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脂、眉黛、武则天的“玉女桃花粉”,和90后古代妆品复原人
出生于1992年的王一帆,复原了武则天和慈禧太后喜爱的妆品,也将“古代妆品复原”这一略显陌生的事,带到了更多人的生活中。
宋代陈元靓的《事林广记》中曾记录了武则天使用过的 “玉女桃花粉”,这种以益母草为原料的妆粉如桃花般艳丽色彩,因去除斑点、润滑肌肤的功效闻名。其制作过程涉及煅烧、捣碎、晾干在内的六个步骤,工艺复杂。由于年代久远,“玉女桃花粉”逐渐失传于世,直到2015年才被复原出来。
复原者名叫王一帆,当时只有23岁。五年多来,从口脂、眉黛,到慈禧清洁面部时爱用的澡豆,她又按照古籍成功制作出32件古代妆品、妆具。
自2015年以来,包括玉女桃花粉在内,王一帆已复原逾30种古代妆品
本身学习法律专业的王一帆并非科班研究者,古代妆品复原完全出于自发,从爱好形成职业。大学毕业前都没离开过辽宁生活的她,此前并未接受过专业的化妆品制作和文史研究指导。
如今王一帆不仅是一位古代妆品复原博主,也身兼电视节目、学术机构的嘉宾及演讲者,影视剧造型顾问,及国风彩妆品牌的研发指导。此前上海奉贤区博物馆开办《粉黛妆奁》的座谈,就是请她去介绍的古代化妆品复原这一块儿。根据她的妆品复原,一系列历史女性的妆容考据得以不断贴近真实形象,对古代文史中的人物形象的认知也逐渐更为丰满。
现在,古代妆品复原这门“大学没有”的专业被王一帆做成了一项领域,但她始终不认为传统文化只能是考据党的严肃兴趣。从法律系毕业的“业余”青年,到年轻的传统文化博主,“全现在”和王一帆聊了聊与古代妆品复原有关的故事。
出生于1992年的王一帆,复原了古代名人喜爱的妆品,也将传统文化带到了更多人的生活中
前进比达到巅峰重要
复原古代妆品是个有意思的事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满足现代人对于中国古人的好奇心。王一帆复原不同的妆品,也大多出于这种探索欲。
以用来制作唇脂的珍贵材料“甲煎”为例。
从配方上来看甲煎的香气应是药香型,这种与甜香并列的中国古典香型因被认为高雅且不媚俗,在唐宋时期很受文人喜爱。同时,甲煎炼制工艺非常复杂,在复原时须将香罐立于油罐之上,再外层裹泥埋于地下,然后用米糠烧制油罐三天三夜。与其他油脂原料相比,甲煎的炼制方式相当费时费力。
药香审美到底是怎么回事?工艺如此麻烦,不可替代性是什么?王一帆实在很想在复原中寻求答案。
甲煎是一种珍贵的油脂状透明素材,可用于制作有色的唇脂(功能类似口红),和无色的口脂(功能类似唇膏),图为加入甲煎后的唇脂
甲煎的配方不难得,古代妆品复原常用工具书《千金翼》和《古今录验》都有所记录,但炼制过程中对油温的控制非常繁琐。温度低了,最后的油脂提香不够;温度高了,蜜罐里的香材焦化,会导致成品就彻底失败。因此,制作期间的王一帆不得不一直守在户外的炉子边,不仅睡觉只能在车里,半夜闹钟一响,还得起来查看火候。
痛苦的制作结束,王一帆获得了一种香气四溢的油膏,这即是梦想中的甲煎。她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来闻一闻,这带有中药味道的香气果然与现代味觉审美相去甚远。而磨人的炼制过程使蜜合香药中的精华经过稳定温度的长期加热进入油脂,使甲煎口脂具有稳定的生肌润唇功效——这是做过功效性测评后得出来的结论。
甲煎制作不易,对火候的要求尤为苛刻,三天三夜的炼制过程里,王一帆得一直守在坑边
妆品复原时失败的例子就多得数不清了。比如玉女桃花粉的制作中有严格的益母草煅烧工艺,炮制得不好就没法得到艳丽的桃花色香粉,王一帆初次尝试即以完全失败告终。因被家人唤作“缇缇”,她随即发下“宏愿”:至玉女桃花粉复原成功之日,就是自己更改微信名为“太上老缇”之时。
王一帆后来去了上海中医院求教并跟随一位老师学习了半年左右,掌握了煅烧技术才得以成功复原玉女桃花粉。她将微信名改成“太上老缇”,似乎是开玩笑说自己如神仙掌握了丹药的炼制法则,自更名过去了四年左右,这一微信名仍让她饱受朋友们的“耻笑”。
为了防止优质妆品制法外泄,古人还会在配方中故意遗漏一到两个成分,真实成分往往只掌握在某一家族或少数人手中。以崔氏造胭脂法工艺为例,这种配方中缺少的成分已无法从文献记录中获知。王一帆只能通过这一时期的妆容颜色结合实验去一步步逆推、补充缺少的成分,这款胭脂妆品也历时差不多两年左右才得以复原。
工作中的“太上老缇”
自2015年起,王一帆共完成了30余种妆品、妆具复原,时间跨度从秦代到清朝。但关于这些复原是否真的成功,有人存疑。这事儿,其实也有一套检验标准。
文献史料、出土妆品和其检测报告,及古代雕塑、绘画作品,是验证妆品复原准确性的直观素材。通过古代严具(妆具)复原的反推,也可以大致判断复原妆品的质地是否满足该时期严具的使用方法。妆品、妆具、梳妆方式、妆容的综合复原,也可以加大这一领域的研究纵深。
“但我们不是古人,极难知道古代真实的物质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即便过程尽量严谨,王一帆还是强调不能保证复原的妆品与古代一致。“这条路本身是没有尽头的,复原人就是行进在路上的人,前进比达到巅峰重要,”她说。
传统不是一定要沿袭的
很多人问过王一帆,费了这么大劲,做古代妆品复原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个事儿我也一直在问自己,”王一帆想了一下,说:“我觉得主要意义在于文史考据,让后代进一步、更进一步的了解到中国古代真实的物质文化生活、美学、社会习俗和经济情况,对我们在坐标轴上形成人生定位是有帮助的,这能增进一种审美上的身份认同。”
“古代妆品也可以影响现代的国风化妆品制造,但有一个前提,”王一帆停顿一下,态度特别明确:“复原出来的妆品并不能直接用于推广生产,如果要变为产品,改良是必经之路。至于去粗取精的标准,就是到复原古代妆容的另一个意义。”
复原的古代妆品不能直接作为商品于现代生活中推广,但却可以帮助现代人了解古时的生活
有人认为传统妆品就是天然的无害的,值得推广;也有人说古代妆品配方含重金属,是被现代化妆品研发所摒弃的。但从检测结果来看,这些说法不可一概而论。
王一帆曾将按照古籍复原的妆品送去做功效测评,报告显示有些古方确实是有文献中所表达的功效,有些却没有,反而刺激性很强。比如具有洁面、磨砂功能的澡豆,其香药材成为可降解,功效测评显示其具有嫩肤作用;相比之下现代磨砂膏中的氧化硅原料因颗粒大、质地较硬易损伤皮肤,还因污染环境而被叫停。但鹅胰澡豆微生物超标严重,如果要变成产品就必须要改良。
从古代妆品的现代产品实践角度讲,考据古代妆品,最大的优点是能帮助研究者看懂配方的精髓是什么。比如玉女桃花粉,想表达的就是美白、祛斑,但古方中用来美白的益母草灰和稠米汁成分属于强碱大分子,对皮肤有害无益。如果想生产一款“玉女桃花妆”国风化妆品,可以在包装和美白、祛斑的功能上下功夫,但就没必要为了沿袭传统而使用原始配方。
“因此沿袭和改良都不是绝对的,做传统文化复原,先得突破执念,”王一帆总结道:“古代妆品复原,更重要的意义其实在案头。”事情一说清楚,道理就很好理解了。
虽然中国传统妆品并非不能被现代化妆品取代,但不懂自己的美学历史还是会很吃亏,舞台、影视剧中荒谬的历史人物造型,就是审美考据匮乏的表现之一。比如《花木兰》中刘亦菲“对镜贴花黄”的妆容比电影本身还受争议,经考证,王一帆发现这是以额黄代替花黄的错误展示。
王一帆复原的“对镜贴花黄”画面,由此可见,迪士尼电影《花木兰》种的妆容是以额黄代替花黄的错误展示
王一帆团队最近在拍视频,尝试在B站以UP主的角度去讲述古代人物与妆容的故事,就是为了解决美妆历史知识普及的问题。
前面上线的两期,一个是讲与赵飞燕同侍汉称帝的妃子赵合德如何靠眉妆“远山黛”上位争宠;另一个是介绍东汉以妖媚作态著称的重臣之妻孙寿,以创立“慵来妆”奠定了古代美妆达人地位。两个故事都是开头悬疑,中间起伏,结尾令人感慨这些女人浮萍般的身世。
有的粉丝看了视频反馈说,原本以为赵合德的“远山黛”是灰黑色,但通过妆品复原视频可知其实是苍翠色,不少人还是从王一帆这里才第一次了解这个在古时风靡一时的眉色。
通过王一帆的复原还可以看出,古代女性面部审美讲求留白,无论是色彩、还是意境,都与山水画的美学保持一致。相对于大眼睛、深轮廓的西化外表偏好,中国古人丰富的妆容更能体现东亚人天然长相的美感。近年人们常说要消解从西方视角对于东方容貌的刻板印象,展现属于自己的多元化妆容就是个很好的方法。
通过王一帆复原的妆品可知,汉代宠妃赵合德的“远山黛”眉妆其实是苍翠色,无论是颜色、形状、还是意境,都很像古代的山水画
王一帆想过,万一有一天国潮的热度过了,人们不再热衷中国风的打扮,妆品复原还是能帮我们解决对古人生活方式的好奇心,这就是文史研究方面的意义。
中国古人在自我表达上极为含蓄,大众妇女更是如此,她们更擅长借自己身边的物品表达情绪,比如妆具和妆品。古代女性结婚时,会在亲手制作的粉扑上绣吉祥的图案送给婆婆和姑嫂。如果婆婆和姑嫂认可这个新媳妇,就会在粉扑上缝上一个布条。那些没看到布条的新媳妇,也可以据此开局判断接下来的家庭相处策略。
中国历史对于普通女性的生活记录较少,这些散落在《四库全书》、《事林广记》中的故事就是在别的古籍中难以知悉的古代女性风貌。
正如古代菜谱复原并不一定是要在今天的宴席间端上它,而是通过同一菜品在古今间较大的视觉、味觉差异推断哪些口味、食材、烹饪方法发生了改变。这样一来,菜谱背后的历史文化变迁也就得以知晓。
做点怪事儿,让自己开心
现在的王一帆在上海奉贤区的城郊位置租了个带小院的二层房子,既自住又当工作室,兼备一部分展示功能。屋子的一层是工作区,目前工作室中有一位小伙伴跟她一起做梳妆方式考据,还有两位主要负责妆具的复原,她们平时各自有工作,想要做研究时便会聚在这里。
工作室小院
生活很规律,王一帆每天早上起床先找资料、研究古典妆容、实验新的妆品配方。到了下午就做做烘焙、烤烤点心,喝点茶或者玩猫、烧烤,干点无关的事。虽是年轻人,但却过着老年生活的节奏。
现在基本上每个月,用王一帆的话说就是能给自己“对付”出相当于一个同龄白领朝九晚五工资的收入,“对付”这个词的妙用是东北话中的自谦语,意思是说收入不算多,还用不上“赚”这个字。但从还算轻松的工作强度和十分喜欢的工作内容来看,她对目前的经济水平感到满意。
王一帆也有发愁的事情。花了大量精力和成本的妆容复原视频反响一般,她总结是因为节奏偏慢,知识点较多,观众要保持注意力就有点费劲,这在娱乐感强、播放节奏较快的B站有点吃亏。
王一帆正在摸索大众喜闻乐见的历史人物妆容普及视频,图为讲述汉代广眉的拍摄场景
虽然还在考据党与爱好者之间摸索平衡点,但在古代妆品复原的内容输出上,王一帆早就下定决心要走大众兴趣路线。
随着近几年,“古风”、“国潮”被越来越多地提及,这其中不乏懒得认真了解其中原委,只是标榜个性的跟风党。很多爱好者在网上分享的妆品复原做法甚至都是错的,有人问过王一帆怎么看这一现象,对此她的态度仍然很佛系:“只要有人关注古代妆品就是好事。”
毕竟,在“深刻了解”和“不感兴趣”之间,总需要有一些非专业的爱好者,他们才能促进传统文化再打中间的传播。从文化的同源性来讲,现代人对古时的生活本身还是有亲近感的,但进入的门槛太高很容易打消积极性。
在“维护严肃的高墙”这件事儿上,王一帆没什么执念,因为她自己也是从“外行”来的。做古代妆品复原,其实她所在的环境并不能说提供了很好的土壤。
王一帆大学读法律系,事业单位的法务工作就是她家长为女孩设计的最好出路。但她不喜欢法律专业,也不喜欢“体系内”的职场氛围。
大学毕业前,王一帆没离开过辽宁生活,也没有接受过古代妆容复原方面的专业指导,“门外汉”姥爷是她做妆品的领路人。
王一帆小时候爱美,但老家辽宁朝阳并没有像样的化妆品店。姥爷曾患有日光性皮炎,还在崂山拜师学过药香,出于多年研究中医书籍给自己熬药的经验,他知道一些古代妆品的配方,也熟稔植物色素提取等基础工艺,于是决定带着外孙女自己动手做些胭脂、指甲油。
王一帆说九十年代的朝阳市区特别小,虽然姥爷家住在城中心,但出门没多远就进山了。为了发现新的植物以作素材,祖孙俩的采摘路线总是“越溜达越远”。印象里,姥爷总是惊喜地找到新原材料,然后献宝一样拿到自己面前,但这种祖孙间的亲子项目从没有超于娱乐性的期望。
都上了中学,王一帆放学回姥姥姥爷家,还是先开始玩化妆品制作,作业总是来不及了才着急忙慌地写。为此妈妈觉得做化妆品这个事儿是有点耽误学习了,姥爷没少为此受埋怨。
姥爷语重心长地找王一帆聊过一次,问她具体是咋打算的。直到听王一帆说复古化妆品只当个爱好,还是要考大学找个正常工作时,他才放心。
王一帆种了些落葵子,采摘下来后可做紫粉复原
好在2015年本科毕业时,因丈夫工作需要,王一帆随着一起搬迁到上海。她发现城市大了机会就是多,形形色色的职业和从业者让她看到了转机,尤其丈夫从业于当代艺术领域,周围做什么“怪事儿”的都有。比如专门合香的香道工作室,还有制墨和做植物染色的艺术家。大家好像不仅能维持生计,看上去也过的还行,看着他们,王一帆觉得自己似乎也能捡起古代妆品复原的事业。
她那时候正在读跟古代化妆相关的学术书,其中很喜欢的一本是一位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专业教授所写的,王一帆希望得到这位老师的指导,便到学校去拜访。老师看到王一帆自己复原的古代妆品以后对她在做的事情很感兴趣,以“编外教学”的方式传授一些文史、美学研究的方法论。
在专业的指导下,王一帆除了复原妆品,也产出了论文《中国古方胭脂与妆粉复原研究》。论文入选《第七届中国设计学青年论坛》,还去南京艺术学院做了讲座。同时王一帆遇到熟人帮忙,有机会在驻中国澳大利亚天然美容实验室里,以工代酬完成了有关现代化妆品制作工业的知识储备。
从姥爷到老师,在缘分的指引下,王一帆还是进入了心仪的古代妆容复原领域。
“但就算姥爷还在世,看到我现在的生活,也未必能高兴,”王一帆真是这样认为的。她知道,在老人看来,比起实现理想,一份一眼望到头的稳定工作才最为重要。
王一帆中间还闯过业,更折腾。
公司初期还特别顺利,因为名气加持,没多久就得到了殿堂级投资人的垂青。当小公司开始做大,初心之外的那部分回报就变得格外诱人,王一帆和合伙人就品牌该专心于产品还是营销相持不下,一度焦虑到睡不着觉。为了彻底净心,她退出了公司的运营,不但一分钱没拿,从前到后还投进去四十多万, “相当于净身出户”。
家人为此没少埋怨她“你是不是傻啊”,对于从事古装复原这件事,身边的人本来就说不上多支持,从这件事以后甚至还有点反对。
但王一帆感到特别轻松。她自称经历过“雄心勃勃”和“公司眼瞅着四分五裂”的不同阶段后,发觉自己其实欲望很简单。能一直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能维持生活、不给别人添麻烦,这种简单纯粹的乐趣就挺好。
尽管在家人眼中,传统文化相关的爱好对于92年出生的王一帆来说实在是有点老气,但不爱外出逛街、只喜欢研究历史和妆品复原的她又实在享受当一个“技术宅”的过程。当生活归于平静,她还是像最初一样专注在案头和实验室,沉浸于热爱的事情中。
“我就是想做点怪事儿,让自己开心,”她说。不是专业的人才能做复古考据和传统文化,比起某种具象的目的,王一帆享受的是做古代妆品复原这件事本身。
似乎在一种佛系的心态里,才容易走得更远。
从爱打扮到成为传统文化宣传者,王一帆将“古代妆品复原”这个大学没有的专业发展成了一门专业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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