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 | 一只绣花鞋

互推小编 2023-04-18

作者

韩乾昌

熟悉的读者都知道，鞋子，在《金瓶梅》文本里有着特殊的意味。但其本质功能是用来穿的。鞋子小，自然脚小，脚小就能在争宠中获得有利地位。潘六儿因为脚小，只有三寸，所以直接取名潘金莲。还有个更小脚的宋金莲，因为犯了潘六姐儿的忌讳，改成了宋惠莲。名字改了，却没改变命运，因为两个金莲，引发一场命案，宋惠莲成了潘金莲手底的牺牲品。

收拾完宋惠莲这个情敌，潘金莲心情大好。

▲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这日，暖风煦煦，莲步袅袅，潘金莲和西门庆在葡萄架下席子上假寐，顺势痛快耍了一回，因画面太美，不忍回视，且略不提。只说身心舒泰的潘金莲在丫头庞春梅的搀扶下回屋休息，后面是傻丫头秋菊，抱着衾褥踟蹰而行。春宵苦短日高起，潘金莲醒来一看，咦！俺的鞋哪儿去了？于是打发秋菊去找。秋菊在花园里找了个遍，不见踪影。秋菊因为不够灵活，早不受潘金莲和春梅待见。这下，正好给人口实。这就要动手，秋菊苦苦哀告：娘啊，这顿打先存着，容俺再去花园儿找找，若还找不见，再打不迟。秋菊在春梅监视下，又找一遍，还是不见，眼见逃不过，秋菊情急，灵机一动，说去“雪洞”看看。雪洞是当初西门庆和宋惠莲偷情的地方。进去一看，果然有鞋子。秋菊高高兴兴回来复命。潘金莲一看，跟自己脚上的另一只，简直一模一样，可细对比发现，这是宋惠莲的鞋子。潘金莲怒从心起，罚秋菊去院子里顶石头，秋菊一肚子牢骚不明白，娘哎，俺找到鞋了，为啥还要这么对俺？

恰此时，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进门，潘金莲唤他上楼来。陈经济干嘛来了？原来中间有这么个插曲：陈经济偶遇西门庆的仆人，来昭的儿子小铁棍儿，小铁棍儿拉住陈经济直叫：姑父姑父，把你手里的网巾圈儿给我玩，陈经济以这是当铺客人的东西为由拒绝，小铁棍儿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儿，要跟陈经济换。陈经济一看，这不是潘金莲的鞋吗？当下暗忖：好几次要调戏潘金莲不能得手，今儿这不是天假其便？于是哄了小铁棍儿手里的鞋，乐滋滋来了。

陈经济见了潘金莲，故意卖关子，问潘金莲是不是丢了啥东西。潘金莲故意装糊涂，陈经济转身要走，被潘金莲拉住。掏出一看，正是潘六儿丢失的一只三寸金莲。陈经济开出的条件是，要潘金莲拿她手里常使的汗巾儿来换，潘六儿拗不过陈女婿，只好满足他的条件。

过后，西门庆来潘金莲屋里寻欢，见潘金莲穿一双绿绸面儿的睡鞋，就说，你“哒哒”不喜欢绿色的鞋，喜欢红鞋。潘金莲把小铁棍儿捡走她鞋的事给西门庆说了一遍。西门庆当场大怒，立时撵出去把小铁棍儿打个半死。小铁棍儿毕竟十岁的孩子，哪受得住西门庆一顿拳脚。挨打的小铁棍儿口鼻出血，被他爹娘来昭和一丈青好不容易救过来。一丈青怒火难抑，叉腰里里外外骂了一整天。骂的什么？不是淫妇，就是王八羔子。好在当时西门庆和潘金莲，在屋里自在玩耍，并未听见。但有人听见了，记在心里。

潘金莲嫌弃拾回来的鞋被小铁棍儿弄脏了，西门庆又不喜欢绿鞋，于是就动手重做一双红鞋。她去找李瓶儿作伴，恰好李瓶儿也在做鞋，俩人唠唠，潘金莲提议去找孟玉楼，进门一看，咦！孟玉楼也在做鞋。于是三人坐在一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做针线。三个女人一台戏，七拉八扯就说到了潘金莲丢失鞋子的事，孟玉楼便把来昭的女人一丈青怎么怎么骂的，述说一遍，当时就把潘金莲气个难耐。孟玉楼趁热打铁，又把西门庆大老婆，吴月娘给扯进去，说吴月娘对潘金莲多有埋怨，挑唆西门庆把人家孩子打成那样不说，还狐狸精一样把持住汉子，不进旁人屋里，又说当初宋惠莲的死，纯属潘金莲摆布，潘金莲听罢大怒，从此对吴月娘怀恨在心。这时，孟玉楼见缝插针：六姐儿啊，咱俩好似一个人，我有啥消息，能不告诉你？只是，我对你说的话，你可别外传。潘金莲哪能忍耐，回去就把这话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闻言大怒，要把来昭一家子赶出去。在吴月娘的苦劝下，终于减轻责罚，让来昭两口子去狮子街，李瓶儿原来的宅里去看家护院。

……

▲ 陈敬济徼幸得金莲

故事梗概讲完了，潘金莲丢失的这只绣花鞋到底有何玄机，且看一一分析。

当初潘金莲和西门庆在葡萄架下承欢时，还有个小插曲。就是当春梅打开花园门，送潘金莲和西门庆出去时，小铁棍儿进来了，缠着春梅要果子吃，春梅拗不过，给他几个桃打发了。但春梅不知道的是，小铁棍儿之前已经在园里看了一场活春宫，把潘金莲和西门庆在葡萄架下的动作片一览无余，并告诉了陈经济……

一、小铁棍儿的出现，相当于《红楼梦》里，在花园捡到“绣春囊”的傻大姐。安排这么一个人物出场，是为后面的故事做引子。小铁棍儿跟春梅要果子吃，是作者埋下的伏笔。

二、接着出场的小铁棍儿的娘一丈青，在得知儿子被打个半死时，演了一回《红楼梦》里的焦大醉骂。骂“淫妇”、骂“王八羔子”，一骂把西门庆家的丑事都给抖搂出来。看到“王八羔子”是不是耳熟？那不是焦大的话吗。

西门庆处理一丈青一家的方式，跟《红楼梦》里处理焦大如出一辙。焦大被打发看园子去了，一丈青一家被打发看房子去了。

三、陈经济的碰见小铁棍儿，相当于《红楼梦》里邢夫人和傻大姐的偶遇。邢夫人一直在寻找机会，挑战王夫人和王熙凤一党的权威，而陈经济一心要勾搭潘金莲。处心积虑不得，谁知转眼天赐良机。《红楼梦》里邢夫人拿着绣春囊找王夫人发难去了，而陈经济则是到了潘金莲房里。正所谓风流茶说和，鞋是色媒人。通过一双鞋的牵线，陈经济得了潘金莲的汗巾儿。汗巾儿对男女之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四、秋菊当初从雪洞里阴差阳错找来的鞋，却是已死了的，西门庆的情人宋惠莲的鞋。

宋惠莲死时，西门庆只轻轻一句：恁是个没福的拙妇！不由得让人对曾和西门庆浓情蜜意的宋惠莲感到心寒。宋惠莲的突然离场太仓促，也许作者觉得突兀，于是到了这里，通过她遗留的鞋子补写一笔，让宋惠莲的香魂借着她的鞋子回光返照，仿佛石入湖中的余韵。而从西门庆把宋惠莲的鞋子藏在雪洞的书架中可见，西门庆并未像口头说的那般无情，他对宋惠莲余情未绝，特意藏下一只鞋。由此可见，当初西门庆承诺给宋惠莲买房子，和把她补为姨太太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可惜宋惠莲无福消受。说到这里，有没有想起《红楼梦》里的桥段？对了，就是贾琏跟尤二姐。所不同的是，西门庆不是贾琏，尤二姐也不是宋惠莲。

值得注意的是，后来，潘金莲把春梅要送给秋菊的，那只找回的绣花鞋，用刀剁了。显示潘金莲凶狠残暴的同时，已经预示着后来，李瓶儿惨死的悲剧。

▲ 蕙莲儿偷期蒙爱

五、正因为潘金莲丢了鞋，因此穿了绿鞋，才被西门庆发现，于是有了后来潘金莲的做鞋，也才有了三个女人的一台戏。主角儿是潘金莲和孟玉楼，龙套是李瓶儿。

六、因为一处做鞋，自然谈起潘金莲的丢鞋，所以引出孟玉楼向潘金莲的告密，使潘金莲知道一丈青的骂，和吴月娘对自己的不满。

简直细思恐极！

若说潘金莲做鞋时，李瓶儿恰好也在做鞋，算是巧合（联系李瓶儿的一贯为人）的话，孟玉楼此时的做鞋，就显得蹊跷。一次偶遇是巧合，接连重复的偶遇就匪夷所思了。孟玉楼偏偏这时凑热闹，是不是为后来的告密做引子？为了避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弃，权当猜测。但接下来孟玉楼的表现就反常了。一向被人赞赏有加的孟玉楼，此时当着潘金莲和李瓶儿的面，直接说起了吴月娘。我们知道，孟玉楼跟吴月娘一向无冤无仇，她为何要挑拨吴月娘和潘金莲的关系？而且，在向潘金莲表达友谊时，显出过分用力的诚恳，她对潘金莲说：咱姐妹是一个人……

以孟玉楼日常的谨慎，这样的表白不同寻常。告密之后，孟玉楼再三嘱咐，要潘金莲不要对别人说。潘金莲什么性子，孟玉楼会不清楚？她这么说，其实是故意要让潘金莲去找西门庆，闹出点动静来。果然，在一丈青一家被赶出去以后，吴月娘知道是因为潘金莲捣鬼，从此对潘金莲犯了病。孟玉楼这一招，可谓一石三鸟。

七、何谓一石三鸟？

其一、成功挑拨潘金莲和吴月娘的关系。

其二、间接拉李瓶儿下水。

其三、通过吴、潘、李之间错综复杂的斗争稳固自己的地位。

孟玉楼啊孟玉楼！连《金瓶梅》的知音张竹坡都被成功骗过，可劲儿批判吴月娘，对孟玉楼赞赏有加！

八、最后说说傻丫头秋菊。

潘金莲对身边这个粗使丫头向来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与对另一个贴身丫头春梅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秋菊成了潘金莲发泄情绪的出气筒。每当潘金莲的情欲得不到满足，或是在争宠斗争中暂时败北，都要在这个傻丫头身上找补。

但是别忘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后来，潘金莲勾搭上陈经济，正是秋菊三番五次的跟吴月娘告状，导致潘金莲被扫地出门。吴月娘和秋菊联手演了一出复仇的好戏。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了。但是，复仇的种子，是不是就在秋菊一场场的挨打挨骂里，和吴月娘对潘金莲的猜忌里，已经埋下伏笔？

前面说，在三个女人的一场戏里，李瓶儿是个龙套，甚至纯属旁观。可是后来……

记得李瓶儿临死前对吴月娘说的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