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泽湖文学——聆听咖啡
刘荒田
凌晨,不到五点就起来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今天有点特殊,和老妻来到女儿家,睡的是客厅。另一半的作息时间与我相反,晚睡迟起。倘若在家,我离开卧室,把房门关上,当鸟当虫均有充足的自由。在这里,务必蹑手蹑脚。
坐在餐桌旁,视线从电脑屏幕离开。落地窗外,夜色如上好的墨汁。带点自嘲地想起48年前的知青岁月,凌晨点上小号煤油灯读《离骚》,一些诗句让我触动心事,一跃而起,站在窗前。第一批晨曦从云层透出,绕过碉楼笨重的黑影投入,我长吟:“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模仿祖父,以未失“唐音八声”的乡音背诵,胸次中平旦之气郁然。说话间,曙色有点害羞地落在眉宇间。耳畔,竹林的风声,鸟叫,井沿铁皮水桶的哐啷……
忽然,离餐桌七八公尺的开放式厨房,台面传来轧轧的声音。扭头看,电冰箱、电磁炉和热水器的指示灯之外,多了一点晶蓝色,对了,是咖啡机。昨晚临睡前,女婿问我早上喝不喝咖啡,我说最好不过。他就在咖啡机里放上用过滤纸盛着的哥伦比亚咖啡,设置了时间。
咖啡机开始启动。松鼠还没开始在门外椴树林顶端的电线上表演走钢丝。万籁俱寂之际的机械声,别说无法将之类比为黄莺儿的婉转,百灵鸟的伶俐;就连麻雀的吱喳,乃至乌鸦沙哑的嘎嘎,它都不像。勉强地,近于火车进站时刹车的怪声。但在可以忍受的范围,谁叫它制作的是咖啡而不是充满暴力和灾害的新闻呢!咖啡机发出呼噜声,这是“活干完了”的宣告。
馋死人的味道弥漫开来。咖啡带焦味的醇厚的香,大清早一杯滚热、浓郁的咖啡!我旋即从退休老人变回步履匆忙而野心勃勃的上班族。黑暗里,我向咖啡机走去,轻轻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瓷杯,轻轻打开电冰箱,拿起牛奶罐,往杯子倒进少许牛奶,拿起咖啡壶。今天,第一杯咖啡在手。
描摹“第一杯”的美妙,和形容咖啡机声的笨拙全然相反,轻易找到一系列排比句:鲁莽而羞怯的第一次接吻,出山清溪漂浮的第一片花瓣,儿时除夕拂晓把我从床上震醒的第一声爆竹;第一眼俯视刚刚出生的孙儿,第一次打开墨香犹浓的处女诗集,第一脚踩在铺满红叶的湖滨小径。与眼前黑色液体与雪白牛奶的交融同步的,是东方天际,曙光不客气地钻入黏稠的夜色。
每天,只有“第一杯”,宛若精准地滴进荷蕊的露珠,使惺忪的花一激灵醒转,尽情舒展花瓣。接下来,第二杯,乃至第五杯,刺激性递减,成了例行公事。
至为美妙的是:“第一次”的生命体验,多数是一次性的。只有“第一杯”咖啡,每一天都给我“鲜活得像从来没有过”的激动。而每天对这“第一次”的期待,成了例行的私密庆典。
我拿起咖啡杯,走向户外。晨曦已把人间布置好了,宁静里充满行动的张力。老天爷把咖啡般的夜色喝下去以后,才变得活力十足的。看,在喝足咖啡的大人们的护送下,我的两个小孙女,活蹦乱跳地上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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