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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时尚叫“解放鞋”

 

来也

我说的解放鞋帆布面橡胶底,鞋帮土黄中泛点绿或者草绿色,也叫“胶底布鞋”,它同迪卡布军装是半个多世纪里全军将士的标准装备。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军服绝对称得上顶级时尚,差不多家家都有几件类似的服饰,不管是否正品,从头到脚,即使就一件,存在感也会油然而生。

我七八岁大时,算是懂得臭美的年纪,隐约记得父亲从哪儿给我弄了一顶带有红五星的八角帽,蓝灰色,我把它视为圣物,时不时郑重其事地扣在头上,手里找来一根像枪的木头棍,找有人的地方显摆一番,认真地把自己当成从军的小战士。有时佩服自己,那么小就懂得获取存在感,人都如此吗?

改革开放第二年,屯里一个本家哥哥应征入伍,寄回一组军装照,英气十足,这是他家里最吸引我的地方。那时的军装“三点红”,一颗红五星,两枚红领章,要素简单却识别感极强。

我出身贫农,鲜有见识,也没有留意到城里人的穿着,大概这种时尚不仅属于农村,工厂、机关单位也清一色迪卡绿或者迪卡兰衣服,充满革命的色彩。各公社的供销社柜台里几乎都是各种迪卡布料,逢年过节或重要仪式前,家庭条件好的女人们便根据大概体型扯上一块蓝的或绿的布料给男人们做上一件,像样而庄重。

在所有军装中,最受青睐的当属解放鞋了。之所以普遍受欢迎,绝不是凭借超高颜值,除了它代表军工制造,货真价实,更因为崇军尚武,军营情怀成风。解放鞋经济耐用,适用性强,无论平地山坡,泥沼柏路,它都是脚的理想伴侣,口碑绝不亚于今天的李宁、耐克等国内外知名品牌。穿上解放鞋,就仿佛有了军人的精气神,反正图个心理安慰,也更觉自信得多了。如今的父辈或祖辈人,都曾经以穿过军用解放鞋而得意过。

为了节省花销,父亲要就地取材,那种用玉米包衣编制的鞋子,粗糙而又不结实,当然没有解放鞋穿着舒适,所以我渴望有双解放鞋。常到春暖花开时节,我的脚上便少了什么,这时父亲会利用进街之机到供销社帮我实现,或者把哥哥头一年穿小的那一双换给我,洗刷干净同样是新的。我获得了鼓励,新鞋武装在脚上,去学校的劲头更足,更喜欢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了。

冰雪消融后,泥土半冻不冻的凹凸路面松软又不沾鞋底,踩上去像在用鞋底啃食脆皮雪糕,奇妙的感应促使我一个劲地往前寻找脚的落点,不知不觉步速提高,轻松畅快。

尽管鼓励并不奢侈,但也不是轻易就能获得,以至于一双新胶鞋成为我春天里最大的慰藉。等到鞋带断了几截,父亲就拽几根柔软的麻线撵成细绳,勉强能穿过鞋孔,很有手感。如鞋子坏得不够严重,母亲就用粗棉线缝补上,我又能穿上一整个夏季。

解放鞋伴我走出少年光阴,也培养了一身的豪气。

那些年,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正打得焦灼,隔壁没出过远门的八爷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吓唬我说:“前线死了不少人,将来当兵也上前线呢!”说话时露出两排板牙,可我没觉得害怕,军人给我的印象就得打仗,能拼死在战场上多么荣耀!大喇叭里唱着《血染的风采》,听徐良的事迹。

后来从网络上看到一则故事:“在老山前线,一位兰州籍战士在生命最后时刻问抢救他的女护士能不能拥抱或者吻他,他说自己20岁了,还没有谈过对象,听说没谈过恋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护士望着奄奄一息的战士,毫不犹豫地抱起他的头,含泪吻上了战士的唇角。战士含笑牺牲,这一吻成为他生命里最后的一次告别。”故事是真实的,主人公再听不到战友撕心裂肺般伤感,烈士的骨灰被安放在家乡陵园内,他成为世人永远的怀念。

八爷的话正通过声音文字在我意识里转化为现实。我还小,不知道当兵打仗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荣耀。

我上初中了,省城部队每年秋后都会进驻全家屯一带拉练个把月,概因这一带三面环山,前有平川,公路穿越,符合实际作战需要。

我家房子虽然不大,但有两铺炕,夏季农闲,父亲就早早找来几个帮手将炕面扒开,清除里面积攒了一年的膛灰,为的能够保持炕膛通畅,炕面受热均匀,我家是屯子里主要驻所。秋风一起,家人就盼着排排队队绿军装走进屯子,我行走在放学的路上,两边的庄稼地不停地传来唰唰的摆臂声。

主屋大炕分内外两部分,外屋家人住,里屋自然留给驻军班。他们也不嫌弃空间狭小,每天早早起来将被子叠成豆腐块,出过操,都按照各自分工挑水、抱柴禾、扫院子,我家有了军营的模样。

彼此信任培育了特别的军民鱼水情。每到晚饭时分,我总盼着他们早点回来,用筷子串一串热乎乎的馒头,很有画面感。虽然比不上母亲做的粘豆包、大饼子实诚,但在缺少细粮的年代,绝对算得上美食。晚上,母亲把灶坑填得满满,一大铁锅水翻滚起来,外屋被升腾的雾气包裹着,土炕也把整个屋子熏得暖暖和和。等驻军班回来,每人一盆热水泡泡脚,他们说很解乏。

二哥也向往军营,每年征兵季节,他是最兴奋也最纠结的人。看到同伴一年年光荣入伍,二哥却一年年白欢喜一场,背地里不知抹过多少眼泪。小时候落下的中耳炎成为寄望里的拦路虎,他对军营不再希冀,但解放鞋从未缺席。父亲是最大的军迷,一有时间就找话题唠嗑,二哥也想借机摸摸战士手中的真家伙。他们朴实干练,雷厉风行,严谨守责,正是我所敬仰的光辉形象。

大概每个男孩子都有一个军人梦想,我自不例外。听他们讲部队生活,鼓励我考军校,我对军营有了独特的情感。

实战演习当天,我家木窗被冒着青烟的冲击波震得哗哗响,地面震颤,全村人不允许出门走动。屯子周围的南山和后山被部署成战略高地,最近的战壕就位于离我家房子两百米远的后山石砬子顶,扒着后窗台隐约能够看见。冲锋声,机枪声,炮弹炸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眼中投射着战争的画面。“若真走进战争会是什么样子?”我时常遐想着。

危险、死亡、毁灭?这些不吉利的词汇瞬间跃出脑际,我又开始担忧起来。练为战,战必胜,军人职责是制止战争,保卫和平,但为了和平,又会打破宁静,制造创伤,和平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真希望战争永远永远离开我们,让军人不再流血,没有玻璃窗哗哗的振响!

年复一年,部队就像随季节迁徙的候鸟,经过一年的等待又飞了回来,那个热气腾腾的小院是我们共同的家。

杨国春是最后一次驻训班长,黑龙江绥化人,高挑精干。他很忙,有思想,负责任。每晚睡前,他都要在里屋小声地给全班人开会,大概是总结一天的训练成果,也有与群众相处的事情。他最先成为父亲的朋友,在部队撤走时专门留下一双崭新的高腰解放鞋。第二年复原后,他从所在的绥化市邮政局写过两封信给父亲,父亲念出声来,冬季的雪正在后山战壕上空缓缓飘落。

那双鞋子,父亲一直穿在脚上多年不舍得丢弃,洗刷干净后,晾在石墙上沿,趁正午火热的阳光烘烤,不影响下午能穿。底纹渐渐磨平,鞋帮不规则地摞叠很多补丁,那是母亲找来一块块颜色相近的粗布块拼上去的,看上去有些抽象。实在不能再穿,就用塑料袋包裹着放在缝纫机踏板上,因为缝纫机踏板好找,留个念想。

时光总是出其不意地背后蹬你一脚,告诉你人生有无限可能。后来我如愿应征入伍,军装材质与那时的不无两样,还是迪卡绿,只是颜色略有加深。我穿着部队配发的解放鞋,在父亲和二哥的目送下远行了,全家屯一带再没来过驻军,绿军装承载了一家人的梦。

穿上解放鞋,我就成为了你——曾经给我力量和与我有过瓜葛的军人,不再只是一时热情与充满浪漫的遐想,而生长出一种灵魂。

我所在的部队大多是抗美援朝战场上转隶过来的英雄群体,他们踏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踩着解放鞋西出阳关,肩负起“两弹一星”的神圣使命。当年,场区安全巡逻小分队七勇士穿着这种解放鞋,在夏季地表温高近七十度的戈壁沙漠徒步八千里巡逻踏勘,最终保障了特别任务的圆满完成。

军人元素在社会流行着,那是人民从内心深处对子弟兵的崇尚与精神寄托。尽管市面上买不到正品,但还是阻挡不住争相购买的热情。他们买的不是服装,而是情怀,是华夏儿女最有血性的精神符号。

明知不可能,可我仍怀揣了这个夙愿,愿未来没有战争,宁肯军人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胡思乱想过后,很快给自己的臆想做了否定。和平年代,军人为人民排忧解难,战争时期,犯我者,虽远必诛,这是人民军队的至上使命。

解放鞋走过的时代,正是新中国从无到有到强的前进过程,它代表中国军人,代表永不褪色的高贵品格和民族精神,我又怎能不爱它!数十年,解放鞋不断换代更新,但我与它的缘分从没有分离。

这季春夏,欠我一双解放鞋。

(2020年8月6日星期四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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