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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泽湖,悬在江苏头顶的巨型水盆,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大湖?

 

过了凤阳,接下来就是整个淮河之旅中最期待的一站,洪泽湖。

清晨,我们在临淮关乘坐渡轮过河,沿河北岸的大堤一路东去,走到安徽与江苏的交界处时,我们驶下堤坝,穿过一大片麦田,来到了河边。

河对岸有一座赭红色的小山坡,山下屋舍掩映,山上草木稀疏,一轮巨大的风车立在山后,三片扇叶百无聊赖地转着,几个小孩忽然从坡脚的树荫里钻出,你追我赶奋力冲向坡顶。

这山便是浮山,我们所处的位置便是浮山峡。

浮山,摄影©孤城

浮山峡是淮河三峡中的最后一峡,可身临其境,怎么看都有凑数的嫌疑。

浮山只是一座浑圆的矮山,与之隔河相对的北岸更是平整的开阔地,无论如何这里也称不上“峡”。不过令我们意外的是,鲜有人光顾的河岸边竟兀立着一座亭子,与浮山成守望之势。

辽阔的田野间,这座亭子就是一个醒目的标识,暗示往来的过客,坐下来,听听浮山的故事。

浮山峡,摄影©孤城

同大禹劈山导淮的硖山峡和荆山峡不同,浮山峡最深刻的印记却是一段血泪史。

1500多年前,割据中国南北的两大政权南梁和北魏在淮河一线僵持对峙,公元514年,南朝梁武帝为夺取寿春,下令在浮山筑堰拦淮,欲以大水逼退魏军。

然而,阻断一条大河并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梁武帝强行筑堰,方圆数百里的石料、树木几乎被采伐殆尽;隆冬饥寒、盛夏疫病又夺去20多万役夫的性命。

当高堰筑成,横断淮水,上游300里全被大水淹没。而当年秋天,这座土石堰就被猛涨的河水冲垮,洪峰如雷,冲向下游的村落,无数百姓瞬间沦为鱼鳖,淮河漂尸入海,惨绝人寰。

淮河,摄影©孤城

战争从来都是冷血的,杀戮机器一旦开动,广大平民就是被碾压的草芥。中国历史上曾有过很多“以水代兵”的事件,没有一次不是生灵涂炭的惨剧。

浮山堰垮塌的600多年后,中华大地再度陷入南北分治的格局,另一场与水相关的人祸在金军伐宋的战场上上演。

1128年末,金军东西并举进攻南宋,兵锋抵达开封之际,惊慌失措的宋军统帅杜充命人掘开黄河大堤,试图用洪水拦住敌人的脚步。

黄河是悬河,决口一开,滚滚黄水倾泄而下,数十万百姓在毫无预兆的大水中丧命,丰饶的黄淮平原也很快被水泽吞没,而黄河水带来的巨量泥沙则昼夜不停地在泗河与淮河中沉积,河床日益淤高,淮河流域挥之不去的洪水梦魇也就此滋生。

淮河,摄影©孤城

杜充掘河,到底没能阻止金军南侵的步伐,南宋偏安一隅之时,战火还没有湮灭,夜夜笙歌的西湖画舫听不到远方的呻吟和哭泣,沿淮百姓正经历着黄河改道的苦难,他们不知道的是,关于这场洪水的记忆,将长久甚至永恒地悬于世间。

因为装满这一切的,正是洪泽湖。

进入盱眙县,洪泽湖的气息就隐约可闻了。

我们原以为在县城就能看到湖面,可站在淮河边瞭望许久,却只见宽阔的河道和滩涂。寻湖无果,转身发现了一座淮河文化馆,进去转了一圈,里面多是些民俗风情的介绍,配合着农具、服饰等摆件。逐一看罢,又想起了那句熟悉的民谚: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

我猜不管这话出自何时,但肯定是在黄河夺淮之前。就以1128年为界,在这以前,淮河流域河网遍布,沃野千里,且水系稳定,行洪通畅,很少发生大的洪涝灾害。尤其在京杭运河开凿后,淮河又成为衔接南北的漕运枢纽,繁华富庶不在话下。

此刻,淮河文化馆想表达的就是淮河两岸最美的样子,耕种、收获、织补、嫁娶……没有灾荒,没有焦虑,平淡而真实的满足。

淮河渔舟,摄影©孤城

讲述淮河,洪水是跳不过的话题,而盱眙也恰好保留了淮河水灾最触目惊心的标本——泗州城,所以文化馆后半部分的篇幅都是水患与治水的故事。

盱眙东北面,最早曾是一片水陆相间的大野泽,东汉时期为了防止洪水漫溢,人们陆续围水筑堤,使原来的水泽变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湖泊,隋唐之际这片湖群开始被统称为洪泽浦或洪泽湖。

1128年以后,黄河数次破堤南下,并最终夺淮入海,黄河泥沙淤高了淮河下游河道,无法顺利入海的淮河水,积聚在苏北平原上,将本来各自独立的小湖连结成一座大湖。这座大湖还是叫洪泽湖,但和之前的湖群已经全然两样了。

洪泽湖,摄影©孤城

明朝时,洪泽湖迎来了第三次升级。嘉靖年间,京杭大运河频频被泥沙阻塞,为保漕运,一位叫潘季驯的治水专家提出了 “蓄清刷黄”的概念,即抬升洪泽湖水位,用淮河的清水冲走运河中的泥沙。

洪泽湖东岸大堤开始全面整修,土堤改石堤,并大幅加高加长,新的堤坝也有了一个专属的名字——高家堰。

而此时,洪泽湖西边的一座千年古城,对自己的厄运还毫不知情。

泗州城始建于580年,隋炀帝的南北大运河凿通后,它就一直扼守在大运河由汴入淮的河口,并随着漕运的兴盛走向繁荣。

明初,朱元璋在城外修筑了气势不凡的明祖陵,将自家父母往上的三代都迁葬于此,有了“龙兴之地”的加持,四海商旅鱼贯而入,船舶穿行如梭,店铺连天蔽日,城市规模达到空前鼎盛。

这样一座瑰丽的运河大城,尽管也常受水患困扰,好在城外高筑的防洪堤一直保障着古城的安宁。

古泗州城所在地——盱眙,来自昵图网

不过明末时,人们已经发现洪泽湖水位的高涨,势必会对泗州城带来危险。鉴于明祖陵坐镇,水位控制还比较保守。进入清朝后,对前朝旧事也不再忌惮,洪泽湖大堤继续修高拦水。

历经明清两百余年修筑的湖堤,绵延长达六十余公里,从北到南连接今淮安市淮阴区码头镇和洪泽区蒋坝镇,洪泽湖也最终扩张成一眼望不尽的浩淼巨“海”,并跻身中国第四大淡水湖。

1680年,黄淮一带连降暴雨,洪泽湖持续涨高,洪水回流,终究决堤,整座泗州城连同明祖陵一同沉没在了湖底,至1696年,厚积的泥沙推进,把这座城市完全吞噬。这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灭顶之灾。

高家堰古代地图

从淮河文化馆出来,眼前的第一山苍翠可爱。我以为第一山是指淮河第一山或盱眙第一山,没想到那山就叫“第一山”,很有姿态。

第一山上留有苏轼、陆游、米芾等大量名家碑刻,因此在文化界享负盛名。我尚不知为何古人喜欢这座山,但我知道第一山对面不远处就是泗州城遗址,淤埋了三百年的古城正在考古工作的推进中露出河滩。

当大水覆城的那一天,第一山一定吓坏了,如今它仍旧警惕地注视着对岸,生怕这样的灾难重来。

第一山,摄影©孤城

我们从淮河源头走来,小龙虾的身影可谓一路伴随,但盱眙是第一个称自己为“龙虾之乡”的城市。

走在县城中,随处可见姿态各异的龙虾雕塑,以小龙虾为主打的餐馆也是满大街一片,红彤彤的龙虾节海报更是吊足了胃口,所以我们一致认为必须在龙虾城里吃一回龙虾。

中午去超市补充矿泉水,刚好门口就有家小龙虾餐厅,橱窗上写着“十三香小龙虾,新店八折”。那餐厅还没装修完,我们并不介意,就在“工地”上享受了午餐,好在味道还不错,老板为了弥补环境的尴尬而格外周到热情。

盱眙街头的龙虾,摄影©孤城

午后,向洪泽湖进发,车子接近蒋坝镇时,一股舒适柔美的水乡气息徐徐扑来,沿路都是粉墙黛瓦的民居,墙上开着花窗,窗里透着竹影,极是赏心悦目。

蒋坝在洪泽湖大堤的最南端,这是一座因筑坝而兴起的小镇,也历来是治水官员的驻扎地,镇子里不仅有百千年前的古迹,还有装扮精致的酒吧和咖啡馆,文艺范十足。

穿过镇子,径直往西走,豁然开朗的瞬间,洪泽湖就在眼前了。

洪泽湖,摄影©孤城

我们来到湖边时已接近傍晚,天气阴沉,大风渐起,望着铅灰色的湖面,只觉得寒意逼人。那份寒冷,并非来自温度,而是来自无穷无尽、铺天盖地的——水。

两千多平方公里的水域,气势磅礴地横陈在面前,最远处与天上的乌云相接,风从云底生出,呼嚎着掠过湖面,翻滚的浊浪,一层紧赶着一层,不遗余力地拍向堤岸。

我们设法取了水样,因为湖水汹涌不敢靠近,尝试了各种方法,最终以赴汤蹈火的姿态打捞了半瓶水,一排大浪忽如蛇头般窜起,把我们连滚带爬地吓跑了。

这种惊恐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说出来人家都不信,后来我想明白了,原因就在我们脚下的大堤。

江苏有句俗语: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

从数据上看,洪泽湖底平均高程10-11米,最低处也有7.5米,足足高出东侧平原4-8米,是一座不折不扣的悬湖。

我们站在湖堤上,犹如站在一个巨型水盆的边沿,数十亿立方米的湖水高悬于地面,堤坝稍有闪失,下游的里下河平原就将是汪洋一片。

高悬的大湖,摄影©孤城

为了防止湖水溃决,人们曾在大堤上修了五座减水坝,当水位过高时,挖掉减水坝上的覆土,就可引导湖水平稳泄出。但大堤长逾百里,要保其无虞谈何容易。

1824年11月,洪泽湖骤起狂风,巨浪裹挟着冰凌将大堤周桥段撕开了一个缺口,湖水如瀑布般跌落,在决口处冲出了一个400多米宽的大塘,湖东的淮扬二府和其间十多州县悉数被淹。

由于大塘深不可测,决堤复堵在当时成了无人敢接的烫手山芋,朝廷只好派出正在家丁忧的林则徐。

次年四月,林则徐身着素服赶来治水,他雷厉风行地进驻工地,同民工们一起在大堤上奋战数月,成功修复了决口,随后又用六年时间沿大塘外围筑起一道牢固的石工墙,堵死了复决的可能。

周桥大塘,摄影©孤城

周桥大塘距离蒋坝镇不远,沿堤顶公路开车十几分钟便到。大塘呈半圆形,圆弧长度近800米,塘深最初有27米,如今已被淤埋了大半。

塘底很平整,种满了花卉和垂柳,林公督建的石工墙笼罩在绿荫下,两百年过去了,硕大的黑色条石依旧严丝合缝,坚不可摧。只是从石墙伫立的位置,已然望不见洪泽湖了。

近70年来,随着治淮工程的推进,洪泽湖大堤先后进行了六次大规模改造加固,原先的决口处,现在已经有了两道护堤,整座大堤的防洪标准也提高到了100年一遇,这是个颇让人心安的数字,古老的石墙终可卸下救危救难的重担,化作一道风景,藏身湖畔。

石工墙,摄影©孤城

来洪泽湖之前,一直惦念着坐帆船、吃湖鲜,可沿着大堤跑了半日,却一条船也没看到。我们猜测,或是天气不好,也或是地点不对?于是我们又循着地图,来到了苏北灌溉总渠的渠首。

因为刚下过雨,风还很大,湖面上一派萧瑟。渠首处有一个避风港,几艘渔船紧紧依偎着躲在防浪堤后面,船舷吊着鸡笼,一群鸭子在船下钻来钻去,船上应有人住,但很明显人和船都还在沉睡。

渠首,摄影©孤城

苏北灌溉总渠是1951年开挖的一条人工河,西端接洪泽湖,东端直通黄海。与之并行的还有一条1999年开挖的淮河入海水道,这两条人工河如今组成了淮河的下游河段。

在这以前,淮河从严格意义上讲只能算是长江的一个支流。因为黄河夺淮后,淮河下游河段的行洪能力锐减,郁积在洪泽湖中的淮河水,最终在蒋坝镇南侧破堤而出,经宝应湖、高邮湖投靠长江去了,这条入江水道就是今天的三河。

1855年,黄河改道北归,原淮河下游河道被彻底淤废,三河就成了洪泽湖唯一的出水口。

引洪入海是解决洪泽湖水患的根本举措,所以1950年代以来,先后开挖了苏北灌溉总渠、淮沭新河与淮河入海水道,并疏浚了废黄河,“一河入江、四河入海”这是洪泽湖现今的排洪布局。虽然湖水依旧高悬,但至少不再悬于人们心头。

三河闸,摄影©孤城

渠首附近是一个水产交易市场,原本应是帆樯成林,鱼虾满市,可除了三艘正在睡觉的渔船和两艘海事船,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到了中午饭点,我们前往附近的小镇,街上很空荡,难得遇见个人,路口处一个简陋的小饭店开着,我们点了土豆丝和凉拌皮蛋,老板过来问:“皮蛋是拌酒还是拌醋?”

我看这里的口味跟我们不大一样,干脆动手切了一盘蒜。跟老板一聊,恍然得知,洪泽湖禁渔了!

从2020年10月10日开始,洪泽湖所有捕捞作业全部停止,禁捕期为十年。

据老板讲,渔民的渔船和渔网都已经封存,还有一些船按计划给劈了,湖面上一条渔船也没有,这就是原因。渔民虽可以领到补贴,但大家并不愿意闲着,很多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所以镇子里人很少。

随即又了解到,不单是洪泽湖,从2020年8月开始,鄱阳湖、洞庭湖、巢湖等陆续都实施了十年禁捕。为此有一条口号是这样的:十年禁渔,岸绿水清。

这怕是所有江河湖海梦寐以求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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