这曲童年时就十分熟悉的歌曲,并随着轻快的旋律旋转起来。她感到原先对她说来似乎已是支离破碎的世界,如今却带着一种新的美感出现在她面前。虽说这种生活似乎还有点遥远,但她相信,残雪是挡不住春天脚步的,为了不至于被严寒冻折了翅膀,她要像“丑”小鸭那样使劲地划!她感到自己不是孤独的,有罗珺阿姨在帮助着她,还有妈妈教唱的歌在陪伴着。
小薇想到这里,她满怀激情看了罗珺一眼,一下投入了罗珺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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