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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喜欢兔子,是因为柔弱如兔,也有直面刚强的勇气

 

“虎兔相逢大梦归。”

这句《红楼梦》中的诗句用在大年初一的今天显得分外合适,虎年终于在新年钟声的催促下掉尾离去,兔年则在子夜骤然腾起的花炮声中蹦跳而来——虎兔子夜相逢又彼此安然挥爪相别。

这般和协辑睦的场景果然宛如梦幻一般,因为现实中的虎兔相逢,已经成功地登上了网络热搜榜。山西临汾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当真抱来一只小老虎和一只大兔子,让它们在万千观众面前进行年度工作交接。

虎虎:“这么早就送年夜饭来啦?”图片来自山西临汾电视台新闻节目。

按照设想,这本来会是场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戏,但那只看起来虎头虎脑的小老虎在交接的一刻,血管里流淌了千万年的兽性本能却战胜了人类文明的规训,就像它在山林中的祖先见到兔子时的表现一样,毫不犹豫地伸出爪子一把扑住了那只肥嘟嘟的兔子,生动而形象地诠释了“寅吃卯粮”这个成语。而对那只本来是办工作交接却差点儿交代在交接现场的兔子来说,这大概是它本命年的第一道坎。

兔兔:“我本命年的第一道坎,虎口脱险。”图片来自山西临汾电视台新闻节目。

不过,结局皆大欢喜,兔子顺利地迈过了这道坎,并且在视频的最后,它被工作人员抱在怀里,竖起长长的耳朵看着屏幕外的等待跨年的观众们——那只张牙舞爪的老虎终于走了,现在是属于兔子们新的一年了。

祝兔年逢凶化吉,否极泰来,有菜有肉。图片来自山西临汾电视台新闻节目。

兔之智

老虎与兔子可谓动物界的两个极端,一个高踞食物链的最顶端,视其他物种皆是自己的口中食,无所畏惧;一个则藏身食物链的最底端,只能咀嚼地皮上的草叶,但凡风吹草动都会吓得它们东躲西藏。

华嵒《海棠禽兔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尽管身处花丛之中,仍不忘抬头查看从天而降的危险。

由此,人们提起兔子,首先想到的就是它的胆小。古希腊伊索寓言中,胆小的兔子们聚集在一起互相诉苦,抱怨自己“总是生活在危险和恐惧之中,每天还要面临那么多敌人,人类、狗和鹰以及许多别的动物经常屠杀它们”,因此它们一致商议,“与其这样心惊胆战地活着,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但就在它们决定集体举身赴清池的时候,它们的脚步声却惊得池塘边的一群青蛙纷纷跳下池塘。看到青蛙跳下池塘的兔子赶紧对同伴们喊道:

“朋友们,快停下,别跳了,我们没有必要自寻短见!你们看,世界上还有比我们更胆小的呢!”

这则故事的寓意当然是“一些不幸的人常常会用别人更大的不幸来聊以自慰。”但也足以说明兔子的胆小名著古今。但也是在另一则寓言中,被训练有素猎狗追逐的兔子最终依靠自己出色的腿力逃出生天。当猎人嘲笑猎狗居然跑不过兔子时,猎狗说道:“我们跑得目的不一样,对我来说,只是为了一顿饱餐;而对兔子来说,则是为了自己的性命。”

兔子诚然胆小,但胆小并不意味着它在面对危险时会坐以待毙,反而会因此训练出自己出类拔萃的生存智慧。就像中国战国时代诞生的那句成语“狡兔三窟”,狡黠的兔子会为自己准备多个巢穴用以藏身避险。“兔子不食窝边草”这句俗语,也是兔子的智慧之一,为了避免自己的巢穴被人发现,即使是爱吃青草的兔子也不会啃食窝边的青草。兔子的忧患之心已经深入本能,甚至超出了对食物的嗜欲。

除了经营巢穴之外,善于奔跑也是兔子远超其他物种的生存技能。欧洲野兔奔跑的时速甚至可高达72公里。“逸”这个汉字特别能体现出古人眼中兔子善于避险的特质,这个由兔和走组成的汉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随时准备逃脱危险的兔子,而对这个字的解释也是“逸,失也。从辵兔,兔谩訑,善逃也。”《孙子兵法》所谓“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是也”——兔子的避险求生能力,大可以作为战争这一人类终极对决中的谋略。

明代张路《苍鹰攫兔图》,现藏南京博物院。画中描绘出了兔子飞奔逃跑的迅捷姿态。

兔子避险求生的能力在动物界可谓出类拔萃,以至于由此衍生出对兔脚的迷信,在公元前六世纪的凯尔特文化中,兔脚被视为一种可以逢凶化吉的护身符,佩戴兔脚的人可以在危机发生时及时躲避危险,在古威尔士,人们会用兔脚擦拭新生儿的身体,祛邪保平安。直到今天,一些演员依然会在上台前用兔脚扑粉上妆,以此祈求在演出中避免出现事故。而在南美的民间习俗中,兔脚被认为可以保护儿童免遭邪恶之眼的诅咒,还能预防意外事故——还有什么动物比兔子遇到意外时跑得更快呢?

兔子的生存智慧确实是逃避的智慧,但这种逃避的智慧比嘲讽兔子的胆小更能给人以启示。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因为它可以保全生命,避免无谓的牺牲。尤其是对那些身处顺境之中不知危机将至的人来说,拥有一份兔子时时对危机的儆戒提防之心,不能不说是一种智慧。

兔子比人类更懂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时时忧虑从天而降的危险,时时做好撒腿就跑的准备。尽管它们总是摆出一幅胆小受惊的样子,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或许也是执行儒家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一信条执行得太过认真的缘故。

当然,兔子并不仅仅会逃避,至少在传说中,面对强敌,兔子也有以弱胜强的实力。

兔之力

明代《鹰搏野兔图》。

鹰在空中盘旋,锋利的眼神已经牢牢扎在了地上奔跑的兔子身上,兔子也并非对头顶的危险一无所知,但它这一次并没有撒腿逃跑,反而四爪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当鹰以箭一般的速度射向自己时,兔子突然四脚猛力向上一弹,它那因逃跑而训练得强健有力的后腿,瞬间正中鹰的前心,鹰在空中打了个趔趄,重重地摔在地上。

弱者这一次凭自己的实力击败了强敌。兔子蹬鹰也因此成为了中国武术中最脍炙人口的招式之一,个中蕴含的以弱胜强之意不言而喻。英语俚语中表达致命一击的“兔击”(rabbit Punch),据说也与兔子后腿力道十足的蹬击之力相关。但这个短语的另一个来源意思却恰恰相反,是指猎人在捕获兔子后,给兔子颈部的致命一击。

兔子的后腿发力确实劲道,毕竟这位逃跑大将最擅长使用的部位就是后腿,但如果你曾经抱过一只不情不愿的兔子并且被它毛茸茸的小腿踹过下巴,就会知道,这点力量比起小猫小狗在怀里撒娇高明不了多少。兔子蹬鹰与其说是用力量取胜,倒毋宁说是一向胆小的兔子突然临危不惧一次,给专注俯冲的老鹰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吓。如果兔子蹬鹰这招真的像武侠片中施展的那样足以以弱胜强,那么每次老鹰袭来时,兔子只要躺下就可以解决问题了,而人类也不至于为了捕猎兔子而特意驯养老鹰了。

绥德黄家塔汉墓出土的鹰啄兔画像砖。

鹰兔真实的交锋中,兔子才是惯常落败的一方,汉代画像砖中就常描绘鹰隼捕猎兔子的情形。比起“兔子蹬鹰”这唯一一句让兔子在鹰兔交锋中扬眉吐气的俗语,自古而今诗文中更常歌咏描绘的却是鹰捕猎兔子的雄健迅猛。唐人章孝标的咏鹰诗中便称颂捕兔猎鹰“穿云自怪身如电,煞兔谁知吻胜刀”,刘禹锡的《白鹰》中兔子被鹰捕杀的情形更是令人神摇目动:

“轻抛一点入云去,喝杀三声掠地来。绿玉觜攒鸡脑破,玄金爪擘兔心开。”

杜甫则在笔下描绘了画中一幅威风凛然的苍鹰正准备攫住一只狡猾的兔子“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㧐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而从某种程度上说,苍鹰攫兔的图像,乃是中国古代画作中一个经典主题,画师们用尽才情描绘兔子即将或已被鹰隼攫住的紧张态势,在这些画作中,兔子都只能贴耳认命,哪怕这是只营有三窟的狡兔,也难逃雄鹰利爪,就像苏拯《狡兔行》所感叹的那样:“秋来无骨肥,鹰犬遍原野。草中三穴无处藏,何况平田无穴者”。

在鹰犬爪牙的淫威之下,兔子诚然难逃猎杀的命运,兔子蹬鹰式以弱胜强的情景,也大都只是偶一为之的侥幸。但兔子自有兔子的对抗之道,那就是用生生不息来抵消天敌环伺的死亡威胁。

“像兔子一样一窝窝的生”,这句流传于华北的民间俗语恰当地点出了兔子最被看重的特征之一,那就是善于生育。汉字分娩的娩,就来自于兔子。《尔雅·释兽》所谓“兔子曰娩”。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在伊比利亚半岛见到的兔子如此之多,以至于将这片土地称为“兔满凯尔特伊比利亚”(Cuniculosa Celtiberia)。

在中国古代传说中,兔子因为太善于生育以至于被认为没有雌雄性别,在《列子》中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兔“类自为牝牡”。由于兔子在生下幼兔后,会用嘴撕下腹部的毛覆盖幼兔,因此又演化出新的兔子生殖神话,《论衡》与《博物志》中所谓“兔舔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只要舔一舔自己的毛,看一看月亮就能怀孕,从嘴里吐出小兔子。同一时期古罗马的博物学家老普林尼倒没有把兔子视为雌雄同体的怪物——雌雄同体在古罗马被认为是神灵完美的至高境地——他正确地指出兔子是分雌雄的,但是针对兔子生殖力旺盛的特征,他反过来抨击兔子淫荡,因为它们在怀孕时依然可以交配。

最著名的表现兔子繁育生殖能力的象征,莫过于那个横跨欧亚大陆东西的神秘符号:共耳三兔——三只兔子共享三只耳朵,循环往复地奔跑轮转。从敦煌莫高窟隋代407窟三兔莲花藻井装饰,再到德国帕德博恩16世纪教堂上的装饰,都出现了这个共耳三兔的图像,预示着无论东西都对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充满了犹如共耳三兔一般无穷无尽的渴求。

莫高窟407窟顶上藻井的共耳三兔图像。

尽管对兔子生育力旺盛,东西古人都有着多彩多姿的想象力,毕竟,只要给兔子一个相对适应的环境,兔子就会疯狂地繁殖,以几何级数倍增的数量迅速占领这片土地。日本的大久野岛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日本军部在上世纪20年代曾经在这里秘密研制化学武器,因此引进了几只试验用的兔子,当日本战败,实验室被销毁,这些实验用兔侥幸“兔脱”,于是便在这座小岛上以惊人的速度繁衍,到本世纪初,这座昔日掩藏军国主义罪恶的岛屿,已经成为了知名的旅游胜地“兔岛”。兔子虽然软萌可爱,但是数量惊人的兔子聚集在一起,同样会让高踞食物链顶端的人类感到心惊肉跳,不止一次,成群的兔子突然追逐一名游客跑,把游客吓得魂飞魄散。

即使是再弱小的生物,一旦群聚起来,也会产生惊人的力量,单只兔子会成为鹰犬爪牙的猎物,但成群结队的兔子,却足以追得猎人四下狂奔。这多少证明兔多力量大的群体主义信条在兔子这里作用显著。以弱胜强倒毋宁说是以多胜少。只要生生不息,就足以让物种得以长存。这才是兔子独到的生存智慧。而兔子也因为其旺盛的生育能力而获得创造天地人类的神力,跻身神灵宝座。

兔之神

创造万物的至高神灵长着一个可爱的兔子脑袋,不得不说,这个想象确实让人忍俊不禁。但在南美的奇楚亚人的创世神话中,这是关涉人类万物起源的严肃的终极问题的答案。我们所居住的世界,是由大兔神创造的。大兔神率领群兽在水上定居,从大洋海底采集沙砾创造陆地,并将群兽化为人类。但是身为水之主宰的大虎神却拒绝服从大兔神的命令,拒绝化作人形。于是,大兔神与大虎神因此展开争斗,至今仍未平息。

中世纪手抄本中的兔子常常表现得很暴躁,大概是还未脱去神性的缘故。

而中国摩梭人的创世神话,却恰好是这则南美神话的反转版本,在这则神话中,天神格尔美创造了天地万物,唯独没有造人。祂于是决定差遣兔子前往世间创造人类,因为兔子是“天界最机灵的神,最能说会道,因此去大地造人再合适不过”。但兔子却以自己害了眼病推脱了这项神旨。天神格尔美批评兔子是只会说大话的胆小鬼,于是怒下诅咒,让兔子只能终生吃草。老虎却听从天神差遣,下凡创造人类。于是虎神最终成了人类始祖,而兔子却只能在老虎的凶威下东躲西藏,吃草为生。

看来虎兔相逢的对决,并非只在动物园的年度工作交接仪式中才会上演,而是已经在祖先的神话传说中上演了千万年。但兔子以旺盛的生殖力被抬上神灵之位却是初民共同的想法。哪怕在摩梭人的神话中,最终胜出的人类始祖是老虎,但这则神话的另一层寓意却是,在摩梭人心目中,人之为人的意义不仅仅是生存繁衍,更重要的是拥有挑战自我的勇气。毕竟所有的生物都会生育,但唯有人有勇气去改变自己的现状,创造出属于人类的文明。

老虎的勇敢固然值得赞赏,但是兔子旺盛的生命力同样也值得推许。人们愿意张贴老虎的画像来驱邪,却对真正的老虎敬而远之,却在制作了大量兔子的画像装饰品的同时,也愿意将兔子捧在怀里是,甚至视为祥瑞之物——比如,白兔。

“看见一只淡红眼睛的白兔子,本来也不是件怎么大了不得的事情。”

就像《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白色的皮毛、以及两只长到让人忍不住想用手一把拎起来的长耳朵,乃是大众心目中兔子的标配。因此我们也很难想象,白兔居然被中国古人视为祥瑞神兽。《瑞应图》所谓“王者恩加耆老,则白兔见。”葛洪《抱朴子》曰:“兔寿干岁,满五百岁则色白。”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中的白兔先生,在唐代人眼中,这一定是只修炼足够五百年的白兔精。

看来,今天视为寻常的白兔,在古代要修炼五百年才能达到。白兔如此罕见,以至于发现一只白兔乃是值得大书特书的盛世美谈,唐德宗贞元年间,岚州合河县太平乡大庆村发现了一只白兔,这只白兔被迅速送往帝都长安,进献到皇帝面前,中唐时代最负盛名的文士之一令狐楚特意献上了一篇歌颂白兔祥瑞的贺表,除了老一套引用《瑞应图》和《抱朴子》的记载之外,又加上了成串粉饰升平之辞,“伏惟陛下圣寿无疆,神功不宰,是故太阴精魄,降以为瑞,皓质玉立,素毛霜垂。”将这只白兔当做是上天降下的月宫玉兔。

古人想象中的月宫玉兔确实总是白色,这一面符合白兔作为祥瑞神兽的想象,另一面同样和生殖崇拜相关。因为月亮阴晴圆缺周而复始,恰如生老病死之生命历程,月亮每一次从月缺到月圆,都象征着生命一轮的更新诞育,因此将生殖力旺盛的白兔与月亮配套,说成是月魄、月精,实在再贴切不过。再加上同样象征生殖力的蛤蟆——蛤蟆因为体形像臀部丰满的孕妇,因此也被视为生殖象征,由此可见古人在生育方面的想象力真是不同凡响的超出天际——在设计生殖崇拜象征物方面,当真是巧夺天工的人造之合。最近出土的汉武帝宫殿的瓦当,都特意做成玉兔和蟾蜍的样式,比起蟾蜍满身癞包,白兔的样貌可人多了,因此更适合作为祥瑞之物的上选。

白兔的祥瑞标签乃是人类贴上的,至于白兔自己的感受,就无人关心了。而实际上,在白兔升格为祥瑞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白兔的形象不是祥瑞,而是上天降下人间的灾殃。清华藏战国简牍《赤鹄之集汤之屋》中,就记载了一只神奇的白兔,而这只白兔来到人间,并非散布祥瑞吉兆,而是“帝命二黄蛇与二白兔居后之寝室之栋,其下余后疾”——是天帝为了惩罚恶君夏桀,而降入他宫中作祟,使他生病不安的灾殃。夏桀为了抵御白兔,特意“为埤,丁诸屋,以御白兔”,“埤”就是短墙,也就是今天宅院前照壁的来源。

白兔是灾殃还是祥瑞,完全在人类自己的诠释之间。北魏时期,白兔可以说是进献祥瑞的大宗产品,批量生产,根据《魏书·灵徵志》记载,前前后后一共进献了48次,总共有60只。而最后一次进献是在东魏孝静帝武定六年十一月,两年后,东魏便被北齐取代了。而对普通百姓来说,如果自家田地里出了一只白兔,很可能也算不上是祥瑞,而会成为灾殃,《御史台记》中就记载了武则天统治时代的一名官员王弘义,因为邻居家的瓜农不愿白送瓜给他,于是谎称瓜田中有白兔祥瑞,要献给武则天,“县为集众捕逐,畦菔无遗”,为了一只子虚乌有的祥瑞白兔,一家人的生计就这样被肆意践踏,遭受无妄之灾。

不过,白兔之为祥瑞神兽的名头,也并没有一直戴下去,祥瑞之所以为祥瑞,正是因为它稀少得就像上天降下的好运气一样。一旦它变得稀松平常,也就自然摘掉了祥瑞的帽子。明末史家谈迁写道白兔的地位是如何在中土一落千丈的:“万历中有舶商,自暹罗携白兔归闽,售四百金。每季而育,其种日蕃,盖另一类,生即白色。崇祯中,浙、直遍有之,直三四金。”而与谈迁同一时代的另一位文士张岱则提及他的家乡苏州白兔的出现:

“崇祯戊寅至苏州,见白兔,异之。及抵武林,金知县汝砺宦福建,携白兔二十余只归。己卯、庚辰,杭州遍城皆白兔,越中生育至百至千,此兽妖也。”

白兔脱去了祥瑞的神性外衣,又被明末文人穿上“兽妖”的外套。但最终,无论是祥瑞还是兽妖,这两个标签都并没有长久留存。因为白兔就是兔子,它只是碰巧皮毛的颜色是白色而已。它并不为任何刻意赋予的象征和寓意而生出特殊颜色的皮毛——兔子还是更愿意做自己。

明代张翀《仙庐授液图》中捣药的玉兔,玉兔捣的什么药呢?据说是蛤蟆丸。现在你知道玉兔为什么和蟾蜍在一起了吧?

兔与人

画中的这只动物,是兔子吗?没错,它有长耳朵,有三瓣嘴,有豁出来的门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它都是一只兔子。但它的眼神如此伶俐,身上的线条也如此犀利,就像要从画纸中挣脱出来,像攫住兔子的苍鹰一样,直扑观者的双眸,在脑髓中留下深刻的印痕。

相信每一位看过这只兔子的人,都会在心头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它虽然毫无疑问是只兔子,但却带有一股桀骜不驯的凛凛虎气,但似乎又存着几分兔子难以言传的狡黠。这只兔子之所以如此传神,正是因为画下这只兔子的人不同寻常。

八大山人笔下的兔子,也是他流传至今的画作中惟一一只兔子。出自《个山杂画册》。

他名叫朱耷,不过,他的别号“八大山人”更为人所知。这位明末清初的画家,本是朱明皇室显贵的后裔,却因为背负了亡国之痛,不得不借僧禅来掩藏自己特殊的皇族身份,遁迹残山剩水之中,在已经物是人非的滚滚红尘中,挣扎求存。故园已改,故人星散,故事淡忘,他必然深知自己与自己体内涌动的血脉,也终将面对随之湮没的结局。但是他不甘心,他还要活下去,无论是忍辱而耿直地活下去,还是佯狂而清醒地活下去,他必须要坚持着活下去,因为他的内心或已笃定,他的画作,蕴含着他的心血与思想的画作,将会长存于世,而后人将会解读出他不敢言、不堪言、不忍言的深切用意。

于是,他画下了这只兔子,一只看着像老虎的兔子,或许就是为了给人视觉一次深切的撞击,让人看到他内心的想法,或者说,是他活着的意义。

毕竟,还有比兔子更懂得如何生存的动物吗?

两个半世纪后,八大山人的躯体早已如尘般烟散,他所挣扎求存的那个新朝,也成了被辛亥革命推翻的旧朝。在清朝覆亡的十年后,一名叫鲁迅的作家写下了一篇题为《兔和猫》的小说,在小说中,那柔弱的白兔,逐渐长大,又诞育出“七个很小的兔,遍身肉红色,细看时,眼睛全都没有开”。弱小的白兔虽然被猫戕害,但终于得到人类的小心呵护,“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又都高兴了”。鲁迅则“要替小兔抱不平”,他不愿那戕害小兔的猫继续在墙上昂首阔步:“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

八大山人的白兔与鲁迅的白兔,相隔两个半世纪,自然毫无瓜葛。但这两只白兔,却像是这种动物的一体两面:求自存与被保护,它的柔弱中蕴藏着生存的智慧,潜伏着凌厉的生机,同样是它的柔弱,也惹起人的同情心,让人心生怜悯与慈爱。兔子的寓意或许不是以弱胜强,也不是委屈求全,而是,我固然柔弱,逃避,胆怯,但我依然会尽我全力,去面对袭来的命运,生生不息。

撰文/李夏恩

编辑/李阳 罗东

校对/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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