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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推理小说《欧奈维尔城堡的秘密》上

 

一、沉睡森林中的迷人城堡

拉乌尔-达皮尼亚克在驶上长长的斜坡最高顶之后,一下子就辨认出了欧奈维尔城堡的暗黑色的屋顶,他紧握方向盘的双手随即也放松了下来。在他的眼前,原野静悄悄地伸展开来。在右侧,他不时地看到时隐时现的塞纳河。在左侧,则是使他那四十匹马力的发动机产生很大回音的黑色峭壁。从巴黎出来只用了四个小时,尽管路上还爆过一次轮胎!拉乌尔换了挡,在欧奈维尔的拐弯处,把轮胎弄得吱嘎作响。有一阵子,小镇上沉睡的街道发出了抱怨和咒骂声。汽车驶上了一条横街,然后又在由于早来的夏天而变得满是车辙印的路上颠簸了一阵子。拉乌尔关灭车灯,把车熄了火,然后滑行了几米,来到树丛的阴影下面,最后把车停好。

而后,随着几个迅捷的动作,他摘掉眼镜,脱下帽子和防尘外衣,走下车来。

“嘿,”他低声说道,“感觉不错!样子肯定很古怪,像个演员。”

他摸了摸活动硬领,叠了抻西服,打了一个哈欠。新月至上弦月之间的月光幽幽地照着林下的灌木丛。

“赶紧行动。”他继续自言自语道。

他走上了一条通往白垩质小丘的小路,在小丘的顶部,在满天星斗之下,破旧的城堡主塔的侧影显现了出来。他继续向高处走去,熠熠闪光的塞纳河展现在他的眼前,河面上随处飘动着薄薄的雾气。在不远的上游处,就在河的对岸,几点闪现的微弱灯火告诉人们,那就是唐卡维尔。翁弗勒尔就在那个方位,就在被这破残的城堡主塔削切得怪模怪样的山嘴后面。拉乌尔轻轻地攀援着。他来到了半瘫塌的围墙边,然后悄悄地溜进了院子,其间他两次打燃他的打火机。在塔楼底下的黑影处,一个微小的火光也闪了两下。拉乌尔等着,很快地,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身边。

“是您吗,老板?”

“正是本人。”

“您不是昨天晚上就要来的吗?”

“我来晚了。因为有一场战斗,一次在英国使馆的午宴,这是为莫凯艺术展的开幕式举行的……是贵族就得行为高尚,我亲爱的。你是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拉乌尔抓住他同伴的手臂,同时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至于你,在这段时间,你害怕了,是吧。毛头小伙子!你肯定在想:‘老板犹豫了,他觉得这个节目太大了,他退缩了。’你得承认,即使我放弃这次行动,你也不会生气的!正直的人,对吧!”

“我向您保证,老板……”

“那当然,我的小布律诺。你从来没有胆怯过。你从来没有想过;‘老板走得太远了。某一天早上,他肯定会被人家逮住的。到那时,我们将要在湿草堆里度过我们的余生啦。’”

他发出一阵像年轻人一般的、充满激情的笑声;而布律诺,被拉乌尔-达皮尼亚克表现出来的惊人的活力弄得惶惑不安,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真的。”他喃喃道,“有好几次,我确实产生了怀疑。”

抓在他手臂上的手,像一只铁捕兽器一样,更紧了。

“我不允许你产生怀疑。哪怕我消失了……一天、一个月、一年。这并不重要……我总会再出现的,你听到了吗?……出现在你的身边……你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好啦,走吧,我的小朋友。把我介绍给主人吧……我跟着您走,我的殿下。”

布律诺完全被征服了,他带头朝院子深处走去。

“注意门,老板。要低头……现在要爬九十一级台阶。”

他点亮一只手电筒,照着那些陈旧的石块。

“真没想到,”拉乌尔说,“这地方实在太美了。也许是由于有点质朴的田野情调的缘故吧。”

他轻捷地走到了喘息声越来越重的布律诺前面。

“报告一下,小兵。城堡里有多少男人?”

“三个。其中一个好像很老,像是一个看门的,兼着管家……”

“另外两个呢?”

“正当年富力强,是城堡主人和司机。”

“还有吗?”

“别走这么快,老板!……我真不知道您的腿是怎么生的……我实在跟不上您了……还有一个女厨子,大约四十至五十岁的样子,和两个女孩子。其实是一个姑娘和一个女孩……分别是十七岁和十二岁的样子。”

“是姊妹俩?是城堡主人的孩子吗?”

“呃,不,肯定不是的。姑娘是的……但是小女孩应该是老头儿的一个亲戚。她总是跟着他,不离左右。”

“没有女主人吗?”

“没有。我想城堡主人是个渔夫。”

“那么这些人住在什么地方呢?”

“住在二楼,城堡主人和姑娘在中央……司机和女厨子——无疑是丈夫和妻子,住在左翼……老头儿和小女孩住在一幢独立的小楼里……”

“好极了。”走进天花板已经半塌落地宽敞大厅的拉乌尔说着,“你还真干了一些事。”

“是,我的司令。”布律诺开着玩笑说。

他照了照放在地板上的盖着残羹剩饭的布。然后,他又以一种夸张的导游的口气继续说:

“巡查道是朝向……”

拉乌尔从他的手里拿过手电,把它熄掉了。

“轻一点,小家伙……别老是照来照去……你有小型望远镜吗?”

“在这里。”

拉乌尔-达皮尼亚克走上巡查道,继续往前走。欧奈维尔城堡位于他的右侧。他马上就看到了这雄伟壮观的庞然大物,结构复杂的屋顶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他校正了小望远镜之后,看了很长时间间。

“什么东西在发亮,在那儿,就在栅栏门的左边?”

“是一眼井,”布律诺回答说,“在厚墙里嵌有一眼水井。您肯定是看到了石井栏上的那只水桶。”

拉乌尔紧皱着眉头,继续观察着。

“有狗吗?”

“只有一只猎犬,它总是跟在小姑娘的左右。”

“人们夜里放它出来吗?”

“不放。”

“你能肯定?”

“否则我会看到它的。我向您保证,它是睡在房子里的。”

谈话声变得极细微了。

“好啦。”拉乌尔低声咕囔着,“我看你还在害怕。你怕什么呢?”

“没有……只是,当我想到还得重新开始时,我真希望今天晚上结束一切。”

“胆小鬼!如果我放手让你去干,你会随便胡弄一下的。嗯?甚至都不会选择……我们尽量捞来大吃大喝,又大把大把地花钱,像个梁上君子似的……妈的,可是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我是一名收藏家。三个多星期以来,我一直在研究这门学问,我在认真学习钻研,并且力求精通。我为此甚至还去过艺术部考察。你知道我在艺术部学到了什么吗?……人们对某些油画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勒-纳蒂埃可能是赝品……佩西埃-封丹秘书的署名是仿效出来的……我手头有专家的报告,这叫你大吃一惊吧。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需要一份详尽的报告,还得附上一张图,因为政府准备买下这座城堡……你是想要我告诉你摆放勋章的橱窗的确切位置吗?……就在艺术长廊的尽头……那些铜版画收藏品吗?……正好位于中央,就在弗拉格纳和拉-图尔的对面。在我们对图画和侵室入宅感兴趣时,人就得像这样工作。”

拉乌尔对着布律诺的脸上表现出一种沉着的果敢,浮现出一种讥讽的神情。拉乌尔伸出手去搂着年轻人的肩膀。

“看到了吗,孩子,当我们被称为亚森-罗平时,我们就要接受人们的挑剔和评判。人们不会像美国的亿万富翁那样满足于陈年旧货。我先参观一遍,然后我再征收。”

他微笑着,如此地镇定和自信,使得布律诺也嚷嚷了起来。

“好吧,我们往前走吧,老板!”

拉乌尔把他拉回自己身边。

“现在还为时不晚,我的小朋友。如果你想要另一种活法,如果你想做一个帮助享有亡夫遗产的阔太太推车和在圣于贝尔弥撒时募集捐款的好青年,你现在完全可以自由。”

“不,老板。我是说……”

“当一个人有幸,就像你现在这样,成为一名绅士时,我能懂得他在担心什么。”

“我并不担心。我向您保证。”

于是,拉乌尔盛气凌人地对布律诺喃喃地说道:

“这样就好。我们开始吧!”

他们快速地走下台阶,笔直地穿过荒野。荒野上只长有一种罕见的草,而且已经被太阳晒枯萎了。不时地,他们被头顶上飘过的大片大片的云笼罩在阴影里。

“我猜想,应该是老人负责关栅栏门和拴插销吧。”

“是的。”

“他对工作尽职尽责吗?”

“他呀?他甚至要拴两道呢。我有充裕的时间观察这一切,您完全可以相信我。”

“是否有很多人到城堡里来?”

“没有人,除了几位供货商外。”

“城堡里的人呢……他们外出吗?”

“城堡主人是这样的。他很有规律地坐着车外出,带着司机。其他人基本上不动窝。”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市律诺偷偷地打量着拉乌尔。后者穿着城里上等人的服装,纽扣眼上还插着一朵花,好像是刚从圣日耳曼区的某家旅馆里出来似的。这次夜间漫步,在这位穿着讲究的人的陪伴下,真是一件让人惊愕的事情,一件荒诞的事情,它让布律诺大开眼界。不,眼前的这一幕是实实在在的。欧奈维尔城堡就在眼前。在他们的眼前,烟囱、风标和避雷针千真万确地竖在塔楼的顶端。

“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拉乌尔说,“美仑美奂。只是我不太喜欢这路易十三风格的翼楼。”

他们沿着围墙走到了高大的栅栏门前,并且看到了水井。这是一口嵌在厚墙中的老井,是那种里面可以像在外面一样方便地使用的老井。铁钉耙把它分成了两部分。拉乌尔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地爬上了石井栏杆,用手指尖试探着够墙的顶部。他于是以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灵巧,悄然无声地撑起身子,最后消失在了墙的另一边。一阵轻微的口哨声在向布律诺通报,道路畅通无阻。于是年轻人,轮到他自己,也翻过了这道屏障。

“没伤着吧?”拉乌尔轻声问道。

“没有,老板。”

现在,他们可以更清晰地分辨出房子的方位了。在宽敞的大院子的尽头,展开着住房群,延伸到栅栏门前的两排侧翼房子就像是四边形的相连结的两条边。城堡的主要院子,因铺了闪闪发亮的石头,就像是一潭宁静的水塘。拉乌尔走出大墙的阴影,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

“人家会看到我们的。”布律诺轻声说。

“那又怎么样?我们又没有什么恶意。我们是以旅游者的身份前来参观搜集品的。”

拉乌尔边说边朝台阶走去。

“我们最好从配膳室穿过去。”布律诺又发话了。

“从配膳室那里穿过去?像杂货店主或是肉铺的伙计那样?好啦。还是讲究一点行为举止吧。昂起头来,布律诺。别忘记您的身份,也别忘记我的。您是在跟一个叫达皮尼亚克的人在一起呀。”

他纯真的笑总是令他的同伴们心神不宁。他潇洒大方地打着响指,大大咧咧地跨上台阶。他的双手极快地触摸了一下门锁。

“没有问题。”他回答说。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进客厅,拉乌尔紧紧地攥住他口袋里的万能钥匙。

“抓住我的肩膀。”他低声命令着。

他们在黑暗中,一个紧跟着另一个,慢慢地冒险前行,四周一片凝重的沉寂。他们甚至能听到蛀虫在细木护墙板里从事隐蔽工作的声响。一切都沉浸在浓重的睡梦之中,只是潮气很重。拉乌尔停下脚步,俯在布律诺的耳边小声说道:

“注意!这里是楼梯。”

他刚刚走上第一级踏板,就感到它已经有点弯曲变形了。突然,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一阵尖厉的声音开始响了起来。而且无休无止。

“糟糕!”拉乌尔说,“报警器响了。”

他们一动不动地侧耳仔细听着。上面,响声始终那么尖厉刺耳;就像是一只微型闹钟发出的响声。

“我们走吧?”布律诺结结巴巴地说。

“住嘴!你这个笨蛋。”

拉乌尔的大脑开始急速地运转起来。他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他在思忖,而报警信号无情地发出的像铃铛一样的响声则在这幢悄然无声的房子里到处穿行。

“我们走吧?”布律诺重复着。

“你是想让人家像打兔子一样地射杀你?”拉乌尔反问道,语气十分冷淡。

“可是……人家就要来啦。”

“还不会。他们会比你更害怕。在他们下决心之前……”

拉乌尔打开手电,对着大厅的门照过去。

“你去等在门槛处。就站在门槛上,懂了没有?……这样,从高处谁也看不到你。只要一有阴影出现,你就沿着墙溜到水井边去,然后在那里担任警戒。如果你发觉有什么异常情况,就随便学个什么东西叫,然后跑开。”

“那就学猫头鹰叫?”

“随你的便。然后我去城堡与你会合。”

“可是,老板您……那狗呢?”

“我自己负责。好啦!快点行动吧!”

布律诺几蹦几跳就跑到了大厅的尽头,拉乌尔熄掉手电。铃声仍在不停地响着,特别叫人心烦。可是没有任何动静。狗也不吹。如果真的有人在楼上走动的话,那些陈旧的木楼板肯定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响声。而且如果他从睡梦中猛地被惊醒的话,城堡主人也会点燃灯火。按理分析,应该说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管是什么事吧。任何一种声响……但是并非这种执拗的报警声才使这种令人恐惧的静寂变得更加-人的。

拉乌尔十分小心地爬着楼梯。狗在哪里呢?它会不会蓦然出现在眼前,并扑向擅自闯入民宅者的喉咙呢?二楼的这些房间里的响声如此细微,而且没有休止,不知是设了什么陷阱?拉乌尔抹了抹脸,再要往前走那简直是疯了。可是他继续前行,双肩微微耸起,随时准备被大粒霰弹射得满脸开花。他的手触摸到一扇门,然后又是一扇门。楼梯平台十分宽敞,这种盲目的摸索没完没了。

“好啦,侯爵。”拉乌尔冷笑着说道,“尽管面对敌人,但嘴角上仍然要挂着微笑。”

他重又打开有遮光装置的手电,转着圈朝每个方向都照了一遍。楼梯平台上空荡荡的。一阵刺骨的凉意慢慢地攫住了拉乌尔。铃声响遍了他大脑的每一根神经。他继续向前走,脚后跟还故意弄出一点响声来,当走到发出轻微响声的门前时,他把门打开了。手电光照出了一张大床,然后照出枕头,最后停留在一张毫无生气的、铅灰色的脸上。

“见鬼!这个人真不漂亮。”

这个人秃顶,长着一双红棕色的浓眉,它们几乎要盖住了紧闭的双眼。这对浓眉给他一种非常冷酷的感觉。拉乌尔走上前去。

“对不起,我的王子!”

他扯下床单,发现了长满黑毛的前胸。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完全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他不得不侧过身子去。

“请原谅,”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按了床头灯的按钮,“不介意我做自我介绍吧:拉乌尔-达皮尼亚克,正直的老加斯科尼人。您不认识我?……那么亚森-罗平,您总该知道吧?……这个报警器发出的声音实在讨厌,您难道不觉得吗?我们应该把它关上……不,不,您不用动,亲爱的朋友。报警铃,您想,如果我习惯的话……哈!那就好多啦……因此,你们之所以拒绝醒来,是不愿意打搅这位好心人罗平!”

现在铃声是不再响了,可是他的声音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房子里回响。拉乌尔本能地压低声音,说道:

“可是,如果我们没有醒来的话,又怎么会有这样的部署呢?这好像不太合乎逻辑。”

他用大拇指翻开熟睡者的眼睑。

“被麻醉了……我明白了。他们有内心的隐痛,他们想把它统统忘记。”

他打趣着,可是两只眼睛却在一刻不停地搜寻着房间,并且记下了每一个细节;木地板上铺的熊皮、时髦的家具、床头柜上的金表,旁边还有一只俄罗斯皮的大钱包。他把这只大钱包打开。

“不,别着急,我绝不滥用您的慷慨大度。况且,我对钱已经失去兴趣了。”

他找到了一些名片、信、纸片,都是冠以于贝尔-弗朗热之名的。

“真好,于贝尔。”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看了看这位长着粗重眉毛的高大男人,“于贝尔家族,总的说来,是很容易相处和和蔼可亲的。”

他放下钱包,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他们殷勤好客,笑容可掬。”他一面继续说着,一面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很大的手枪。这是一支短简史密斯-维森牌手枪。“但是他们有时又很爱故弄玄虚,最好是做他们的朋友,别做他们的敌人……您用这支精巧的玩具干什么鬼事呢,我亲爱的朋友?封猎季节已经开始了,吉约姆还没有向我们宣战呀。”

他把武器放回抽屉里,转身朝向虚掩着的门,听了片刻。

“你什么也没听到,于贝尔?我还以为你……”

他熄灭床头灯。这是不是布律诺发出的叫声呢?他有一种粗犷、尖锐的和下意识的预感,那就是认为在城堡里绝非他一个人。肯定还有一位造访者在走廊和昏黑的房间里走动着。这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他在进来冒险之前就已经把所有的人都药翻了,从城堡主人直至用人们。

“别动。”他吆喝道。

悄无声息,他又走到楼梯平台上,俯身靠在栏杆上,但是他听到的只是自己动脉血管里微微作响的血流声。他又打开手电筒,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他猛地向后退去。狗……猎狗……

这只动物匍匐在地,脸放在前爪之间,没有任何动作。拉乌尔弯下腰,轻轻晃它的头,晃它最敏感的两耳中间部位。

“好狗。它认出了这个人吗?”

在轻度充血的眼睑下,放大了的瞳孔呆滞着。狗,也被毒药毒翻了,但它仍然保持着警戒状态,下垂的唇使它那锋利的獠牙显露出来。拉乌尔站起身来,再一次用手电筒沿着墙壁,然后是地毯、独脚小圆桌、床,依次照过去,他惊诧不已。他嘴角上挂着神秘的、飘忽不定的微笑,又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他惊呆了。柔和的、淡蓝色的灯光映照出一张美丽的脸孔,它蜷缩在浓密的金发丛中。她多大年纪了?十七岁,按照布律诺的说法。她让人看上去至多十五岁。纤细的、红棕色的睫毛温情地下垂着。拉乌尔却觉得它们会突然一下子张开,充满激情的大眼睛会朝他望过来,而且还会友善地盯着他看。一条白莹莹的手臂滑落下来,悬吊在床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拉乌尔被慑服了,他好一阵子对着床上看。

“罗平!”他叹息着,“以你这般年纪!”

他试图开个玩笑,可是强烈的激情使他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在经历了如此多的冒险、遭遇之后,他还能……

“好啦,罗平!你看清楚,这可还是一个小姑娘呀。”

阵阵幽香从枕头上散发出来。拉乌尔从来没有欣赏过这般的纯真、这样的朝气和这般的优雅。带着羞怯,他伸出手去。

“陌生的小女孩,”他喃喃道,“你真美。此时此刻,我真想走进你的梦乡。”

随后,他马上补充说:

“你很狡猾,侯爵。就凭你那变得花白的头发和爬上眼角的鱼尾纹,你也只能偷偷地说些私下的话。”

他心神不宁,无法从容光焕发的脸庞上把目光移开。最后,他无法再坚持了,他弯下腰去。

“跪下,罗平,在这圣洁和贞操面前。这可真是美女和蠢货在一起。”

他抓起姑娘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唇上。然后,在关掉灯之后,他轻轻地向后退着,最后退出了这个房问。

“如果我遇到一个随随便便的没有理性的人!……”

因为他不可能再怀疑,另一个人就在这城堡之中。也是一位收藏家!可是他是如何骗过了布律诺的警觉的呢?……水井,当然啦!……无论是谁,在经过那里时,都可以把麻醉药投放到水桶里。而现在,这个强盗说不定正在艺术画廊里随心所欲地挑选呢……

拉乌尔沿着在楼梯平台有个转弯的走廊往前走去,它一直通到右翼群楼。从高处透过百叶窗射入的灰暗的光线足够照清楚他前行的路。这位不速之客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呢?或许是从地下室,或许是从配膳房,然后走了另一条楼梯,因为报警器并没有起作用嘛。这个人应该对这幢房子了如指掌。

放艺术品的游廊朝向过道的尽头。拉乌尔照亮了两扇大门,猛地转动门的把手。门上的铰链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特别让人心烦。与此同时,手电筒已经把艺术长廊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了一遍。没有一个人!

拉乌尔冒险走进了空荡荡的大厅。此时此刻,他已经把恐惧不安忘得一干二净了。随着他的前行,无可言状的美仑美奂展现在他的眼前!

“可惜需要时间,得认真鉴赏这些!……这幅芒特尼亚!……还有这幅拉吉利埃尔!……相反地,这幅署名万锡的圣让-巴蒂斯特,我觉得很有争议……我知道,人们对艺术品都或多或少地抱有一点怀疑态度。”

他把手电筒对准一个托座,结果照出了眩目的珍贵光泽来。

“啊!这就是那著名的圣体盒……和这个十五世的圣骨箱。”

觉得自己真正了不起的情感令人情绪激昂。在他的巴黎住所,他策划了这一切,没有任何的疏忽遗漏,但是仅局限于查询目录和卡片。可是现在,他是这些艺术珍品的主人了。只要他一动,它们就会获得比现在更加辉煌的全新的命运。

突然,他跳了起来。这一次,并不是因为可能的过错。而真的是因为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他伸长耳朵仔细听,真的再一次听到了明显压抑着的叫声。布律诺那里肯定发现了神秘的不速之客。

拉乌尔把脸紧贴在邻近的玻璃窗上,透过百叶窗的斜向遮板,他看到的是呈现在他眼前的,令人目瞪口呆的场面:三个黑影正穿过院子,朝栅栏门走去。他们好像是从城堡的左翼过来的,行走得十分匆忙。其中一人走在最前面,另外两个人携着一个大长包裹:形状像一个包在被单里的人。拉乌尔感到自己头上在冒汗。天杀的!就在他欣赏艺术品的时候,别人掳走了……

他冲向过道,推开于贝尔-弗朗热的房门。城堡主人还在安详地睡着。那么那位小姑娘呢?……不,她也在休息,手臂始终垂吊着。那么会是谁呢?……一个用人?……

他跑下楼梯,穿过门厅。那伙人已经消失在城墙的阴影里,就在栅栏门那边。拉乌尔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一大片云十分有利地把院子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急奔起来。

三个人没有走到外面的大路上去,而是沿着栅栏往前走,走过右翼楼后,他们走进了花园。拉乌尔忽然看不见他们了。不过通过捕捉他们的脚步声,他很容易地知道他们所处的方位。轮到他动作了,他转过城堡的拐角,朝灌木丛和树林走去。他又看到了这三位神秘的不速之客,好像他们是通过一条小的暗道走出了城堡领地。他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穿过一条小路,走进朝向塞纳河的一片小树林。这边根本就没有路,只有一条小河。

“但愿他们乘船逃跑。”

他脚下的坡度越来越陡,突然,小树林的尽头到了。就在与小树林搭界的另一边,是光秃秃的斜坡。他在这个斜坡冒险前进是不可能不被发现的。

“他们要渡河了。”拉乌尔在想。

他听到了一只桨碰到船板上发出的响声,接下来是链条的清脆的丁当声,此时他发现了闪光的水面上散开的行船激起的波纹。几乎是在同时,小船驶离了岸边。一个人在顺着水流摇橹:一个大块头的背影,一颗方方正正的头龟缩在肩上。另一个人坐在前面,他显得比较小并且有点畸形。第三个人始终俯身对着船内。

拉乌尔轻松地吐了一口气。小船并没有渡过河去,它只是沿着河岸前行。只要能够看得到它,他就用不着担心。在六月份,总有很多正直的捕鱼人在黎明前赶往他们预先选定的地方。

拉乌尔沿着一条在小丘上蜿蜒的、狭窄的小路前进着。小船不时地向树丛后或隆起的土包后面隐去。但是它很快就又显露出来,一大团黑影在银色的河面上清晰地显现出来。路面越来越高,把拉乌尔和小船之间的距离也拉得越来越大。

“也许我错了。”他在想,“我是否不应该再等待,而应马上采取行动呢?”

那一边,小船驶近了三棵柳树,而且仍不停地向阴影中驶去。拉乌尔跑了起来,后来停了下来。

“啊!可是……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小船没再露面。

他十分窘迫地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伸长脖子观望着前方。突然,他脱口骂出一句脏话。因为小船慢慢地从三棵柳树的阴影下挣脱出来,又露面了。只是它已经完全空了。它被缆绳紧紧地拖着,很快就停了下来。

人呢?他们到哪儿去啦?他们不可能上岸的,因为河岸非常陡峭。柳树都是扎根在城堡侧堤的山包上,而且高出塞纳河很多。拉乌尔离开小路,一直走到陡峭得向河里倾斜的那块高地。从这个-望地,透过树枝,他十分清晰地看到闪着白光的河水。

“这是耍的什么鬼把戏?”他低声咕哝道。

假设这神秘的三个人能够成功地上岸,那随后又产生了什么情况呢?陡峭的河岸延伸了一百多米长,光秃秃地,像手心一样地光滑,而且被月光照得通亮。被他们弄去的那个人又怎么样了呢?如果他们把他扔进了水中,拉乌尔不会听不到入水的响声的。怎么回事?这三个人和他们的捕获物只能呆在三棵柳树的下面了,可是拉乌尔断定树叶遮不住任何人。他沿着高地的边缘慢慢地往前走,担心被别人牵着鼻子跑。他之所以想下到河边去,是因为他担心遭到这些不速之客的暗算,担心会成为他们的极好的靶子。首先,应该走近前去审视一下这艘空船是干什么用的。

他坐到一块伸出去的硕大的扁平石头上。小船距此地不到五十米,他很清楚地看到了它的链条的轮廓和在船板中间的小水注。

他的血流马上又加快了。一种叫痛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在他的身边。这是一种被压抑了的喊声。他转过头去。没有一个人!他眼力所及的地方,看到的都是空旷的高地。难道会是风,这有可能吗?……不,现在没有一丝风。

“最好还是请你高抬贵手吧,侯爵。”难道是耳鸣吗……这怎么可能?

喊叫声再次响了起来,很长,也很痛苦,其中充满了无法说清的恐惧。拉乌尔马上站起身来。这可能吗?喊叫声不是从树那边过来的。它发出来的地方要近得多。它好像发自地下。这是,种完全发自内心的呻吟。

“别这样,利塞特。我总不至于让自己……”

接下来的是一阵低声叽咕。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致拉乌尔马上来了一个大转身。这种阴郁的恐惧感使得他无法控制自己,它开始折磨他的神经。在他的冒险生涯中,他经受过不少的危难,但是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奇特的境况。

“好啦,”一种声音在哀求着,“好啦!……救命呀!……”

它好像很遥远,消失在一个虚幻的空间的尽头,就好像是电话线另一头发出的声音,而同时,它又确实就在眼前。它在空气中飘荡,可又确实无法解释清楚。

“救救我。”它又吼了起来,“住手!快住手!”

拉乌尔脸色惨白,紧握双拳,他在原地转来转去,额角上已经渗出了细汗。一种可怕的嘶哑的喘气声传过来,就在地表。紧接着,另外一种声音,粗暴、野蛮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说!快一点!否则!……”

此时,拉乌尔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好吧,确实我在这上面花了不少时问。”

于是他躬着背、弯着腰,几乎是在用四肢在斜坡上爬行,开始慢慢地往下溜。

“你是已经下定决心?……你不打算说,是吧?”

“不。”

“干吧,格雷古瓦。”

一阵野蛮的吼叫声从一块低矮的岩石后面传了出来。

“很好。”拉乌尔说道,“终于让我发现了。”

他用脚拨开几丛荆棘,蹲下身来。一个张开的裂缝出现了,他用手电照了一下里面。很显然,这是一个换气井。应该有一条通道从这里通向下面。

“救救我。”一个声音哀求着。

“你可以永远地喊下去……怎么样……不说?……格雷古瓦,继续干。”

拉乌尔紧贴在岩石上,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他脚下进行的这次令人胆战心惊的审问。而一连串的事情在他的头脑中又十分有条理地连贯起来。这一计划的缜密令他大加赞赏,又使他惊恐不已,城堡里的住户被药麻醉了……这令人恼怒,这是靠深思熟虑的计划进行的,同时还掠走了一个用人……小船被开进了某个被废弃的通道……现在,严刑拷问……明天,一具正在腐烂发臭的尸体,就该由那些啮齿类动物负责处理了。

“行啦。”声音在颤抖着,“行啦……我说,我说。”

拉乌尔把头伸到洞口,让身体匍匐在土丘上。他呼吸着没有任何气味的空气,但是却嗅到了一股霉味。此外还有另一种气味,他很快就辨别出来了,是令人战栗的焦肉味。

“快点,否则就算啦。”

“给我一点喝的。”

“你先说。”

“给点喝的吧。”

“我可警告你。我们马上再干……来吧,格雷古瓦。”

接下来是又一次的撕人心肺的叫喊声。拉乌尔骂着粗话,指甲都已经嵌进手心的肉里了。然后是一阵沉寂,但是粗野的语调又开始了:

“我想他已经昏过去了……格雷古瓦,把水壶拿过来。”

拉乌尔马上跳到一边。现在还为时不晚。借助于一点点运气和利用突袭产生的效果……一个对三个,这似乎过于容易了。他跳到坡上。此时,从酷刑之下解救出被捕获者的**已经不再是唯一的了。他知道这座欧奈维尔古老城堡一定藏有除了它的收藏品之外的某些意想不到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一直是鲜为人知的……他跑了起来,就在突出在塞纳河之上的凹凸不平的、布满石子的路上猛跑。同时,他还低声地复述着,好像他的意志具有足够的力量穿透土层,直接进入垂死的人的大脑一样,“坚持住,朋友……只要再坚持五分钟,我就可以救你出来……挺住!是我,罗平,我现在来啦!”

柳树就在眼前了,差不多就在他的脚边上了。他吊在树的顶部,感到最高处的枝条在轻轻地抚弄着他。他松开手,透过枝叶堕落下去,跳起来,停顿了一下,这刚够他看到一条狭窄的、满是淤泥的、高出河岸的小路,还有船上的链子。他落下来时,落在了一块松软的、富有弹性的地方。当看到延伸到悬崖内地下室的洞口时,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奇。他用有保护罩的手电照了一下通往德科维尔的锈蚀了的钢轧。昔日,小驳船都是在这里停靠的,然后直接装货。好啦,现在只需沿着这个方向前进了。

最起码的谨慎告诉拉乌尔不要使用手电,他踏着枕木蹒跚着前行。始终萦绕在脑际的想法在提醒他:“他可千万别说呀!”他停下来听。只有令人难以忍受的、混有浓重湿气的沉寂。他想,在地下,声音是以一种多变的形式传播的。也许现在距那三个强盗还太远。好,就这么干。他来得晚了一点。他一脚踢到一根金属杆上,差一点摔倒。停了一小会儿,他又点亮手电。糟糕!遇到了一个叉路口,一个道岔。他无法知道方向。他朝右边走过去。蓦然间,在茫茫黑暗中,一点小的红光出现了,而且在渐渐变大。拉乌尔走得更慢了,他在推测着第二个道岔。左边那条路,在绕了一个圈子后,接上了他正在走的这条路。路轨穿过一个圆亭形的大厅,一大堆木炭燃起的火光映出这个大厅的轮廓。那些暴戾的拷问者们已经无影无踪了。毫无疑问,他们是从左边的游廊退出去的,所以没有与拉乌尔遭遇。但是他们并没有带走他们的捕获物。这个人被扔在了火边,那双赤脚还朝着燃烧正旺的木炭。拉乌尔照了一下:这是一个大块头、白胡子的老人,冷漠、健壮、结实,面部表情高贵、庄重,但是痛苦却使它皱缩起来。拉乌尔扶起他,把他弄离开火边。

“您没死吧,我的绅士?……您千万不能死……您要重新活过来,并且要跟我交谈。”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电筒照着可怜的人的那双脚。他做了一个怪相,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接了按肿胀的皮肉。

“好啦!要说不痛才没有人相信呢。”

老人疼痛得蜷缩着,全身扭在一起。

“可怜可怜我吧。”他蠕动着,“我全都说出来了。”

他开始咕哝一些令人费解的含混不清的话。拉乌尔不得不跪下来,把耳朵靠近他那沾满鲜血的嘴边。

“重复一遍。”他命令道,“什么?……圣让?……他干了什么?圣让?……嗯?……圣让接替了雅科布?……很好!这完全清楚了!然后?……达尔塔尼昂……你别摇来晃去。达尔塔尼昂获得了荣耀和财富……大声一点,啊呀!……荣耀和财富用宝剑的尖端……是这样吗?……等一等。我复述一遍:圣让接替了雅科布……达尔塔尼昂获得了荣耀和财富用宝剑的尖端……”

“很显然,意思很好地表达出来了!你肯定没有别的事情吗?……使事情更明朗一点的其他东西,除了这些之外的?”

他眼里放射着激奋的光,抓住老人的双肩友好地摇晃着。

“再努力一下,老伯。吐出你所知道的全部真情,你就脱离干系了。”

老人向上挺了一下身子,做着最后的挣扎,连嘴巴都扭曲了。

“什么?”拉乌尔追问着,“血?……你说的肯定是:血?”

老人眨了眨眼,然后重新摔倒在地。拉乌尔靠近他,面色苍白,继续猛烈地追问着。

“回答!……回答呀!……你别现在死……谁的血?……好啦,好人儿,再鼓一鼓劲……这血说明什么问题?”

但是老人再也不动了。他再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这个字或许是打开所有遗留问题的钥匙。他昏了过去,他那蜡黄色的脸变得可怖至极,令人不忍目睹。

“懦弱的人!”拉乌尔低声抱怨着,“他本来开了一个好头……只要再有三几秒钟……他把要紧的部分丢掉了。”

他抹了抹陌生老人的满是汗水的额头。

“不用再害怕了,特大号香槟酒瓶。你被救了……我现在只问你一个小问题。”

此刻他站起身来,呆在冒烟的木炭火旁,在地下室昏暗的尽头,就像在扑克俱乐部里一样舒适。拉乌尔以其出奇的冷静仔细地审时度势,这一卓绝的决策思想使他能够把握住最艰难的时局。他突然笑了起来,还带着一副淘气的神情。

“好吧,爷爷,我们走吧。我把你带到我的诊所去……我向你保证,要不了十五天,你就会像只兔子一样地奔跑起来。”

他把老人背上自己的后背。

“你真重,老祖宗……不,你确实很重!”

他被重负压得直不起腰来,他又折回原路,停下来,在游廊的入口处歇息。柳树下没有了小船。毫无疑问,这三个人以为他们的猎物已经死了。拉乌尔冷笑着,集中力量,重新背起这一沉重的“包袱”。

“始终活着!……体格非常强壮,这位老人……怎样的一代人呀。”

他又上路了。天亮了,在基尔伯夫那一带,田野里仍然没有一个人影。布律诺应该在城堡主塔的最高处,借助于小型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他能看到任何一个细小的部位。他一发现这非同寻常的两个人,马上就跑来援救。疲惫已经使拉乌尔的双腿颤抖起来了。

“你不应这么过度疲劳。”他想着,“你还不到二十岁,我的孩子。”

从路口到停汽车的地方足足有两公里。拉乌尔用了近一个小时才走完。所幸的是,布律诺在这里,忠诚的布律诺,好心的萨马里坦。拉乌尔就势倒在了草地上。

“我可活不下去了。”布律诺辩解道,“我在想……”

“好啦,可以啦。你关照着他……你认识他吗?”

“这是城堡的老头。”布律诺心神不安地回答道,“您知道,看门的……”

“告诉我,你的医道学得很不错吧!在你学坏之前?”

“确实,但是我没有考好。多少是由于这个缘故,才……”

“我知道。把老人装到车子里去!”

“您想把他送到医院去?”

“那是你想的。我要留下他。这个人很有价值。你看到他的脚了吗?……难道你以为别人掠走一个这般年纪的老人,并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只是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您打算拿他怎么办?”

“我,没有……是你要为他做些事情。治疗他,让他尽早康复……然后,我们再去考虑下一步。明白吗,医生?”

“可是您想让我把他弄到哪儿?……”

“你想一想,我在这个区有不少关系……而你却用你的那些问题烦我……是这样吧?……好啦,往前走吧。”他又站起身来,经过休整,他更加灵巧,也充满了活力。他轻轻一跳,就坐进了莱翁一博莱的斗形车座。

“你们在后面坐好啊,我可有点性急!”

片刻过后,他们穿过仍在沉睡中的翁弗勒尔。拉乌尔低声哼着歌,手指有节奏地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圣让……雅科布……达尔塔尼昂……圣让……

汽车拐上了通往特鲁维尔的路,掀起了路旁人行道上的碎石。圣让……雅科布……圣让接替了雅科布……而达尔塔尼昂获取了……“我发誓,”拉乌尔在想,“他是诺斯特拉达米斯,这个老头子……哪个蠢蛋说的生命没有必要产生的?可是血……血……该死的血统,这是谁的血呢?……”圈着牧场的篱笆好像突然一下子从汽车道边移开,紧接着又在它的后面聚拢来。“他要说话……一定要他说话……他将对我说,告诉我……当我掌握了这个秘密之后……”

拉乌尔在一座小房子前面停下车,就在旷野之中。在漂亮的小花园前面,有一排白色的栅栏。百叶窗紧闭着。他下了车,推开栅栏门,敲了敲房门。一次,两次,他开始烦躁起来。

“喂,有人吗?”

一扇窗户打开了,在楼上,一个老妇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是谁呀?”

“是罗马教皇。”

“我的天!是你……你,我的孩子!”

过了片刻,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是我,维克图瓦尔。路过这里,我顺便来向您问个好。”

维克图瓦尔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他朝布律诺打了个手势,布律诺便抱着始终没有生气的老头子的身体走上前去。

“我给您带来了一个婴儿。”拉乌尔说。

“噫!不。”维克图瓦尔拒绝着,“不。我不愿意。我受够了这些小诡计。该结束了,你听到了吗……我现在已经老了。”

“你,老了……说的好!你看上去还不到七十岁……我的好维克图瓦尔,你不会拒绝帮我这个忙的……最后一次。”

他把布律诺推进过道,然后引他到一个小房间,这房间在另外一侧,正对着田野。

“窗子上有护栏,门上有锁。很好!谁知道呢……把他放在床上……你就留在这里,布律诺。你来治疗他。维克图瓦尔会到镇上去找药的。就他的事情,你们要对我负责,你们俩人。对任何人都不要谈及,否则我会割掉你们的舌头……上面还有一个房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维克图瓦尔会带你去的。你需要睡一下。”

“那么你呢,我的孩子?”维克图瓦尔说,“你的脸色吓死人啦……你也去睡一下吧。”

拉乌尔抓过一把椅子,靠着床边骑坐上去。

“睡觉?……别开玩笑啦!……你还不知道,我的老妈妈……关于欧奈维尔的秘密!……”

二、棘手之点

尽管我跟亚森-罗平的关系十分友好,同时尽管他对我的信任多次令人鼓舞地得到了证实,但是他生活中的神秘之处,我至今仍无法弄清楚。一般情况下,他那超群脱俗的天赋不仅为他的任何一种乔装改扮加上保护层,而且能够进入任何人物的角色,达到完全成为这个人的程度。他是否像他本人说的那样,曾经与弗雷戈利一起工作过呢?他是否像自己所断言的那样,曾经在皇家工艺博物馆里学习过呢?梅利埃斯真的把魔术的诀窍传授给他了吗?当我们向他提一些具体问题时,我们全国著名的冒险家总是以微笑作答。或者,他干脆像那一天回答福尔默里预审法官那样:“我是好多人,法官大人。可是我对每一个不同的我的履历也是搞不太清楚的。”

可以肯定的是,一天早上,翁弗勒尔的公证员弗雷内索先生的女佣埃尔内斯蒂纳把一位矮小的、年老的先生领进了接待室。他穿着陈旧过时的西装,但举止很优雅。他让人通报:奥诺雷-德-布勒萨克伯爵。他还那么友善地掐了掐女佣的脸,使人都无法对他发火。而弗雷内索先生则为德-布勒萨克证实,他一看到他,就产生了一种名副其实的友好的冲动。当他明白了他高贵的来访者与他共同分享对历史的专注的感情时,这种友好便随即演变成了一种激动。

“我从我的一位表兄弟那里得知,欧奈维尔城堡要出售。”当他被安排到事务所的那张最好的扶手椅上时,伯爵开始说了起来,“而且我也不向您隐瞒,我很想拥有它……”

他十分优雅地笑了笑,就好像他是首先对自己的癖好不屑一顾似的,然后继续说:

“……并非只是因为它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风格,也并非只是因为它那出色的朝向,还因为,我在这里强调一下:主要的还是纯真的情感原因……是的,我是一个老博物馆的馆长,我十分清楚地回忆起,绝大多数的荣耀都是与欧奈维尔这个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

“况且在这些回忆中,有许多距我们现在并不是那么遥远。两代人呀。”公证人情绪激动地补充道,他为能找到一位能在他面前沉醉于自己的纯真、狂热的爱好中的听众而欣喜若狂,他甚至不在乎随时被“确实,请继续。”这种既生硬又冒失的俗话所打断。

“您知道吗,我们不幸的路易-菲力普王曾在这座城堡里住过几天,就在那令人忧郁的一八四八年冬天,在逃往英格兰的路上?”

“我想,其实我读过有关这方面的一些东西。”伯爵回答说,“但是在这不幸的事件中,有许多充满矛盾的关系!……哈,先生,您使我的拥有欲更加强烈了……”

“只是……您得到的消息肯定有误,欧奈维尔城堡不打算卖啦。”

“真的?……那我遭受的挫折太大了!……”

“请相信,我也很抱歉。是我负责卖的,转眼快三年了。我的顾客是一位工程师,雅克-弗朗热。这是一位很好的人,很精明、很勤奋……我甚至要说他过于勤奋了。否则他怎么会想到要把整幢房子按现代水准改造呢。”

伯爵伸出双臂,显现出鄙夷的神情。

“是的。”公证人说,“在这个问题上,我想的跟您完全一致,伯爵大人。在某些情况下,年轻一代给大胆、果敢是与破坏文物和艺术相关联的。雅克-弗朗热首先着手装电……到此为止,没有什么可说的。无论如何总得赶上时代生活的节拍。可是他还想让人打掉部分右翼楼群,把主要院子扩大,引进自来水,好像井水还不够用似的……他甚至还想用停车房取代马厩……哈,这些,我是没有同意的。”

“我也不会同意。”奥诺雷-德-布勒萨克情绪激昂地喊了起来,“但是,我能否拜访一下这位弗朗热先生呢?”

“唉,不行!他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弗雷内索公证员按了一下铃,埃尔内斯蒂纳走了进来。

“希望您愿意尝一尝我的覆盆子酒,伯爵大人。非常纯正,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这么说……埃尔内斯蒂纳,请给我们倒两杯。”

然后,他把自己的扶手椅挪到来访者坐的扶手椅旁边,接着上面的话题继续说:

“雅克-弗朗热和他的妻子,在搬到城堡里住还不到两个月就死去了,他们死于一次令人惊愕的事故。他们当时出海漫游,就在这附近的地方,小船沉没了。这个城堡没有给人带来幸福和好运。请您设想一下,前面的两位主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了。第一位是在一次狩猎事故中丧生的……一个笨手笨脚的人射了一枪,但这个人始终未被查出来,您想想吧。第二位是摔到了悬崖下面……所有这一切都很凄惨。”

“我们回过头来再谈一谈弗朗热家族怎么样?”

“好的,他们留下了一个幼小的女孩,叫吕西尔。”

“怎么样?”伯爵问。

“等一下!雅克-弗朗热有两个兄弟。于贝尔,最好的一位,就成了孤女的监护人。就是他现在住在这个城堡里。”

公证人举起他的杯子,他们慢慢地啜着,仔细地品尝这烧酒。

“真遗憾。”伯爵继续开口说,“可是我不得不放弃我的计划了……请想一想,无论如何,我都不后悔我所做的尝试,因为您不会拒绝。我想请您向我讲述一下国王是在什么情况下出逃的……”

“自然。”弗雷内索公证员说,“因为这正是棘手之点,我始终对此倾注了极大的关注……我就不再给您讲四八年革命的起因了,伯爵大人……”

“这其实也没有必要。”奥诺雷-德-布勒萨克叹了一口气,然后深沉地说道:“我故去的父亲经常给我讲述骚乱、让位、国王夫妇逃往特里阿农、然后逃往德勒的事情……”

“令尊大人跟您提及过国王为了不被人发现,剃掉了他的一绺顶发的故事吗?谈过他坐马车去德勒,穿着一件劣质毯子缝制的男子礼眼,戴着一副眼镜遮掩吗?他告诉您在厄弗勒克斯,一位国民卫队的卫士还是认出了化装掩饰的国王,并且差一点报警的事吗?”

“我不知道这些细节。”伯爵承认道,他不想掩饰自己的强烈的好奇心。

“而您不是唯一的。”公证员志满意得地说着,“在度过了一个焦虑不安的漫漫长夜之后,路易-菲力普来到了欧来维尔城堡,王后是在过了几个小时之后,与他在那里会合的。这个地方非常理想,一侧可以监视随时都可能有队伍出现的原野,另一侧是以最高贵的方式致意的大海。欧奈维尔的最后一位伯爵年事已高,但他有一位年轻的总管,厄瓦里斯特。他跟主人一样,全身心地忠于君主政体……临时政府就严密监视滨海地带,颁发了非常严厉的命令。就是这个厄瓦里斯特想出到特鲁维尔去租一条小船的这个主意的。小船的主人,一个叫于洛的人,得了三个法郎,为的是把国王运送到英格兰一侧的海岸。就是这个厄瓦里斯特,他用一辆有篷的小推车把国王送到特鲁维尔的。”

“太引人入胜了!”伯爵喃喃道,同时不由自主地俯身向前,双眼贪婪地望着公证员。

“接下来的故事还很多。”弗雷内索公证员继续道,“现在国王已经到了特鲁维尔,一切准备就绪了。但是他并没有登船。相反地,他在三月二日的夜间又回到了欧奈维尔城堡。什么原因?……有些人说是因为海上天气太恶劣了。另一些人则说,小船的主人时刻担心被告发,在最后一刻躲了起来。我认为这些理由不能令人信服。在被追捕的老国王的举动中有些无法解释清楚的东西,好像有比他的尊严更令他担心的东西。您知道,因为这关系到公众的声誉,路易-菲力普最终还是上了船,就在三月二日的夜间,在翁弗勒尔上了“信使号”这条小船,这是英格兰驻勒阿弗尔的领事为他安排的。而大海上的天气仍然是很恶劣的。另外,在蓬特一奥德梅,共和国检察官和他的宪兵们严密地监视着港口和道路。为什么国王在特鲁维尔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的情况下,突然又决定走回头路,去冒这无益而又可怕的风险呢?……我认为,逃跑的决定只不过是一个托辞:急不可待地、突然要回城堡,或者是想回去取早先留给他的挚友保管的某些东西,或者是完全相反,他想把犹豫到最后一刻的一些秘密使命委托给他们。可是要揭示这历史的小秘密,就不是我的事啦。”弗雷内索最后概括道。

“您已经获得了显著的成果。”伯爵说,“请允许我祝贺您的渊博学识。”

“噫!您过奖了。”公证员谦虚地应答道,“绝大多数情况是我从这位勇敢的欧奈维尔伯爵的《回忆录》中找到的。这位可怜的人根本就不应该追随他所崇拜的国王。他死于一八五一年。您可以在欧奈维尔的小墓地看到他的坟墓,就在他祖先的墓边。”

德-布勒萨克伯爵好像突然变年轻了。他笔直地坐在扶手椅上,手指下意识地在扶手上弹着。他好像正在忍受着无以名状的烦躁不安的折磨。

“一个在大革命时期、王朝时期和复辟时代生活过的人。”他嗫嚅着,“这些回忆录无疑具有非同凡响的趣味。”

“哈,坦诚地说,完全不是这样的。首先,阅读这些东西让人生厌。这些本子都不少于六百页,而且写的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有些地方根本就无法辨认……真要通读下来,非得有巨大的耐心,而这是我根本就不具备的。同时还需要大量的闲暇时问。手稿中充斥着离题的东西和一些平庸无奇的细节。就是这样,此外,还有一个托词是没有运用夸张的手法……我们的伯爵,按照现在人们的说法,是一个狂热的崇拜者。另一方面,刚才我给您讲述的那些事也会或多或少地动摇他的理性,因为《回忆录》的最后一部分是由结构松散、缺乏条理的章节组成的。”

“请举个例子。”德-布勒萨克伯爵情绪激动地说。

“我怎么记得起来呢?……但没有什么会阻止您亲自去翻一翻这些本子。雅克-弗朗热已经把它们献给了在巴黎的诺曼底历史和考古学会了。”

“您想是否有可能,在城堡里还存有与我们刚刚谈到的那个时代有关的其他资料或其他文件呢?”

“没有。我想不会有。请注意,我没能查阅图书馆里所有的图书……大概有一万五千册到两万册的样子吧,但目录却始终没有建立起来。雅克-弗朗热曾建议让人建立一个索引……我完全可以向您保证,绝对是《回忆录》,尽管人们可以通过藏书来表达,但这才是一八四八年二三月间发生的事件的最可宝贵的资料来源。”

伯爵再次感觉到他的举止有点轻浮。他站起身来。

“我为欧奈维尔城堡而遗憾,”他十分友好地说道,“但我将对参观翁弗勒尔留有最美好的回忆。”

公证员一直把他送到临街的大门口。在门槛处,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些相互仰慕的话,伯爵走了,有点驼背,腿弯成弓形,拖着手杖。他一转过街角,就马上直起身子,而且步履一下子变得飞快。一辆汽车停靠在池塘边。摇了两下手柄,马达便发动起来了。

“一个老傻瓜,”伯爵松了一口气,双手抓牢方向盘,不过他的烧酒真不错……其实我只是想知道是谁的血。”

下午过得很快,拉乌尔-达皮尼亚克在路上除去他的德-布勒萨克伯爵的打扮,恢复他英俊潇洒的俱乐部会员的面貌后,在佩雷尔大街他的单身汉住的小公寓前下了车。他始终没有停止在头脑中思索弗雷内索公证员的秘密,他对此深感震撼。多么天才的举动,这次对公证处的造访!他在煽动起老公证人的激情的同时,自己也获得了灵感。

当然,现在还无法证实,前一天夜里发生的神秘的劫持事件与六十六年前城堡做为大舞台发生的历史事件之间是否有某种关系。被酷刑折磨的老人所说的那些无法听懂的话中,好像与路易-菲力普王在欧奈维尔的短暂逗留也没有丝毫相干。然而,罗平惊人的预感提醒他注意,应该朝这个方向继续探索。好在现在他也没有掌握可以把他引导到另一条路上去的东西。作为起步,他应该不惜任何代价一点一滴获取那份被公证员匆忙浏览过的神奇的手稿。他非常烦躁,很不耐烦。但是罗平知道欲速则不达。因此,他镇定自若地坐在办公桌后面,点燃一支雪茄烟消磨时问。随后,他按了隐藏在一件家具抽屉里的按钮,打开一个小保密箱的门,从中取出一沓厚厚的文件。这是一本现代名人笔迹的索引。在这一套浩繁的卡片中,有几千种字体;从利利-阿穆尔的,直到瓦朗格雷和老参议院议长的,其间有加尼玛尔总检察长的、伯尔松的、多布莱克议员的和皮厄-克斯教皇陛下的。人们经常吹嘘亚森-罗平的即兴的丰厚馈赠。但是,他最辉煌的胜利,他最神奇的成功却都应归功于完美的工作方法。罗平最懂得工作。

他取出一张写有加布里埃尔-塔巴鲁克斯的名字的卡片,他是学院院士。他眉头紧皱着,认真地研究了一阵子。他发觉了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每个字母之间都是断开的,“t”字的每一横都划得很重,而字母“e”却写得像“i”。而后,在一张白纸上,他用几分钟试着模仿出这种纤细而有力的笔迹。最后,他打开放在办公桌上的一本年鉴,找诺曼底历史与考古学会的地址。然后,他以一种让笔迹学者都会紧张得变脸色的、悠然自得的心情,开始写下面的信,而且是一气呵成的。

致历史学会秘书长……

加斯东-塞罗尔先生

我亲爱的同行:

我谨将我的得意门生——拉乌尔-达皮尼亚克介绍给您,他是一位前途远大的巴黎文献学院的学生。他对您那可爱的故乡的历史颇有研究,现在正在准备一篇关于诺曼底艺术的论文,我敢肯定,您一定对此很感兴趣,恳请您能为他的研究工作提供方便,并向您,我亲爱的同行,致以……拉乌尔微笑着结束了这封信,然后签上名字。他将会得到这份手稿了!他准备利用闲暇时间研究它,逐页地探索它。也许他将徒劳无功,但也许能发现一些问题,确切地说就是弗雷内索公证员研究中疏漏的某些东西。

被历史与考古学会选为会址的房子坐落在波拿巴大街上。这是一栋老式的、憩静的小房子,就像人们能在卡昂和利西厄克斯随处可以看到的那一类。

“找塞罗尔先生。”拉乌尔说。

“在底层与二楼之间的中二楼上。”女守门人回答道。她甚至连身子都没有转过来。

“但愿,”拉乌尔上楼时在想,“他别过多地向我提关于诺曼底艺术的棘手问题。否则,著名的塔巴鲁克斯的被保护人很可能会使他的老师威信扫地。”

在门上,只有一张简单的由四个图钉按住的名片。拉乌尔扯了一下铃绳。这位塞罗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拉乌尔在揣测,小个子、有点脏兮兮的、戴一顶黑丝绸的无边圆帽、耳朵里塞着棉花。眼下,学会秘书好像不在。可是他听到了没有?拉乌尔又扯了扯绳子,还是没有回声。

“真糟糕!”拉乌尔在想,“一封编造得这么好的信呀!活该。我干脆留给自己用吧。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习惯了。”

他轻轻地碰了一下,房门便无声地开了。拉乌尔走了进去,看到办公桌的抽屉都敞开着,就在候见室的右侧。他走了几步,置身在一间宽敞的房里,墙边排满了直顶天花板的书架,架子上的书把墙壁完全遮了起来。在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大长条桌,蒙在上面的大桌布一直拖到地下。桌子上摆了许多卡片箱、文具盒和墨水瓶。

“不是太豪华。”拉乌尔在想,“学识渊博终究不能当钱花的。开始吧。”

他登上一架正好摆放在“e”字母打头这一部分前面的梯凳。他只看了一眼,就发觉没有这份手稿。唯独缺欧奈维尔伯爵的《回忆录》。

拉乌尔无法控制住愤怒。怎么回事?有人乘机……可是,公证员说得很明确,这份手稿很少能提起人们的兴趣。如果不是图书馆管理员此时正巧不在的话……拉乌尔从高处下来,猛地跳到地上。然后他悄悄地走近桌子,掀起了桌布。有两只脚显露了出来,上面还穿着拖鞋。管理员并没有走远呀!

拉乌尔抓紧每一分钟。因为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他跪在地上,揭开桌布。这位老好人就在下面,正象他所想到的一样。不过,他的裤子已经褪了下来,而且他的胸部有血迹。正是在心脏的部位,一颗子弹穿了一个小孔。尸体已经变冷了。

拉乌尔放下桌布,站起身来。肯定地,杀死塞罗尔的人偷走了手稿,这是不言自明的。借书登记簿摊在桌子上。拉乌尔在查看借书那栏。

欧奈维尔伯爵的《回忆录》:

六月六日,加尔瑟朗男爵。

他又看了一眼还书那栏。

欧奈维尔伯爵的《回忆录》:

六月十四日,加尔瑟朗男爵。

手稿应该在这里呀!

拉乌尔知道呆在这个地方所要冒的一切风险,可是他无法离开。眼前的这一罪行使他心神不宁,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正面对一个强大、果敢的和野蛮的敌人。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好啦,”他喃喃着,“这也许只是一种巧合。我这么大动肝火是不对的。”

他又低下头去看登记簿:六月十四日,加尔瑟朗男爵。

他的手指指到另一条上:六月六日,加尔瑟朗男爵。

突然,他惊讶地叫了起来。字体……字体并非完全一样,只是很相像而已。两个登记本上的字都应该是出自管理员之手。第一个毫无疑问,是由他登记的,可是第二个,就是六月十四日的那一条,是模仿出来的。笔划很重,而且写得很马虎。

至此,所有的情况都十分清晰地在拉乌尔的脑海里生成了,这是严格的再现:来人打倒了管理员,然后匆匆地把尸体藏起来,取走手稿,借此掩盖这一罪行的真正动机。

“哈!我差一点儿上当受骗!”拉乌尔大叫起来,“啊!安排得真不错……只是,我也一样,我也很喜欢模仿笔迹,你懂吗,男爵。我也同样,我有我的小常识……也就是说,你想把手稿据为己有啦。你害怕看到它落到那些不配看它的人手里……了不起!你也许在搞收藏!男爵大人对历史颇感兴趣。男爵大人掌握了文字说明!”

愤怒、仇恨、喜悦在拉乌尔的心中交织在一起,使他的脸孔变了形,使他的双手攥紧了。他喘着粗气,把写有读者地址的卡片箱拿到了自己手中。

“g……加杜瓦……加夫内……加拉伯尔……这里……加尔瑟朗……加尔瑟朗男爵……巴黎康巴塞雷斯大街十四号乙……”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办公室,穿过候见室,然后很细心地关上了门。

“现在,就看我们两个人的啦,了不起的人!”

拉乌尔确实没有弄错。男爵的府邸在一座小花园的尽头,显得豪华、大方。通往台阶的小路铺着细沙,小路两旁种着蔷薇。右边,在小灌木屏障的后面,好像是冬天的暖房。拉乌尔按响了栅栏门的门铃,一个身材像摔跤运动员,但是却穿着西服、戴着白手套的用人,走过来给他开门。他愣了一下。这高大的身影、这方头大脸,他曾经在河边看到过,就在那条小船上。所以,他的猜想是不会错的。他这样干是对的。

“请将我的名片呈加尔瑟朗男爵大人。”他说,“我想跟他谈一件急事。”

“先生是否有预约?”

“没有。”

“既然这样,我担心先生不会被大人接待。况且,大人正在用晚膳。”

拉乌尔把这个用人的手拧到背后。

“说话干净点,奴才。把我的名片递给你的主人。只需告诉他我是从波拿巴大街来的就行。”

“可是先生……”

“滚!”

用人被打掉了骄气,低声咕哝着朝房子走去。拉乌尔漫不经心地跟着他,路上,他摘下一朵蔷薇花,闻了闻,然后把它插在了衣服扣眼上。此时,用人已经回来了。

“恳请先生进去……”

他给拉乌尔带路,穿过一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厅,朝饭厅走去,银餐具的响声不时地从那里发出来。拉乌尔十分礼貌地鞠了一躬。男爵手里拿着叉子,眼睛在盯着他看。这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人,很厚实,血气方刚,像演员一样把胡子剃得光光的。他竭力要表现得冷漠,只是脸上流露出十分烦躁的神情。

“我肯定,”他说,“您如此坚持真让我吃惊。因为我真看不出……”

他耸了耸肩,继续吃鸡胸脯肉。拉乌尔提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对面。

“您让我吃惊,亲爱的男爵。您怎么没有想得更远一些呢?……为什么,真是见鬼,在这个时候接待我呢?”

“请您住口。”对方打断道,“我们结束这一切。您强行闯进我的家门。您进到这里,就像……就像……”

他在找一个比喻,显得很不自然。接着又狠狠地说:

“请说明原因。”

他的目光与拉乌尔的交织在一起,坚持了一会儿,两个人互相盯着。男爵第一个移开了眼睛,然后很宽容地继续吃了起来。拉乌尔从盘子里抓起一只鸡腿。

“您同意吗?……您想一想,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我用手抓……一点也不讲究。”

男爵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开始玩起游戏来。

“阿尔贝!”他喊道,“给这位先生拿一套餐具来。”

戴白手套的用人拿来盘子,而且表现得十分热情。

“好极啦!”拉乌尔说道,“人们都在抱怨好客的传统已经丢失殆尽了……不,不,阿尔贝。我不要红皮白萝卜,我从来不吃它。由于我的肝脏!……要一点土豆……谢谢……值得称赞,男爵。您的厨子手艺真好,这只小肥母鸡做得真是太棒了。”

男爵已经停止吃东西了。他不由自主地惊愕地观察着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而他,此时此刻,则好像充分地表示出亲切、随和和漫不经心。

“那么,男爵,是我害得您没有胃口啦?我想绝不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字眼:波拿巴大街,就让您如此惴惴不安吧?”

拉乌尔握着杯子,慢慢地呷着。

“多漂亮的一招……祝您健康,我亲爱的朋友……愿您的计划获得成功。”

“您在说我……?”男爵开始说话了。

“这是怎么啦。现在,是塞罗尔先生派我来的……您知道吗?”

男爵手里卷动着面包圈。他抬起头来。

“很好。我们出类拔萃的历史与考古学会秘书……”

“正是他。正是这位出类拔萃的塞罗尔先生委派我,就在刚才,向您要回一本书,确切地说是一份手稿:欧奈维尔伯爵的《回忆录》……可是您似乎觉得奇怪,男爵。您不相信塞罗尔先生会把一个这么重要的使命委派给我?”

加尔瑟朗抱着双臂,脖颈上的肉在假领子上垂了下来。

“不。”他低声咕哝着,“我不相信会有这件事。”

“为什么呢?”

“是由于我已经亲自将这份手稿还给了塞罗尔先生这一过硬的原因……这是一部乏味平庸的作品。况且,我只是保管了几天。我唯一能够看中的是文笔!……奇怪的是这位好塞罗尔先生怎么记不起来了。确实,在他这般年纪的时候……”

“正是的。”拉乌尔附和着说,“他是比较老了……还有,刚刚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

“怎么!他出了什么事了吗?”

“一次小小的事故。”

“还有呢?……不会太严重吧,我想。”

“就是一粒子弹穿进了胸膛。妈的,选的地方真准。因此,并不是说塞罗尔先生本人派我来的,而是他的灵魂……是一个非常友善的灵魂,仅此而已。他才智横溢、学识渊博……只是嘴巴太多!这就可怕了,一个灵魂所有能说的东西……”

拉乌尔开始吃一只鸡翅。他始终警觉着,但又非常潇洒从容。男爵把盘子推向一边。

“好啦,先生……”

“‘我的小达皮尼亚克,’灵魂对我说道,‘我本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好好休息啦,只要我知道学会正常活动、我心爱的图书馆完好无损。你去找男爵加尔瑟朗这个冒失的年轻人要回……’”

“够啦。”男爵说,“我真弄不懂您要干什么。停止打趣,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再向您说一遍,我已经还回了《回忆录》。再说,还书的日期应该在借书登记簿上注明了。塞罗尔从来不会忘记的……”

“它是被注明了。”

“那么好啦。”

“好啦?遗憾的只是这一日期的笔迹并非出自塞罗尔先生之手。”

“那么出自何人之手?”

“出自杀害塞罗尔先生的人之手。”

“您认识这个人?”

“是的。”

“您是警察局的?”

“我?多么令人不快的问题!我像……?”

“突然冒出的想法。可是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来跟我说这些呢?您应该去警察总署,我亲爱的先生。”

加尔瑟朗重新镇定下来,放肆地打量着拉乌尔,而后者则始终在微笑,正在蛮有胃口地大吃着第二只鸡腿。

“我猜想,您对历史很感兴趣。”拉乌尔说。

“我确实对历史感兴趣。我对塞罗尔怀有极大的敬意,我向您保证,他的死,特别是这样突然的死亡……但是我要再一次地告诉您。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会选中了我……”

“您真的不明白的话,那就是我搞错了。请原谅,男爵。我将听从您的忠告。去找警察总署,这是您说的。这个主意不坏。我敢跟您打赌,这次意外事件的结果会让这些老爷们激动不已的。它说得太多了,这个死魂灵!”

“这次意外事件的结果有什么特别的吗?”

“噫,没有,您不要以为非要坚持不可。”

男爵握紧双拳。

“说吧。”

“好吧。请想一想,这个灵魂,我们的朋友塞罗尔的灵魂,向我指出了一个手印;在带有吸墨水的垫板一角,有一个血指印。我承认,我自己是绝不会发现这个血指印的。我们的杀人犯,在把尸体推到桌子底下之后,下意识地按着支撑物站起身来。可是我说,我说……再次请您原谅,男爵,谢谢啦。这只小肥鸡……”

“等一等!您还没用饭后甜食……另外,我应该承认,您最终刺激了我的好奇**。您方才所说的,竟如此地意想不到,如此离奇……我不敢说:是否真实。”

“要敢,男爵,要敢。这个字眼用得很准。真的!”

“我在想您把这个怪诞的故事发挥到了什么程度。”

“直到向您交出杀人犯的名字,如果您愿意的话。”

“就算我愿意吧。”

拉乌尔向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而他越是笑,加尔瑟朗就越是狂怒地掩饰自己的表情。

“这太怪了。”拉乌尔低声说,“不,您非常滑稽可笑……就好像您不认识他——杀人犯似的。可是就是您呀,男爵。您想让他是谁才好呢?”

“非常精彩!您敢断言……”

“不。”

“哈,还是的。您还不至于到这一步吧。”

拉乌尔猛地一下子收住笑,操着冷峻的语调,轻轻地前倾着身子说:

“我没有断言的习惯。我肯定……我保证。第一位专家来后,他把您的笔迹标本同借书登记簿上的假签名进行了比较,结论是两个字迹完全一样。”

“总还得有人想到要再进行一次核对吧?”

“有人做了这个提议。”

“谁?”

“我。”

“那您认为这就够了吗?”

“不够。”

“那又怎么办?”

“另一位专家只要比较一下您的左手拇指指纹和留在带有吸墨纸的垫板上的血指印也就足够了。”

“而这种比较也是您要求做的?”

“也是我。”

“也就是说,一切都取决于您。取决于您一个人。拉乌尔-达皮尼亚克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拉乌尔-达皮尼亚克把自己视作上帝了。”

“差不多是的吧。”

男爵也向前倾下身来,他们在桌子上互相对峙着。慢慢地,男爵的手指弄皱了桌布,拧着,同时他的脖子也涨得越来越红。最后,他以一种嘶哑的嗓音吼了起来:

“多少吧?”

“什么多少?”

“你开的价?”

“我开的价。什么价?唉呀,您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开的价?……绝对没有。我只不过是一个传信的。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只是还有这位认真的塞罗尔先生的灵魂。而他,是绝对不会妥协的。尽管不妥协,却通情达理,这一点务必请您记好。而且不记仇。他只要收回手稿以便能够睡安稳觉。‘叫这个无耻之徒把手稿还给我,’他对我说,‘我就什么也不计较了。这样,我在另一个世界也就不难受了。’”

“这是勒索和要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武器。”

“我更爱我自己的。”

男爵按了一下铃。用人出现了。按照他主人的授意,他拉开一只抽屉,把戴白手套的手伸进去,从里面拿出一把手枪,然后瞄准拉乌尔。

“别动,我的小好人。”男爵命令道。

他又按了一次铃。拉乌尔看到出来的是他曾看到同样在小船上出现过的一个罗圈腿的矮子。

“祝贺您!您是在植物园里把他们选出来的吧。”

看到两个家伙朝他走拢来,他便说:

“把爪子放下,下贱胚……阿尔贝,到客厅去伺候我们喝咖啡。”

然后,他看了看表:

“十点半。时间过得真快。在您这样的人家才不会烦闷,男爵。哈!人们都说您懂得让您的人消遣。很遗憾,我得在一刻钟之内向您告辞。”

“真的吗?”

“是的。在差一刻十一点,说得确切一些,我有一个约会。”

“跟一位女士?”

“不,每次……跟一位我不愿意让他等的朋友。”

“那他可要等啦。”

“哈!不会的。如果我不在一刻钟之内离开您家,他就要把一个小包交到某个地方去……噫,猜一猜小包里有什么东西?……不知道?……没有想象力,男爵……很简单,就是垫板的一角,就是常用的那一种。”

拉乌尔为自己倒了点波尔多酒,叉起双腿,一只手臂放在椅子后面,像品酒师一样地慢慢喝着。男爵的脸都变了样。

“您真蠢。”拉乌尔说,“您真是蠢到家了!您甚至都不想一想,我会就这样自投狼口吗……滚开,你们其他人。”

用人们看着加尔瑟朗。他点了点头。阿尔贝把枪放在他的面前,然后低声咕哝着跟另外一个一起走开了。

“您还要向我隐瞒无关紧要的事。”拉乌尔说,“那么,这份手稿呢?……我只有七分钟了。但愿我朋友的表不要快了。”

“流氓!”男爵恨恨地咒骂着。

“我不需要您的忏悔……手稿!”

男爵看了一眼手枪。有一阵子,他好像在犹豫,然后把餐巾扔到地板上,站起身来。拉乌尔从容地伸出手去,把枪抓到手里。

“您玩这些把戏可就大错特错了。倒霉的事马上就会发生的。”

他打开枪膛,取出弹夹,里面少了一颗子弹,然后又把手枪放到桌子上。在隔壁房间里,加尔瑟朗在一只柜子里翻找着东西,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骂着。然后,他一言不发,把一大厚本东西扔到桌子上。这是很厚的一本用仿摩洛哥羊皮纸革做封面的大书,上面还装饰有伯爵的徽记。拉乌尔匆匆地翻看了一下。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十分紧凑,连四周的空白处都写满了。

“很好!愿这好人塞罗尔的亡灵安息吧……现在,男爵,我有个小小的建议……马上离开诺曼底……气候太潮湿了……对您的风湿病很不利。”

他把手稿紧紧地夹在腋下,为了避免遭袭击,走时猛地把房门推到了墙上。但是用人们都不在场。站在台阶上,他不指名地大声吆喝着:

“您要知道,血指印……这只是玩笑话!”

然后,他跳到花园里,大笑着。

半小时之后,他已经脱了衣服,呆在佩雷尔大街上他的临时住宿地了。

“我只能如此。但尽管如此,我还是降服了您这位男爵。我让您大发雷霆。我现在把您放在火上烤,在火上慢慢地煨。哈!您烤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人!现在该轮到我把您烤焦啦,要文火。”

他打着哈欠,在构思着行动计划,他穿着睡衣,一边在打着想象中的响极,一边两步、三步地跳着。

“咳哟!灵魂的步履……高贵的人物。点上灯!”

他又一下子想起了金发小姑娘,在那一边,在沉睡森林里的城堡中。

“哈!公主,”他嗫嚅道,“如果您能看到您的英俊王子该有多好呀。”

他叹了一口气,躺到床上,打开那本手稿。可是潦草的小字、涂改时所画的杠杠,还有到处添加的部分马上就战胜了他的好奇心。

“明天再干吧,我的小罗平。今天已经累得够呛了。”

他熄掉灯,很快便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把手伸向床头柜。但他禁不住叫了起来。手稿不见了。

三、困境中的年轻姑娘

满腔的怒火把拉乌尔掀下床来。他朝门口跑去,门仍敞开着,连门厅的门都没关。他愤怒得浑身发抖,又回到房间去。他被人耍弄了。他并不是因为被盗而愤怒,而是被偷盗时表现出来的放肆无礼而激怒。他输了这一局,算了吧。这就是职业性的冒险。可是人家就是从他眼皮底下把手稿拿走的,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与此同时,隐隐约约的恐惧完全镇住了他。他重新估量他对手的大胆和冷静的决策。这一场战斗将是残酷的、危险的和无情的。他强作笑脸,而且在做着一些放松练习的同时,他还在想着如何反击。手稿现在已经不在他的手中了。只剩下老头子了。啊!还有他!一定要让他说话,而且要快!

电话响了起来。拉乌尔正好等在那里。他拿起听筒:

“喂!……你听出我的声音吗?……是的,亲爱的朋友,确实是我。我向你表示歉意……昨天晚上,我对你照顾不周。一顿不太像样子的晚餐……我很不好意思。以致都无法闭眼入睡。于是,我在想:‘我应该去看一看这位可爱的拉乌尔!’……我有你的名片,你的地址……确实有点晚了,可是战争时期就是战争时期,应该适应。你说是不是?……顺便提一个小小的忠告:你应该换一换你的锁。进你的家就像进磨房一样方便……所以我进去了。我看到什么了?……这位好人达皮尼亚克像个婴儿一样,睡得非常好。我没有勇气把你弄醒。我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我只是想拿走一个小纪念品,一件不值钱的小东西,这完全是想表明我来过此地。确实,这份手稿引起你极大兴趣,因为我觉得你正在读它……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它确实值得一读……它包涵着许多许多的东西!……那么,如果你同意,我保存着它……你也知道你应该去干些什么……”

男爵的语气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你跳上开往意大利的火车,到远离巴黎的地方去休息一段时间……科莫湖,怎么样?……或者去威尼斯……”

“如果我拒绝呢?”拉乌尔回敬道。

“你将感到遗憾的。我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我将对发生在你身上的某些事情感到不安的……不,无须对我表示感谢……下次再来吃晚饭的话,务必请事先告知……我知道你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美食家……”

“噫!”拉乌尔说,“我的口味很一般。我要你只给我做你做得最好的那道菜。”

“哈!哪一道菜?”

“烤脚。”

拉乌尔挂断电话。他说出了结束语。这是很平庸的慰藉。如果老人坚持不开口的话……绝不!他也要向那些侵犯了他的人报仇的。他无法抵挡一次安排得很巧妙、又客气、又尊重他的人格的……他会向他的救命恩人道出秘密的,那时男爵将被迫跪在地上求饶。而此时,拉乌尔并没把秘密放在眼里,他只要看到自己有办法战胜对手和让他把那些讥讽话咽回去。

他匆匆穿上衣服,再也呆不下去了。摇杆只转了一圈马达就发动起来了,拉乌尔跳到了方向盘后面坐下,车况很好。那一天,它状态极佳。没出故障,也没爆车胎。只有稀稀落落的几辆小推车,它们相隔很远,在通往诺曼底的路上慢慢地爬行着。汽车一阵风似地超过它们,汽车也一下子被尘埃罩住了。在上午将要过完之时,拉乌尔看到了至尊圣母教堂的钟楼。

“嘿,我的好维克图瓦尔怎么样?受伤的人怎么样啦?”

他已经走进房间,动作总是那么敏捷,那么不遗余力,受着要急于了解一切的心情驱使,他恨不得马上就开始。

“嘘!”布律诺低声说,“他正在睡觉。”

“他说话了吗?”

“还没有。”

“烧伤的伤势如何?”

“正在好转。”

“好啦,懒鬼,向我报告吧。要逼你才肯说话……地方上的人都怎么说?”

“没听到。只是《特鲁维尔回声报》上有几行报道。人们认为老头儿,贝纳丹老爹,他们这么称呼他,暂时离家外逃了,因为他得了记忆缺乏症。”

拉乌尔抓住布律诺的手腕。

“不是这些话……”他说,“尤其不是……该死,你是不相信迷信的!……然后呢?……没有人谈及城堡、谈到那里的人都睡着了吗?”

布律诺摇了摇头。

“妈的!”拉乌尔说,“没有一个人发觉吗……”

“宪兵们为老头儿来了一趟。”布律诺接着说道,“人们在小旅馆里这么说。我在不显眼的地方走了走,像一个漫不经心的游客。但是这个地方,人们对外来人普遍不信任。”

“继续说下去。”拉乌尔低声说道,“你随便说一点什么。”

他注视着老贝纳丹。他刚才惊奇地看到他的眼皮在抖动。这个老人已经醒了;他在听着,拉乌尔识破了受伤者的把戏,他知道贝纳丹不会那么轻易地依从的。他被从城堡里掳出来,看到的到处都是敌人。在恢复体力的同时,他始终保持沉默,以此自卫,不与任何人交谈,保持着诺曼底农民所特有的那种固执。

“够了,布律诺。随它去吧。”

拉乌尔坐到桌边,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温柔,把手放到了老头儿的肩上。

“好啦!现在该睁开眼睛啦,老伯。拉乌尔-达皮尼亚克,你认识吗?……这个伟大的心灵冒着生命危险把你救了出来……可是他完全可以不救你……直到现在,我做好了应付最紧急情况的准备。我把你庇护起来。我还给你配备了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所以,现在你应该帮助我。”

老好人的灰眼睛半遮在耷拉下来的眼睑后面,观察着俯身看着他的陌生人,他感到了像家长一样的权威。

“您应该帮助我。”拉乌尔继续说道,“我所说的这些,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你好好想一想,暗道里的三位小朋友并不是无所事事的。”

他抓住贝纳丹的双肩,朝他弯下身去,就像一个摔跤手把他的对手按在了地上一样,用十分严峻的口吻接着说道:

“我认识他们,我……我知道他们的头头是个什么货色……我有可能白费力气,如果让他们找到你的话……而这一次,我来的太晚了……可是如果你开口说话,一切也都还有救……好吧,是谁的血?”

老人呼吸急促起来,并张开嘴。拉乌尔明白,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正在这个被痛苦和精疲力竭搞得半迟钝的人的头脑里进行着。

“谁的血?”

慢慢地,贝纳丹又闭上了眼睛。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又僵住了,活像一张死人的脸。他又躲进了自己的黑暗之中,去想着自己的秘密。拉乌尔又等了片刻,然后悄悄地站起身来。他用小手绢擦了擦挂满额头的汗珠。

“我是有耐心的。”他喃喃着,“你想象不出我能够忍耐到什么程度。我等着关键时刻的到来……你在这儿不会难受的……我保护你。你绝对不是囚犯。你只是被监护起来了。当你想说话时,只需一个简单的动作,好啦,我就会来的……到那时,就我们俩人,我们将一同干一番大事业,你到时候瞧吧。可是,嘿,睁开眼睛,请你看看我。你会认为达皮尼亚克不值一提。是的,你是对的,但是,在拉乌尔的背后,还有一个别样的人物,也还有二十个传奇的故事。在这间房子里有着法兰西的历史。向你致敬,贝纳丹!……你多么幸运,有我来照顾你……而且,我向你保证,我同你携手共同完成这次冒险……甚至,我还会把某些事情委托给你……”

拉乌尔停了下来。老人的呼吸变得有规律了。他已经进入了梦乡。

“你看上去很机灵。”拉乌尔在自责,“哼!你可以心地善良地发表长篇大论。而你的听众却在打盹。收场吧。”

他踮着脚尖走到屋外,布律诺正在走廊上等他。

“怎么样?”

“他很难对付,这个老祖宗。但他最终会畅所欲言的。继续实行监护。我去一下洗手间,然后回城堡。”

拉乌尔从他的汽车里拿下一个大旅行袋。二十分钟过后,他改了装,穿上有后腰带的外套。柯达照相机斜挎在皮带上,他抱了抱维克图瓦尔。

“我今天晚上再来,我的好维克图瓦尔……别又跟我唉声叹气了,我不是告诉你我没有什么危险吗。我回来后便可以证实,我要吃一个大的、漂亮的荷包蛋,就是你会做的那一种。”

他坐进已经布满灰尘的莱翁一博莱,慢悠悠地开上了通往欧奈维尔的路。

在驾车时,当他需要制订作战方案时他喜欢沉思冥想。可是这一次,他不得不承认形势对他不是那么垂青的。手稿又回到了男爵手中,老人又拒绝重复他在酷刑下被逼供认的那些话,从哪里发动攻击呢?这次造访城堡会有个什么结果呢?拉乌尔思索着,而且愈加感到他的无能为力,一个令人生畏的秘密却被一群无耻之徒揭开了,他们只是毫不手软地动用酷刑才获得了这一优势的。这一秘密是非同一般的,致使男爵由于时间紧迫,由于预言的日期已经超过,要揭示谜底实在太晚了,而毫不犹豫地折磨人、杀害人。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拉乌尔更加激动了。问题像马达的转速一样在他的脑海中翻滚:到底里谁的血?……是谁的血呢?……这是一个血的奥秘、一个暴力的奥秘,同时也是一个死亡的奥秘。

他把车子停在欧奈维尔的入口处,然后步履轻松地朝城堡走去,根本感受不到夏日的炎热。走到半路,为了让过一辆全速开来的汽车,他不得不在路边的大树下找个藏身的地方。但是他也还来得及认出端坐在司机旁边的那个人。浓密的红棕色眉毛,粗糙、忧郁的脸……他记起了这张在他那有护罩的手电的光晕下看到的脸,在那天晚上,他在城堡里……于贝尔-弗朗热。很好!弗朗热不在家,他的行动就完全自由了。他精神为之一振,继续朝前走。一位宪兵站在栅栏前正与一位粗壮的提着水桶的妇女交谈着。拉乌尔走上前去,比记者还像记者。

“你们好。”他问候道,神情潇洒又帅气。“里夏尔-迪蒙。《法兰西回声报》的记者。”

另外两个人吃了一惊,闭上了嘴。妇人放下水桶,擦着手。宪兵敬了一个礼。

“我听说发生了一宗失踪案。”记者继续说道,“我是去翁弗勒尔路经此地。所以,想在回巴黎之前能够静下心来。”

他显得那么诚恳,如此地友善,致使宪兵无法再保持沉默了。

“噫!”他说,“是老老实实的贝纳丹逃走了。不是吗,阿波利纳?”

阿波利纳点了点头,她对在陌生人面前被人称呼名字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必要太关心。”她回答道,“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他肯定会自己回来的,等着瞧吧。你们这些巴黎人肯定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

“如果我能给您建议的话,”宪兵说,“就是别出声。如果新闻界把不属于社会新闻栏的东西夸大其辞的话,弗朗热先生是不高兴的。弗朗热先生的手很长。”

“我没看到过这座城堡。它真宏伟壮观!”

阿波利纳兴奋得满脸通红,宪兵也在用手捻他的胡须。

“当然啦,”他说,“人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它的。可是弗朗热先生不让人参观。而贝纳丹老爹却让人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的城堡!但是应该告诉您,这个城堡也有他的一部分,自从他在这里生活开始。”

“他是在这里出生的。”阿波利纳插话道。

拉乌尔从盒子里取出他的照相机,打开,然后把一只眼睛贴到瞄准镜上。

“很遗憾。”他低声咕哝着,“我站得太远了点。我是可以往前靠一靠的。”

怎么能够拒绝这么友善、这么充满活力的笑脸呢?

“那我得去征得小姐的同意。”阿波利纳说。

“吕西尔小姐。”宪兵补充道,“弗朗热先生的受监护的未成年孤女。”

就在阿波利纳走开之时,他继续十分骄傲地向这位巴黎记者展示一位宪兵除了知道陈词滥调之外,还懂得些其他的东西。

“一位极可爱的小姑娘,但是受了不少的苦。她失去了双亲,都快有两年了,而且方式非常荒谬……他们是在海上漫游时淹死的。雅克-弗朗热好像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工程师。他卖过许多专利,尤其是卖给美国人,结果只用了几年时间便大富起来。当时城堡要卖、他就买了下来。不过请相信,这个城堡没有给它的新主人们带来幸福……人们搜寻了整个海岸。但是连残留物都未能找回来,这是一条六米长的小帆船。雅克先生是帆船运动的狂热爱好者。你看多么凑巧吧……平时,当吕西尔小姐的双亲去散步时,总是把她带在身边的……我还记得队长报告的内容。这一细节当时被我完全忽略了。这很奇怪,您不觉得吗?……他们总是带着她,而就是那天,他们把她留在了城堡里面……”

拉乌尔屏住呼吸地听着。他用大脑记下了每一个细节,然后认真思索着,仔细分析着,再把它们分门别类地装进他的记忆夹中。

“人们从来就没打捞过尸体吗?”他强调着,“大海一般会把尸体抛上岸来的。”

“这一次都没有。但是,最让人伤心的是,可怜的小姑娘在这次丧事后大病了一场。谁也弄不清她得了什么……她不再吃东西,不再睡觉,据阿波利纳的讲述……她整天呆在花园里她那条长椅子上……家中没有什么欢乐,这是真的。于贝尔先生,她的监护人,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他的工厂上。他有一间制革工厂,在蓬特一奥德梅。她总是孤零零的,可怜的小姑娘。她确实有个叔叔叫阿尔文斯,但是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可是,他住的地方距这儿并不很远。他继承了工程师在买这座城堡前住过的房产。”

“看来您知道的比公证员知道的还要多。”拉乌尔笑着大声说道。

宪兵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我的职业。”他说,“况且弗朗热家族是很显赫的。所以,不可避免地,人们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他们身边发生的事。”

“那个小女孩,在那儿,躲在一丛玫瑰花后面的。她是谁?”

“噫!是瓦莱里,是老贝纳丹的孙女。也是一个孤女!她的祖父对她很粗暴,但是非常爱她。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连去哪儿都不说就走了。”

阿波利纳回来了。

“请先生跟我来。”她说,“小姐将很高兴与您说话。”

“您真运气。”宪兵说。

假冒记者向他伸过手去。

“再次表示感谢。请不用担心。我会守口如瓶的。”

他争着抢过水桶,阿波利纳想从他的手里把它夺回去。

“放下……放下……我到那一头再把它还给您。”

他真完美,这位记者。他那么热心助人,那么和蔼可亲。人们又怎能不对他提出的问题有问必答呢?大家都知道,做为记者是很好奇的,所以阿波利纳就主动地让他了解秘密。是的,她既是房间女佣,又兼着女厨角色。她的丈夫阿希尔,是花匠兼司机。至于老贝纳丹,他的职务就更多了。他喜欢自称总管,因为这个称谓使人们想起旧时的岁月。

“真是一个怪人!……应该看一看他是如何自以为了不起的!……如果您听到他推理争辩的话!这真是一种悲哀!……他的小孙女,知道吗,大多数时间是由他安排的,经常地逃学。他说,人家在那里只教她一些谎话。真是个老疯子!……现在,请把水桶还给我吧,我们到了。”

这条环城堡的小路把他们引到了花园中。吕西尔就呆在那里。她在一株枝叶浓密的栗树下,躲在一条长椅上,狗就卧在她的脚下。她正在看一张报纸。拉乌尔以一种奇异的情感认出了她。她比他看到她沉睡的那天夜里更加漂亮,也更加迷人。猎犬弓起身子,开始吠起来。

“躺下……波吕克斯!”

她的声音像一个无望治愈的厌世之人发出来的,十分厌倦。她把报纸放在膝头上,向来访者投去充满忧郁的微笑。拉乌尔鞠了一直弓。

“里夏尔-迪蒙,《法兰西回声报》的。”

“阿波利纳,去端一张椅子来。”吕西尔说。

“瞰!没有必要。”拉乌尔阻止道,“当人们拥有这么一片舒适的草坪时,应当充分地享用它。”

他于是很随便地坐在草地上,就坐在了小姑娘的脚旁。然后,他漫不经心地搔着猎犬的耳朵和脸之间的各个部位,它则很舒服地把头伸过去让他去搔。吕西尔表情呆滞地看着这一幕。

“真是不可思议。”她慢喘着,“其实波吕克斯并不温柔。”

“这是有诀窍的。不过我会与动物和人交流。我跟女孩子们在一起也不是很笨的。”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吕西尔的脸上也有了一点红润。拉乌尔在想:“笑吧,我的小美人,忘掉那些倒霉的日子。我愿你热爱生活,对它充满赞赏,而且希望你永远把那友好的眼神射向我。”

他摘下一朵雏菊,把它咬在牙问。

“我本应该很高兴地向您赞颂这幢漂亮的房子的,”他说,“可是我听说它包涵的不幸远多于欢乐……我们还是谈谈您吧。”

“啄!我……我很微不足道。因为您都清楚,您知道……”

她的声音中断了。

“接着说下去,”所谓的里夏尔-迪蒙说,“勇敢一点儿!……我们在十七岁的年纪……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脾气不好,一天到晚嘟嘟囔囔的监护人,战战兢兢的用人们和老神经贝纳丹……我们不再拥有过去,也还没有得到未来。我们这么烦躁,为了能在身旁感受到关心,希望自己最好能够生病,即使是没有些许的温柔和关心。”

吕西尔以一种不断增大的惊奇神情悉心地倾听着。

“但是,我们自身,”拉乌尔继续说道,“有很多的智慧和才能。如果我们的想象不跟我们捣鬼的话,如果它没有说我们是最不幸的人的话,而且……”

“可是我就是最不幸的人呀。”吕西尔打断道。

眼泪已经涌上了她的眼睛。

“噫!”她喃喃道,“为什么他们不把我一块带走呢,就在那一天?为什么呢?那我们就会三个人一块儿死去了……那我们该多么幸福呀!”

“说吧……接着说下去。”他说,“我是您的朋友。”

他抓起她的手,轻轻地握着,为的是给她一点热量。

“他们死于八月十九日。”她更加镇定地接下去说,“十九年前,一天不多一天不少,自他们第一次相遇之后……一次如此神奇的相遇!……我的父亲,早在他结婚之前,就已经买了在圣阿德莱斯后面的一处房产,这是属于一个渔户家的地盘,一个背靠悬崖的破旧小屋,它面对着一个从来没人到过的小湾。他在那里休息,同时进行装修,因为他很有才能。一天,他听到大呼救命的声音,……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后来成了我的母亲……她在呼救。她在游泳时,就在附近的海滩,一股激流把她卷走了。如果不是我父亲及时赶到的话,她很可能会被淹死。但这并没能阻止他们在十九年之后……您是否相信命运、天数,迪蒙先生?”

“当然啦。因为他们俩的生活充满了神奇的色彩。那么这栋小房子,它现在怎么样了?它是否被卖掉了?”

“没有。我父亲始终保留着它,留作纪念。只是再也没有人去了。它现在肯定是很糟糕了。”

他在思忖。他以一种奇特的、使他赢得如此多战役的预感,开始揣测:在巧合的背后,存在着某些晦暗的、错综复杂的东西,这里面肯定隐藏着某种阴谋。

“我能去参观一下吗?”他问道。

吕西尔马上变得惊恐不安起来。

“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她说,“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

“肯定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令人信服的说服力,吕西尔马上就放心了。

“过了圣阿德莱斯,您沿着悬崖再走上三公里路。有一条下坡的小路,这间房子叫‘大卵石’。”

“还有一个问题。您的母亲……我想她的感情是很充沛的,非常浪漫的。”

“是的。我就很像她。”

“那当然啦。”拉乌尔在想,“我开始明白了……”

他马上站起身来,已经颇不耐烦了。他极想使这位姑娘感到惊愕,为了赢得她对他的微笑,他想为她而斗争。与此同时,他感到有一种神秘的危险在她身边正不怀好意地转来转去。这种感觉如此强烈,致使他仔细地打量起灌木丛来,不过,如果有人埋伏在他们身边的话,狗肯定会叫起来的。

“您相信我吗?”他问吕西尔。

她抬起头来,用那双紫墨色眼睛放射出来的凄切目光看着他。

“我不认识您,先生,”她回答说,话语中充满了疑虑,“但您与其他人完全两样!是的,我相信。”

“您能够,您也应该……那么好吧,请听我说。您现在回去。您不要跟您的监护人谈及我的造访。明天,下午三点,我们再见面……不在这里……在这块地方之外……在花园和路的那一角……或许我会有很多事情要问您……不,别向我提问。现在还为时过早。再见,小姑娘……而且从明天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您始终记住您并非孤立一人,还有一个人就在您的身边,他在监护您,在暗处,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动您头上的一根头发。”

“您认为我处境很危险吗?”

他把手指放到嘴唇上。

“明天,三点钟!”

贝维尔、塞纳河上的小渡船、通往勒阿弗尔的路……拉乌尔可以闭着眼睛走这些路,因为他对它们太熟悉了!难道是这个原因才使他感到生气勃勃吗?“好啦,”他想,“真诚一点。别又想着乔装改扮。要承认你是幸福的,不合逻辑地幸福,因为你要从沉沦中救出这位孤女,因为她很美和因为你是罗平……还因为你很蠢,无可救药地蠢,但无论如何,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他在受惊吓而四处逃散的家禽中穿过一个村庄,然后又开始了自言自语:“欧奈维尔城堡的主人都十分神秘地一批接一批地死去了,这绝非偶然。最后,是男爵折磨贝纳丹。是否在这两宗事件中存在着某种联系呢?……应该有某种联系,但是是哪种呢?……吕西尔将要冒什么危险呢?你并不清楚。没有必要摆臭架子。这些故事没有必要讲给我听。你只是有了一丝小线索:弗朗热家被杀害了。怎么被杀的?为什么杀的?迷雾一团!圣让接替了雅科布。达尔塔尼昂……好啦,没有必要念念不忘了!”

他来到了圣阿德莱斯悬崖。一位老农妇指给他大卵石海湾。还有两公里路程,他看到了一条小路……但是他得格外小心,因为这里去年冬天曾发生过山体崩塌。拉乌尔把车子停在了一个凹洞里,然后继续步行前进。一些记忆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之中,这是他无法驱散的。尽管他相信,要不了多长时间,当他在设法掩饰自己的窘迫时,当这一切都结束时,生活也就不会拒绝给他欢乐了。但是像他这种人是能够单枪匹马地阻挡住大队人马的。他奇妙地感到精神振奋、充满活力。欧奈维尔城堡之谜绝不会比他解开的所有那些谜更让他费时、费力。

悬崖的高度下降了。他很快便找到了小路,它蜿蜒在长得不高的植物中。

“真见鬼!”他想,“弗朗热先生怎么这么热衷于爬坡呢。”

但是他很快发觉,在很规整的通道上,小路紧贴在没有任何危邮、平坦地带的石垛子上。尽管洞穴始终在窥视着步行者,他还是马上就在嵌在位踞高处的两大块岩石山嘴俯瞰之下的一条狭窄的地段站稳了脚。孤独感几乎是难以忍受的。卵石一直延伸到大海边。左边一栋破旧简陋的小屋依悬崖而立。非要走到上面才能发现它。他绕着它转了一圈,用手摸了摸紧闭的百叶窗,它们还相当地坚固。门是拴住的。由于潮湿生成的暗绿色染得墙壁斑驳陆离,但是房子,尽管是一副被遗弃的样子,还是经受住了恶劣天气的摧残。在最里面那面墙和悬崖之间展开的一小块空地上堆了许多东西:旧工具、耙子、被盐腐蚀了的梯子、捕鱼用的柳条笼子。拉乌尔双手撑在髋关节处,认真地审视着这奇特的装饰。“荒唐。”他喃喃道,“真荒唐!但又十分诱人!就好像,根本就不需要面包房似的。”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装有各种式样的金属杆的小扁盒,马上就开始弄锁。由于锁头已经被锈蚀,所以他费了很长时问。门终于被打开了,一股霉味直扑造访者的脸。他走进了一间过去应该是用做饭厅和卧房的房间,因为在左边有一张长沙发。屋子的尽头竖着一副画架,画布还贴墙放着。右边是一张双人桌:餐具都已经摆好在那里。在盘子中间的花瓶里插的花,黑——的茎已经完全腐烂了。在壁炉里,一只双耳盖锅陷在一堆木炭灰里。“这是庞贝人!”拉乌尔说。一切都是灰蒙蒙、粘乎乎的和可怕的、毫无生气的。可是最令人心惊的,是这张已经摆好的饭桌,好像有些爱情隐匿其中,还在持续着,在向时间挑战。

拉乌尔以一个十分自然的动作脱下帽子。然后他走了几步。观察着地面,上面布满的灰尘上还清晰地印着脚印。人们绝不会弄错:并排的两行脚印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是弗朗热他们的。”他想,“为了庆贺他们的相识,他们来到了这里。这就是他们为何不带他们的女儿来的原因。这是属于他们的节日!乘船漫游只不过是他们的一个托词。他们十分友爱地准备了这次俩人单独山会……而且……”拉乌尔更加仔细地观察地面,“他们并没有出去……这就怪啦!”

脚印互相穿插着,从门到桌子,再从桌子旁到壁炉,然后他们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它是用一个帘挡起的,无疑是一间厨房了。但是这些脚印却没再返回。难道那一边还有另外一个出口不成?

拉乌尔朝前走着,心有点跳。有什么东西藏在了布帘后面呢?他掀开它。地面突然退缩了,而且如此之快,致使拉乌尔连伸出手抓个支撑物的时间都没有。他重重地摔了下去。但是下去得很快,而且是摔在了砂子上。翻板活门在几条看不见的弹簧的作用下,带着响声又重新关上了,就像是一个陷阱的钳口一样。

四、地窖

漆黑一团。拉乌尔坐在地上,陷入了沉思。他并没有摔痛。他伸出双手在自己的周围触摸着,手指所及之处都是砂子。他落进了一间地窖。房子建筑在并不坚固的基础上,久而久之,在不知不觉中,砂子,有一阵子还挺像样子,现在已经渗了进来,就像海水渗进沉船那样。他站起身来,尽量踮起脚尖站着,把一只手高高举过头,但他什么也摸不到。他一刻也不离身的电筒,经受住了摔碰。它虽然只能照出一束微弱的光,但这足可以照出翻板活门的轮廓来。没有任何可以用手抓的东西,它只是一块凹凸不平的面板。把地板上的木板门推起来的巨大的弹簧是嵌在砌起的无法触及的洞中的。

拉乌尔用手电的微光照了照自己的四周。地窖很大,但完完全全是空的,连一个可以站到上面能够摸到翻板活门的箱子都没有;即便有,也没有丝毫的用处,因为翻板活门上没有任何可以用手抓的东西。但是,微光还是照见了一点东西,就在最远处的角落里。拉乌尔走上前去,由于惊吓,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发光的东西,是一颗死人的头,一个白色的头颅,就像人们在沙滩上捡到的墨鱼骨一样白。在一层堆积起来的浅沙下面,拉乌尔在揣测着骨骼的形状。他心乱如麻,一个可怕的骨架还在紧紧地搂抱着另一副躺在旁边的骨架,只是要小一些,头颅一半被埋了起来。但是是朝着它所爱的人的脸的。两个情人互相搂抱着死去的,他们微笑着面对永恒。

拉乌尔熄灭电筒。这位经历过那么多危险,无数次地蔑视过死亡的男人,差一点精神完全崩溃下来。只一刹那,他就明白了他所看到的真情。弗朗热夫妇被人杀害了。某个人,极耐心、极策略地把这爱巢改造成了死亡陷阱。他的牺牲品每年只到“大卵石”这里来一次,所以他有极充裕的时间来做这个翻板活门,他确信,在预先选定的某一天,它会把他的猎物关在里头的。这罪恶的诡计被证实是行之有效的。倒霉的是,第三个牺牲品主动送上门来了,他不得不与其他两位分享这共同命运了。喊叫、拍打、求救又有什么用呢!重新做被判处终身监禁的另外二人徒劳无益地干过的事又有什么用呢?

拉乌尔躺在潮湿的砂上,双手枕在脖子后面,他想静静地思考一下。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来参观这幢房子,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人会下到这片沙滩上来,来四处搜寻。确实莱翁一博莱车子在那儿,被弃置在通往悬崖的路上。会有人报告宪兵队这部车子的这一不合常理的情况,可是调查却极有可能走入歧途。剩下的只有掘一条地道了。可是用什么干呢?用手……

拉乌尔脱下他的西服,细心地把它叠好,然后跪到墙边,开始挖掘起来,但他很快便不得不屈服于事实了。砂子滑落得很厉害。它随着挖掘,不停地流下来。他应该把它弄湿。拉乌尔却顽固地坚持着。他用双手捧起砂,然后高高地从肩头上甩出去很远。他终于挖出了一个洞,然后停下来,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在黑暗中,他有一种感觉,认为这个洞已经很深了。他摸索着,想找到自己的西服。他把它放到哪儿去啦?他跪着向前行,伸出一只手,但又随时担心着,害怕触摸到枯骨。

还是靠了电筒的微弱的光,他最终找到了西服。这个洞只有六十至七十厘米深,而他却为这令人哭笑不得的成果干了很久很久。没有工具,他一无所能。这位如此有毅力的人比另外一位更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他擦了擦额头,试着跟自己开着玩笑:“这可不是得感冒的时候,我的小伙子。嘿!有一杯掺热糖水的烈酒该多好呀!”但是万籁俱寂,他打了一个寒战,坐了下来,背靠在墙上,他已经被疲劳彻底摧垮了。慢慢地,恐惧感出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充满了各种各样计谋和策略的大脑,再也寻不出一条解决问题的办法。有生以来第一次,罗平不再是罗平了。

这件事办得真是罪恶。是谁阴谋策划了这起如此残忍的复仇行动,让两位无辜的人慢慢地被饥饿、干渴和绝望折磨致死?而且,他们是两个人,而且直到最后一刻,他们还在相互支撑着。而他,他孤身一人……他竖起耳朵听着。一个沉闷的敲打声,在很远的地方……大海……大海在涨潮。沙滩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了。恐怖即在眼前,在环绕着他,与他呼吸的空气搅在了一起。他是刚强的。他可以坚持好几天。但是他的焦虑却是时刻存在着的。

他紧握双拳,就差要喊起来了。使他能够保持自己的尊严的,是他那荒谬的想法,他认为无论如何那两副骨架就是公众。他在想,他们在看着他,而且他们也会想:“罗平还不够伟大。他害怕了。”“他们说的对,”他在想,“我现在就害怕得要命。但愿能给我一个企盼的小理由,那会儿人们就会看到我究竟有多大本领。遗憾的是根本就没有。我的敌人们肯定不会知道我已经陷入囹圄之中。这是一个蠢笨的事故,无法预料和不可救药的事故。对不起,小吕西尔。我无法按时赴约了。”

蓦地,他惊呆了,当然喽,它是存在的,这个企盼的小理由……吕西尔!但是他马上又把它撇到了一边。吕西尔会在三点钟等候,也许她会等很久的……然后,她会十分忧郁地回去的。她怎么会走上这条长长的路,来到勾起她辛酸回忆的房子呢?但是希望就像是一个小火星,它可以燃着小树枝的。最微不足道的理由也能够给他勇气和力量。首先,这条路并非很长,而且城堡里肯定会有自行车。其次,吕西尔也极想知道,为什么担心会发生什么危险的那个人没有来赴约。况且,因为这个人已经搅乱了她的心,因为她愿不惜一切代价见到他,她要表现出想象力、毅力和勇气。她会这样想:“他需要我。正是因为我,他才死去的,就因为我对他说了那些关于我父母亲去世的东西。”而她会想起他们的谈话,想到关于“大卵石”的一些问题……如果这位如此友善的记者食言的话,那么肯定是因为位于悬崖脚下的那幢房子……难道他发生了什么不测吗?他是不是掉下去了?……应该去解救他。她会跑出城堡……她会跑来的……而她也会,轮到她被陷阱咬住。我的上帝呀!

拉乌尔站起身来,在这樊笼里转着圈,脑袋里也在斗争着。不,尤其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我宁肯死去。当然,他更希望倒在太阳下,为了某些令人激奋的原因,而不愿意像一只窝在坑底的小老鼠受惊吓而死。不过他宁可屈辱地去死,像一个害虫那样,也一定要吕西尔获救。

他突然充满了信心,相信她一定会来找他,他伸出双手,好像是要劝阻她,要推她远离这个让她可以看到她父母尸骨的、可怕的陷阱。他踉踉跄跄,又脆到了地上,口里不停地重复着:“不要是你,吕西尔,千万不要是你。”

疲劳、焦躁和黑夜握住了他,他精疲力竭、意志消沉了。多次地,他在昏昏欲睡状态下被纠缠人的可怕的幻像搅醒。随后,由于泄气在他这里永远没有市场,他马上便从这种使其昏昏欲睡的迟钝状态下解脱出来。他是有自知之明的,是警觉的,而且是随时准备战胜一切障碍的。他看了一下表:八点钟。肯定是早上八点钟了。

“见鬼!”他说,“错过了晚饭,现在还得挨着。可是早餐呢!……这是不合乎卫生的。这纯粹是苦行僧的生活!”

他大声说着,为的是弄出一点声响,好打断这沉寂,因为没有一个沉寂可以给他思想。他没有再去尝试,可是却总在,出于挑战,强迫自己在黑暗中进行体育活动。“至少我要健康地死去!”随后他转向洞口,用手去摸地面。砂子又涌进了已经挖出的洞穴中,确实无法挖一条隧道出来。翻板活门?更是一筹莫展。他重新陷入了相同的方案和相同的失败的恶性循环之中。“现在,”他想,“我要求助于吕西尔了。好啦!……傻瓜!你以为这个小姑娘会牵挂你吗!”

他又一次坐了下来,背靠着墙,重又开始了他的自言自语。“她根本不会想到你,是因为你没有那么强烈地想着她。然而,你别无选择了。要么是她,要么就完蛋。那么,全身心地投入吧!想想吧,昆虫能在几里之外互相辨认出对方来。你总比一个昆虫要强吧!如果你相当长时间地去关注,她终究会感受到你在她的身边,那么她会听从于你,你也会像一只精灵一样地置于她的体内的。把她带到这里来吧。当你听到她的声音时,你要大声喊叫,为了引起她的重视。此外,不会再有任何其他办法。但我要提醒你:这将是很艰难的。要向我保证你无论如何不能再睡着。”

拉乌尔伸出手去,发着誓。然后他开始集中精力。这并非太艰难。他只要陪着吕西尔一同去想象,随她从她的卧房走到餐厅,然后与她同时抓住长椅子,叫波吕克斯,再穿过底层的宽敞房间到花园去,在树荫下呆下来,幻想着在同一时刻出现的某一个人,即在日常生活变得太沉重的时刻……

拉乌尔用手抓住自己的后背。“那么,你就把它叫作思想传导吧?可是你在打盹呀,我的老朋友……好啦,站起来吧!她也站起身。她去摘采鲜花……她非常地担心……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好像知道她的双亲是怎么死的……现在,她正在想着:他肯定知道某些事情。而且她不停地在看表。”

拉乌尔打开手电筒,掏出表来。他呆住了:“中午啦!已经中午啦!她现在正在吃饭,跟她的监护人一起……”她就坐在他的对面。在一间空旷的大房间里。她并不饿。拉乌尔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她。她正在用纤细的手指卷着面包心的圈。阿波利纳端来一盘鱼,因为今天是星期五,油炸鱼的香味几乎让他支持不住了。他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他嗫嚅道:“好啦。再坚持一下。这条鱼真鲜美。而你则需要挺住,如果你想骑车来这里的话……”吃饭时间拖得很长。监护人隔很久才说上一两句话……时钟敲响了一点。现在该喝咖啡了。拉乌尔嘴干舌燥。他完全陷入了这可怕的境遇之中。吕西尔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她听到了城堡里的响声,那是带走她叔叔的汽车声。很快地,阿波利纳会忙着洗她的餐具了……两点……两点半……

拉乌尔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现在是做出决定的关键时刻。吕西尔悄悄地溜出城堡,没有人看见她出来。她到达了约会地点。三点整……啊!吕西尔!现在该轮到你想我了,使劲……再使劲!……如果我不在那里,那是因为我不能……既然我不能,是因为我已经被困住了……要让这话穿越空间飞出去……囚一犯-……像一封电报……如果吕西尔能够收到它,她一定会来的。囚犯!我成了囚犯。拉乌尔十分紧张地鼓动着嘴巴。他听到了脱口而出的话,渐渐地,他虚弱下来:他释放出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就像一个已经流尽了血的伤员一样,他不得不停止喊叫了……现在,该吕西尔想办法去干了……没有必要再去引导她了……要么她已经在路上了,要么就是死亡走近了她……但是她肯定是上路了,因为事情不可能是另一种发展,因为亚森-罗平生来不是为了死于地下的,像一只小鼹鼠那样。要坚持住,要挺住……别再看时间了,这样就不会觉得时间太漫长了。要像那拖戽斗水车的老马,什么也不想地只管往前走……

他疲惫不堪地走着,双脚陷在砂中,一只手扶着墙,在尸骨周围转悠着。他只有走路的**。如果他不幸倒了下去,那就彻底完蛋了。当吕西尔在上面走到翻板活门时,他将不再有力气喊叫。因为他毫不怀疑,她会很快到来的……也许不会马上,但会很快的。他大口地喘息着,他咀嚼着灌进牙缝中的砂子。他的腿肚子在发抖。他一条腿跪了下来,用力按摩了很久。他不让自己看时间,因为这是最糟糕的想法。剩下的饥饿和干渴还是可以忍受的。可是如果他退缩,如果他掏出表来看,如果他发觉,譬如说,已经六点钟了……那么,他就会睡倒在地,等待着一切的完结……因为不承认这一点,他已经计算了从欧奈维尔城堡到此地骑自行车所需的时间。他又蓦地一下子重新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响声,他惊讶不已,呆住了,心中充满了疑虑。这种响声是脚步踩在卵石上发出的。他用拳头堵住嘴,僵在原地,闭着双眼,然后往后退着,以便更好地辨别这极细微的声音,这很有可能是他的血液在动脉里流动的声音。可是这一响声却越来越清晰了。它给他带来了光明,带来了外海的风,带来了生命的希望,就像陡峭的远方岩石向陷入困境的未成年人宣告解脱即在眼前一样。但是它特别标志了拉乌尔的胜利。只身一人陷入绝境,没有救援,没有任何被解救的可能,仅仅靠自己意志的坚强,或者靠自己的自尊自信,拉乌尔再一次地向命运发起了挑战。一种无尽的欢快情感使他陶醉。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睛。自控能力这么强的一个男人竟然哭了起来。

门在吱嘎作响。就在他的头顶上,地板在轻轻地晃动着。于是,他运足了全身力气,紧憋着喉咙,大声喊了起来:

“是您吗,吕西尔?……是您吗?”

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小姑娘的回答:

“是我。”

“很好,别再走动。您确切在什么位置?”

“在桌子前面。”

可怜的人儿!她看着两副餐具,在设法弄明白……

“您看到幕帘了吧,吕西尔……陷阶就在那里,在后面……是的,……一扇翻板活门会自动打开的,只要有人一把脚放上去。”

“您受伤了吗?”

令人爱慕的吕西尔!在她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种女人的担心害怕的味道,一种她自己并不明白意思的焦躁不安,但是拉乌尔战栗地辨识出了这一切。

“不,我没有什么,我只是被困住了。您得帮一帮我……您绕着房子走一圈。在房子后面,您会看到一架旧楼梯。您把它拖到房里来。然后,我再解释给您听。”

脚步声远去了。很快,一阵搬动物件的杂乱声使拉乌尔知道了他所受的磨难快结束了。于是,他做了一个使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动作。尽管精疲力竭、饥饿、半死不活,他还是抖了抖西服上的砂子,理了理头发,校正了一下领带并抻了抻裤线。“着装整齐,老同志。”他自言自语道,“很显然,就差刮一刮胡子了……挺起胸来,见鬼!别忘记你是一名年轻记者!”

高处,梯子碰倒了椅子,在刮着地板往前拖。

“您准备好啦?”他喊道。

“是的。”

从她说话的情形来看,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种努力已经超出了她的所能。

“很好……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吕西尔。您把朝您那一边的梯子顶竖起来,把另外一端朝前推,就像要把它顺着幕帘溜下去一样。梯子将穿过翻极活门,它本身的重量会使板子半张开的。您明白这一动作吗?……开始吧……慢一点!”

梯子脚刮着镶木地板,突然,翻板活门朝下打开了,一束斜光射进了地窖。

“停……等一会儿。”

拉乌尔借着半明半暗的光,走近两副骨架。

“请原谅。”他喃喃道,“但是今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你们了。”

他用双手捧起砂子,盖在了上面。

“为的是不让她看见你们。”他解释道,“安息吧。我要照顾她了。我向你们保证……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错了!我会像一位老朋友一样地去照顾她的,这是一种父爱和多少一点点的情爱……我将是她的监护人。另外那一位是个老笨蛋。再见啦!”

“现在我该干什么呢?”吕西尔问道。

“嗯,您把梯子竖起来,把它慢慢放下来……”

三分钟过后,拉乌尔又双脚站到了人世间。他抽出梯子,翻板活门重又关了起来。他抓住了吕西尔的手。

“快点出去。人在里面都快窒息了。”

太阳还很高,大海开始涨潮了,看不见一个人影。

“没有您。”他说,“我就注定完蛋了……多亏了您,我发现了某些重要的东西……看吧……您想一想……在最近这几个月内,您从来没有感到受威胁吗?……没有任何让您胆战心惊的事情发生吗?”

“没有……我没遇见过……不过确实发生过敞篷双轮马车的事故!”

“啊!”

“不过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事故。一只车轮在车辙里碾碎了,我被摔到了地上。如果马跑得很快的话,我就会没命了……但是它却没像往常那样地快跑。”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三个月前。您认为……?”

“当然啦!事故引发了……就像其他的一样……这绝非偶然,如果城堡主人一个接一个地相继消失的话……您的双亲是最后一批牺牲者……鼓起勇气来,吕西尔。”

小姑娘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们就在这里,是吧?”她轻声问道。

“是的。有人知道他们每年‘初次相逢纪念日’到这里来。有人精心准备了陷阱。然后有人使他们的船消失。不是人们认为这是一次海难吗?……可是现在,该轮到您啦。”

吕西尔挽起拉乌尔的胳膊。

“真可恨。”她说。

“在您之后,”他继续说,“他们肯定会向您的监护人发起攻击的……始终是以同样的诡秘和忍耐,为的是让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事件的真实性。你们都处于危险之中,像我所预言的那样。”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我没有错待任何人。”

拉乌尔沉思了片刻。

“啊!如果我能在城堡里生活一段时间,在您的庇护之下,我将会很快知道原因。”

“哪怕您早来八天就好啦。”吕西尔说,“也许您知道城堡里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它颇有点名气。我的监护人在上个星期请了一位秘书,想让他把书整理一下,编纂一份目录……总之,他四天之后就会来的。”

“可是这很好呀!”拉乌尔叫了起来,“这个人,您的监护人认识他吗?他们是否已经见过面?”

“没有。他们是在一份文学杂志上登了广告之后才进行联系的。莱翁瑟-卡塔拉先生谋求一份……职业。”

“您还记得这位先生的地址吗?”

“记得。是我亲自给他写的信……莱翁瑟-卡塔拉,十二号,巴蒂尼奥勒大街-巴黎。”

“您说他应该什么时候来?”

“星期二。”

罗平把手伸到小姑娘的手臂下面,挽起她,带着她朝悬崖旁的小路走去。

“很好,”他说,“借助于这位小伙子的合作,我已经看到他十分友好,我们来安排防卫。今后,再也不会有遇险的敞篷双轮马车了。我向您保证。”

“可是,”吕西尔突然没有了羞怯感,问道,“您到底是什么人?”

拉乌尔放声大笑了起来。

“我喜欢这‘到底’。真遗憾!您想象一下,我亲爱的吕西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做为记者,他应该是一个千面人。这是必须的,如果一个人想在这艰难的职业中获得成功的话,……我去,我来,我要觉察,我要乔装改扮……做为诚实的人,我或许有点缺欠……因此,这位莱翁瑟-卡塔拉,我感到我将不由自主地进入他的躯体,借助于模仿,就为了想生活在离您不远的地方。”

吕西尔被弄得面红耳赤,这让拉乌尔十分开心。

“您会有此幸运的。”她低声说,“您是自由的,您!您的生活完全不受任何人的支配……我好像觉得我再也不会生病了,如果我有权,我也是这样……不过我说的都是蠢话。”

“蠢话!算了吧!您从来没有这么理智过。是烦恼使您逐渐衰弱下去的,我亲爱的吕西尔。但是,在我身旁,您再不会被烦恼所困,我向您保证。看吧,今天,这是怎样的奇遇呀……”

吕西尔在小路的第一个转弯处停了下来,转身去看那即将逝去的房屋。拉乌尔十分温柔地用手蒙上了她的眼睛。

“永远不要往后看,小姑娘……您的双亲得到了他们向往的墓地……而且,不应该让敌人知道我们已经发现……好啦!过来!我把您放在欧奈维尔大门口。”

他去找车子,然后把自行车塞进去,让吕西尔坐在他的身边。

“您害怕了吗?”她问。

“我相信您一定会来的。”

“如果我不来呢?”

“应该是我来说‘如果’。我从来还没有遭遇过。”

拉乌尔又走上了去巴黎的路,按照他的习惯,他把车子驾得飞快。他只是稍微感到疲劳。在与吕西尔分手后,他在一间小客店前停下车来,吞下一大片火腿,一份苹果塔并喝下三杯咖啡。他十分惬意地感到舒适和幸福。画面上唯一的阴影:男爵,更确切地说是男爵之谜。因为在男爵的后面,肯定隐藏着某一个人……男爵只不过是一名打手,擅长于各种最残忍的暴行,但是却不能想象出欧奈维尔的“事故”,不能如此完美地对弗朗热夫妇施行酷刑。这表明了一种极残忍的精明,极大的忍耐性,这就像蜘蛛在布网,蛇在等候它的捕获物,一旦它们的猎物放松了警惕,这些黑暗中的动物便会悄无声息地发起猛攻。他本人,如果没有警戒的话,也将会遭到攻击,甚至会伤及他的**,至少也会伤及今后对他会是最宝贝的:吕西尔。

“不被击中!”他大声说,“我当然愿意了。我总是可以应付的。可是她……如果她不发生什么意外事情,任何事情都奈何不了我。”他冒起的无名怒火使他把车子驾得就像是一颗出膛的子弹。他在近一点钟时赶到了巴黎,回到自己在佩雷尔大街的公寓,先是淋浴,然后细心地检查了一遍之后,咕哝着上了床:

“好好睡一觉,小吕西尔。您的守护天神离您并不远……他现在也该睡觉了。逐渐地,天神也都该睡觉了。”

第二天,下午刚刚开始,莱翁瑟-卡塔拉吃完很一般的中饭后,从他寄宿的寒酸的小饭店里出来。他拈着胡子,神情忧郁地想着今后在整个没有欢乐的一生中还要吃下去的简单饭菜,他满脸怒愤地穿过马路去买报纸。蓦然而至的紧急刹车的刺耳声把他吓了一大跳。一辆大型轿车停了下来,几乎就要碰上他了。它离他太近了,以致他失去了平衡,双膝跪地倒了下去。他扶着烫手的散热器站起身来。此时,驾车人匆匆赶上去,扶住了卡塔拉。

“我很抱歉。”

“不。”卡塔拉低声说道,“是我自己太冒失了……”

“对不起!是我开得有点太快了。”

“不管怎么说,我绝对没有一点事。”

“我可不那么放心。”

“您看嘛……没有一点擦伤。”

“肯定有内伤,而且非常严重。来吧!”

“去哪儿?”

“去我医生那儿。我要彻底地放心。”

可怜的卡塔拉,尽管他无力地抗争着,还是被紧紧地抓住,推进了汽车。他的邻座始终向他表示出十分的关切,但这并不影响他把车子开得很猛,可是却让这位不幸的书记员紧张得直发抖。转眼间,他们到了讷伊。一位体魄健壮的男护士打开了栅栏门。卡塔拉被他一把从座位上提起来,带进了这幢房子。他徒劳无益地喊着:

“我没有什么……我真遗憾给您造成这么大的麻烦……您实在太好啦。”

他置身在一间光线暗淡、摆满了各种各样复杂仪器的房间里。此时,男护士正专横地脱他的衣服。

与此同时,驾车人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他把眼镜架到额头上,随随便便地拖过一把椅子来,带着友好的微笑说道:

“你给我想方设法拖住他,怎么样,我的老朋友……给他打上三个星期的石膏……给他特定食谱!香槟酒、鸡、所有他要的东西……甚至还有他没有想到要的……他所有的要求就是命令,可是由于他太穷了,绝不会提出很多要求,你就设身处地地为他提些要求。”

他打开皮夹,从里面取出两沓钞票,然后把它们放在了桌角。

“这一沓是为了你新添置的Ⅹ光机……而这一沓,是给你的病人的。当他病愈时……就说是撞伤他的人给的。他会很笨拙地装腔作势,但最终他会接受的。”

他站起来,然后又俯下身去,低声补充道:

“糟糕!我把要紧的给忘掉了。他一会儿会给欧奈维尔城堡的于贝尔-弗朗热写信。这封信不能发出去。记住:欧奈维尔城堡……烧掉它,把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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