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岁女子蓄谋一年“逃离”家庭:丈夫离开客厅才能看电视剧
苏敏想去洱海边露营。图/CFP
摘要:当一位1960年代出生的普通女性走入婚姻,某种意义上是在进行一场豪赌。56岁的苏敏实在不属于幸运的那个。她回头观望自己的人生,判断这场持续了30多年的婚姻就像“从一个隧道进入另一个隧道”,昏暗、无声、压抑。
在2020年的某一个时刻,她下定决心要为自己活一次:离开家庭,开车自驾游去。
她说,“阿姨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生小孩,把女儿抚养长大,看着她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孩,再看顾外孙到上学的年龄。她已经履行完社会意义上的所有母职。50岁时,月经从身体里消失了,记忆的衰退和皱纹一起加速闯进生命,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
这一次,她绝不含糊,年龄、婚姻、金钱、家庭,都没能阻碍她——此时此刻,就要出门去。
文 | 殷盛琳
编辑 | 王珊
蓄谋已久的逃离
苏敏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这样自由自在。
她终于夺回了这辆靠在超市打工两年买来的大众白色POLO,不用担心会被丈夫突然拿走车钥匙;副驾驶上终于没有喋喋不休地说教;连吃饭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以前为了照顾丈夫的口味,炒菜都很清淡,现在她酣畅淋漓地往锅里加辣椒,辣椒炒肉,辣椒炒鸡蛋,清炒辣椒,吃到鼻尖冒汗。
2020年9月23日上午,她驶出地下车库,女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往前,开出小区院门,混入主街的车流,再上高速,她越开越快,直至离开郑州地界。苏敏暂时不再是妻子、妈妈、女儿、外婆,只是一名普通“游客”。
在她人生的前半程,“忍耐”是一以贯之的主题。小时候,两个弟弟在西藏昌都的山坡上往下滑,她得忍住同样放纵的冲动,任务是帮弟弟们清洗弄脏的裤子;年轻时,面对丈夫的暴力与冷漠,她为了女儿有个完整的家庭继续忍耐;女儿大学毕业要找对象,为了不让女儿难堪,她又忍下来;两个外孙出生,她要照顾孩子的孩子,还得忍下去。
直到去年冬天的某一个下午,她密不透风的人生迎来了一个休止符。那天她一如既往地上网查找穿越小说,不知怎么点进去一个链接,是一位博主在分享自驾游经历。苏敏瞬间被击中了:居然还有这样的选项?
苏敏觉得自己也可以。她当即告诉了女儿,女儿看了一眼视频,以为她只是开玩笑,和她讲,你这不定啥时候才能出去。女儿生下一对双胞胎,需要苏敏帮忙看孩子。但苏敏这次目标坚定,“我说明年小孩儿一上幼儿园我就走”。
为了离开的这一刻,她默默准备了接近一年。表面上,她还是那个操持家务的好外婆,实则暗度陈仓:照看外孙的间隙,她在网络上查找自驾游的攻略,看到有用的装备就一点点加进淘宝购物车,大到帐篷、储物柜、冰箱,小到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为了赚取路费,她开始偷偷录短视频。白天“偷偷摸摸地”拍一些素材,做菜的,擀面条的,做辣椒酱的,晚上趁大家都休息了,再偷偷剪辑发布。不能被丈夫知道,不然肯定会招来讽刺,也不好意思被女儿女婿见到。
苏敏从没那么盼望过一个春天,今年3月是约定好送外孙上幼儿园的时间。不料被一场蔓延全国的疫情打断,幼儿园延迟入学,苏敏也不得不困守在家里。
“看看还出去不。”丈夫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苏敏无心跟他争辩,继续往购物车里装东西。
9月,终于把两个外孙送进了幼儿园,苏敏觉得自己“任务完成了”,她告诉女儿,孩子最难带的时候我都给你们带过来了,以后我要出去玩。女儿担心苏敏的安全问题,但她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决心:直接下单了放进购物车里的装备。
快递一件件送到家里来,丈夫有点慌了,“我要是走了他得从女儿家搬走,没有人给他做饭了。”苏敏说。丈夫想了很多种方式阻止她,先用最惯常的打压法。帐篷在车顶上安装好了,丈夫说,“这个钱扔得好可惜,要不了两天你就不住了,你啥事儿都是新鲜一时。”后来他甚至想拔出车里的ETC卡,被女婿斥责才作罢。
苏敏心里认定了,这次自己非走不可,没有转圜的可能。“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
改装的车顶帐篷,后备箱内是各种装备。图/殷盛琳
现在,游客苏敏的车里塞得满满当当:后备箱里装着食物、便携式煤气罐、水、锅碗瓢盆,后排座位上挤着行李箱,里面有羊绒大衣和秋裤——她打定主意秋冬天也不回来了。还有小冰箱、太阳能蓄电池、甚至带上了无线路由器,充了半年的网费。
她一路从郑州开到小浪底,三门峡,又跑到西安住了一周。她从不走夜路,到了傍晚就找地方停车,花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搭好帐篷,晚上就睡在车顶。一路上,她住过空空荡荡的停车场、免费的房车露营地,还在高速服务站短暂停留过一晚。最开始她还害怕路人围观,吃饭要躲起来,后来慢慢习惯了各种目光,搭帐篷、收梯子,“动作行云流水”。
从西安往成都的途中,要绕过秦岭,那里的险峻令驾驶经验丰富的司机都恐惧。苏敏在山里绕了8、9个小时,一路上只见到两辆车,但恐惧、孤独完全不存在,她只觉得自由。
当天中午,秦岭雾气缭绕,能见度不足200米,苏敏停下车待了会儿。风也是自由的风,她拍了一个小视频发到家庭群里:“你看这个路多陡,这个山多漂亮”。只有女儿回复,让她注意安全。
我见到苏敏时,她已经到达成都。她比我想象中要瘦小许多,1米5多点的个头,扎马尾,穿一件亚麻色的卫衣,显得轻盈爽快。
苏敏出来后的这一个月,一共驾驶了1000多公里,加了5次油,驾照因各种意外被扣了9分,但也同时拥有了结婚后这些年来数量最多的笑容。
或许在女儿看来,这个决定有些草率,但只有苏敏知道,自己是“真的承受不住了。”
苏敏的旅行视频 @50岁阿姨自驾游
和他在一起就是压力、压力、压力
我和苏敏一起进行了四天的自驾,从成都到宜宾,再抵达云南。
这一路,苏敏尽可能地节约开销,能在服务区打水绝不自费,吃饭大部分也是自己做。在景区看见喜欢的纪念品,她把玩很久,还是选择放下。连洗澡都能找到最省钱的方式:在大众点评上找澡堂的团购,十几块钱能洗一回。
出发前她攒够了两万,光买物资就花去1万2,好在每月2000多块钱的退休金还发着,目前卡里剩下1万多块钱,她不敢动,“就剩这么多钱了,怕出点啥事(需要急用)。”
她很少走高速,因为ETC卡绑定的是丈夫的银行卡,按照她对丈夫的了解,如果刷的金额高于100块,自己一定会被骂。之前她开车跑多了路程,如果是丈夫加的油,她也会主动转给对方一些钱。
苏敏告诉我,结婚30多年,她了解丈夫不吃辣,爱钓鱼更爱吃鱼,了解他打开电视始终在体育频道和新闻频道之间切换,最大的兴趣是哪个地方又打仗了,了解他的心脏病和高血压,也了解他靠乒乓球比赛赢得了多少个水杯,但却从来无法探知他的内心。
大多数时候,两个人像是活在平行世界:小时候带女儿去逛街,母女俩走在前面,丈夫一个人走在后;女儿上初三寄宿后,两个人就分房睡。听到丈夫关门离开的声音,她才拥有沙发、电视的使用权,看自己喜欢的电视剧。
再后来,女儿读完大学回来,结婚生小孩后,两个人不得不住一间房子,苏敏和丈夫干脆买了上下铺。她睡上面,丈夫睡下面,晚上两个人戴上耳机,各玩各的手机。衣服、鞋子从来都是分开摆。有段时间,苏敏甚至想买个床帘隔开,怕女婿觉得自己家过于奇怪才放弃了。
在家里,苏敏不敢多说话。因为丈夫最大的乐趣就是挑刺,就连带孙子,丈夫都要挑出毛病来。她在外孙脸上亲一下,丈夫说,口水有毒。她逗小宝说,宝宝好黑啊,丈夫又说,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黑点是正常的。
“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说。”苏敏觉得自己过得憋屈极了,“你在自己家说话都不自由。”
苏敏甚至能够根据丈夫的表情判断自己的处境:要发火前丈夫会“把眼一瞪”,那双相亲时曾经让她动心的大眼睛现在让她恐惧,“就是怕他发火打我”。苏敏说,丈夫发起火来会摔东西、打人,一拳头把她怼一边去。最严重的一回,她也气急了,不知从哪拉了把凳子,明明可以打到他的,结果有一瞬间的迟疑,把凳子摔到旁边,对方拿起来就往她背上砸,疼了好些天。
苏敏从小在西藏长大,性情耿直,有时候说话不经过大脑。为了少挨打,她尽量少在他面前说话。“和他生活在一起,就是压力、压力、压力。”
有一年苏敏同学聚会,大家正在餐厅里吃饭,丈夫突然推门进来,拉个板凳坐下,对大家说,对不住啊,她精神有点问题,以后同学会还是不要参加了。“他就是想让我觉得不好意思”,等丈夫自己觉得没趣离开后,她跟大家赔礼道歉。同学们有些看不过去,跟她说,你干脆离了,我帮你找更好的。
苏敏笑一笑,没有接话。
苏敏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有一回两个人吵完架,她实在没忍住,问丈夫: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啊?可惜疑问并没有得到解答,丈夫只是说,你以为你长得多好看吗?
她也想过,和丈夫的关系这么糟糕,是不是因为自己生的是女孩?
结婚后的前两年,因为先前工作的化肥厂倒闭,苏敏做过一段时间的全职妈妈,住在丈夫单位一居室宿舍里,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但她很快发现,丈夫精于算计,每月要给生活费的时候,就拉着她盘算上个月的钱都去哪儿了——每一笔花销都得找到依据、知道去处。苏敏觉得这对自己是种羞辱,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周全一个家庭,难道还不够吗?给你的妻子和女儿花钱难道还要记账吗?
她不能接受这种“经济制裁”,开始打工自己赚钱。这些年来,她做过裁缝、扫过大街、当过服务员,送过报纸。一开始她想证明自己有赚钱的能力,想要获得丈夫的尊重,“硬的反抗不了,那只有软的反抗了。”
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头,两个人后面变成了彻底的“AA制”婚姻。丈夫买菜,她才做饭;过节走亲戚,两个人各自买礼物。有一回,苏敏的妈妈得了病,她拿丈夫的医保卡买了药,对方第二天就改了密码。连女儿结婚的红包都是双份,各给各的,外孙过生日两个人也分别买礼物。
丈夫没有因此而更尊重她,金钱上的算计和分割让两个人的关系更加疏远。
苏敏和闺蜜一家做了十来年的邻居,她时常羡慕对方的婚姻:丈夫赚了钱都交给老婆,让她买衣服。“她的衣服可真多啊”,苏敏说,有时候两个人一起去逛街,买了衣服回家,别人的丈夫换着花样夸,自己家那位半个月了还不知道你买了件新衣服——你不在人家心上,更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2019年,苏敏查出中度抑郁。医生对她说,人的脑部有两条血管共同运行,一条是“长江”,一条是“黄河”,她这个黄河血管前端有点堵塞,脑部供血不足,所以经常感到头晕、头疼。最严重的时候,她在家里经常不自觉地流眼泪,开始吃起治疗抑郁的药。
苏敏觉得之前那个疑问再也不会有答案了——她放弃了归因,不再对丈夫抱有任何虚无缥缈的期待。后来,她只觉得丈夫身上的气味让人“恶心”,再后来,她觉得其他男性身上也有一样的气味。一样的腥臭、难闻。
旅行中的午餐,苏敏喜欢吃辣。图/殷盛琳
嫁个好老公
车子开出去几百公里,苏敏才敢给母亲打了出门后的第一个电话。她只说出门散散心,没提更具体的。
母亲的观念仍然停留在“家和万事兴”的层级,每次都劝苏敏说,好好过日子呗,你找了这样的人,孩子都有了你咋弄,还能不顾孩子?“我妈总说,他除了有点抠,心眼也不坏”,苏敏知道,在母亲眼里,老公没出轨没闹离婚,就感觉“日子还能过下去”。
她永远不会跟母亲说出口,30岁之后,自己和丈夫基本上没有再同居过。
有时候她实在委屈,找母亲诉苦,母亲反而埋怨她:“那个时候不叫你结婚,不叫你找这个,你非要找,受苦受难都是你自己找的。”苏敏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完成母亲的期待,嫁个好老公。“好老公”是指,有钱的,有权的,能给家里帮上忙的。
也是,她心里想,这个丈夫是自己选择的,也的确怪不了别人。
18岁前,苏敏在援藏家庭长大,直到父亲被突然内调回去。回乡之后的第二年,她进入父亲工作的化肥厂做了化验工人。23岁时,苏敏迫切地想要进入婚姻。厂里的女孩大部分不到20岁就结婚了,和她一样年龄的,孩子都一岁多了。她渐渐听到一些流言,有人说她从西藏回来的架子大,眼光太挑剔。
更重要的是,她当时特别想逃离自己的原生家庭。母亲从小对她管教严厉,如果不经同意,苏敏连头发都不敢随便剪。到了上班后,同龄的女孩都住在宿舍,下了班一起唱歌、玩闹,父亲却让自己必须回家住,不管多晚也要接回去。每月赚的工资要悉数上交——弟弟们还没工作,作为长姐,她要为家庭做贡献。
在她当时的判断里,结婚这件事就等同于“独立生活”,有自己的家庭,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金钱。很快,她通过厂里一个中间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结婚之前,他们只见过两面。苏敏如愿搬离了父母家,住进了员工宿舍。
自由没有持续太久,结婚当年她就怀了孕。她没有预料到,自己标准里“看得过眼”的丈夫、“符合要求”的婚姻会成为未来几十年最大的枷锁。
我们在山路里穿行,正经过黑暗的隧道,光亮持续了非常短暂的时间,再次浸没在黑暗里。苏敏突然笑了一下,有自嘲的意味,她说,自己从原生家庭走入婚姻就是这样的:“从一条隧道进入另一条隧道”。
但是在女儿这里,她绝不接受再将自己的悲剧重复一次。女儿小时候学习成绩比较差,毕业后成为文员,27岁才结婚,她也从来没催过,想让女儿自由自在的。
苏敏同样告诉女儿,要“找个好老公”,含义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定要对女儿好,要体贴,最好自己还有赚钱的能力,家里有没有钱无所谓。
女儿怀了双胞胎后,就从原单位离职了,成了全职妈妈。生育后压力大,患有产后抑郁,经常对着女婿指责。人家出门上了一天班,早上一早就走了,中午在单位吃饭,晚上再回来,女儿还乱发脾气,说女婿一天没看孩子了,该他看着了,自己就往沙发上一躺,开始玩手机。
每次看见女儿发火,苏敏就特别紧张,“我就感觉人家上了一天班。挣钱养活一家,你一天一分钱不挣还那么厉害干啥?”
她看到老公那样子,就觉得男人都是一样,“害怕人家生气,你不挣钱,害怕人家瞧不起。”苏敏总觉得女儿的幸福不安稳,想等外孙长大一点,赶紧催着女儿找份工作,不再依赖丈夫。“我有点害怕,就把家里我能洗的,我能做的我全都给他干了。”
临走前,她还把女婿所有的鞋都拿出来刷了一遍。
为了女儿的尊严,她还要在女婿面前维持表面的和平友爱,做饭的时候会故意问两句,你爸爸想吃什么菜?今天回不回来吃?
“实际我一点儿都不关心”,苏敏说。
出来这么久,老公一句话也没有问过。两个人非必要不“直联”,有事情就在家庭群里沟通。前一阵子,老公突然在群里发了一张高铁票,苏敏点开来看,发现他回老家了。苏敏有点得意,“以前他回老家都是开我的车”,现在车子老公再也开不着了。但她还是没忍住发微信给女儿:你爸爸回老家干什么去了?
在高速服务站过夜。图/殷盛琳
都是钱的问题
漫长的、孤独压抑的30年婚姻过去了,苏敏始终没有决心离婚。起初,她强调的原因是,为了让女儿有个完整的家,结婚时不至于被婆家瞧不起。聊到最后,她又说,那只是能拿得上台面的、大家都能接受的理由。
实际上,她有太多现实的考量。某种程度上,她在这个家“一无所有”,房子是老公的,车子写的是女儿的名字。“你想想要是离了婚,万一要搬出去,你要找个房子多少钱?一个月就那一点工资,吃了饭还有什么钱呢?”另外,孩子怎么办?该回哪个家呢?不是给女儿找麻烦吗。离了婚之后再找?又何必呢?
出发的时候,她想过,这次体验一下,离开彼此是不是能过得更好,是不是心情更加平静。如果觉得这样都挺好,那就分开;如果觉得还需要彼此,那就将就下去。
她认为无论如何一个完整的家庭都是“正确”的象征。“我不忍心因为自己的一时错误组建了这个家庭,再因为自己的错误把它打散。”“他在那摆设就摆设,最起码我有个完整的家。”
最重要的是,“阿姨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说,这一辈子最难的时候就是一边要照顾女儿,一边还要打工。现在孩子这么大了,日子比年轻时候好过多了,为啥不能过下去?不管怎样,自己还买了个车子,能自驾游。
她觉得老公也是基于同样现实的考量:他现在一身病,高血糖,高血压,心脏病,谁愿意跟他呢?如果再找个农村的,人家还得要钱,哪去找我这样跟他AA制还愿意过日子的?
更讽刺的是,很多年前,县里的结婚档案丢失过一次。1980年代结婚的时候民政局只是手动记账,还没有电子存档。如果真的想离婚,还得先重新办一张结婚证书。
两个人只有在家庭大事上才会放下“恩怨”,以家人的形象出现。丈夫在大事发生的时候还是靠得住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会帮着去操持,之前自己办理退休,他也找了关系从中周旋。
问到婚姻里甜美的时刻,苏敏呆坐了许久,把自己23岁之后的人生从脑海里过了一遍,觉得那样的瞬间大概发生在30年前。她生完女儿到丈夫家坐月子,吃不到什么肉,“后来我就说,你们家养这么多鸡,也不给我弄一只吃。也不知道他咋想的,说也对哈,就跟他妈说,把鸡杀一个吧”。那是老公唯一一次心疼她,专门做了一个弹弓,把鸡从树上打下来,给她炖了汤。
后面的婚姻乏味、压抑,苏敏也从没想过换个丈夫。遇到能说说话的,聊几句没下文了,形象好的,最多就暗暗觉得人家挺帅,也就到此为止了。她笃定每个人的婚姻都存在问题,美好的爱情只能发生在电视剧里,她从《继承者们》看到《来自星星的你》,从王凯看到靳东,觉得虚幻的故事最美好。“我们那个年代一般相亲的多,真正有爱的人很少,所以比较喜欢那种很有爱的那种男人。”
苏敏的帐篷 图/殷盛琳
天色暗下来,我们决定到高速公路服务区过夜,南方夜里雾气蒙蒙,临近3点仍有卡车轰隆隆呼啸而过。苏敏在帐篷里辗转反侧,突然坐起来,说自己胸口闷痛,无以名状的拉坠感,用拳头轻轻捶了好半天,才抱着一只猴子玩偶睡去。玩偶本来是女儿买给外孙的,她喜欢就一直放在了自己的上铺床头,出来的时候她怕自己夜里睡得不安稳,特意带上。
第二天她告诉我,自己几天前接到了弟弟的电话,催着她还钱。爸爸去世后,留下几万块钱的安葬费,当时她正好急需用钱,就挪用了两万五。三弟觉得爸爸去世前他照顾得最多,安葬费应该全归他。前几天弟弟从闺蜜那里知道了自己出来旅游的消息,气坏了,打电话来跟她闹,要跟她断绝关系:“你有钱出去自驾游,你都没钱还给我?”
旅行似乎只是从一种日常走向另一种日常。我们在蜀山竹海遇见两位退休的男性公务员,结伴同行。像她这样独自旅行的中年女性并不多见。别人问她,你家那口子怎么不出来呀?苏敏走在他们前头的台阶上,头都没有回:在家打乒乓球呢,我俩爱好不一样。
苏敏在蜀山竹海。图/殷盛琳
往南方去
自驾游之前,苏敏生活的空隙靠穿越小说填补。她最喜欢看医生穿越,本来不怎么起眼的人,到了另一个时空里就是神医,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她语调轻快,如果自己也可以穿越时空的话,仍然愿意进入一段婚姻,但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不像这辈子一样,起码要考察,他是不是会对我好。”
在苏敏的记忆里,这辈子最接近爱情的时刻是在高中。爸爸战友的儿子给她写了一封情书,夹在课本里。苏敏看见吓坏了,马上跑到办公室交给了老师,男生因为这事还挨了个处分。对方当时很生气,不再理她。“他受处分我也吓坏了,我好久不敢看他”,苏敏说,毕业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联系。
再次见面是三十年以后。几个同学约在一起喝酒,其中有他。当时苏敏正想帮女儿办考试的事情,知道男生在西藏有资源,随口问了问能不能帮忙。对方一口答应下来。她转头忘掉了这回事,直到半年后收到男生寄来的所有文件和手续。“我以为人家当时就是随口一说。”
桌上的火锅热气缭绕,她忽然放下筷子,用一种十分天真的语气问我:“你说,他是不是还在喜欢我啊?”
起初,苏敏只觉得丈夫可恨,出来自驾游后居然对他生出一丝怜悯来:她还能跑出来自由自在,丈夫的身体状况似乎已经不允许他瞎折腾了。前两周还去医院住了几天来调养。她和女儿关系紧密,女儿小时候没少看他打人,长大后对他的态度疏离。
她想到丈夫打开电视,一个人深陷在沙发里观看新闻频道的样子,有一丝稍纵即逝的好奇:可能他并不是真的喜欢?而是去打球的时候,钓鱼的时候,需要和别人有共同话题可以聊?
不过,她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时间消磨太多东西,两个人已经错失了通往彼此的路径。这次苏敏打算“为自己好好活”,就算拥有几百万的财富或者可以再次选择婚姻的机会,她都不想再折腾了。此时此刻就是最自由的时候——从繁重的母职中解脱,不必再经营假装存在的亲密关系,不必再取悦他人——甚至比“第二自由的时候”还要快乐:很小的时候,在西藏,她和伙伴们到山沟里去摘野果子,天空高远辽阔。吃完回去无事可做,可以再玩几局“跳房子”。
苏敏把旅行的视频发在了短视频平台上,不知道被什么人转发,突然涨了几千粉丝。后来她才知道,那条视频正好赶上了热点:一些中老年人卷入了“假靳东”骗局,大家突然对她们的爱情感兴趣起来。
不止一位女性给她留言:羡慕你还会开车,我们想出去也没有能力。她们分散在中国的乡村、城镇,是别人的妻子、妈妈、女儿,逃离不开,只能继续忍耐着。
我们在云南昭通的古城里告别时,苏敏告诫我对待感情要慎重,“不要像阿姨一样那么不负责任地选择爱情”,爱情这个词说出口的瞬间,她愣了一下,眼神有片刻的虚焦,“不,不是爱情”,她纠正自己,“只有婚姻。”
接下来,她想先去昆明,再去丽江、大理,在洱海边露营,听着鸟鸣入睡。最后去海南过年。女婿本来想让她赶在过年前赶回家,但苏敏“不想给大家干活了”。
她还没有想好归期,也没有想过将来,能确定的似乎只有方向:她要开着自己的小Polo,一路往温暖的南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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