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亲历的县城补课潮:不补课,就会遭遇老师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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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多赚钱,本文作者就读的县城小学、初中,老师们私自开设补习班蔚然成风。当育人者开始逐利,孩子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扭曲的压力——不补课,就会遭遇老师的不公对待。
“双减”等一系列政策落地后,校外补习班问题才有所缓解。以下是作者的自述:
一年级新生开学那天,学校的老师把新生的花名册写在两张红纸上,每一个孩子,都能在上面找到自己对应的班级。花名册就张贴在学校音乐教室旁的一堵砖墙上。砖墙略显脏污,一大清早人聚了起来,不时有大人查阅到班级后,领着孩子挤出人群,把孩子往对应的教室领。
这就是我要就读的小学,一所修在县城鱼市旁的学校。同学多是是鱼贩、菜贩、电焊工的子女。
母亲看到我分到的“一年级2班”花名册上划掉了几个名字,神色略凝重了些,旋即拉我去找负责教学的李主任。
“为什么这个班,刚开学就有这么多学生转走,是不是因为老师有问题?”见到李主任,母亲开门见山。
面对母亲近乎质问的语气,李主任倒是不慌不忙:“2班班主任孟老师是老教师,经验丰富,”又没来由地提到,“而且她人品很好,从不补课。我可以写个条子,让她照顾一下你孩子。”
就这样,母亲拿着李主任写的纸条, 找到了我的班主任孟老师。她神情冷漠,在看到李主任开的条子时,才挤出了一丝笑容。
我会入学这所学校,和李主任有些关系。直到入学,母亲都在怀疑把我送入这所小学的决定是否正确。原本,她一位远亲,邀请我同他的女儿一起入读城里一所实验小学。但我父亲不同意,他觉得实验学校收费高、老师“黑”,他想找个省钱点的学校。于是主张到这所鱼市学校了解看看。做了入学测试后,李主任对我父亲说,觉得我聪明,承诺减免一年三百多元的学杂费。之后,在父亲坚持之下,我被送进这里读小学。
那是2003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公立老师的固定月薪在1千元左右,所以学校里的一些老师为了创造收入,私下会开补课班捞外快。
李主任说得对,孟老师确实不补课。但那是因为一二年级的课程简单,同学们都不用补课。学校里有些老师会用自己的特长,占用教室开笛子、二胡、书法辅导班,我们的一位副校长还开设了奥数辅导班。但孟老师没有才艺,因此课外辅导班也开不成。
孟老师最后还是想到了办法,在家开寄宿班。
她先询问了一对去了辽宁沈阳卖衣服的家长,是否愿意将孩子放在自己家里,每月缴纳1500元。同小商贩和流水线工人相比,外出做生意的父母往往能获得更多收入,而他们也更愿意将自己辛苦攒下的一点积蓄全用在孩子的身上。果不其然,那对家长爽快答应了。在他们看来,比起目不识丁的祖父母,把孩子交给识文断字的老师显得靠谱多了。
在家开了寄宿班后,为了招徕生意,孟老师想了很多办法。先是委任每月给自己“上供”的同学做中队长,之后又以班级两周没有得流动红旗为由,要求全体同学每天早于学校规定的时间,六点之前到校值日,违者会被她呵斥、体罚。家住得远的同学苦不堪言,一位家中开养鸡场的同学,数次因值日“迟到”受罚,他的母亲终于开了窍,把她送到了孟老师的寄宿班。
2004年,教育局多次下达禁止校内老师补课的通知,然而对于收容学生在家居住,却难以界定、查处。孟老师家里的寄宿班,就这样游离于灰色地带。她本人也很注意安全保护工作,每天要求几个住宿生把校服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使邻居把这几个“便衣”学生当作“亲戚家的孩子”。
家长们的忍让,助长了孟老师的野心。为了多挣钱,她兼任语文和数学两科的任教老师,但教学水平却跟不上。一次在语文课上,她不会念“嗟来之食”的“嗟”字,于是假借提问同学,想掩盖自己的窘状。讲解方程式时,她不懂得怎么解方程,就让同学对照答案,自己理解。
对本职工作心不在焉的孟老师,最后还是惹了众怒。四年级结束时,我们班的考试成绩年级垫底,很多同学考试不及格。孟老师在课上笑着说没关系,学校扣她几十块钱工资,最多让她少吃一顿排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传到了家长那里,大人们终于决定不再忍让纵容。
他们私下聚集起来商量对策。最后,二十多名家长一同去学校班主任。接待他们的依旧是笑眯眯的李主任。问清来意,她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将孟老师转给另一个班,继续教四年级。同时把那个班的班主任调换给我们。后来,原本住在孟老师家的同学,一部分住到了李主任家中,一部分投靠了新班主任。
一年后,孟老师再度被家长们告下去,重新去教一年级。
读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的李老师上了我们当地电视台的新闻。他是我们学校语文教学组的骨干,因为课外私设作文辅导班被人举报,教育局对他处以数万元罚款,并在电视台滚动播报了这件事。私底下,也有讨论说,举报李老师的是他的同行,因为李老师能力好,收了别的老师班上的学生,动了其他人的利益。
或许是为了规避“天价罚单”,老师们开始将暑期补课转入地下。
我参加了我们英语老师的补习班。英语老师把讲课的地方选在了附近小山上的一处民宅。那里有很多违规建筑的民房,有些房子甚至因山体滑坡而悬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违章建筑,使这里遍布着暗道和窄巷。由于治安不佳,这里几乎家家养狗,如果有人经过,邻居的狗会立刻叫成一片。
这里环境恶劣,却严实地藏好了老师的补课班。
教奥数的王老师,丈夫投资了一家大型培训机构。王老师的补习班,就开在隔壁一处贴着“此房出租”的闸门里。平时,王老师的补习班不挂招牌,闸门半掩,待学生全部钻进楼门后,就放下卷帘门,一旦有人来查,学生们就可以从隔壁的机构离开。
到了初中,课目增多,学生们不愿在路上耗费过多时间。我们班的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一起在县城偏远处租了一栋民宅,门口还按了警报器,一旦情况不对,警报器一响,就让学生们从民宅后的消防通道离开。不久,地理和生物老师也加入其中。节假日里,萧索的民宅,会随着百十名学生的到来,瞬间变得拥挤而热闹。
不同的补习班,根据上课学生人数不同,收费标准不同。就我自己上过的补习班来说,一对一收费最高,一般是每小时200元;五人以下的小班课次之,每人收费100元;五人以上的大班课,每人收费50-80元。
“每月挣这俩钱,全给你拿去补课了。”思媛记得,有一次,妈妈从微薄的三千元工资中,分出一大半给她时,忍不住抱怨。
思媛是她妈妈40岁高龄产下的独女。她的母亲望女成凤,为了让思媛接受最好的教育,母亲给思媛报了奥数、英语、作文等学科类课程,还让她去学拉丁舞、琵琶、绘画、书法等特长。这些补习班,每个月要花去数千元。
思媛的爸爸失业后去了华北地区,在采石场打工。思媛妈妈留在本地,在商场帮人卖服装,周末又要陪思媛奔波于去往不同老师家的路上。
我和思媛一起读小学时,她的成绩始终排在年级前三。但她每天背着的书包里,至少装有三四本课外练习册,据说她妈妈每晚会监督她做习题到十二点。思媛本是个活泼的女孩,但因学习任务过多,性格也日益孤僻。
初二时,思媛学习压力过大,一度陷入抑郁,甚至自暴自弃地谈了场恋爱。最后,她干脆把绘画当成了主业,走上了艺术生的道路。
虽然补课是老师们的灰色营收,但在当时,我们并非一概对此义愤填膺。“其实,对咱男生来说,补课感觉还不错。”我的朋友志华是独生子,他期待热闹地度过假期,补课班就提供了这样的环境。和在学校不同,老师们在补课班不会严格约束纪律,还会把布置的作业拿到补课班上讲。有时候,同学们在补习班就可以抄完所有作业。
不过志华对此也有不平的时候,有段时间,他觉得补课现象的蔓延,使老师们变得贪婪。补课的同学有时会无理由得到优待,而家境贫寒无力缴纳补课费的同学,有时候还会受到老师的排挤打压。
有一次,我们班因自习课纪律不好,被一位老师罚抄写课文,但去她家补课的同学获准免于受罚。第二天,老师以收上来的作业,字迹不工整或偷工减料为由,拿板凳条打肿了很多同学的手心。后来,一些没有报名补课的同学被老师安排到教室后排就坐,久而久之,一些没有补课需求的同学,也报名去了补课。
成绩很好的阿丹,母亲在电力局工作,家境小康。她报了很多补习班,但始终觉得补课对学习帮助不大。“主要是有的老师补的太糊弄了。”阿丹说。
小学时我和阿丹一起补英语,给我们上课的是我们的英语老师,仅有中等师范学历,连音标也没掌握。她的补课班收费不便宜,教大家背单词、抄课文翻译,之后就是让大家下棋、看书,像托管班一样。课外辅导兴起后,阿丹又去学剑桥英语和新概念英语,这才有效提升了成绩。
阿丹认为,“老师上课不讲,留到补课讲”的说法并不准确,她坚持认为,有些老师是因为水平不行,上课讲不明白。
“初中老师的补课,实际是习题课。因为老师在校必须先按课本讲解,没时间讲题,所以很多老师把习题留到补课时讲解。”阿丹觉得,初中补课的“性价比”尚可,但老师没能归纳类型题,所以她又偷偷请了外校老师给自己补物理、化学,这才保证了成绩的稳定。
私底下,同学们觉得我们遇到认真补习的老师,还算幸运的。我们听说,隔壁小学的一位领导的妻子开办了奥数和外语机构,强迫学生们去自己控股的“私立机构”补课,很多老师想补课,也只能挂靠在她的机构下,赚的钱也要和机构分成。结果老师们普遍缺乏积极性。后来有关部门禁止“公立老师在私立机构任教”,我觉得也能打击这种假公济私的行径。
因补课之风日盛,很多老师每天工作至半夜12点。长此以往,他们也产生了力不从心的倦怠感。
我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关老师曾多次对我们吐槽:“我上班累了五天,双休日还要成天补课挣钱。”可他不得不重复这项单调、辛苦的工作来赚取收入,只因他也是家长,有个女儿需要“栽培”。
关老师的女儿莲莲比我大两岁,在她读初中的三年时间里,关老师除了送礼打点各科老师、支付高昂的补课费外,节假日还要给女儿“开小灶”,高价聘请重点大学高材生或省实验老师给女儿单独授课。
我的初中班主任方老师,是一位有情怀的教育工作者。她教我们英语课,不开补习班,课堂之外,也不吝回答学生的提问。
方老师每天早晨五点半就到教室,在黑板上出数学题,之后再耐心给大家讲解。后来,随着考试科目增多,方老师还在自习时间兼任了我们的历史、政治、地理老师,一直坐在教室后面,鼓励大家找她提问题。
在方老师一心操持下,我们班难得地成为了沙漠里的一块绿洲,同学们不用担心不补课会遭遇老师的不公对待。我一直困惑,为什么方老师许多科目的题都能讲,直到有一天上数学课,我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发现方老师坐在教室最后面的办公桌前,一边听数学老师讲课,一边认真地记着笔记。那一刻,我的心里莫名多了一种踏实感。
方老师的“免费辅导”,令很多家境一般的同学获益良多。但其他科目的老师,却认为她的行为,导致来找自己补习的学生少了。因此,她们开始集体抵制方老师这个“不合群”的家伙。
方老师总是衣履整洁光鲜地出现在学生面前,学校的贴吧里,开始有一些新开的小号,放出方老师收受了贿赂才能时常穿新衣服的消息。更有甚者,还宣称她打扮得这么漂亮,一定是和某些男人发生了不正当关系。然而,同学们很少有空上网,方老师也不在意流言,仍是每天朝气蓬勃地来上班。我们班的成绩依然稳定在年级第一。
后来我们发现,老师们上课开始故意消极怠工,请假次数也增多了。语文老师以外出比赛为由,半年内请假三次,最长的一次离开了一个月之久。数学老师上课时动辄对我们冷嘲热讽,并穿插很多与教学内容无关的话题,讲题时则敷衍了事,略过很多重要步骤。我们班许多同学的数学成绩下跌严重。
老师们的反击损人不利己。一些同学们开始不信任老师们的教学水平,私下组团到其他学校的老师那里补课。
初二下学期,方老师在课余找到我们。当时开始实施“阳光分班”,其他老师组团向校长反映,自己班成绩不好,是因为好学生被方老师“掐尖”带走了,老师们要求在升初三后再分一次班。实际上,他们是想把方老师培养出来的成绩好的学生分到自己负责的班级,也把他们发展到自己的补习班上上课,这层没有在明面上讲。
最后,校长也迫于压力,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承诺在期末考试之后,全年级按照成绩排名,重新分班。
方老师知道后,私下告知了同学们这件事。同学们决定将计就计,打一场反击战。
后续几场考试中,成绩不错的同学都开始有意在数学、语文两科上不认真答题。最后成绩揭晓,原本成绩好的同学因为在期末考中没有名列前茅,没被分到其他班级去,老师们的的阴谋宣告破产。
升入高中后的第一个教师节,我买了一捧鲜花去看望方老师。她高兴地和我谈起了人生理想,听说我要报考师范院校,改变我经历过的教学环境时,方老师连连摇头。
三年后,高考结束填报志愿的时候,我的父亲坚决要我报师范专业,出发点却和我截然相反。父亲说,班主任油水多,社会地位也高。有一次父亲在集市上看到一对卖海鲜的夫妇碰到了自家孩子班主任,匆忙选出最好的一箱龙虾,搬到了老师的私家车上。父亲对此印象深刻,问我说,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买辆车,带几箱海鲜回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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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孙从嘉 李晓辉 周文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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