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景观|从体检到保健:当代人如何追求健康
对当代人来说,有无数值得追求的东西,但每当疾病袭来,人们总会感叹“健康最重要”。在“90后都不敢看体检报告了”的当下,各类健康管理概念、资源、手段、场景高度丰富,然而许多人在日常生活中仍一面热衷于觥筹交错的应酬,一面醉心于保温杯泡枸杞的养生;一面蹦最野的迪,喝最烈的酒,熬最深的夜,一面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在养生馆“挥金如土”。这恐怕是当代人独特而吊诡的健康追求之道。
体检与“正常”的身体
在保持、追求健康的各种手段中,体检帮助人们在不适症状产生前预知身体的异常,也就是在健康濒向不健康状态前筑起一道预警的“底线”。我们的肉身是复杂的、幽邃的、层层包覆的,那些不可见、不可感知的生理状态,都能在科学化的体检中被洞透。
当躺在昏暗的B超室内,敏感的肌肤隔着凡士林感受探测器的冰凉温度,当针头扎入皮下,鲜血缓缓流入试管,当紧紧贴着胸片仪深吸一口气迎接X光的透射时,我们的身体就成为了科学检测和计量的对象。这个被对象化、计量化的身体,仿佛与日常的知觉、意识相分离,与主体相分离。但正是这种科学主义的身体“物化”和客体化,使得主体对健康状态的评估、分析成为可能,也为主体对健康的管理、追求乃至挥霍提供了客观依据和底线标准。
如今,许多都市白领都谈体检而色变,体检报告单中上上下下的指标箭头就像心情的忐忐忑忑。体检套餐高度细化,复杂的检测项目、对应的疾病提示,让人不禁怀疑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和掌控能力。一年一度的体检是理性上的必要,情感上的拒斥,人们既需要处于正常范围的生理指标来验证健康状态,又担忧身体出现越过底线的异常。
然而,包括体检在内的现代医学检验似乎都无法真正证明“健康”,体检和医学检查的结论从来不会是健康与否,而是“正常”“未见异常”或是对异常的客观描述。福柯敏锐地指出,现代临床医学“更注重正常,而不是健康;它是根据机能运作的类型或有机体结构的类型来建构自己的概念,提出相应的疗法”。
相比之下,曾经的传统医学强调“健康”而非“正常”,“不是首先分析机体的‘常规’运作,然后再探寻它在何处发生了偏差,它被什么干扰了,如何使它回复到正常的运转秩序;相反,它关注的是活力、柔韧性和流动性等这些会在生病时丧失的特质,医学的任务就是恢复它们”。(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与作为主体之积极感受的“健康”相较,科学、客观的体检所要验证的,是客体化、对象化了的“正常”的身体。
但“正常”的体检结果并不意味着主体必然拥有“健康”的感受(比如当代人普遍的亚健康状态),而“健康”的感觉与自信,也并不意味着完全“正常”的生理指标。这种“偏差”,也正是体检的意义所在:它在疾病孕生之初、症状被感知之前,预知并预警健康状态突破底线的异常;也在人们对身体虽然真切却未必确切的感觉之外,提供了有关健康状况的科学、客观的佐证。
保健与“身体的良好感觉”
如果说令人不乏恐惧的体检为健康筑起了警戒的“底线”,那么保健就有所不同了。健身、理疗、养生、保健食品……这些丰富诱人的保健形式似乎在理性与情感上都很难让人抗拒,它们都许诺着不那么精确、没有标准值却似乎也永无“上限”的健康蓝图及其追求之道。人们以保健之名积极尝试,不断探索着健康的边界。
这种追求健康的心态与实践,正是社会学家鲍曼论述过的充满扩张性的“身体的良好感觉”(fitness),而它与“健康”(health)并不相同。鲍曼认为,“健康”是“人们身体和精神的一种恰当而又可求的状态——一种或多或少(至少在理论上)能准确地加以描绘并因而能准确地加以测量的状态”,这种状态基本上是稳定的、明晰的。
而“身体的良好感觉”则是一个值得比较辨析的概念:“身体感觉不错则恰恰不是‘固定的’,它天生地不能被准确地加以限定和说明”。这种有别于“健康”的状态持续指向未来,它需要被检测、被满足,却又始终无法得到完全的确证与满足,因此意味着“有一个易于适应的、可以调整的、具有吸收性的身体,准备经历这种还未经尝试并且不可能事先明确说明的感觉”。鲍曼进而指出:“如果说健康正是指一种状态的话,那么身体感觉不错,将永远不是单指这一状态:它不指任何特定的身体能力的水平,而是指这种感觉的(宁可说是无限的)潜在的扩张。”(鲍曼《流动的现代性》)
如此看来,“身体的良好感觉”与其说是一种状态,不如说是一种心态,一种主体的体验、追求及其扩展趋势。无论是健身不断建构的人鱼线、马甲线,还是理疗养生一次次疏通的经络结节,丰富多样的保健形式都更像是主体对于“健康”的认知图景与希冀意象,且似乎永远没有终点,总能精益求精、更进一步。正如鲍曼所言:“保健变得和对身体良好感觉的追求惊人地相似:根据它当前正常的发展趋势和在它进程中产生出的许许多多的渴望,可以说,它是连续的、永远不可能完全满足的,是不确定的。”(鲍曼《流动的现代性》)
一年一度的体检令人情有不愿,标准明晰的检测指标令人心存忐忑,而保健的多元景观却如此绵延无尽、美好动人。体检是以高度科学、客观的标准检视客体化、对象化的身体,保健则要以体验化的方式充分激活、释放作为主体的身体内在的扩张性潜能。它们如此不同,尽管都是当代人的守护、追求健康之道。
当代人的“健康”追求
从福柯指出的“正常”,到鲍曼论述的“身体的良好感觉”,这些与“健康”近似的概念提示着我们:当代人追求的“健康”并不是一个同质化的、本质主义的简单范畴,而是包含了多元向度的复杂认知与实践。
学生时代,教科书便教育我们健康包含着生理与心理两个层面,但事实上即使只是生理意义上的健康,也涉及了两个向度:科学标准验证下的生理指标正常,以及主体对于身体状态的正向感知与体验。身体健康既是科学化的,又是体验化的,既有趋向客观主义的一极,又有趋向主观主义的一极。作为这两大向度的代表,体检划定了一条健康的生理“底线”,保健则通过扩张性的、没有明确目标也难以即时达标的积极体验驱动人们对于健康的不懈追求。
然而,正是这两个向度的并存与组合,在现实生活中可能产生与“追求健康”背道而驰的影响。一方面,形形色色的保健手段及其营造的主体体验、建构的理想图景,是否真的有益于身体?所谓“健康地节食”这样的概念,是否是以健康之名损害着身体健康?诚如鲍曼之警示:“被认为是有益于健康或者是无害于健康的营养,在它的有益的作用还没充分体验到,就被宣称为对健康有着长期的破坏性的影响。把注意力集中在某种疾病危险上的治疗和预防性的养生,在其他方面却是致病性和病原性的。”(鲍曼《流动的现代性》)
事实上,鲍曼是在分析消费社会时提出了“身体的良好感觉”的概念。与“健康”所对应的生产者社会相比,“身体的良好感觉”正折射出了消费社会或者说是消费主义的某种不餍足。由此看来,当代社会的一些保健景观,有没有与消费主义合流,会不会本身就是一种消费主义所建构的健康幻象?
另一方面,有了体检科学客观、标准明晰的“兜底”式预警,当代人在多姿多彩的当代生活中往往就能心存侥幸地不断试探健康的边界。正常的体检指标给新一年灯红酒绿、依然故我的生活方式吃下了“定心丸”,一些指标常见的小异常也并无大碍。许多人一边应酬、熬夜,过着并不健康的生活,一边通过各类保健手段保护、追求或是弥补健康;而这两者不仅仅在行为中相伴,而且在心理结构上甚至是同源的——它们都仰赖着持续扩张、永不满足的“身体的良好感觉”:
“感觉不错”意味着,对非正常的东西、非一般的东西、特别的东西,并且首先是新鲜的、令人惊奇的东西加以接纳的准备就绪状态。人们几乎可以这样说,如果健康是“信守规范”的话,身体感觉不错就是打破所有规范,并放弃每一个已经达到的水准。(鲍曼《流动的现代性》)
“身体的良好感觉”充满了打破旧界限、接纳新事物的渴望,这些新鲜、新奇的渴求对象,既可以是诱人的保健之道,当然也可以是迷人的都市生活。而事实上,前者也早已成为了后者的一部分。
至此再细味“健康”这一概念,可见其科学化与客观主义的向度是以标准规范界定正常与异常,其体验化与主观主义的向度在某种意义上却是反标准、反规范的。前者“守正”,后者“出奇”,前者给了当代人追求健康的底线保障,后者则为追求健康注入了不竭的心理动能。而两者的叠加,也让一些貌似健康的当代生活方式带上了悖论性的色彩。
在万物极度丰富的当代社会,我们对健康的认知,以及追求健康的实践,既要尊重客观的科学,又要关怀主体的体验,但更要警惕以健康之名反健康的种种幻象。当疾病袭来,健康是珍贵的,也常常是脆弱的,但它始终是我们抵抗疾病、反抗苦难的立身之本、力量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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