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里有这样一句对白,“最初,没有人在意这场灾难。这不过是一场大火,一次旱灾,一个物种的灭绝。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这场灾害和每个人息息相关”。2022年6月,全球陆地地区出现了自1850年代末人类有系统气象记录以来最热的温度,干旱、野火、暴雨和洪水席卷北半球。气候变化与普通人的距离从未像今天这样接近。2022年年末起,澎湃新闻推出《我们与气候变化的距离》专题,通过鄱阳湖大旱、重庆山火、长江口咸潮等极端气象现场的走访,记录气候变化是如何影响并改变普通人生活和命运的。那天晚上10时30分许,重庆北碚区歇马街道虎头村凹儿坪发生山火,第二天上午,住在附近的吴朴慧在群里看到了起火视频。消息并不让人惊讶。8月17日晚,涪陵区就有两处山林相继发生火灾。明火被扑灭后又再次复燃,一直持续到20日早上才基本扑灭。此后短短两天时间里,重庆巴南、北碚、大足、铜梁、开州等多处山林相继爆发山火,其中以巴南与北碚火势最为猛烈。
这是重庆自2006年来最凶险的山林大火。大火袭来之际,当地正经历着漫长的极端高温天气——这是自有现代完整气象记录以来,持续时间最长、温度最高的一次。此前,吴朴慧是一个喜欢玩,有点“野”的越野摩托车手。山火发生后,她和成千上万的重庆人一道,不眠不休地参与扑救。这段经历改变了许多人。“最危急的时候,他们通知我们所有人都撤下来,说海螺湾可能保不住了。如果没有守住那个隔离带,就会烧到整个缙云山。”三个月后,站在过火的地方,吴朴慧对澎湃新闻回忆道。不远处,是她和1000万重庆人的家园。
2022年11月9日,我们坐在吴朴慧的越野摩托车后座上,和她一道重返山火现场。从璧山区七塘镇黄家沟山脚下出发,吴朴慧熟练地驾驶着红色的越野摩托车,在坑洼泥泞的山路上左转右弯,大约行进了10多分钟,就攀爬到半山腰。在一处接近90度的陡峭山坡前,我们不得不停了下来,手脚并用沿着一条十几米宽的隔离带土路往上攀爬。山里很安静,除了我们之外几乎没有声音。这条路,就是三个月前吴朴慧和她越野摩托车物资运输队的战友们开拓出来的,沿途随处可看见大火焚烧后的残骸废墟,一侧是倾倒的烧得焦黑的残枝枯叶,另一边是被拯救下来的绿色山林,反差强烈。吴朴慧清晰地记得,在山上扑救了几天几夜大火的消防员们的眼神,“眼睛都是红的”,像大火一样。她原本是个四川妹子,6年前来到重庆生活。初来乍到,就感觉这座城市“特别热情”,像到了另一个故乡,“如果说自己家乡的山都烧了,都烧到自己家门口了,你肯定会觉得很心痛”。她的思绪回到了三个月前的那个上午。2022年8月22日一大早,各种求助信息刷屏重庆人的朋友圈:“火灾现场急需油锯和熟练使用油锯的志愿者。”“需要人手或物资的时候,会有人在微信群里通知大家,为了大家的安全和火灾现场秩序,优先选择年轻力壮、有救援经验的人。”山火越烧越烈,人们很快发现最大的障碍是复杂的地形,不要说救援设备,连人都很难上到山上,空有许多物资却送不上去。这时候,大家想到了越野摩托车。“一开始他们注明了只需要男摩托车手。但是我觉得自己各方面技术一点也不比男的差,而且重庆也是我的家。”吴朴慧说。从22日上午开始,她开了近12个小时的越野摩托,从山脚到半山腰,奔波穿梭于大本营到各处的补给点,直到晚上11点,才被人拔了摩托车钥匙强令休息。接下去的4天,她几乎去过每个救援点送物资和人。许多人都记住了这个系着蝴蝶结的女摩托车手。“当时路上灰特别大,口罩一天换二十几个都不嫌多,一些地方泥土埋到小腿”,尽管极度疲劳,但吴朴慧和许多人一样,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只能不断喝水,却连厕所都很少上。“我们平时都说竹报平安,但那两天山上竹子烧的爆裂声却让人听得心惊胆战”,重庆人孙智回忆,浓烟飘到了几十公里外的沙坪坝区,许多人站在自家阳台,看见大火照亮了夜空。当时孙智的腿脚有伤,行动不便,但他实在待不住,拄着拐杖走出了家门。他想,灭火总是需要物资的,“或许可以帮上些忙”。孙智长期做社区服务和志愿者工作,他通过熟人很快联系上了歇马镇上的物资点。头盔、望远镜、水、运动饮料、可以防止山火复燃的灭火器,缺什么,他马上找人去买。在大火面前,似乎所有人都团结了起来。孙智说,从前别人谈论气候变暖,他“没什么感觉”,但去年夏天后,他明显感到,“原来这真的就在我身边”。在持续10多天40℃以上的高温无雨天气后,她用手捏了捏阳台上种的植物,叶子也碎了。2022年夏天,她一直待在家里靠空调“续命”。从全国乃至全球范围来看,重庆的山火并不是“特例”。但重庆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与极高森林覆盖率“融为一体”的千万级人口城市,山火一旦失控,后果将不堪设想。重庆主城,位于从四川境内华蓥山分出的云雾山、缙云山、中梁山、龙王洞山帚状平行岭以及铜锣山、南温泉山、明月山等其它平行山岭间的向斜谷地中。这些山体并不高大,海拔多数在1000米以下,长度几十到上百公里不等。各山间的谷地宽度在10-30公里之间,虽然不是一马平川,但却适宜人口聚集、生产生活。很难找出第二个这样生长在平行岭谷中的大城市。从卫星影像图上看,平行排列的山体泛着碧绿,宛如地球雕刻的艺术品。相欣奕的住处对面就是缙云山。“重庆人对这座山有着很深的感情。往常下午要是没课,我们就会一起结伴到山上走一圈。”在西南大学地理科学学院任教的相欣奕说。因此,缙云山上骤然而起的山火和烟雾时刻在拉扯她的心。相欣奕说,如果山火再向北烧几公里,就是缙云山国家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地带了。重庆的山火相对少,相欣奕查资料发现,上一次这样严重的火灾,还是60年前。“重庆是一个大火炉,但其实是一个大蒸笼更准确。因为山向来都是水雾蒸腾,但2022年感觉不一样,不仅特别热,而且还非常干旱。”夏天,从太平洋吹来的东南季风和印度洋吹来的西南季风,受到盆地四周高大山体和平行山岭的重重阻挡,很难给位于盆地内部的重庆送来清凉。即使季风有机会突破重围,但当它从四面高大的山体往下沉入盆地时,会不断吸收周围热量,导致水汽蒸发,气流温度上升,形成干热的焚风,加剧了天气的炎热程度。在重庆林业局预防处副处长曾瑜看来,山火的主要原因,是罕见的气候条件。她介绍说,重庆夏季的特点是连晴高温少雨,这在2022年更加突出:35℃以上的极端高温天气持续了39天,最高温达到45℃。无论是最高温还是平均气温,都是新中国成立后有完整气象资料以来最热的一年,“只有(新疆)火焰山最高温与我们持平”。据中央气象台高温榜,在北碚山火燃起的8月21日9时至下午2时,全国高温前10均在川渝地区,其中有7地在重庆;排名第1位的就是北碚,当天该站的最高气温达到44.6℃,刷新当地最高气温纪录。吴朴慧回忆,她来重庆生活的六年,没有一个夏天是这么热的。“骑车时那个风吹着让人窒息,是在蒸炉里的感觉。”整个夏天,重庆几乎没下过雨,吴朴慧买了一件雨披,一次没用过。此外,重庆市的森林覆盖率达到54.5%,其中易燃的植物种类达到80%。几大山脉中都有大量易燃的煤矸石矿物。2022年夏天,重庆多地持续发出超过1个月的森林火险红色预警。“个别区县,直到11月降雨量还很少,许多林区还是干的。”曾瑜说。让曾瑜头疼的火灾隐患还有许多:重庆层林交错,离人活动区近,去年露营大热,山上经常会住人,“管理难度大”。往年,尽管电力设施引发火灾的也有,但不会像2022年这么多。“夏天每家都一直开着空调,电线和绝缘片相当于24小时不停被加温,就很容易老化产生故障。”曾瑜回忆,有一次联合督察组外出检查,就发现有变压器突然冒火花掉在地上燃烧。截至目前,去年各起森林火灾的起火原因已全部查清:包括老人在林缘田、土中烧秸秆、杂草和垃圾等人为用火不慎失火;居民擅自在林区吸烟、上坟烧纸和烧野蜂包等违规用火;电力线路短路、变压器等设备负荷过大,产生火花;极端连晴高温天气下,玻璃制品聚光、煤矸石自燃、墓区磷化氢溢出后自燃等引燃干燥的枯枝落叶,引发森林火灾。而缙云山的山火,则是因墓区中磷化氢溢出后自燃引发。有关部门对于夏季山火并非没有预判。通常,重庆市的防火期是1月到5月和7月到10月,近年来由于气候变化很大,基本是全年防火。尽管如此,谁也没有预料到高温干旱会如此严重。“缙云山的火一出来,我们就监测到了,具体的起火点应该只有一个,但是它蔓延太快了,加上那几天风特别大,就容易引起飞爆。”曾瑜说。山火通常分为三种,地下火、地表火和树冠火。一般地表火持续不灭才会引燃大树烧起树冠火,但曾瑜告诉我们,因为林区太干了,地表火一烧起来,就变成树冠火,“火势非常高,人根本就靠不近”。据重庆市森林草原防灭火指挥部统计,2008至2021年,7月到8月重庆共发生森林火灾81起,年均发生5.8起。而2022年,仅夏季就发生了27起,频次远超往年。“为什么重庆要这么玩命地灭火?原因很简单,距离人太近了,你不玩命,就会威胁到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曾瑜说。重庆的极端天气是2022年夏天中国乃至全球气候反常的缩影。早在当年3月初,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大部分地区就早早地处于极端高温之中。进入4月后,热浪持续加剧。同时,两国同期降雨量比正常情况分别减少71%和62%。世界天气归因组织(WWA)5月24日发布的一项科学分析显示,气候变化让热浪发生的可能性增加了30倍。2022年夏季,包括欧洲中西部、北美、中国长江中上游地区在内的北半球多个地区都经历了长时间的极端高温和降雨偏少的天气,这些极端天气在一些地区进一步引发了干旱和山火等灾害事件。绿色和平气候变化项目研究员李朝告诉澎湃新闻,往年副热带高压会有稍微退缩,夏季海上季风能将较潮湿的空气输送到内陆,形成降雨,而2022年,各地的副高都异常强大。这些反常现象的背后,是全球气候变化升温带来的大气环流系统的不稳定。往年夏秋季常有台风带来降水,但是2022年台风异常的少。不仅是重庆,包括湖南、湖北、江西等地都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连旱的罕见情况。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和全球资源信息数据库-挪威阿伦达尔中心发布的报告指出,气候变化和土地用途的改变将导致野火发生得更加频繁和猛烈。到2030年,全球范围内极端火灾的数量将增加14%,到2050年底将增加30%,截至本世纪末将增加50%。接受澎湃新闻采访的多位科学家都表示,虽然不能把个别极端天气事件简单归咎于气候变化——暴风雨、火灾、干旱和其他天气事件往往受到各种复杂因素的同时作用,但是越来越多的证据都表明:气候变化正在使极端天气变得更加频繁。区域内的气象因子、易燃植物体和火源是形成山火的直接因素,而气候环境状态则是火灾发生的根本原因。“在气候变化的背景下,消防部门在秋冬直到次年开春之前,防火压力都会非常大。而且不只是重庆,其他省份,包括一些郊区森林覆盖率比较高的地方,都有可能面临山火的风险。”李朝说。火灾之后,孙智和他的同伴们在修建一条步道,他称之为“蚂蚁步道”。重庆有一首家喻户晓的童谣,叫 “黄丝玛玛 ”(方言:蚂蚁)。“我们觉得,重庆人其实都像蚂蚁一样,每个人都是很小的个体,但是在山火面前,这些个体完全融在一起了,像个兵团一样”,孙智说,就是这些蚂蚁挡住了山火,最终扑灭了山火。曾瑜表示,重庆在争取2023年建立起350人的专业森林消防队伍。就在这次大火发生前不久,全市刚启动新建2900多个林火视频监控点,计划分五年建设完毕。这些监控点可以通过智能监控的方式识别烟火点,报警定位,设计救援线路,显示周边资源。“现在我们在做的一个预警监测项目正进入关键时期,已经建了21个林区监测点,主要监测土壤、地表覆盖物和植被的含水量,还有空气温度、湿度等林区的所有可燃因素和自然因素数据。” 曾瑜介绍说,他们通过分析这些数据和气象的关系,形成一个本地化的预警监测模型,将粗放的气象预报变为精准、精细化的森林火险监测。这次山火后,所有的采访对象都认为,重庆人的防火意识明显提高。“大家都不愿意这个美丽的城市遭到破坏”,曾瑜说,在他的老家,现在只要在林中用火,都会有人主动去制止。眼下,重庆正在开展山火后的修复,已经选取了四个有代表性的林区。“一些火场地上部分(植物)枯了,但是地下部分还是活的,我们尽量通过自然修复辅助人工干预,让这些山区恢复得好一些。”曾瑜说。如今,吴朴慧还是喜欢和朋友们去山里开越野摩托车,但是她有了更多的气候变化和环保意识,每当看到空塑料瓶,她就会捡起来带走或者埋藏。孙智则告诉我们,他想把“蚂蚁步道”一点点修到虎头村起火点,“让很多人以后可以来走一下这条路,感受曾经发生的山火”。孙智说,希望以后人们都能来这里看一看,记住这场山火。他说,保护环境需要每个人去做一点事情,就像每个人修一点路,“越修越长,力量就汇集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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