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落花时节》(8)
第四十三章
ICU区略微喧闹的中午饭后,便迅即安静下来。被亲人病危闹得身心俱疲的家属们大多面无表情地各觅一个角落稍作憩息,宁宥却看着手表开始坐立不安。她总是下意识地站到一处节点上张望,这个点,正好可以看见关照到从电梯和从楼梯冒出来的人,不会遗漏。可她迎来送往了好多陌生人,没有一个是宁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该来的人总是不来,而且该来的人没有一个电话来告知行程,宁宥越来越焦躁。她却站在节点一眼看见从电梯里出来的老同学苏明玉。苏明玉过来就很干脆地道:“我有两小时空档替你值守,不如你趁机去附近开个房间洗个澡换身衣服,小睡片刻。”
宁宥克制住冲动,强作平静地道:“不行啊,三点钟医生过来,我弟弟也得过……”
“那不正好还有三个小时?说句势利话,人都不自觉地喜欢与体面整洁的人打交道,作为如今全家绝对主力的你必须注意对外形象,你需要休整。”
宁宥哀叹:“是真没法走开。我不放心我弟弟,我得等他来,与他商量跟妈妈说话的口径,叮嘱注意事项。最关键的,我还得提防他不来,在这两个小时里我随时要调整方案。”
苏明玉道:“直接撇开你弟弟做方案,这当儿谁有精力照顾大奶娃。”
宁宥悲凉地道:“问题是我昏迷中的妈妈对我没反应,只有在我说到弟弟时她才有反应。所以我求着我弟弟赶来配合医生。呵呵。”
苏明玉也只能呵呵了。
宁宥道:“能不能借用你的手机给我弟弟打个电话。我刚才打过去的电话他不接。”
苏明玉将手机交给明玉,一边道:“当年我住你隔壁寝室,经常羡慕地想,要是我哥哥们也能像你一样关照我该多好。”
宁宥当着苏明玉的面拨打宁恕的电话号码,听闻苏明玉的话后,苦笑,想说些什么,正好宁恕接起了电话。她连忙专心给宁恕打电话,“宁恕啊,能赶回来……”
“啊,听说了,我回头找资料给你。谢谢。”宁恕在电话那头没头没脑回了一句,就挂断了。他无法回答,干脆借口不回答。
宁宥无奈地将手机递回给苏明玉。“也好,问到答案了,起码我能专心准备第二方案。”
苏明玉道:“你早做思想准备,那种人还擅长倒打一耙。那我走了,有需要只管来电话。对了,我老公说睡袋归还前别洗,特殊装备的清洗都得照着说明书来,洗错就破坏功能。”
宁宥即使脑袋再混乱,也清楚这是人家夫妇变着法子给她减负。再想想自家的宁恕,只能徒呼荷荷了。
简宏成在简明集团食堂吃完中饭,与前助理一起走出来,一路谈事,争分夺秒利用时间。
简敏敏的电话进来,简宏成接起电话,却是张至清在电话那头道:“舅舅,我们刚从律师那儿出来,已经委托他帮我爸打官司。谢谢你。”
简宏成只好抽着脸皮笑道:“好,好,不用谢。”
张至清道:“我们已经到简明集团门口,想请你一起吃中饭。”
简宏成的脸皮继续抽,心说门卫肯定把简敏敏拦在门外了,可真够尴尬的。他只好假装不知道,“我刚在食堂吃完了,还有些工作要谈。你们不如请一下律师。”
张至清道:“妈妈简单跟我们说了她与你的矛盾,与你跟我们说的差不多。我劝说妈妈向你道歉,她同意请客赔罪。”
简宏成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我没听错?”他也不想掩饰。
张至清嘿嘿地笑。显然,事实与言语有一定距离,正如简宏成背后逼简敏敏就范,在张至清兄妹面前却一字不提,只说简敏敏有颗爱孩子的心。简宏成只得扔下工作走去赴宴。
大门口,简敏敏黑着脸坐在车里,张至清兄妹走到厂门口观望,而几个保安如临大敌。保安们看见简宏成走出来,才松了口气。
简宏成对张至清兄妹道:“工厂是经营场所,在你们妈妈改脾气之前,我不会放她进去,以免影响正常经营,令员工无所适从。抱歉,你们也连坐。”
张至清兄妹很是失望,可也无可奈何,只好探头探脑看这产权曾经属于爷爷,后来属于爸爸,再后来名义上属于妈妈实际上被舅舅控制的地方。
简敏敏见简宏成出来就降下车窗听着,她在儿女背后依然毫不吝啬地给简宏成黑脸。但等张至仪喊着热,回头要走进车里,她立刻变了脸色,与全天下好妈妈并无二致。
简宏成更加坚信了,儿女是简敏敏的命门。他招呼张至清上车,上了车就主导话题:“联络律师,取代你们姑姑请的律师之后,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
张至清道:“我们知道你很忙,可……我们和妈妈的想法有分歧,而且我们不懂的东西太多,只能把你请出来替我们做中间人,不,做裁决。”
简宏成明白了,儿女还是不怎么信任妈妈,反而更信任才认识的舅舅。他倒没觉得怎样,简敏敏一边开车,一边鼓了鼓腮帮子,显然非常气愤。简宏成预先声明:“在你们爸官司方面,我是关联人,公安局手里的材料大多是我组织递交,我不便发表看法,我肯定有倾向。”
张至清道:“你早说过,我们也理解。所以我准备留下来负责打官司。可是妈妈不允许我中断学业,妹妹不敢一个人留在澳大利亚,我也担心妹妹因为我离开而影响学习。我们需要你的意见。还有,妈妈想趁机跟爸爸离婚,也希望这个律师把离婚官司一并打了。律师就很为难,他要是接了离婚官司就不能接爸爸的官司。我希望妈妈延后一阵子,妈妈说一定要现在就打离婚官司,她跟爸爸一天都不能拖了。”
张至清说着话,简敏敏已闷声不响将车子慢慢停到路边一家工厂门口,对简宏成道:“你下来,我有几句话跟你单独说。”
简宏成回头对张至清道:“你们等等。”他跟简敏敏下去,将兄妹俩关在车里。但他回头看见车窗降下一条缝。
第四十四章
但田景野即便再小心再不忍,动作与劝慰犹如哄小孩,原本阻挡在简宏成面前不让进屋的陈母见了还是试图使劲拨开简宏成,如猛虎下山一般去救女儿。简宏成连忙伸手拦住,免得无辜的田景野遭殃。陈母下不去,又看着田景野试图强迫陈昕儿上来,急得对田景野道:“小田,我们看着你长大,一直看你是个好青年,你可不能近墨者黑,一步不慎,贻误终生。你千万慎重,年轻人走错不得。今天的事你赶紧悬崖勒马,我们也不会说出去,大家以后依然做体面人。”
田景野仰脸冲陈母阳光灿烂地一笑,反而冲简宏成道:“简宏成你放手。陈伯母不是糊涂人,他们见过我抢救割腕的陈昕儿,也同意并支持我提供陈昕儿免费住房和工作,并进一步挽救陈昕儿的精神,不会误会我的为人。陈伯母虽然激动,但不会为难我。”
简宏成会意,立刻缩回了手。
陈母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冲到陈昕儿身边,抱住女儿不肯放手。“小田,那你想做什么?简宏成是流氓,霸占昕儿这么多年,你不能跟那种人穿同一条裤子,你会犯错。”
陈昕儿颤抖地道:“妈,让他们走,让他们走,我们回家,别让他们进家门。”
田景野道:“陈昕儿,还有陈伯母,你们都别怕。今天大家都在一起,尤其是有陈伯父陈伯母替陈昕儿做主,我们今天好好坐下回顾一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既然承蒙你们双方都信任,我做个中间人,把旧事做个了断。届时,简宏成该赔偿就赔偿,该负责就负责,别像现在这么糊稀泥,反而让陈昕儿不明不白见不得光。如果你们觉得我说得对,我们这就坐下谈。”
陈母听着也对,有她和老伴儿在,不怕简宏成搞幺蛾子,这笔老账是该算算了。她果断对女儿道:“我们上去摆清楚。”
陈昕儿依然不肯上去,虚弱地对妈妈道:“不要,不要说,让他们走。”仿佛,眼下妈妈是她唯一的希望。
简宏成看着,心里生出疑惑,“陈昕儿,我们是老同学,所以我一直相信你说的。但今天你的态度……难道你一直清楚那天发生过什么?换句话讲,难道你这七年来一直对我栽赃,让我背七年黑锅?”
陈昕儿忙不迭地摇头:“不,我没有,我没有。”
陈母大怒,呵斥声压过女儿的否定,“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女儿这几年声名狼藉,你这几年挣大钱发大财,难道还是我女儿害你的?你看看你们两个人,有你这么颠倒黑白的吗?你说话有没有良心?好,上去说清楚,不说清楚都别想走。”
这下,即使陈昕儿再不愿,可陈母奋力将女儿推上楼,推进门,顺手将简宏成一把扯进门,但对田景野倒是手下留情,即使气得脸色墨黑,依然有耐心等田景野自己进门。因为田景野这两个月来的表现实在是太帮忙好到无可指责都比他们当父母的强了。
四十四
简宏成进了陈家门便下意识地环视小小客厅一周,忍不住惊愕地看向陈昕儿,又不敢置信地看向田景野,但想了一下,便气定神闲地看着陈父陈母如同保护小孩子一样将陈昕儿夹在中间,一起落座三人沙发,而陈母又招呼田景野坐旁边的单人沙发。自然是没人招呼简宏成,但他最早落座在一张宽大舒适的藤椅上。
但简宏成落座便想到差点儿忘记一件事,连忙给宁宥发条短信:“宁恕估计要到下班时间才可能出发回来,你要有心理准备。晚饭我会给你送去。”
原本魂魄不知何处去的陈昕儿此刻忽然眼睛碧油油地审视简宏成脸上的表情,仿佛清楚简宏成此刻在联络宁宥。害得田景野都不信邪了,扭头去看简宏成发的是什么,一看果然印证陈昕儿的担心,田景野不禁上下打量简宏成此刻究竟特殊在哪儿,可他发现不了。只得佩服陈昕儿的火眼金睛,果然多年修炼终于得道。
宁宥收到短信一阵胸闷。但她反而打个电话给郝青林父母,想到郝家也正被人找上门呢,不知一天过去有没有安静下来。
电话是郝母接的,比较反常,因此宁宥提心吊胆地问:“灰灰爷爷呢?血压要紧吗?找上门来的人还在吗?”
郝母一听就哭了起来,“灰灰爷爷还躺床上呢,我不敢让他起来。”
宁宥道:“不用怕,他们不敲门就当他们不存在,他们要是敲门,你们就报警,不行也可以叫物业。”
郝母道:“那家人不是一直在,是偶尔冒出来一下,在门口嚷几句就走。灰灰爷爷不让打电话叫警察,说那家人忽然亲人被抓心里烦躁,总得找个出气筒。要怪就怪青林,谁让他跟着别人做坏事,我们活该。”郝母越哭越伤心。
郝父在边上有气无力地道:“好啦,没什么大事,我又不是玻璃做的。我是让青林气的,越想越气。我开始试着把他往坏里想……”
郝母惊得忘记了哭,“你,你原来闷声不响躺床上是想这个?还能多坏啊……”
“还能。”郝父虽然没力气,却说得斩钉截铁,“还能,宥宥一定也想到了,她只是不告诉我们而已。青林既然可能是与他们领导同案犯罪,一定也捞到好处了。回头等宣判时候他可能因为自首并且检举,判处有期徒刑的日子不会增加。但没收违法所得和罚款肯定难免。那些钱,他虽然从没往家里拿,可最终都得从家里出。简单地说他自己不会受罪,但他想方设法让他的家受罪。宥宥,我说得对吗?”
郝母倒吸冷气,“还能?”
宁宥是早已想到,叹道:“爸爸能想到这一层,我是真的感激不尽。”
郝父道:“这事,我看这么决定吧。要么以后你们离婚分割共有财产时让青林独自承担罚款与被没收违法所得,要么我们承担青林的那部分支出。就这么定。呵,说出这个决定,我胸闷都能减轻许多啊。”
郝母道:“宥宥啊,你不答应也得答应,你得为灰灰爷爷的身体着想。”
宁宥听了很是感动。她想不到今天所有令她感动的人反而都是与她无血缘关系的人。她抹掉滴落的眼泪,道:“谢谢。还有啊,我打电话主要是报备一下行踪。我妈最近为了弟弟的事心力交瘁,昨天又送急救了,现在手术后还躺在ICU病房,没有知觉。我最终没去成美国,直接从机场赶医院了。天热,家里事情又多,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其实你们身体好,就是替孩子们分忧了,其他都让儿孙自有儿孙福去吧,你们别太操心了。”
第四十五章
简宏成坐在田景野的西三店里,等着田景野的侄子替他往新买手机里倒数据。他一直郁郁不快,低头面对着墙壁,懒得应付田景野侄子。等田景野侄子拿来设置好的手机,他才勉强挣出一个笑容,刷卡付款。然后又默默地对墙坐了会儿,才低头离开。看得田景野的侄子很是吃惊,打电话给田景野汇报。
田景野心里当然有数,但他没时间跟侄子多说,他正面对着他的前妻。他侯在前妻工作的储蓄所等她下班,他没打电话预告前妻,怕前妻想太多太杂影响会谈。因此,他前妻出来一眼看到他,一愣之下,便立刻改换姿态,满脸笑容地走向田景野。田景野也是笑,但当然是客套地笑。
“一起吃个饭?”田景野指指不远处他的车子。“我开车。”
前妻犹豫了一下,道:“去我妈家接上宝宝吧。不远。”
田景野道:“你的提议我考虑了,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前妻的脸上一下子警惕起来,她环视一下周围,看看已经关闭的储蓄所后门,道:“这儿说吧。”
田景野便直截了当地道:“我不放心你带宝宝,决定拿回抚养权。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协商解决,二是诉讼解决。协商是指你可以要求我给予经济补偿,或者要求工作调换,我尽量优厚地答应,我有亏欠你的地方。而总之,我志在必得,你知道我的性格。你认真考虑给我个答复。”
“免谈!”前妻转身就走,脸色墨黑。
田景野没追上去,只冷冷地道:“你考虑清楚。为了你的前途,为了宝宝的前途,为了大家都过得好。”
“你……什么意思?威胁我?你不怕我告诉宝宝你是怎样一个人?”前妻不得不止住脚步。
田景野道:“我就是反感你拿宝宝要挟我,还竟然敢当着宝宝的面跟我谈条件。你不怕教坏宝宝,我怕。既然你打开谈条件的口子,我也奉陪,而且奉陪到底。”
田景野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可沉下脸来便变得有些可怕,前妻不禁后退一步,花容失色,“你想干什么?你要是敢胡来,我都告诉宝宝。”
田景野道:“我有什么不敢的,牢里坐了三年,杀人越货的都成了兄弟。”他说到这儿一顿,下巴一扬,“我的意见是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今天速战速决。”
前妻跳脚大叫:“由不得你……”
田景野打断,“是,由不得你。明天就让你们行长停你的职,一年内你别想在本地金融系统就职。我立刻去法院提出抚养权诉讼,你没有固定收入稳输。说吧,要多少钱,或者年底竞聘时候想要哪只办公室职位。”
前妻指着田景野的鼻子骂:“你……你这恶棍,你耽误我一辈子还不够,你还想怎样?搞死我吗?要我死给你看吗?”
田景野当没看见,“用不着。你把宝宝抚养权交给我。我知道你会不舍得,但你一辈子还长得很,你拿走钱投资你自己,把下半辈子过好。”
前妻忽然哭了起来,“田景野,我已经三十多,嫁不出去,我没法再跟别人生孩子了,不会再有人跟我生。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不会把宝宝交出来,你要是逼急了,我抱宝宝一起跳楼,我死活都要跟宝宝在一起。你听见吗?你休想。”
田景野手一摊,“好吧,谈判破裂。我走了。走之前提醒你,你这么要死要活以为你有亲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出来这些日子你不让我见宝宝,在宝宝面前把我说的一文不值,一直到听说我又发家才让我见到宝宝,还拿宝宝要挟我,你有多残忍势利。法庭见。”
前妻大叫:“田景野,田景野,可以谈……谈……”
可是田景野说走就走,头都不回。直到坐进车里,才双颊抽动了几下,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看一眼张皇失措的前妻,便走了。
简宏成拎一大包吃的来,见宁宥脑袋搁在儿子肩膀上睡得正香。他站住呆了会儿,又走过去,敲敲郝聿怀的肩膀,又做个手势让郝聿怀别叫醒宁宥。他在郝聿怀身边坐下,轻问:“睡多久了?”
郝聿怀停下游戏,怕说话惊醒妈妈,就在手机上打字,“一个半小时。”
“你饿吗?”
郝聿怀飞一样地打字:“等妈妈一起吃。”
简宏成点点头,将一袋吃的放下。抬头,却见田景野心事重重地来了。他就对郝聿怀道:“叫醒你妈妈吧。一个小时差不多了,否则晚上睡不着。”
郝聿怀老三老四地思索了一下,觉得有道理,就把妈妈推醒。
宁宥睁开眼就看见田景野,愣了一下。撑着坐直一看,简宏成也在。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你们怎么都在?”
田景野道:“我来接灰灰。”
简宏成道:“我给你送晚饭。”
宁宥道:“哟,我睡糊涂了,其实应该问你们俩怎么都端着臭脸?”她又看看灰灰手机上的时间,“田景野不是说吃完晚饭才来吗?”
田景野道:“干脆利落地跟我儿子妈谈崩了。”
简宏成奇道:“你谈什么了?”
田景野道:“让你下午那一幕刺激了,我就翻脸做恶人,争取速战速决,一个星期内拿下。省得造成伤口太大,留一辈子记忆。”
简宏成悻悻的无话可说。
宁宥刚睡醒脑袋有点儿跟不上速度,发了会儿呆才听出田景野说的是什么,又想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郝聿怀早饿死了,宁宥醒来他就扒开食品袋将菜盒一只只摆到他原本坐的椅子上,又抽出一次性筷子掰开塞到妈妈手里。“妈妈,可以吃了。”
宁宥问两人:“你们吃了没?”
两人都道:“你们吃。”田景野还道:“顺便替我想想有什么要注意的。”
第四十六章
宁宥站在两米开外看着警察处理宁恕,一边担忧地看着电梯口。可老天促克,电梯门一开,陆副院长还是准时来巡查了。走出电梯的人谁都无法忽视警察的存在,陆副院长也是。他看看浑身狼狈的宁恕,再看看不远处关注着宁恕的宁宥,便心下了然。宁宥只得暂时放下宁恕与陆副院长招呼。
陆副院长道:“对不起,你弟弟那一身邋遢,没法让他进去隔离病房。”
宁恕也听见了,抬头看陆副院长一眼,道:“对不起,刚才一个老太太冲进来对我砸臭鸡蛋,我正和警察同志处理。”
陆副院长没说什么。宁宥看一眼宁恕,跟了过去,趴在窗口张望。
宁恕没法跟去,即使警察处理完他的事告辞,他依然只能站得离窗口远远的,因为他浑身臭鸡蛋,因为当下正是医生集中巡查时间,窗口趴满的家属里三层外三层的,他没法挤过去,他只能踮起脚尖朝里张望,可张望到的也不过是一张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帘。倒是有家属来来往往不小心碰到他,却不敢露出半分嫌弃,唯恐挨他的拳头。宁恕只好当做没看见。
陆副院长很快出来,他涵养很好,等宁恕跟过来才道:“老太太情况依然不理想,昏迷时间越长越不好。你们还是要有心理准备。”他说这话主要是对着宁宥,说完,他才看一眼宁恕,“我有一台紧急手术,手术结束我会再过来。希望你届时也在这儿。”
宁恕问:“大约几个小时?”
陆副院长本来已经起步,但闻言立刻止步,略微意外地看宁恕一眼,精确地道:“四个小时后,下午下班时间之前。”
陆副院长说完就匆匆走了,留下姐弟俩。宁宥看向宁恕,宁恕愤怒地道:“不用看我,这次机会失去不是我的责任。”
宁宥耐心地道:“我们先别谈责任不责任。宁恕,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在里面等你挽留……”
“我知道!”宁恕暴躁地打断宁宥的话,转身就走了。
宁宥无奈地看着,终于下定决心掏出程可欣留下的名片,给程可欣打电话。“程**,我是宁恕的姐姐。想请教你一些事。”
“噢,宁姐姐,需要我到医院说吗?”
宁宥心中无比感慨,她都拉不住宁恕逃离医院的脚步,人家不相干的女孩却电话一通就体贴地愿意赶来医院。她忙道:“谢谢,谢谢,不用,不能这么麻烦你,就电话里说可以了。”她想起刚才宁恕打陈昕儿妈妈的场景,吸了口气才有勇气说下去,“宁恕现在变得很陌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想请教你,希望你提供一些线索。”
程可欣沉吟一下,干脆地道:“宁姐姐是试图撮合吗?那我只能回答两个字:免谈。”
宁宥道:“谢谢。你的态度让我可以放下顾忌,把问题问得更清楚点儿。宁恕刚刚揍了一位老妇人,他的行为超出我的底线。我想象不出我弟弟为什么会走到如此极端,他是不是遇到过其他我所不知的不幸?”
程可欣听了呵呵一笑,“可是,背后彻头彻尾地说一个人坏话,不是我的风格。”
宁宥苦笑道:“理解。只是我今天才发现我还是被亲情迷了眼,没彻底看清宁恕,因此没法对症下药。希望你开个诊断结果给我。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可……请你帮忙。”
程可欣一直没挂电话宁宥的电话,到底是心软,她听到宁宥如此恳求,还是说了,“宁恕现在是个大笑话。他野心勃勃地追求一个官二代,但被甩了;他野心勃勃地衣锦还乡,结果丑闻百出,被他上司涮掉了;他现在又野心勃勃地攀上赵董,可大家都在等看笑话。他同学结婚都不请他呢,怕降格,怕惹祸。他不会感受不到。”
宁宥又是倒吸一口冷气。“果然是不一样的视角,不一样的诊断。非常感谢你,也非常不好意思就这事打搅你。”
程可欣欲言又止,沉默了会儿,道:“不客气。宁姐姐撕掉我的名片吧。”
宁宥看着程可欣的名片,叹了声气,收回包里。
田景野去简明集团找简宏成,却隔着落地玻璃见简宏成在小会议室里开会,而郝聿怀一本正经地拿着一支笔一本子坐角落不知记录些什么。田景野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可他心急如焚,只好伸手敲了敲玻璃门,打断里面的会议。
简宏成独自出来,将身后的会议室门掩上,抢先道:“别一脸急躁。阿才哥是我指使他去的,我承担所有责任。”
田景野一愣,“我说呢,他怎么知道我前丈母娘地址。这事我慢慢谢你。我现在的问题是宝宝在律师办公室里满地打滚要妈妈,我来问你借灰灰。我妈说小孩子最听大孩子的,我一下子想到灰灰能帮我。我接手宝宝后的第一次交手只能和平不能冲突,我现在不能出场,得等灰灰帮我……”
“这事灰灰能行,我至今还在纳闷小地瓜见到灰灰就乖乖的,任灰灰搓圆捏扁都心甘情愿。”简宏成打开会议室门招呼郝聿怀出来,“灰灰,有个重要任务要请你帮忙。田叔叔儿子的抚养权今天正式移交给田叔叔了。”
郝聿怀正开会开得云里雾里,终于遇到他听了不糊涂的事,忙插嘴道:“这么快。”
简宏成道:“对。但现在有最后一关需要打通。宝宝原本一直跟着妈妈,忽然被从妈妈身边扯开,非常不适应,只一味哭闹要妈妈,田叔叔完全没办法。现在需要你帮忙让他镇定下来,让他可以跟田叔叔交流。”
郝聿怀想了好一会儿,道:“上回小地瓜哭闹,是妈妈做主力,我做助手。这回要我单干?”
田景野道:“现在你妈妈忙不过来。但你不用有压力,做成做不成,只要你帮助过田叔叔就行了。”
郝聿怀道:“行。我一定最好。”
田景野见郝聿怀一口答应,非常开心,“走,我们赶紧去,宝宝嗓子都哭哑了。灰灰,田叔叔不知多感谢你。”
第四十七章
回城的车上,简宏成耐心地对宁宥道:“答谢一下同学的帮忙,我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在场就行。”
宁宥道:“算了,我已经崩溃,你别高看我。”
却是郝聿怀在旁边认真地道:“妈妈,你才不会。”
简宏成不禁一笑,“大家都理解的。完了后我立即送你回上海,我看你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了。”
“对对对,回窝里去,”
简宏成又对郝聿怀道:“灰灰你这几天好好在家陪你妈。我这边事情结束后回上海,你以后有的是时间跟我实习。”
郝聿怀二话不说,伸手与简宏成击掌一下,便是成交了。
除了司机,一车子里的意见是2:1,宁宥看看反对无效,便不语了。
即使已经被局长跟到集团办公楼快速上升的电梯,赵唯中还是浑身不自在,心说这局长真够贪的,难道还想找我妈要个最后的答谢吗。但他没法反对,只好将局长引入妈妈的办公室。
赵雅娟饶是身经百战,见到局长现身也是一愣,立刻毫不犹豫屏退正在谈话的同事,让赵唯中将门关上。
局长也没二话,没等赵唯中亲自上茶,就笑眯眯地从包里拿出一叠文件袋放赵雅娟面前,“事情办完了,这些可以完璧归赵了。”
“哈哈,我正好姓赵。”赵雅娟笑着,却疑惑地翻看着袋子,问局长,“我现在拆开可以吗?”
一时局长也疑惑了,“怎么不行,就是你的东西。”
赵雅娟打开袋子抽出里面的东西一看,又招呼赵唯中过来看,心里开始明了,脸上便越发装得糊涂,“唯中,你知道吗?”
赵唯中仔细看了房产证,摇摇头。
局长只得道:“你们的宁恕总给我的。你们赶紧去办过户,别再挂我名下了,挂一天我得失眠一天。”
赵雅娟惊道:“小宁?”她拿起电话刚要打,又放下,“他妈妈去世,暂时别打扰他。”又沉吟道:“这儿没别人,我还是直接点儿问:小宁**?”
局长道:“呃,看起来……这样吧,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这个退二进三项目本身是替市里背包袱作贡献的项目,通过与小宁交流我才得知你们因为新劳动法推出和环保抓得更紧,你们在分流那几百个4050职工过程中遇到很大问题,增加不少成本,而且拖延进展导致财务费用大大增加。以致你们这个房地产项目如果按照原规划做,怎么做怎么亏。小宁思路很清爽,跟我算了一笔账,同时也非常有效地提出新的规划方案让我参考。我得知情况后立刻找市领导商量了一下。市领导的意见很明确,分流老国企4050职工是啃硬骨头,翱翔集团分流过程中没有出现**体事件,帮了市里一个大忙,我们不能眼看着你们吃亏。既然新规划方案可行,市领导答应放行,特事特办。但事到临头小宁却交给我这么一包东西。这就让我很为难。就像医生进手术室前收到一只红包,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不拿你们得吓死,弄不好又弄出更大花样出来。好了,现在手术结束,红包退还。”
赵雅娟摆弄着文件袋笑道:“这事说出去别人都不会信,还好我们说得清。你可能也知道我前阵子丢了一只钻石戒指,正好被小宁捡到。他人好,工作能力又强,我很信任他,全权把房产公司交给他打理。但他跟我的时间还少,不大懂规矩,差点给你添麻烦。唯中,你行李箱别打开了,赶紧连夜去苏州办过户,越快越好。”
局长道:“赵总这样我就放心了。”说着,他和赵雅娟两个人一齐笑了出来,都觉得这事太儿戏,局长笑道:“小宁脑筋是好,人是太年轻了点,太想成功。呵呵。赵总,那我告辞了。”
“一起吃饭,难得能坐一起,怎么能放你走。”
“有机会,有机会,这几天瓜田李下还是避嫌。”局长说什么都不肯留,不敢留,赶紧着走了。
殷勤而隆重地送走局长,母子俩回到办公室。赵唯中拿起文件袋奇道:“宁恕自己拿出的两百万?就为了让你替他到岳局面前告唐处的状?这什么疯狂行为啊。理解无能。”
赵雅娟道:“这钱他倒是知道我会还他的,事情成了我没赖账的道理。我就是讨厌他设局让我钻,拿我当傻瓜操弄。他太聪明,可他不能以为别人都很笨。”
赵唯中笑道:“他眼里我更是二世子败家子了。好吧,我连夜替他去苏州收拾烂摊子去。想不到局长倒是清廉。”
赵雅娟拿起文件袋挥挥,“我好歹耕耘二十多年,他哪敢收我这么多钱,这么多钱还轮不到他收,他是脑子清爽。虽然他说什么特事特办,但本来真办起来肯定拖拖拉拉的,他是没想到会撞进来一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宁恕,一家伙给他这么一个大红包,砸得他烫手,只好赶紧买定离手。行,你去苏州办这事,我去宁恕那边送个礼。”
赵唯中听了站着想了会儿,“原来是这样。但宁恕这个人也得处理一下吧。你不能假装他没要挟过你。”
赵雅娟摇头道:“人们只看见他高风亮节归还戒指,我怎么敢胡乱处理恩人。难道要我到处哭诉他要挟我?谁信啊。而且这事说出去要连累机关里的人,他知道我也不敢乱说。我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但这件事总得教训他一下。”
“岳局那边怎么办?宁恕现在忙,回头准哭着来求你。你现在手续已经全办出来,总不好过河拆桥吧。看,你还是应该想办法甩掉这烫手山芋。”
赵雅娟皱眉道:“你替我一起想。算了算了,你先别去苏州,我晚上再想想。”
简宏成为晚餐订了一只包厢。大家围坐下来点了菜后,简宏成就走形式似的对宁宥道:“没演说吧?那我们开吃?”
宁宥却忽然站起来,道:“有话。谢谢大家今天请假来帮我。我家在我小学两年级时遭遇变故,从那时起,我们一次次搬家,一个个地断绝与亲戚的关系。那是我妈妈主导的年代,她怎么决定,我们小孩子怎么跟着。今天送走她,有些话我可以说了。那次变故是因为我爸……”
第四十八章
宁恕两眼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时不时幻化成爸爸,两耳却得努力听清楚赵雅娟说的每一个字,他将全身每一个神经细胞调用到了极限。因此宁恕很快厘清赵雅娟所说那些话的思路,力持平和地道:“即便赵总已经下定决心赶我走,我还是得坚持为自己的为人辩解。毫无疑问,赵总对我印象的转折始于阿才哥背后污蔑我花钱唆使小偷偷你钻戒,此后我无论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有所图。但戒指这件事很容易查证清楚,你可以报案让警察查究竟我有没有唆使,你也可以稍微想一下,如果小偷发现偷的是这么大的戒指,他还不拿着戒指跑路,何必到我这儿领取些许小费?阿才哥这谎话编得多不合理。再有,你可以详细盘问程可欣,她是我捡到香囊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她可以证明我是不是作假。”
赵雅娟原本认真听取仔细分析,以决定是否采纳宁恕的意见,但一听到程可欣可以作证,她不禁一哂,程可欣彻底否认了宁恕的为人。她只是扭头对儿子道:“最后说的精神补偿那十万先慢点操作。”
宁恕大声道:“对。当我的好意被栽赃为驴肝肺,当我的好心被怀疑为别有用心,我还怎么可能拿这十万元。我的真心诚意,是为勒索这十万元?”
赵唯中插嘴:“你当然不是图那十万元。你的目的始终是勒索我妈去岳局面前说一句话,诬陷一个政府官员。”
宁恕飞快地道:“这话也必须澄清,不是诬陷,而是拨乱反正,我呕心沥血让审判回归事实。我原以为我用真心可以换取赵总的理解,想不到,你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一边花言巧语让我拼命干活,一边戴有色眼镜看我。我何其冤枉。大方地给我十万?为什么我看到的只有屈辱?”
赵唯中正要针锋相对,赵雅娟一声“唯中”喝止了儿子。赵雅娟道:“好,大家把话都说明了,我们已经明白各自的立场,那么到此为止,多说无益。小宁,十万元你是不会拿了?”
“我被栽赃陷害,到今天才清楚是怎么回事。事情没搞个水落石出,怎么是把话都说明了呢?不如报警,查查那只戒指到底怎么到我手里,那位小偷到底是谁,我给了那小偷多少钱……”
赵雅娟打断宁恕,“行,就这样。那我也言出必践,我去找岳局。”
赵雅娟说完放下举了很久的镜子,站起身。而卸去镜阵压力的宁恕忽然有空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自己是否过于咄咄逼人。他脱口而出:“请问赵总跟岳局怎么说?”
赵雅娟道:“岳局那儿我这就去,你挟持得很成功。”赵雅娟竖起大拇指退走。
宁恕想站起来送一下,如往常对待赵雅娟一般。但他最终是冲着赵雅娟扬起手中的文件袋。“我等好消息。”
赵雅娟不禁后退一步,又站回屋内,将门带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小宁,刚才我跟你把一笔笔账算清楚,你觉得算清楚了吗?”
宁恕道:“你若是以为已经算清楚,那很遗憾。”
赵雅娟点头,“等我从岳局那儿回来,你把这包东西交给唯中。我不特意来见你了。”
宁恕道:“等我官司打赢,再交给你们。”
赵唯中不禁怒道:“你还想挟持我们多久?你是不是官司之后,不打算在本地混了?”
宁恕不跟赵唯中一般见识,只是再度举起文件袋嘿嘿冷笑。
这一回,连赵雅娟的脸色也让文件袋晃得墨黑了,“小宁,宁恕,你别只看到别人冤枉你对你造成的伤害,你也要看到你一再算计利用别人对别人的伤害。你好好想想,你还有十分钟时间决定该如何做人。”
宁恕强硬地道:“赵总,我敬重你,但我既然被迫走到这一步,就没想过再回头了。”
赵雅娟如若寻常地开门离去,但宁恕斜睨看出赵雅娟心中的愤怒。他心里有些害怕,但,他将怀里的文件袋抱紧了一点,仿佛获得了力量。大不了事后不在本地混了,只要将官司打赢,那么一切问题都解决,他此前蒙受的所有委屈都将有个解答,他即使最终必须离开家乡,那也是昂首阔步地离开,不带遗憾地离开。
十分钟,赵雅娟留给他思考的十分钟。虽然宁恕满心忐忑,甚至恐惧,但他绝不回头。不,他不需要那十分钟。
唐处顶着一头烈日从大门进来,一眼看见赵雅娟从雪亮的车子里钻出,满脸严肃地走进局大楼边门。他一愣,在烈日下站立了会儿,径直去办公室,打个电话给哥们,“刚才见翱翔集团赵总来,进岳局办公室了吗?”
“哈,才进去,你消息可真灵。”
唐处一张脸全黑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拿手机给简宏成打电话,“宁恕的上司,翱翔集团的赵总,进我们局长办公室了。”
正喝水的简宏成一听,手中杯子“呯”一声落到地上。即使宁宥已经同意他动手,可他依然君子了一下,说多给宁恕一天时间考虑,就给一天,可他失算了,他被宁恕抢先了一步。这一下,他这边阵法全乱。
唐处电话里听到杯子落地上,皱眉道:“难道二十几年前的事又得重演一遍?这回谁倒霉?”
简宏成回过神来,道:“千万别拿二十几年前的事来衡量今天,今天我们脚下的路比过去多得多,今天的我们也比过去的父辈们活泛得多,除了宁恕,今天的我们也更看得开。没什么大不了,一起解决它。”
唐处沉默了会儿,道:“你说得对,没什么大不了。宁家的女儿也参与宁恕的行动吗?”
“没,她一直反对。只是反对无效。姐弟俩已经翻脸。”
唐处道:“我妈让我转达她,父母辈的那些破事别都背在身上。趁她妈去世,赶紧解脱出来轻松做人,这一辈子还有好几十年光阴。”
简宏成道:“谢谢,我会转达。”
唐处破天荒地叹一声,挂机。简宏成转着手机想了会儿,拿出昨晚做好的三份复印件,匆匆走出简明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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