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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 | 游艇开进了大闸蟹之乡,评弹三弦却已不再回响

 

新京报讯(记者 黄哲程)“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红楼梦》中黛玉所咏的这道美食,只有在每年回家乡苏州时才能一饱口福。按照 “九雌十雄”的说法,农历九月十月才是吃蟹最好的时候,但自小在阳澄湖边长大的外公,每年总有办法在过年的餐桌上为我们准备一道丰盛的螃蟹宴。

今年春节,表妹给外公家写的春联,旁边挂着已经去世的外婆的照片。

不借助任何工具就将螃蟹吮食干净,这是每个阳澄湖边的孩子自幼习得的技术。

在阳澄湖边的小渔村,我和我的家人们目睹了经济振兴带来的村貌之变,新盖的楼房、高档轿车、游艇……而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一批又一批青年涌向城市,只有迟暮的老人们还坚守着乡村传统习俗。做瓦片起家的创业故事仍在我家年夜饭桌上回响,旧时的评弹唱词却已无人吟唱。

小渔村进了游艇,岸边建起众创空间

今年春节的团聚来得稍晚些,到大年初二,阿姨、舅舅和我们三家人才在外公家聚齐。辞旧迎新之际,外公用了十几年的按键手机“退休”了,换上了智能手机,他在餐桌上兴致勃勃地给我看这几天拍摄的照片,还吐槽流量怎么用得那么快。

外婆去世后略显冷清的三层小楼,在这个春节又增添了热闹和生气。

作为阳澄湖边的小渔村,新泾村年夜饭的标配,还包括清蒸鲑鱼、红烧河虾等各色水产美食。

青背白肚的大闸蟹经过高温水汽的蒸烤,蟹壳背部和蟹爪变得通红发亮,腿部的金毛在水汽蒸腾作用下一根根竖起。将蟹壳和蟹肚分离,蟹黄独特的香气弥漫鼻尖。双手捏住蟹肚两边的爪子向外轻轻一掰,沾一点姜末香醋,将最精华的蟹黄蟹膏咬入口中,雌蟹黄的甜香、雄蟹膏的黏腻瞬间充盈味蕾。

今年除夕,外公家准备的酒菜。

十年前,新泾村家家户户还住着小平房,如今村里大部分村民家都盖起了小楼。有的村民开起了蟹庄、农家菜馆,每到蟹季生意尤其红火,门口的停车位天天爆满。我童年记忆里村子内一到下雨天就变泥泞的沙石小路,也在三年前铺上了水泥,上面行驶的小轿车渐渐多了,其中不乏奔驰、奥迪。

从外公家沿着这条小路向南行约500米即到达码头,这里的船直接驶向阳澄湖中的莲花岛,岛上住着200多户人家,多以养殖大闸蟹为业,出行基本靠船。在我上小学时,码头所在的位置只有田地和湖边的荒滩,几年前码头建成后,直接带动了岛上和村里的经济发展。每到蟹季,一艘艘汽艇在莲花岛和岸边频繁穿梭接送游客,进入码头的道路上,常有外地车辆排起几百米长龙。

今年过年期间我再次来到码头,看到这里又多了将近10艘大型游艇,岸边还建成了阳澄湖众创空间,外形如张开爪子的螃蟹。

大闸蟹之乡,全家“创业”不靠蟹

一到团聚的节日,外公总会想念去世的外婆。“你外婆一辈子最苦,没尝上甜头就走了。”怀念外婆的同时,他在饭桌上讲起了一家人辛酸的“创业史”。

上世纪70年代,农村还在搞集体经济,外公所在的村子属于第四大队第五生产队,“大队生产,队长派活,村里农民集体种田养猪,不允许私人搞副业”。那时外公在大队部当会计,平时还要开集体的船去阳澄湖里挖淤泥,作为村子里种田用的肥料。“那时候干活纯粹用苦劲,没人想着赚钱。”

由于家里有三个孩子,属于超生,每年集体分红时没有外公家的份,家里还需要额外缴纳罚款,“穷得叮当响,根本没钱盖房子”。到1981年前,外公和他的哥哥两家一直合住,阿姨、妈妈和舅舅的童年就在两家人合住的小平房里度过。

家庭经济的转变始于改革开放。70年代末,村里鼓励农民自主营生,外公的哥哥家开始做砖,隔壁邻居买了艘船运输石头、水泥和黄沙等。外婆跟着村里人学做瓦片,学成后回家带着外公和三个孩子做。

我妈妈至今对做瓦的方法记忆深刻。做瓦需要先选泥、挖泥,然后把泥土炼成长方体土墩,再用铁片把泥土墩子切成6块,每块托起来粘在瓦模上,刮掉多余的泥土,做成圆锥体瓦坯。瓦坯要放在太阳下至少晒一整天,变硬后将其拍成四片,成为最终的瓦片。如今,村口桥边还有几个土坑,那是外婆当年挖泥留下的痕迹。

外公家院墙边留存的瓦片。

“做瓦的日子我这辈子是不会忘记的,再苦没有了。”阿姨放下筷子对我说。天晴时,外婆凌晨两三点就起来做瓦,一直做到晚上八九点。“最怕半夜三更下雨,一下雨我们马上‘砰’地被从被窝里‘拔’起来,跑到屋外面用塑料纸给瓦片遮雨。”

阿姨、妈妈和舅舅每天放学回来先到瓦场上帮忙,一般要到晚上八点才回去写作业。那时阿姨即将中考,成绩因此受到影响,没能考上高中。村上两个老人后来说,“阿香的大女儿读书被做瓦耽误,小女儿估计也要不行了”。这句话传到外婆耳朵里,她当即决定暂停做瓦,等我妈妈顺利考上高中住了宿,家里才继续这门生计。

外婆去世,家门前没了那棵水杉

往后的日子,家里的条件如同门前的水杉,一年比一年长起来。

外公家平均每月能做至少2万片瓦,70年代末每片瓦卖8厘钱,全家靠做瓦每月能赚约160元。那时,他在大队部做会计一年的收入只有500元。

1981年,外公家用做瓦攒的钱盖了自家第一套房子。3年后外公花400元买了村里第一台14寸的孔雀牌黑白电视机,那时电视上放的是《上海滩》,再后来是《射雕英雄传》,全村的人都来外公家看电视。每次外公买东西都会被外婆训斥一顿,后来家里又买了洗衣机,外婆埋怨外公:“我做得辛辛苦苦,挣来的票子全给你买完了。”妈妈笑着回忆,“其实外婆心里是很滋润的。”

1994年外婆从姊妹那儿学会了做渔网,次年家里买了艘烧柴油的小船,把渔网运到阳澄湖里卖给蟹农。1999年,外公在村里经营了一个蟹塘,这个蟹塘一度承包了我和表哥表妹大年夜最喜爱的捉蟹项目。

2013年秋天,外公自家的蟹塘里,外公正在检查渔网里捕获的螃蟹和虾。如今蟹塘已被政府收购,后被填平。

2013年大年夜,外公带着我和表哥表妹,在蟹塘里抓到十几只螃蟹。

20年前,安徽一个渔民买外公的渔网打的欠条。

2005年3月18日,外公家的老房子拆除,在舅舅的接济下,于原址盖了一栋三层小楼。乔迁当天我们三代人都来到外公家,外婆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哲程啊,这回你不会说再也不来我们的破房子了吧。”我恍惚间想起年幼时曾和她拌嘴,赌气说再也不会来他们家的破房子。如今回想起这段往事,我常深感内疚,没想到童稚时的一句气话,竟在外婆心里隐隐刺痛了那么多年。

2014年11月10日,外婆去世,享年66岁。

“我情愿她和我多吵吵架,也不想她走,人一走,就什么都没了。”外公说。外婆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晚失眠,加之肠胃不良,两个月瘦了十几斤。

家门前的水杉曾数次被人出高价购买,外婆生前都拒绝了。在她去世后,按照算命先生的要求,水杉被锯倒,没了根。

2003年夏天,我和表哥表妹三家人到外公家相聚,外公正在场院上做渔网,背后是他家的老房子,建于1981年。

外公家现在居住的小楼房,建于2005年。

村民数量减半,无人再唱评弹

如今,外公已能情绪平静地看待外婆的离世。

今年除夕午饭之前,外公在八仙桌的正中摆了六碗菜,桌子西北角放了一碗酒,东西两侧各放了4个酒盅和4双筷子,北侧摆了5个酒盅和5双筷子。在桌子的南侧有一个香炉,上面插了一支红烛和三根香。按照村里的习俗,逢年过节要给已经去世的三代长辈准备一桌酒菜,这两年八仙桌上的酒盅和筷子多了一份,那是给外婆的。

外公用微颤的手点燃炉中的蜡烛和香,跪在桌前磕了三个头,“保佑小辈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今年除夕,外公为去世的三代亲人准备的酒菜。

次日早晨六点,他和村里几位八十余岁的老人,结伴前往皇罗禅院、重元寺等六座寺庙,为逝去的亲人烧香祈福。

新盖的楼房、高档轿车、游艇……这几年新泾村经济振兴,它的外貌变得年轻,但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乡村灵魂在老去。

外公的弟弟来串门时回忆,村里人数最多时有160多人,如今不到80人。“现在年轻一辈要是没走出这个村,会被看成没有出息。”即便是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对这里的历史和习俗知者寥寥。

一批又一批青年涌向城市,只有迟暮的老人们仍坚守着乡村传统习俗。当一抔黄土最终成为他们的归宿,同时掩埋的还有这座乡村的历史记忆和传承断档的乡土文化。20年后,不知村里是否还有人能弹拨几下三弦,唱一句评弹《珍珠塔》里的“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

新京报记者 黄哲程 编辑 刘丹 校对 陆爱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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