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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塌了

 

刺眼的灯光打照在墙壁上,原本透白的墙壁像病人的脸一样煞白,四周开始安静了下来,走道里白天此起彼伏的嘈杂声早已被人们的鼾声淹没,现在在我右边病床上斜躺着的是一位插着输液管,插着尿管,插着氧气管的六十多岁的老人,虽然刚到花甲之年,但头发已白了一大半儿,稀疏的银发因汗液粘连在一起,左一绺,右一绺,散乱不堪,浮肿的面部因万分病痛不停地抽搐着,豆大的汗珠像在排兵布阵,密密麻麻堆砌在脸上,眼珠浑圆而空洞,好像马上要挣脱掉眼眶的束缚,喷薄而出,嘴角忽而翕合,忽而闭拢,微微颤抖,臃肿的身体斜倾着。此时已是凌晨三点,我躺在病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想想自己已有十五个小时滴水未进,一眼未合了,尽管如此,整个人毫无倦意,心绪像汹涌的波涛,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息。

这位生命垂危的老人是我帮扶的一位贫困户,自从去年国家为了打赢脱贫攻坚战,我县把脱贫的任务下发给了老师们,每位老师包三户,而现在在病床上气喘吁吁的老人正是我所包的其中一户。自从接到扶贫任务以来,我们开始了正式的相处和交流。第一次相识是在大妈家里面,那次因为需要贫困户签字,电话打不通,所以一个人准备前往大妈家里。和村民们打探路线后,大家都建议我别去,一是路途遥远,二是家里脏乱,进不得人。我个性倔强,别人越是不赞成的事我越喜欢挑战,有一位贫困户古道热肠,借了我一辆电动车。骑了大约半小时后,在一片丛林中突现了一处房子,院落外拴着三条大狗,旺星人看到我这个天外来客,异常兴奋,似乎要把嗓门吼破才肯罢休。屋里面的主人可能知道自己家的狗凶悍,怕招惹是非,出来为我保驾护航。不一会儿一位约摸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出来了,身体微胖,短头发但已花白,面部浮肿,身着花布短袖衫,脚上趿拉着一双托鞋,她面带微笑,将狗挡在身后,示意我赶快进家。我一进来看见院落到处杂乱无章,家里面也是一片狼藉,灶台上吃完饭的碗筷乱放,炕上的脏衣服积了一堆,油布好像几年没擦洗过了,积了厚厚的一层污垢,有一只猫正慵懒地躺在锅台上舔着一碗咸菜,看到此情此景,我惊愕了半天。大娘随后也进来了,和她聊了会儿,发现她说话总是含糊不清,问她她什么也不知道,让签字又大字不识一个,此时我反应过来可能大娘精神有点问题,从语无伦次的语言中我大概听出大叔清早去浇地了,现在已是中午12点多了还未回来。我只好拿起盆打了些水帮忙打扫屋舍,光洗油布就洗下了三盆脏水,干完活已经一点多了,我实在等不见大叔就离开了。

后来听村里人说,大娘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嫁到了邻村,如今也已四十来岁了,因为子女众多,家庭负担沉重,不常回来。大娘曾有一个儿子,二十来岁时因想读书家里供不起抑郁而死,大娘以前也很正常,就是因为儿子不在了受到了刺激,以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老两口靠几亩薄田和低保金维持生计,为了贴补家用,住在离村子十来里的野外给人看树。大娘患有高血压,妇科病,大叔有点嫌弃大娘,行为不检点,经常早出晚归,骗大娘说去地干活,其实一个人不知道在哪儿快活呢,听人说大叔每个月不仅把国家给的钱花光,还在小卖部到处赊账。大娘跟了大叔一辈子,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一辈子都借住在别人家里,如今国家扶贫政策好,政府给盖了两间新房,一直还没机会住呢。

扶贫一年以来,我和几家贫困户慢慢熟络起来,尤其是大娘老两口。大娘尽管有些痴呆,但朴实憨厚,我每次去了都会带些药品和水果给大娘,她每次都拒绝说怕我花钱。因为大娘交流起来比较困难,所以我下乡填扶贫资料基本都是联系大叔的。大叔今年整七十,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铄,经常头戴一顶本山帽,两鬓苍白,眼睛微小,两颊突出,满脸褐斑,牙齿稀疏,说话慢条斯理,待人温和,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不务正业的老人,我每次临走时大叔总会用自行车驮着家里自产的粮食给我,他们老两口总说我比他们的亲闺女还亲。

放暑假的一天晚上,我正悠闲地看着电视,电话突然响起,我拿起来一看是大叔打来的,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了,接起来一听声音是大娘的,大娘说这几天村里唱大戏,让我去住几天,大娘和我聊了四十多分钟直到手机自动关机,尽管我总共没听懂几句话,但我能听出来大娘的热忱,或许在她的心目中她早就把我当成她的亲人了。以后每次下乡我都会第一时间去大娘家看看,哪怕是我们相互聊着我们各自听不懂的话。

昨天下午我送完孩子正准备去逛街,电话响起,我接起来一听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她说她是大娘的女儿,大娘现在病重需要住院让我提前帮助联系一下,我猛然感到事情的不妙,我安顿好大娘的女儿后赶紧往县医院跑,我和医院急诊室的医生联系好后焦急地等着,因为路途遥远,大娘一个多小时以后才到。从车里看见大娘神色憔悴,身体虚弱,我们几个人一起将其抬到急诊室,医生检查完身体后,说需要转院,我们只好往市医院赶。一路上大娘一直哎呦哎呦疼得哭叫着,听大叔说大娘三天前吃了几个柿子肚子就开始难受了,在村里配了点药吃了不管用,以前就是高血压没有别的什么病,看见大娘痛苦不堪的样子,我们随行的几个人都焦急万分。

因为路上堵车的缘故,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赶到了市医院,我们一起将大娘搀扶到急诊室,因为遇到了一些小波折,大娘九点多才正式办手续住院,接着就是例行检查,等检查结果一出来,我愕然了,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高血压糖尿病,谁知吃柿子吃出一大堆病来,多器官功能障碍症、急性胰腺炎、肝功能不全、肾功能不全、缺氧性脑病、急性脑血管、胆囊炎、高血压三级……,看着一大串不知名的病,我的脑袋嗡嗡直响。因为病情严重的缘故,医生给大娘单独安排了一间病房,我,大叔,大叔的女儿陪床。

大娘打上了点滴,安静了许多,她微闭双眼,脸上挂满了汗珠和泪珠,衣服被汗浸透了,湿漉漉的。我靠着大娘左边的床躺着,大娘的女儿在右边躺着,大叔在我的左边的床上躺着,病房终于也安静了。我们各自躺在床上,眼虽闭着,但心紧绷着。一晚上,大叔要么在床上翻来覆去,要么在地上绕来绕去,大娘只要发出痛苦的声音,大叔就立马起来安抚。有一次,我看见大叔坐在大娘的床边摸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大娘睁开眼哭着问他:“你不是不要我了吗?”大叔抽泣了更厉害了,回应着:“多会儿不要你了?",随后大叔轻轻地拭着大娘的眼泪,老俩口都哭成了泪人。

第二天下午,大娘连续输了十几个小时的液只进不出,用尿管导引也无济于事,主治医师过来查看了好几次说情况不乐观,最后下了病危通知书,并让家属签字。当大叔知道大娘可能会有意外发生,整个人瘫了,他蜷缩在墙角像个树桩,嘴里嗫嚅着:“咋办呀!咋办呀!",手揉搓着脸,身体不停地抖动,我本来想过去安慰大叔,但面对此情此景,我想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大娘和大叔生活了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在风烛残年之际又疾病缠身,虽说老俩口间有些隔阂,但大叔在暮归时毕竟还有一盏灯始终为他亮着,回到屋子里不论冷与热,还有一个声音萦绕着他,在平淡的日子里,还有一个人担心着他惦记着他。如今大娘即将撒手人寰,大叔既要承受亲人离去的痛苦,更要承受一个人活着的痛苦。记得人们常说"少来夫妻,老来伴”,是啊,人们年轻时可能只关注情与爱,但到老了更多的是相依相偎,容颜都已老去,心潮不再澎湃,儿女不能常伴左右,老俩口就是最默契的生活搭档,你是我的眼睛,我是你的拐杖,你病了我陪着,我病了你侍候着,老俩口能一起终老是人间的一大幸事,后走的比先去的要承受更多的痛苦。想起村子里有个老人老伴儿突然去世了,然后他精神有些失常,逢人便说“天塌了,天塌了”,老伴儿在,有人真正地宠着爱着,有些火外人泄不得,儿女撒不得,只能对自己的老伴儿发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有老伴儿撑着,老伴儿就是自己的一片天呀!

后 记

大娘于第二日清晨去的,去时因在急诊室没能和大叔说上最后一句话,也许大娘和大叔还有许多话要交待吧,活着时没住上自己的房子,死了终于可以住进新房子了。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也许我会忍受黑暗

而如今,太阳把我的荒凉

照得更加荒凉………”

写于2019年11月17日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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