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回村,村里人热情招待,在村委会摆了满满一大桌
老夫还乡
王方晨
比大古马更长久的是土地。村里人从未虚妄到会与土地一试久长,却可以活过大古马。这点,村里人做到了。
诀别大古马,转眼数年,村里人想起道叔,还会不觉怅然。道叔本来可以守到最后,那不过短短两个月。他那样急迫地抛下家里所有的东西,投身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雾,再次杳如黄鹤。
道叔在大古马村口出现,也是个雾锁广野的日子。
尽管从去年十月就有人来,村里人仍旧暗出一惊。
那些人身穿蓝黄相间的整洁工装,进村不问路,径直去了西塘边他家那座荒废已久的庭院。反倒是村里人谨慎,跟上去,问是什么人,方知少主人安排了专业的装修公司。庭院地点从手机上就能看到,一清二楚,不会错。
在大古马,祖辈没请过人装修,看这装修公司测量、设计,有板有眼,竟没去问装修的意图。
荒秽刈除,只留下一丛丛茂密的夜来香,也才恍然大悟,这是要长住的。
最后一次见到少主人,是在十五年前。那时少主人来接道叔去南方,之后再没见过父子俩。传闻少主人事业发达,资产几个亿。
远隔万里人不见,手却能伸这么长。就有年轻人说,这叫远程遥控,在不在场,都一个样。
还说,钱多,像神,靡事干不成!
装修公司撤走,又来人,给屋里添置东西。村里人去看过,床上物品全新,过去的桌椅板凳,也都换成新的。棕褐色皮沙发,另外弄了一对。墙上挂了格力空调和液晶屏电视机。微波炉、电磁炉,市场上那些时新玩意儿,应有尽有。窗帘布摸在手里,像是精美悬垂的绸缎,上面织满了老年人喜欢的暗花。
当时,大古马全村搬迁计划已经公告,村子撑不了一两年。
村里人看着,颇觉可惜。
以零星的花朵,夜来香迎来头场雪,他家庭院也就完全静寂下来。整个冬天,那些黑色的夜来香种子,像小地雷,不时从枯干的枝头轻轻脱落,跌入泥土。一俟天暖地润,就会发出嫩绿的新芽。这样的自生自长,也有十五载。
跟过去一样,这座久无人居的庭院,乃大古马最为寂寥之处。年节的喜庆,更让人忘记了庭院存在,因为绝无一人从那里走出,也绝无一人走去。
看到道叔从村口浓雾里蓦然现身,谁都以为他是谁家亲戚。毕竟暌违日久,况且不但岁月无情,那些缭绕于身的雾气,流苏一般,也改变了记忆中的形象。
到底还是有人认出他来:
“是道叔!”
同是苍颜一副的马屯贵,立马收起惊异,迎上前去。他的喜悦出于真心。那一刻,几乎使人相信他将与之拥抱。二人同龄,非同族,论起来却相差一辈,该叫“叔”。
“一个人吗,道叔?”
马屯贵热情地拉住了道叔的手,眼睛往他后面瞧。
茫茫白雾,巨峰一样遮断了田野。在进村之前,道叔就已让出租车回去,马屯贵只能看到大雾弥漫。
在两人趟着浓雾,一起向西塘走去的路上,听马屯贵一再对人介绍,“这是道叔啊,不认得啦?”“道叔离开大古马那年你还小,怪不得。”
马屯贵素来嗓门大,说话声也就引来了一些人。该叫道叔什么,马屯贵也随口说给他们。于是,浓雾笼罩的街头,也就次第响起了“道爷”“道叔”等等不同称呼。
等马屯贵从道叔家出来,庭院重归静寂。
大古马也静悄悄的,就像每人都在倾听大雾内部的声音,也像忘了大古马今天有人从远方归来。
天色已暗,一个身影在雾腾腾的街上悄然移动。那是马屯贵。这天,没人看到他第二次来到西塘边。
“村里,吃的不缺。”马屯贵给道叔带来了晚饭,“只是没好的。”
马屯贵的嗓门出奇的低,心也极细致。入口的東西可不能乱放。他把食物放在了门后的木桌上面。
回头一看,道叔眼里好似含了感激的目光。这使他一听道叔请坐,也就没作推辞,而当他在沙发上坐下,又不禁想到,应该去坐椅子,或者板凳。
自己去搬椅子过来,不须道叔动手。下意识就要斜签起身子,舒适的皮沙发却像粘牢了屁股,使他动弹不得。嘴也笨拙了,不知怎么说话。半晌,才说了句:
“没准备。不然,就请道叔去家里吃了。”
道叔礼让说:“屯贵,你不要客气的。”
显然,两人都在客气。也似乎都一样,不知说什么。
沉默在持续。出乎意外,马屯贵并不觉窘迫,倒像是在静静享受与道叔在一起的时光。跨回多少个日月,两人算不得要好,但却拥有同样的少年。没玩在一处,却也不记得吵过嘴,打过架。
蓦地,竟颇觉与道叔亲近。想问道叔是否晓得大古马村即将搬迁。新村址选在了刘堂村砖瓦窑附近。那砖瓦窑前几年已报废。又断定道叔对此一无所知,才会装修庭院,也才有了长住的想法。
顺便一瞧,就晓得这里里外外,花去的可不是小钱。庭院像花园。坐在屋子里,让人浑然忘了是在大古马。
村里人家谁舍得这么捯饬?转念一想,他儿子有钱,这点花销也不算什么。别说住上一两年,就是住上十天半月的,也不用别人心疼。
陡然间,马屯贵就高兴起来。
“道叔早歇着,明天散了雾,再到街上转转。”他恢复了大嗓门,说道,“这几年村子变了样,村里人也都过好了。镇上、县城,也都好了。”
不是夸耀,是让远方来的道叔安心。哪个游子不惦记老家?丢了老家还不是丢了魂儿?
马屯贵没说大话。等云开雾散,光天化日下,就能把一切看明白。马屯贵站起身,向屋门走去。马屯贵停下。
“我后悔了一辈子。”马屯贵背对着道叔,嗓门还是很大,“怎么就少了启祥兄弟的两斤苹果呢?人穷,没出息的,一个毛桃子也会看到眼里。真的。”
马屯贵摇摇头。
往事已久远,道叔说记着,也没记着,说没记着,也还想得起来。儿子启祥记得否,不好猜。离开大古马多年,父子共同回忆乡村生活多次,但对此从没提起过。
当年,他和马屯贵两家,都属于大古马第六生产小组,组长就是马屯贵。六组从村集体分得两亩半果园,总共稀稀拉拉二十几棵果树,还都过了盛果期,结出的果子又小又瘪。
启祥考上大学,是大古马第一个大学生。临开学,六组在场院分苹果,启祥兴头头去领,却没他那一份。几天前办理了户口迁出,他已不是大古马的人。
按人头分,公平,每人也才摊两斤……
那年月,苹果稀罕。
在大古马的头一夜,道叔睡得很踏实。
早上,叫醒道叔的是大古马的安静。连声鸡鸣狗吠都听不到,一恍惚,有些害怕。开门一看,雾气满坑满谷,似比昨日更浓,而左邻右舍也都消失在了浓雾里,就像大古马村只剩他一家的庭院。
关上门,转头想到的,却是马屯贵会不会再来。
昨日在村口如果不被认出,道叔不敢肯定自己真会走进村子。从马屯贵叫出他的名字,原本有些怯意的心,就陡然涌起了一股对马屯贵的感激,时隔十五载,他对这个村子就不全是陌生的。
若不是马屯贵,或许往庭院前一站,就又悄然走开。一个大古马子孙的回归故里,就像从未有过。他家几辈单传,要在大古马被很多人惦记,绝对是一种奢望。
八点左右,启祥打来电话。
启祥让人联系好了县城的一个家政公司,以后他们会安排人定时来照顾道叔的生活。道叔不同意。
挂上电话不久,户外竟起了风。
风声由弱及强,呼啦啦一气刮足了两三个时辰,才停下来。从窗子里往外看,遮天蔽日的雾气不见了,空气里透出亮光。
这场大雾!
实际上,一天来的大雾做了道叔的陪护。
道叔走到院中,就像去给大雾送行。打了一下战,不因寒冷,而是发现了空气里的异样。他已在大古马住过一夜,分明一个人也没见到。雾中的景象,回忆起来自然像梦。
这却是日已西斜、天空渐趋晴朗的午后。
道叔就要面对大古马村的所有乡亲了。从正屋门口穿过院子到院门口的路,比道叔十五载走过的路还要漫长。
在这条路上,道叔感到自己就是一个没经世面的孩子,在被领去见人。心跳,头晕。他甚至不敢断定自己会将院门打开。
忽然,想到了马屯贵。
马屯贵曾站在他家屋门后,向他提起一件几乎被他遗忘干净的往事。虽然背对着他,他也好像看到诚恳写在了脸上。
院门外没有马屯贵。
远远近近,站着的都是乡亲。看上去好像全村的人都来了。男女老幼,罗勾张乔马刘。
道叔管不住自己了。咧嘴一笑的那一刻,觉得自己这个大古马的孩子,正在接受万千人无限的宠爱。
似乎没有这场大雾,村里人也还想不明白道叔归来的事实。
西塘边那座装修过的庭院,不少人早已见识过,确乎各种东西都是好的。十五年前启祥把道叔从村里接走,从那时人们就晓得启祥阔了。
道叔一人拉扯启祥长大,老了就跟启祥去享福,合情合理。但村里人似乎没想到去联系启祥,看他能否给村里投资,修路、架桥、打井还在其次,主要是看能否带来点致富项目。实话说,从没有。似乎从村干部勾春胜,到普通村民,都没动过此类的心思。
大雾退去,村里人才好像真正想起道叔可是养了一个好儿子。所有有关启祥的传闻,都非虚言。
全体大古马人,过于迟钝。不,只有一个人不。
那老东西,历来有算计。
似乎全体大古马人都站在了道叔家庭院外面,唯独找不着马屯贵。
看到院门打开,人们也便纷纷上前问好寒暄。一直到天黑,道叔家就都是人来人往。
晚饭是在村委会吃的。勾春勝从刘堂村的金星饭馆叫了菜,从本村的老勤熟食店买了熟食,弄了满满一桌子。勾春胜声明,“这都算我的,不花集体一分钱。我代表大古马全体村民给道叔接风洗尘。以后谁要请就单独请。”
大古马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马屯贵没来。
道叔离开村子之前,马屯贵就已辞掉六组组长。马屯贵自家有生意,老了却没能挣来地位和声望,就像当过组长的那段,已被人一笔勾销。
道叔真心要喝,最后只好被人背回家去。醒来的时候勾春胜也从沙发上醒来。他很过意不去。以后再去人家里就很注意。有第一次的教训,人也不强劝。
像马屯贵说的一样,村里人也过好了。该有的电器,家家一样不少。冰箱、电视机都有“三下乡”补贴。空调是去年镇上统一安装的,一家免费一台。安空调前一年,先给免费安了电暖器。冬天大多数人家开电暖器取暖,认为比空调要省。过去烧柴做饭,现在使了液化气,还常会另配一个电磁炉。要想在早、中、晚赏看农舍的炊烟,盛况确乎不如从前。十五年前有个懒汉叫罗斤桂,十里八乡无人不晓,现在脱胎换骨,在上级帮助下开了茶室和游艺厅。
勾春胜还抽时间专门开车带道叔去逛塔镇。到了塔镇又说,走出大古马怎能不看金平白露呢?让道叔感到他的目的就是要带自己去看白露。
十五年前从没听说过金平白露,因为金平白露是县城东一座新建的国家级湿地公园。那里有个人工挖掘的白露湖,水面浩大至两千亩,为本县人民的骄傲。
游金平白露不几天,镇上来人要见道叔,却扑了个空。打他手机,关机。问谁都不清楚道叔去哪儿了。也许到了这一天,人们也才想到马屯贵与道叔关系不一般。
在人们乱猜的时候,马屯贵走来了说:
“道叔在东沟地里呢。”
原来这几天,道叔一早就去东沟地,不到天黑不回来。
大古马最偏僻的一块土地,就在东沟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全县兴修水利,莱河取直,废弃的河道就被大古马村种了庄稼,但运气好能收一季小麦,运气不好,比如雨季提前,一季小麦也收不了。收了麦再种,年年白种。雨季一来,得,全泡汤。
道叔去东沟地,人们却感到他是在避人。地平线上,看不到他的影子,就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从很久以前,这里就被拿来吓唬哭泣的小孩:
“丢东沟地里去!”
东沟地还叫阴地,因为七八年里总会有一两回在那里发现夭亡的私孩子。这时节,东沟地除了沟底才返青的小麦,就是往年的枯草。
人们第一次想到,道叔又要离开了。
该不会大古马人哪里失礼了吧。
当时,人们尚不知勾春胜接受了镇上的一项任务,那就是要他通过道叔,争取启祥给家乡投资。据说镇上向勾春胜下达任务的时候很严厉。完不成,村干部也就不用当了。勾春胜不是恋栈的人,但也不想被辞。
那些日子常见勾春胜在道叔家附近转悠。有一次被人发现他独自坐在西塘边,望着塘中间一个断了檐角的凉亭,抽烟出神。凉亭为几年前整修西塘时自建。整修到一半,镇上执行新农村政策,要给村里重新规划娱乐场地,因为西塘偏僻,就选择了村委会前一块空地,仿照县城开挖白露湖,挖了块半亩见方的水面。
勾春胜还多次尾随道叔去东沟地,明显看出不敢走过去惊扰他。
一天晚上,勾春胜在罗斤桂的茶室喝茶。罗斤桂给他带来的客人唱小曲,他听了不满意,非要自己来。这可是稀奇。
要唱也没什么,谁肚里没藏着一两支小曲?可别说村里人,就是镇上他那些朋友,也没听他唱过。
这回不光唱,还穿上罗斤桂扮女角的花衣服,动作、神情跟女人神似,像那魁梧的身子里有个妖娆女人。人们就说:
“春胜发愁了。”
勾春胜发愁不跟人说,唱小曲是他最好的发泄。
直到一天深夜,勾春胜睡不着,披衣而出,看到街上跑着一只小白兔。心头一紧,因为东沟地的夜间,常有人看到这样的小白兔跑出来。夜色里,小白兔毛色奶白,传说那是夭亡者的灵魂在大地上恣意游玩。
勾春胜却没被吓住脚步,想都没想,就蹑手蹑脚跟上去。
那小白兔像个轻盈的影子,在他前面蹦蹦跳跳,跑跑停停,穿街过巷,等他意识到自己尾随其后,不由出了身冷汗。一抬头,竟发现来到了道叔家附近。小白兔在道叔家院门外闪了下,也就倏地不见。
第二天才晓得道叔养了一院兔子。大古马的很多人像他一样,也是才晓得。是马屯贵陪同道叔从南边鸡公山里买回的。
这种“七月七”小白兔,鸡公山里才有。马屯贵跟道叔跑了塔镇、鱼山镇、马庙镇、胡集镇、王丕镇,都没找到这种兔。
人们看了,暗自认定就是出没在东沟地的那种。
鼻孔里不由“哼”一声,勾春胜从人前走开。但勾春胜到底还是感觉轻松的。道叔在庭院里养兔子,至少证明道叔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大古马村。
有好几天,勾春胜管不住自己,碰见马屯贵不给好脸色看。
另一个消息,姑且算作好的消息,在四月的一天传遍全村:
“道叔要给大古马修建一座彩虹桥!”
这回勾春胜又迟一步,镇上人打来电话问这事,他还不相信。大古马并非跨河,用得着修桥?一问班子里的人,迟迟疑疑,却都说是。再一问,是从马屯贵那里传出来的。敢情道叔的事都与马屯贵有关系。桥就桥嘛,还“彩虹桥”。估计又是马屯贵添油加醋,说不定还出自于马屯贵的怂恿。
勾春胜有点恼。他一直认为大古马村领导班子最齐心,占全罗勾张乔马刘六大姓,却事事没大分歧。没想到都在瞒他,一个个在他跟前做没事人。当然,勾春胜不会发作。晚上回家,从看到老婆的第一眼就断定,老婆也是晓得的,而枕边人也并没有告诉他,也就不恼了。
饭碗端在手里,主意也就打定,特别是想好了当镇上人再来问时,他将怎样回话:
他勾春胜可没听说这个。
世上传言多着呢,不能听风就是雨。不久,去塔镇开会。揪着心,生怕镇上人向他提道叔的事。镇上人没提,他暗自庆幸。散会后开车要回,双庙村的王大牙从后面追上来,说要让他捎一程。王大牙不会开车,总是蹭车坐。他还是双庙村的老村干部,说他们村选不出能接替他的。
在车上,王大牙说,“你们村好了,有白给钱的。”他马上想到这是说道叔。王大牙又说,“那老富翁怎不给每户弄辆小车子?”他恨不得把王大牙踹下车去。道叔不缺钱花,那也是人家儿子的钱,是养儿子的报偿。如果自己是富翁,也是自己辛劳挣来的,凭什么送你花?
越想越有气,离双庙村还有二里地,就说:“车坏了!”停在路边,让王大牙下来。王大牙不想在太阳地里等他,下了车就自顾走了。走了也才二十来步,勾春胜调转车头,回了大古马。
让王大牙这么一激,越发感到大古马的乡亲可敬。算来道叔回乡三个多月,可有听说打道叔主意,张口向他借钱的?仁义廉耻方面,大古马村,模范!
要选君子村,不是勾春胜自夸,大古马当仁不让。
这就不怪勾春胜在望见大古马的村口时,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
他看到了一座彩虹橋!
蓝天高远,晴透了,一丝白云也寻不着。他生活了几十载的大古马,像是一座漂浮在绿色田野上的岛屿。彩虹桥横跨村庄上空,光芒闪耀。
刹那间,勾春胜竟像远行归来。他走出大古马村很久了。也是十五载?不。比十五载更久……那美丽的彩虹桥,就是大古马不朽的象征,可以穿越时空,千古永存。
心头柔柔的,勾春胜又像身子里装着个女人。他狠狠咬了下嘴唇。勾春胜,你从什么时候起娘娘们们的了?
唇上的疼痛驱散了幻觉。
勾春胜来到村中,既不回家,也不去村委会,一头钻进罗斤桂的茶室。他觉得自己此时的心境,最适合饮茶。他选了窗前的位子坐下。罗斤桂亲自沏了茶端上来,他就让他走开。
从窗子里,可以看见村委会前面的那个池塘。阳光落在上面,把水面变成了一块雪亮的镜子,有点刺眼。眼前这条街很干净。不得不说负责街道清洁的村民很尽职。
茶香醇厚怡人。勾春胜慢慢喝着,竟又觉伤感。
这样惬意的生活,不久就要结束了。这回合村并居牵扯到附近五个村。除了大古马,还有七上、八下两村,西周、乔大两庄,而空出的土地将要实行集约化生产,到时候五个村人人持有股份。虽说将来会更好,但毕竟眼前的大古马将不复存在。
忽然,勾春胜看到有人背着草筐从村外走来。那是道叔。想都没想,勾春胜就立起身。他做好了跟道叔打招呼的准备。他可以邀请道叔喝一杯。
可是,尽管道叔走得不快,也仍然从茶室门外走了过去。道叔有没有看见窗子里的他,他不晓得,但他晓得自己没打招呼。
街上传来悠扬的叫卖声。西周庄卖糊粥的来了。
同是在罗斤桂的茶室,那几乎是勾春胜一天里心情最好的时候,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特意走来,对他说:
“春胜,我要给大古马修座桥。”
勾春胜一点吃惊的表情都没有,非但不吃惊,看上去还像是心醉神迷。老人表示要给村子修桥,就像经历无数时易世变,跋涉万里到人前:
“我回到了家乡。”
还有什么比老人还乡的形象,更能让人迷倒?
而老人的还乡从来都不是刚刚发生。它一直就隐藏在那里,在任何一个地方,在无声无息的时间之中,从古至今,不须带有多大的荣耀,哪怕饱经摧残磨折,只要出现,就无比动人。不用问道叔要修什么桥,为什么修桥,在哪个位置修桥,什么也不用问,勾春胜就会一口答应下来:
“大古马村委会全力支持!”
大古马全体村民将对远归的游子表示感谢。勾春胜却只是恭敬且欢喜地说:
“道叔请喝茶。”
彩虹桥的消息确实已在大古马传播过一阵子了,在场的每个人也都是恭敬而欢喜的。
道叔坐下来,顺手接过了勾春胜递上的茶。
原来,道叔要把桥修在东沟地!
大古马村谁不晓得,东沟地早就该有座桥了。从沟西到沟东去,多少年,从上世纪莱河取直那日,一直走沟底。道叔要修的桥虽然不在村子里,但是在大古马的土地上。只要勾春胜点头,所需什么,钱财、人力,一律不用村里人操心。
“东沟地啊!”听完道叔的讲述,在场的人就只是感叹。
道叔喝了手中的茶,勾春胜又给续上。
“东沟地啊!”勾春胜说,“我要去镇上……您晓得的。您喝茶。”他的眼睛躲闪着道叔的注视,去看别人。别人也正看他。他又往窗外看。街上站了几个人,却在朝窗内看。“您喝茶。”他转头对道叔说。忽然抱歉起来,“忘了问您爱喝什么茶。斤桂。”他唤,“你有好茶尽管上来!”
罗斤桂答应一声。
后来勾春胜和人们一起将道叔送出茶室。他往前走不远,就拐入一条小街。人们伫望好一阵,没说话。
西周庄卖糊粥的人来了。人们不声不响地各自走散,讓卖糊粥的人很纳闷,像是自己把人赶走了似的。
“糊粥。糊粥……”
卖粥人的吆喝声稀落了,也不再悠扬,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生意。实际上,这天很多人家买了粥。
总的来说,村里人默认勾春胜的做法。
喝着淡黄的糊粥,品味着独特诱人的糊香,止不住就叫了声:
“好!”
是说勾春胜做得好呢,还是糊粥熬得到火候,粥中黄豆、小米的比例恰好,这就不好说了。但村里人确信,道叔远在万里之外,喝不到这种本地独有的糊粥。有人说道叔一天要喝三顿,后来减为两顿或一顿。上年纪的人,喝上这么一碗浓稠的糊粥,随便搭配点什么,就可作一顿熨帖饭。一碗糊粥不过半元,他给有钱的儿子省了。
道叔今晚喝的不是糊粥,毫无疑问。
对道叔在东沟地修桥的起念,大古马人至今拿不准。大古马人难以捉摸的做法在几个月后对道叔形成伤害,却是肯定的。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道叔,没有接受他的善意,原因在于大古马村即将改变的命运?似乎又并非如此。
从庭院的装修,看出道叔是有在大古马长住的打算,但他确乎不能了。谁晓得呢?反正从那天起,人们看道叔的目光就有了说不明的内容。
微笑还在脸上,招呼也在打。说养兔,说家常,说天气,都不说修桥,就像谁都不晓得修桥这回事。
马屯贵隔三差五会去地里割来一些青草,给道叔喂兔。“彩虹桥”本是先从他口里听到的,却再没听他说起过。他从道叔家出来,被一些人遇上,这样的一幕就出现了:
“屯贵。”
眼睛笑眯眯的,却没有别的话。马屯贵也像木了,站了一阵,走开。时间一久,马屯贵下意识要避人。
马屯贵向道叔家走去,像是没了声音。从道叔家出来,也像没了声音。道叔在院门口站一站,无声地转回去,关上门。
道叔不大像过去一样走上村街了。
感受最深的,是茶室老板罗斤桂。过去道叔每日必来喝茶,他都专门为道叔备上可口的小点心。喝了茶道叔再坐一会子,像在养神。
如今道叔也来,不多坐,而且不是每日必来。
卖糊粥的也有类似感受。那天傍晚道叔没有出来买粥。后来顶多只买一顿,顶多只买一元。一元可以喝两顿。也非天天必买。
道叔那天回到家就坐着。他忘了饿。老人本来不容易饿,也就错过了买粥的时间。买粥人的吆喝声向前边庄去了,道叔去喂兔。
院墙根下,有他亲手搭建的兔舍。买来兔子的前三天,黄大仙儿来串门,不客气给叼走了两只。村子里还有黄大仙儿,出乎意外。
养兔子是道叔在东沟地想起来的能在大古马村做的事情。当时他天天去东沟地,似乎只有在荒僻的东沟地,才能看到往昔的影子。
东沟地沉落在了世外,道叔就是在另一个时间里。
喂兔的道叔好像不晓得自己在喂兔。
谁都看得出来,道叔开始躲着勾春胜。只要发现勾春胜远远地从前面出现,他就会装作要走另一条路。村里人相信,从那天走出茶室,过了半个月,也没相遇过一次。
天真是热了。时近正午,勾春胜像跑一样,从他家棉花地回了村。以前从没见他这么急过。他从茶室门前跑了过去,汗珠飞落在地。
不久,一辆大伙儿熟悉的黑色轿车从他家院子里开出来,朝塔镇方向急急开去。不用说,镇上有大事。
勾春胜回来的时候天已黄昏。卖粥人的吆喝声响起:
“糊粥——!糊粥——!”
勾春胜一个人坐在茶室,脸上也起了黄昏。
这一晚,罗斤桂的生意很不好。
勾春胜一个人在茶室坐到九点半,一壶茶早凉透了。罗斤桂试探要去给他换水,他很不耐烦,一摆手:
“去!”
第二天就有消息从塔镇传来。勾春胜遭到前所未有的批评。一句话,勾春胜作为大古马村主要领导干部,没能用好“难得的宝贵资源”。
天气越来越热。其实,每家每户,空调怎么说也不甚舍得开。风扇倒是可以吹吹。风扇里的风再凉爽,也不似树下的小风儿吹着,令人惬意。
街头的大槐树底下、屋影里,就常有一些人掇了小马扎来乘凉。那手里的芭蕉扇,想起来就摇一摇,想不起来,就只是拿着。
单往这里看,就有些古风的形影,被满怀乡愁的城里人看到,就会是田家乐里动人的一幕,但显然道叔不在其中。
道叔不晓得白炽辣眼的阳光底下,骑来一辆电动车。到乘凉的人面前停下,那骑手就向人打问哪里能看到彩虹桥。
这叫人错愕不止。见那骑手,脸被晒得乌黑,就问他听谁说的。
“谁都晓得大古马村造了一座彩虹桥。”骑手一只手比划着,说道,“你们村的道叔,还给每家发钱。”
在场的人不觉怒目而视了,一口咬定:
“大古马没有彩虹桥!”
“那道叔……”
“也没有道叔!”
“我从索庄来的……”
“我们不晓得索庄!”村里人继续重重地说。
村里人确乎不晓得索庄,但确乎想得出索庄会在一二十里开外。
外来人不能不感受到人们的恶意,再看看树荫外的阳光,有些打怵。他似在祈求人们怜惜,给他喝上一口水,但人们的眼睛告诉他,大古马连一片小小的树荫,也都是极为宝贵的,断不可借他一用。
于是,这倒霉的不速之客便只有悻悻往前走,或许是为免除自己的尴尬,走出人们的视线后再选择返回。
从这天开始,每天都会有人前来探访彩虹桥和道叔。按说道叔回乡已数月,彩虹桥的传言也不是一日两日,怎么今天才有人慕名而至?人们很快断定,是镇上人对勾春胜的严厉批评起到了助推作用。
几天过去,大古马村人尝到了艰辛的滋味:
把人支走的活计可不轻松。
事实就是,没有一个外来人能走到隐藏在西塘边的庭院。
搭眼看去,那个庭院虽有修葺的痕迹,但并没有多少不寻常。外来人哪想得到庭院的内部?
从街上看在眼里,庭院东北角有棵大香椿,早就高出了屋脊。东南角的院门后,一棵楝子树上挂满了圆溜溜的果实。西南角,一棵叶子翠绿的石榴树冒出墙头,仿佛涌起的绿色火苗。而那精修的花池里,簇簇的夜来香,一个月前就开始绽出花朵!如今繁茂不啻往年。
满院白兔,无思无虑。屋内,一位古稀老人端坐在皮沙发上,置身于一件件价值不菲的电器中间,平静而幽深的眼神后面,却暗含神秘的心思。
如果不受哄骗,硬是闯来,首先注意到的,也不是道叔家的庭院,而是西塘里那座断掉檐角的破败凉亭,再加上巷子里隐约可辨的兔子气味,并不那么清洁好闻,他会自动收住探寻的脚步。
从巷口朝这边儿望,有时还会望见一个驼背的高个儿村佬儿,挎着空草筐,刚刚从那院门中走出来。
“屯贵。”
遇上给道叔送草的马屯贵,一些人還会照例这样叫一声,但都已觉无味,马屯贵也不再感到局促。
在过去这些日子里,马屯贵每天都会去野外割草,送给道叔喂兔。
转眼就到大暑,天气又闷又热,来大古马的不速之客才近于绝迹。这天却来了个口眼歪斜的病人,被家人用地排车拉来的。人们像躲避瘟疫,马上从街上走散,连狗子也跟着走开。头顶咔嚓一个响雷,是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的迹象。他的家人紧忙调转车子,要按原路返回。骨碌碌出了村口,见那病人忽然从车上跳下来,跟在车后,将车子推得如飞地去了。
沉甸甸的云层越发低垂。天色墨染,几乎成了黑夜。
道叔悄然出现在他家门口。不得不说,看上去很像一个被抛弃的人。怎么会呢?但确乎如此。他孤单单的,在大古马完全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
他可真会选时候,在街上已不会遇到任何人,连一只狗也不会遇到。
谁也想不到道叔去了勾春胜的家。道叔走进勾春胜家的院门不一会儿,天河就像开了口子,大雨倾盆而下。云中雷东边响了西边响,像是天上滚动着一只巨大的洋铁桶。
道叔与勾春胜晤谈的情景无人可复述。据说勾春胜老婆也主动选择了回避。道叔像只昆虫蛰伏许久,终于迈进勾春胜家门,不可能任其化作一次避雨。但是,人们更相信道叔上门只对勾春胜说了句:
“春胜,我收回。”
道叔可以立马转身退出,但突然而至的暴雨阻止了他的脚步。然后,他与勾春胜默默同坐,倾听天地间,暴雨阵阵如怒。
雨下得急,停得也急。雨停了,道叔从勾春胜家走出来。
在勾春胜家的院门前,道叔竟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轻松的微笑挂在嘴角。这无疑让人们感动,好像重新看到了一个老人几个月前从远方的归来:
出行再远,再久,也终归要与自己的村庄在一起,而世上确实有种情感,一旦萌生,就再也不会失去。
人们隐隐对勾春胜有了不满,因为没看见勾春胜送送道叔。
腿这么懒,不该叫人腿。但天上乌云未散,对田地也便有了担忧。实际上,一个半时辰过后,大雨又开始下,一气儿下到天黑。
广阔的大地,处处响起如雷的流水声。
村里已有人冒雨去野外看过,东沟地又是一片汪洋。
第二天一大早,一帮镇上人分乘两辆公务车,来到大古马。村里人误以为他们是来察看险情,其实不是。他们不去村委会,下了车就站在街上,派一个人去叫勾春胜。
大雨过后的空气,清新醒脾,在太阳还没有升高之前,似有秋意。很多人都在远远地朝他们看。
道叔也在街上,也在朝他们远远地看。
还有一些不懂事的狗子,也看。
身上微微一抖,道叔就向他们走去了。
与此同时,勾春胜被叫了出来,也正向他们走去,而他们一个个仰起面孔,像看树上的鱼。
又有一些人从四处向他们走去。
道叔听到了自己身后跟随的脚步声。他看见勾春胜背对着自己,一次次地向镇上人摊开两手。
脚步声唰唰作响。
镇上人依旧像看树上的鱼。
树上的鱼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使他们对周围的事情浑然不觉。鱼在树上,好像秋天的果实。
道叔蓦地收住了脚步。
穿过人群,道叔回到了西塘边的庭院。
道叔在庭院里养兔子。
一直到九月,大古马街头基本上见不着道叔。他已经不需自己动手做饭和买糊粥,也不用去罗斤桂的茶室喝茶,一日三餐都由家政公司负责,最后固定下来一位手脚勤快的年轻姑娘。每天一早,姑娘从县城骑车赶来,傍晚再骑车返回。
西塘边的庭院也像偏僻的东沟地,沉落到了世外。
除了马屯贵,村里人像走不到那里似的,但这并不是说人们失去了对道叔的关心。
拐弯抹角,总会向马屯贵问到道叔。马屯贵一律嗓门很大地回答:
“好着呢!”
怎么好着呢?马屯贵不说,就是告诉人们“不要你管”。
马屯贵说得对,也不对。同是村里人,偏你出入道叔家庭院,像出入自己家门,这就不对。对呢,人家儿子那么阔,可不是虚言。置办那一屋子东西,多少钱?而且还雇了“丫环”伺候。大古马村,谁曾享受过这个?
倒退多少年,村里人谁会料到这父子俩会发达?启祥留在一些人脑中的印象,是身材瘦小、干瘪,肤色苍白,惨淡的脸上时时露出怯生生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在道叔归来的那一天,就从他脸上找到过。迟一忽儿被马屯贵认出,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马屯贵也没有不对。没人被扯住腿。
没什么事,可以去看兔子。
九月底,那个对道叔不被说出的日子就定在了来年二月,各家各户有四五个月的时间提前寻找借住之处。
对大古马虽有不舍,但对新生活的希冀也不含糊。大古马村里,反而比以往更平静,相互间的议论都不多。
人们大多相信道叔对此依旧一无所知,马屯贵也绝对从未向他提起过,因为马屯贵也是村里人。
秋收渐近尾声,道叔却开始了一个人在整个田野上的游荡。
重新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道叔,完全是个陌生的乡村独行者。虽然人们心中仍旧满怀对一个老人的敬意,却常常忘记跟他打招呼。见他走来,不知觉就把脸转向了别处。眼角的余光发现,他也并没有更多地注意到周围的事情,甚至根本没注意。
走在大古马,像走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这是把任何一个地方都当成大古马了吧。
天氣却突然就冷了。夜来香上还有花朵,一夜之间全被冻蔫。
这天上午,勤快的家政姑娘走出院门,将一捆凋败的夜来香丢进街头的垃圾桶。
人们恍然大悟,对道叔哪来“突然”?道叔远道归来,就是要在大古马住到最后,不然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道叔不可能不知。世上嘛,也就人心是谜……人们不由自主跟上家政姑娘,涌入了道叔家。
道叔吃过早饭就出了门。人们在他家里里外外地看,好像头一次到来。
这个家收拾得真干净。
兔子挤爆了兔舍!
像在道叔归来之日的迟钝一样,村里人确乎对马屯贵大意了。眼睁睁看不着老东西,而当事实铸就,村里人无不感到尊严遭到了侵犯。
再没有人会像他那样鬼!
神鬼不知,他最爱的大孙子在镇郊桥头开办起了黑蒜加工厂,据说暗中接受了道叔的巨额资助,而在“五合社区”,大孙子家添置了空调、电视机等物,每件电器都似曾相识。
同一栋楼上,老东西自己两室一厅的家里,则赫然摆着一对棕褐色高档皮沙发!
在那个远逝的冬日,家政姑娘照常来道叔家上班,一进院门就警觉起来,因为兔舍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给道叔准备好早饭,转身去喂兔,才发现兔子全都死挺了。
兔尸被道叔亲手埋在了西塘。
当时有人疑心兔被投毒。道叔阻止勾春胜向派出所报案。勾春胜看道叔脸色,看了好一会儿,曲了腰,低了眉,柔了声:
“道叔,就听您的。”
干涸的塘底好像劫后废墟,蠕蠕地钻出雾气。人们从西塘边走开,心头疑云重重。再一转身,雾气已将凉亭吞没。只过一个晚上,就氤氲成了一场大雾。
两三天后,道叔家院门大敞,庭院空荡荡的。四下寻道叔,寻不见。
大雾已然消退,但大古马每个村民,从勾春胜,到马屯贵和开茶室的罗斤桂,至今都未能被免除猜疑。
偶尔才会有人想起,道叔老婆活着时涉水东沟地,曾被激流冲到下游水闸。
大古马的土地还在,而那个令人怅然的冬天,却跟村子一起成了不可复制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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