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买个开瓶器,我要先证明自己有用 | 科幻小说
3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复苏」。
想打开一瓶啤酒,需要分几步?
1、做一套奥数题。
2、完成一套作法仪式。
3、证明你是你。
开瓶器单价12000,可以零首付分期哦!别大惊小怪,AI督导人类的所谓“异化”社会就是这样子的啦。
李夏 | 旅居荷兰,科幻作者,微电子博士,互联网从业者。著有“长安”系列科幻小说:《长安说书人》《长安风轮记》《长安嘻哈客》《长安侠客行》《长安异闻录》《长安饕餮馆》等。
无用之用
全文约11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3分钟
题记: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不知无用之用也。
——《庄子·人间世》
夜已深,屋外警笛疯鸣,探照灯光柱四下乱捅。我扒开百叶窗瞄了眼,冷笑一声,退回暗室深处,坐等电子警察破门——想到马上要第四次入狱,想到未来的无限可能,我心潮澎湃。事情要从三天前的一段经历说起……
那是一个酷热下午,暑气熏蒸。我艰难地咽口唾沫,浇灭喉咙里的火,从冰箱深处摸出一瓶啤酒,摩挲半天,咬牙决定干掉它。
咬牙没用,开不了瓶——我以前试过,崩掉了半颗门牙,现在说话嘘嘘漏气。家里零散金属上周卖了废铁,换回半冰箱食物,包括这瓶啤酒,这就形成一个悖论——啤酒瓶盖类似鲁班锁,设有机械密码,连续三次转错,瓶子会自爆,只能靠酒起子开瓶,而我把它卖了。思忖再三,我鼓起勇气出了门,向购物中心进发。
烈日炎炎,烧灼万物。赶在被熔化之前,我抵达购物中心唯一的杂货铺——一家叫做“万物生”的小店,门脸像古代卖狗皮膏药的铺子,最上方刻着一行镂金大字——
本店贩售有用之物,一定满足您的需求。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我揉眼看——
无用之物,我们将使其变得有用。
目力所及,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像一串被粘蝇纸黏住的蚂蚁。实在看不清,算了。
推门进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机器嗡嗡轰鸣,滔天音浪汆烫耳朵。我的脑灰质警觉回退到皮质深处,引发一阵痉挛。
矮胖中年接待员迎上来,将嘴唇笑成一百二十度弧,“您好!”
“太热了。空调呢,怎么不开?”我甩了把汗问道。
“这里没有无用之物。”他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一切不言自明——他身上是件富含氟利昂的钛金掐丝自动制冷跨栏背心,有如一部贴身空调,可以快速降低体温。待氟利昂充分挥发,还能在臭氧层戳一个洞,相当个性。美中不足的是贵得吓人,我买不起,想都不敢想。“行,那咱快点解决问题——我要买酒起子。”我又甩了把汗。
“什么?”他眼神发直,“请详细描述一下所需商品好吗?”
装傻?我皱眉,拿出说唱语速解释,“条状或者片状的金属,上面是磁条,可能还嵌了晶片什么的,能解开酒瓶盖子上的密码锁,唔,有时是军刀的一部分,有时就单独躺在一边儿,就这样。够详细吧?”
“对不起,未查到匹配商品——外形不符但功能相近的可以吗?”他飞速敲起键盘。
“行啊。”我一愣,“拿来看看。”
“对不起,拿不了。”他搓了搓鼻尖,“劳烦您随我去样品区。”
行吧。
样品区在店铺最后,敞亮,货物排放有序,全是些繁复、精密、庞大的机器。正中间一部机器瞬间抓住我的眼球——它差不多两米见方,具备柏拉图多面体对称性,金属外壳上刷着哑光黑漆,正前方操作界面如宇宙飞船驾驶台,布满各色按钮、旋钮、键盘、电子屏、各种制式接口,以及大量不认识的交互装置。毫无疑问,它是一件艺术品。
“漂亮!”我不由惊呼。
“有眼光。”接待员比出大拇指,“机器设计理念致敬恩尼格玛密码机,但完美得多——AI研发团队精心打磨了几万亿遍才达成共识。铊静谧、性感、深邃,充分体现普适价值观,符合黄金分割、神秘主义、存在哲学、性别认同、货币理论、MBTI人格、吠陀占星、科技美学以及流行病学的全部定义。”他得意地顿了顿,“同时,独家能源採集功能使铊接近永动,一万年也不需要换电瓶,以您的寿数——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您将不必为这些琐事劳心。”
太完美了!我痴看着,无法收回眼神。“所以,它是干啥使的?”我问出一个无用的问题。
“铊尼格玛开瓶机,正是您要的商品。”接待员老练地掏出一个样品玻璃瓶,放在机器后部一个小小空腔,按下机器正前方最大一枚红色按钮——一阵七彩华光闪爆,伴着雄壮的马克西姆奥特曼C大调第五百七十三进行曲,噗嗤,一股半固化干冰喷雾射出,吱嘎,滋啦,砰,啪!瓶子开了。
真的开了!
我看傻了,嚅嗫道,“买,买。”
“明智的选择。”接待员深沉一笑,凌空在虚拟投屏上下单——
商品:铊尼格玛开瓶机
单价:12000
客户侧写:游人,没钱
……
“你知道显示屏是透明的吧,我能看见?”我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静。
“嗯,得如实写,不然AI督导要扣绩效工资——铊才不管那些虚头巴脑的。”他不看我,自顾噼里啪啦,打100字,删掉90字,持续往复,手速快得惊人。
“这又在干吗?”我隐隐猜到,但想确认一下。
他很实诚,直接交了底——销售系统里的AI督导会实时监控他的操作,量化考核KPI,如,单次销售时间必须超过420秒,心理学上客户体验最优,同时必须敲出10000字以上的文本,包括销售记录、服务心得,以及未来展望。然而,最终留存的书面报告必须简洁、明确、无废话,字数得少一点,所以具体办法是:敲出100字,90%废话,10%有用,然后删掉90字,留下10字精华。先写再删,如此重复,直至完成所有指标。果然如我所料。
“您不会因此对我的服务差评吧?”他谨慎问道。
“倒无所谓,虽然烦了点……可是,真有必要这样吗?”
“唔,您或许听过‘基于左右互搏分裂式神经网络的机器学习算法’?”
“不像啥好东西。”
“好不好的,反正都是跟人学的——给AI喂饱历史资料和实时数据,自我卷,深度学,左右互搏,自以为非,通过自我否定而进步,差不多是这样。”
“自我卷?”我怀疑听错了。
“对,卷,卷积,有用。本店宗旨您想必看到了。”他迅速在投屏上调出店铺网站,主页面上三行大字非常清楚:
——本店贩售有用之物,一定满足您的需求。
——无用之物,我们将使其变得有用。
——实在没用,予以清除。
“没用的,就清除。没被清除的,必定有用。排除法,对不对?”他再次笑出一百二十度弧,“优胜劣汰嘛。”
我没吭声,递出眼神,示意他快点下单。
“大件商品付款后由快递配送——您知道其实可以网购吧?”他问道。
“我要是能网购就不来——赶紧下单,少啰嗦!”
“那您打算如何付款?”
“零首付,分期。”
他又在电脑里敲了一份销售心得,慨叹道,“不行哦。货款可以零首付分期,但您必须一次性支付运费。按照目前情况,不如这样,您先回去攒着,够数了给个电话,我立刻发快递。”
算你狠!
好不容易回家,我一屁股坐倒,水母一样软踏踏瘫散一地,半天缓不过劲儿。
我,老张,坐过三次牢。
前两次因为“渎职”,即,工作时间打瞌睡。
被公司开除后,我决定成为一名作家,又换回第三次牢狱之灾,罪名是“乱抛垃圾”,即,蓄意生产并传播垃圾文字。
我不过是在网上写了篇小短文,心理描写太烂,就算垃圾?退一万步,作家是“游人”的一种,一没认证,二没培训,三没工资,造点儿垃圾咋啦?
甭提了!
傍晚愈发热了,人被蒸成发面肉包子,一按,噗噗冒油!我丧兮兮吐出舌头,瞪着啤酒,咽下滚烫的唾沫,决定按照“万物生”的建议挣点小钱,看几眼互动广告。
这念头刚一出现,就把时间吓了一跳——它陡然凝滞,度秒如年。
我知道时间为啥害怕,我更怕!失业之后,当作家之前,我曾尝试以看广告为职业挣生活费,跟其他“游人”一样,每天在显示屏前一坐就是十六个小时,小白鼠似的,被各种古怪信息轰炸——不光互动广告,还有什么神经调制算法内测、脑波共振心理重建、信念意识流催眠啥的。AI监控员每30秒抓拍一次,每天超过10次没拍到人就不给结钱,连上茅厕都得踩轮滑,快去快回。那种生活我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因痔疮和膀胱炎加重而告终——反正都是坐着,还不如当作家,收入不稳定,但起码如厕自由。
相形之下,这次还好,非工作性质,不必打卡,计件给钱,很少,但够用。想到这,我颤巍巍打开虚拟终端,将裸眼AR广告投影在空中。我预存金额不足,没法自选内容,只能靠系统随机分发,给啥看啥——为了攒积分,兑信币,支付酒起子运费,忍了!我冷笑一声,壮壮胆,按下播放按钮。
“您好!”一个头带皮帽、眼如鹰隼的男人跳出画面,是个裸眼AR数字人。“器官理财项目了解一下?据大数据模型预测,您需要——”我闷哼一声扭过头,不打算给他机会。皮帽男见状,憋了口气,蹦豆子似的吐完所有内容,“天人合一公司是您的不二选择,很简单,签字抵押身体器官,公司随用随取,没人取时您能按月拿利息,全身至少这个数。”他伸手一比,飘然离去。
他口播太快,时长不足,我没挣到积分点数。呸!
“其实您需要仿生家庭,不是吗?”一个甜腻发嗲的女声传出来,画面却是枯坐在沙发上的一家三口。“我们目前有活动,几个热门产品八折促销,包括:永不做家务的八臂克苏鲁丈夫,24小时哭泣的朋克婴儿,以及只说‘哇,你好棒’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新怪谭妻子,您要哪款?”女声兀自絮叨,“日租很划算……”我不动声色,瘪嘴听完,挣回3个积分点。
想从我这儿刮油,你还嫩了点。
我只想要酒起子。
“那您有酒吗?”广告画面突然一抖,换成纯侵入式裸眼AR——这种模式有一定攻击性,副作用不明,但给得积分多,很好!
轰的一声,我眼前浮出两个大盒子,一左一右,一黑一白,左边上面写着:醉片,右边写着:醒片。
两个盒子飞旋两圈,直冲我卤门撞过来。
我不动声色,也不躲——幻象而已。
果然,它们直穿大脑扬长而去,在沟回里留下一串足迹,可能还有些多巴胺、三氯氰胺、LSD什么的,鬼知道。我脑中嗡嗡嘤嘤,像一窝被捅的马蜂,不停吵嚷:买它,买它,买它……我沉不住气,大吼一声,“买个屁!”
“您的酒并不足以致醉。”左边的黑盒开口了,“只需一个醉片,一秒昏迷,药效起码持续三天三夜,这才叫效率。”
“我可不想连醉三天三夜。”我驳斥道。
“那您需要搭配醒片,”右边白盒见缝插针,“一片入口,活蹦乱跳,植物人都能跑马拉松。”
“那么问题来了,”我啐了一口,“咋吃醒片?我吃了醉片就昏迷了啊。”
“Whoops!”两个盒子停止了狂舞,呆滞在半空,“要不……您再瞧瞧仿生伴侣?八臂克苏鲁——”
“滚!”
“哼。”盒子闷沉消失。
我没看够时长,这次只攒下5个积分点。可惜了,该再聊聊、拖延一下的。
后面6个小时,我掐着自己的胳膊,目不转睛,跟互动广告死磕。画面飞旋,渐入化境。我沉迷其中,看得欲罢不能。不知不觉,天亮了。
系统共计推送了一百多个产品,我没数,差不多吧,其中几款很让人动心。比如,一张带自动清理功能的书桌,每隔24小时将上面的物品推进金属抽屉里高温汽化;一台专用于送纸信的高科技无人机,载荷上限高达十页A4纸;一条可以轻松打破吉尼斯短跑纪录的假腿,就是安装有点麻烦,得先锯了原来的真腿;最妙的是一件24小时昼夜马甲,它有479800个扣子,需手动扣,不全部扣上就穿出去,它会释放高压电将人电晕,而按照正常手速,解开,穿上,扣上,解开,脱下,一轮正好是24小时——真是打发无聊时间的首选产品。
要不是没钱我就下单了——都很有用。
万万没想到,最后赚到的积分来自一条慈善信息。
画面中,一个小男孩,骨瘦嶙峋,眼里噙满泪花,脸上的皮肤萎缩发皱,像一个小老头儿。“救救孩子!”他哭着哼唧,肩膀隐忍地抖动。
“怎么了,你——”话还没说完,虚拟按键界面在我眼前弹开,几个写在手掌形状底盘上的大字并肩排列,分别是“50元”,“100元”,“500元”,“自定”——它们几巴掌扇中灵魂深处,精准叩问我的良知。
“先生,捐一点吧,救救孩子。黑三角协会官方通道,不会有人拿善款买包,您尽管安心。”小男孩乘胜追击。
“我要是有钱肯定——”
“可以分期。”
“我正在分期还——”
“那只能这样。”男孩身体一抖,变成一个戴皮帽的男人,左眼老实巴交,右眼阴鸷狡黠,“天人合一公司是您的不二选择!很简单,签字抵押身体器官,按月拿利息,全身的话至少这个数。”
“又是你——好个贼不走空!呸!”我远远地射了口浓痰,正好从皮帽中间穿过去。
皮帽男不以为意,稳了稳身形,鹰隼一般的眼中射出锐利精光,扎得人浑身刺痒,“阁下何必动气,我不过是个广告数字人,运行脚本传递信息。而您坐牢三次,袋里没钱,买酒起子还要分期——”
“你敢调我私人数据!”我吼道。
“非也——您的个人信息已被同步在通缉告示版,可以随意查询。不过,我想说的是,您已攒了四百八十个积分点,不妨考虑一下我们——”
我开心地跳起来,一把关闭虚拟终端——够数了,运费攒够了——多看一秒是你孙子!
哦,酒起子,等着,我就来。
万万没想到,我还是失算了。
打电话过去,被“万物生”录答机器告之,我的积分点只够支付部分运费——只运到附近自提点,不能到家。
还得顶着毒太阳出趟门。
食物库存已经耗尽,出门是个巨大风险,但没办法,我必须去——那瓶冰啤酒是存在的意义、一切的前提,以及宇宙和生命的答案。所幸自提点不远,租一辆共享脚踏汽车,蹬个十来分钟也就到了。
那是一幢纯玻璃摩天大楼,一尘不染,在阳光下光芒四射,仿佛飘在空中的巨型气泡。玻璃大门上用胶带纸粘出“数贸物质时空位移研究中心”一排字,莫名其妙,但挺有用——要不是这六个字,我保准已经一头撞上玻璃——太干净了,难道是八臂克苏鲁仿生人擦的?哦,不对,肯定不是,铊的底层逻辑是从不干家务。嗨,管铊呢!
玻璃前台后立着三位女士,身穿黑色西式套装,留着一样的中长波浪发型,连模样都一样——不过这点我吃不准,我脸盲。
“您。”第一个说。
“好。”第二个说。
“吗?”第三个紧接着说,生怕别人忘了她似的。
“我们。”第一个又说。
“是。”第二个又说。
“数移公司。请——”第三个又说。
“能不能正常点。”我心里的火噌的一下窜起来,啪的一声把收据拍到前台上,“我来提货,这是单号。”
“自提点。”第一个点头。
“在。”第二个不动声色。
“左转第二间。”第三个做出向左手势。
三位女士语速很快,转换堪称完美,乍听就像一个人在说。我摸出了规律——她们一个负责说主语,一个谓语,第三个负责宾语和少许杂词。
原来如此!
以前我在大公司上班,老板每日年会上都要讲:人类应该最大限度分工,每人专精一项技能,积累经验,唯手快尔,将生产率推高到极致,他说这是亚当,不对,亚当斯密说的,差不多就是……拧螺丝的不钉钉子,看大门的不看二门,接待员不混用主谓宾,对,就是这理儿!想不到,我刚失业脱产半年,他们就已经做到了。
自提点是一间巨大玻璃仓库,挑高十米,门旁还贴着对联——
左边:时间不归你,而是归发工资的人。
右边:人生来有罪,只能靠工作去赎罪。
横批是:你有用吗?
狗屁不通,甚至都不对仗。
我闷哼一声,走进去。靠门位置蹲着密密麻麻的工位,均是四联十字形——垂直交叉的三合板隔断,高出桌子一尺,确保四邻互相能看见,而又泾渭分明,若即若离。最前面是两个年轻男人,侧坐着,愁眉苦脸敲键盘。
我径直走过去,拍出收据,“提货。”
“稍等,提货系统有点问题。”左边带黑框眼镜的男人答道。
“等多久?”
“不好说。我还在改bug。”眼镜鄙夷一指旁边穿红格子衫那位,“他写的bug。”
格子衫怒了,“我也在改bug,是他写的。”他指回去,报了仇。
“肯定是你,你老把‘main’写成‘mian’,‘while’写成‘wihle’。”眼镜怒吼。
“你经常首字母大写。”格子衫不服。
“你写递归从不带终止条件,害堆栈溢出崩溃。”眼镜以牙还牙。
“你上次差点删库,打了‘-rm -f *’,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格子衫哗啦站起身,瞪着对面,双眼喷火。
“二位,”我厉声打断,“别吵了,赶紧改。我这儿还急着呢!”
“您先去后面登记一下。”眼镜收了情绪,对我客气点头,“假定,我们找到了bug,改完了,还得写工作日报,具体到每一分钟——一整套下来少说也得个把小时。你去找提货员,喏,那边站成一排、穿蓝色连体制服的就是,先去填个单子。”
我转身离开,听见背后二人咕咕哝哝,扯个没完——
“唉,干吗把程序员工位放在最前头,每次都这样好烦人。”
“换位置报告打了半年,还没批下来。”
“花擦!发现bug了,这句,你多打了个空格。”
“这个不是我做的,一定有人改了我的代码。不信咱查——嚯,是你!”
“奇怪,昨天还好好的,是你调用错误的版本……”
“……”
“提货。”我扫了眼站成一排的十名蓝制服,把收据递到为首那位鼻子下。
“抱歉,我不是提货员。”蓝制服抬手一指胸前一条红杠,“我是提货员监督员,负责盯着他干活。”
“那你——”我扭向旁边那位,还没说完就被无情打断。
“抱歉,我也不是提货员,我是监督提货员监督员的监督员。负责监督监督员,以及带领大家做晨间励志操。”他骄傲地指了指制服胸前两条红杠。
“我也不是。”第三位耸耸肩,胸前三道红杠如烈焰燃灼,“我是监督提货员监督员的监督员的监督员,如果您想打他,可以找我批准,但必须先与基层员工、前台接待、法务专员以及保安团队充分沟通——流程您已走完了吗?”
同理,第四位、第五位……也都不是,他们都只负责监督下一级,外加一个搞不清是什么的额外任务。终于,在这一排蓝制服背后,我找到了提货员,头顶半秃,蓝制服上没有红杠,正可怜巴巴地敲着键盘,圆睁一只左眼,头也不抬。看得出他是个新手,敲键盘靠一指禅。
“提货。”我使劲拨开前排领导,把收据拍在提货员键盘上。
“稍等啊……”他拖着哭腔,“我的日报还没写完,KPI数据还没算清楚;周报阅读量不够,还得改;月报刚开会时被抓典型批评了,要写反思报告下次开会当众念。公司强制末位淘汰,每部门一个名额……求你了,让我写完。有啥事写完再说,行吗?”他左眼溢出泪水,右眼红肿得看不见眼白。
我的心软了下来,想起自己在大公司的那些日子,脱口问道,“世界变化可真快,连你也有KPI啦?”
“嗯,这些报告就是——”
“闭嘴。”一道杠冲过来慌忙打断,“对外讨论公司制度,扣一分;工作期间试图跟客户建立私人关系,扣一分。”他顿了顿,盯着提货员发炎的右眼,“影响公司形象,再扣一分。”
量化管理制度,我可太懂了——上级不理解下级在干啥,靠且仅靠一堆数字做决定——我在大公司几年打工生涯,就学会了这个。打个比方,你的日KPI是拧1000个螺丝,你拧了800个,铁定要扣分,但拧了1200个,他们就会断言“工作饱和度不足”,明日KPI就变1200。如果你刚好拧了1000个,那也不行,他们会偷摸把KPI调到1100,美其名曰“目标激励”,因为有压力才有动力,相信你一定会每日精进,成为更好的自己,做一个有用的人。上级为啥挖空心思扣下级的分?因为扣分就是他的KPI。我以前老被扣分,最惨一次,替部门KPI背锅,一下子被扣太多,月薪清零不说,还倒欠公司好几百!
往事不可追,一追就上头……一股浊血喷上前额叶,我攥紧拳头,双眼爆满血丝。
“你们最好现在,马上,立刻,把东西给我!”我歇斯底里吼道,“我又热又渴,忍无可忍——光脚不怕穿鞋的,信不信,我原地死成木乃伊给你们看?”
“这样的话,您死之前,会不会——我只是在探讨一种可能性——会不会给我们差评?”蓝制服里的十道红杠向前迈了一步,谨慎问道。
“瓜批!”
“到底会不会?”
“给定了!”我喊破了音。
“哦,那可不行。”他惶恐地看着我,“我们全组没日没夜加班,每周起码干100小时,才刚达到部门KPI及格线,一个差评,多扣一分,全完了。”
“所以赶紧的,赶在差评发出去之前,”我深吸一口气,“把我的开瓶机器放在拖车上。看见外头那辆蓝色共享脚踏汽车了吗,挂到车尾,我给你们十秒。十,九……”我嗤了一声,开始倒数。
毕竟是过来人,我把他们的软肋拿捏得死死的。
硕大机器塞满客厅,仅剩一条窄缝,容我侧身通过。铊昨天就到了,但我不会用,研究一晚上说明书,还是不会用。算了,随便。我扔开说明书第十二册,重重插上电源,摆好啤酒,按下操作台上最大的一枚红色按钮。
哔——
“指令错误。”机器咕咚疯转几下,偃旗息鼓,报错了。
什么?我记得很清楚,“万物生”店员明明就只按了这个钮啊。我瞄了眼几乎与我等身的说明巨著,一怒之下,又胡乱按了几个按钮——也不算胡乱,那几个比较大,而且也是鲜红色。
“第二次指令错误。”
我不甘心,又按了几个次大的。
“第三次指令错误。系统锁定。”机器顿了顿,“解锁请计算:用一只水桶装水,把水加到原来的2倍,连桶重10千克,如果把水加到原来的5倍,连桶重22千克。桶里原有水多少千克?答案在数字键输入,结束按星号,求助按井号,放弃,按爆炸键。”
奥,奥,奥数?
铊这是在验证用户,确认对方保有逻辑……类似那种“挑出所有带猫图片”验证码,但挑猫我可以,奥数不行啊——我早还给小学老师了。
没办法,我颤抖着按下井号。此后一小时,我硬着头皮上了一堂详尽而冷酷的奥数课——跟读了三遍《孙子算经》,复习了算筹使用法,并熟练掌握了鸡兔同笼、韩信点兵等经典题型。
答案是4,我确认再三,按下星号。
“感谢配合。”机器发出悦耳赞许,播放了一段二胡独奏《二泉映月》,乍停,又开腔,“产品属性特殊,首次使用,必须证明您心理上已满18岁。谢谢。”
我一愣,“扫身份证?”
“请您随机挑选一件身边商品,予以膜拜。”
没听错吧?我使劲摇头,“膜,拜,啥意思?”
“拜物是人类成熟的标志,而身份证无法证明心理年龄。”
“……怎么弄,你说!”我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双拳的指甲快掐进肉里。
此后一小时,我在铊的指导下,学会了萨满鼓节奏型,用双手自打节拍,向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那瓶啤酒顶礼膜拜。
整个过程还挺复杂:准备半碗水,泡入三条干树枝,口念咒语,焚烧一张以草纸自制的压胜钱,把纸灰放进碗里,对啤酒磕三个响头,然后把水一饮而尽。“三牲”和法器我没钱买,连啤酒瓶子后面供奉的财神像都是手画的,我把他画胖了点,有点像“万物生”那个店员,无所谓,这机器本来也是他兜售给我的。活该!
咒是机器教的,还挺拗口:便宜东西除了便宜一无是处,贵的东西除了贵完美无瑕,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愿金钱的原力与你同在,急急如律令!拜物法事全程得一直重复这个咒,不能嘴瓢。不过我经验丰富,完成得不错。以前在大公司上班时,三天两头见他们给服务器设坛开光——念经,请仙,做法,什么样都有。后来我跟跳大神的法师混熟了,晚上撸串儿时候,他还借着酒劲教会我画“永不宕机符”。我问开瓶机要不要也来一张,铊不搭理。假清高,没礼貌!
“现在可以开瓶了吧?”我搓手问道。
“按照《民法》第九百八十七条3469款:饮酒前您必须证明自己具备完整民事行为能力,不会因酒精影响而导致犯罪。”
“我保证。”
“对不起,作为‘游人’,您的社会性分值远低于标准线,口头承诺无效。”
“那咋办?”我怒了,一掌拍过去,但这只能起到反作用——更加证明我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功能性是稀缺性之源,也是人的信用凭据。”铊严肃答道,“必须自我否定,降低反身性。具体到您,一个无用之人,必须否定自己,证明自己有用——您有什么功能,可否展示一下?”
无用之人?
我?
对哦,还真是——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咋没想到呢?
显而易见,无用的我配不上冰啤酒。这台机器拐弯抹角半天,其实是想说这!作为开瓶机器,铊不遗余力阻挠别人开瓶,正是一种自我否定——如同一棵树生出花蕾,花蕾开出花朵,花朵结出果实,花朵否定了花蕾,果实又否定了花朵,就这样,同一个东西通过自我否定而留存自己,走在进步的康庄大道上,而我没有。恰恰相反,我这个人冥顽不灵,左脚绊右脚,一路走,一路摔,一路倒霉,一路无用,踉踉跄跄、慌慌张张……
成年人的崩溃只在一瞬间。
窒息感死死攥住我的脖子,我突然失控大笑,飚出了眼泪,“自我否定?功能?有用?要不,我给你跳段土耳其回旋舞?你知道吗,公司年会,领导让我上台跳,我装睡,谁也叫不醒。你也想看?来,先给哥装个破世界短跑纪录的假肢。”
铊尼格玛开瓶机不吭声,冷冷瞪着我。
“说起睡觉,我很擅长。”我笑得哼哧直喘,好像肺里进了一只蜗牛,“公司每日年会时候我都睡,是真睡,还被老板当场抓获——我能咋办?看见这帮孙子就犯困,是不是得来几盒‘醒片’吃吃?”
铊依然沉默,不知是不屑还是不解。
“这两次瞌睡,代价可不小,都以坐牢收场,然后失业,成了‘游人’。”我终于止住了狂笑,转成一脸狰狞,“然后又开始‘乱抛垃圾’——你看,我不但没‘自我否定’,还越来越‘自我’,咋办?”
铊继续沉默,操作台按钮灯光开始熄灭。
“还继续不?”我不依不饶。
按钮灯光继续熄灭,只剩最大的两枚红钮亮着,如一双机械怪兽的冷眼,轻蔑地乜着我,像看一个跳梁小丑。
我恨这种眼神。
回忆如洪水一样滔滔袭来,将我彻底淹没。这屎山一样的世界,是谁设计的?谁批准的?谁主导的?谁建造的?谁维护的?原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想带我们前往何处?我不知道,我想不通。
咣当!
重重一脚飞出,不偏不倚,我踹中了机器操作台,两枚邪恶红眼应声而碎——既是无用之人,干出点啥出格事儿,千万别见怪,哈哈。
铊没吭声,也没报警,只是克制地喷出一股干冰浓雾,放屁都不响。我环顾四周,家中物品几乎都被变卖,剩一个——裸眼AR发射终端,一块沉甸甸的铁疙瘩,我拿起颠了颠,趁手。
只有机器能收拾机器。
砰!
我抡圆胳膊,高举铁疙瘩,狠狠朝机器砸去。铊的躯壳裂开,露出繁复的机电血肉,最深处藏着块豆绿色电路板,上面密密匝匝布满芯片、线路、电容电感——这是铊引以为傲的大脑。
我要打得你满地找牙,不,满地找三极管!
铁疙瘩凌空划出道道完美弧度,手起,铁落,咣!咣!咣!我要把铊砸成粉末,不留一丝转世轮回的机会——谁也别想从这部机器里回收任何东西,一个电阻都不行。
哎,对了,铊不是有个“爆炸键”吗?逼急了来个同归于尽,可咋办?
我一怔,高举铁块,凝成一尊《掷铁饼者》雕塑。电光石火间,一个名词浮上脑海——“基于左右互搏分裂式神经网络的机器学习算法”——会不会是这样,铊过度分裂,一半打算学我,另一半不让?也就是说,铊“自以为非”得太彻底,“自我卷”得太厉害,反倒啥也干不成。
我噗嗤一乐,手里铁疙瘩再次飞扬,砸向开瓶机的每一寸灵魂,溅出满地渣滓——绿色主板,红色导线,黑色芯片,金色天线,七彩斑斓,赏心悦目。
无用?你现在怎么说?我笑到窒息,对着一地凌乱连连发问。
咔嚓!
一个声音打断了狂笑,似乎我心里的什么东西裂开了,随之涌现的,是一种奇妙的漂浮感。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缓缓升起,调整方向,向暗夜深处驶去。过往经历一幕幕略过心头——
毕业,进大公司,两次坐牢,急转直下。
我的背上一阵刺痒,八只触手破皮而出,噼啪抽打空气,强韧而有力。
成为游人,写作,又坐牢,然后遇见了铊。
八只富有弹性的触手向前弯曲,撩拨我的脸,肉粉色糙皮上布满吸盘,很是诱人。
我遇见了铊,拥有了铊,毁灭了铊,然后我改变了、进化了。
吸盘分泌出透明泡沫,猛地扑来,吸住我——大臂、小臂、手腕、手掌,都被扯住,不再受控。
写!心里一个声音高喝。
好的。我睁开眼,幻象退散,感觉依然清晰——犹如听到使命召唤声,我浑身燥热,内心昂扬。
没错,我没有枪,不能轰破这个闷热夏夜,不能打死耳边窃窃嘲笑,也不能划开黑雾、借火花微光看清生路;我只有一支祖传黑色钢笔,笔帽丢了,笔管磨损,连笔头也分叉了,半个字写不出,但又怎样?根本拦不住我——我都是直接敲电子文档的——那块AR铁疙瘩终端也可以输入。我是作家,被选中的人。我要写下这段人生经历,埋进浇盖重肥的生活,在熏人恶臭里长成尖刺,把他们钉死在耻辱柱上!
我点灯熬油地写了一宿,咬牙连改五稿,即时传上云端,分发给所有终端,还努力地装作毫不费力样子,淡淡附上一句:随手瞎写,不代表真实水平,勿喷。很快,有人留言,严肃指出人物扁平脸谱化问题。我脸上一臊,狠狠辩道: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这不是小说,是说明文,不对,是报告文学,不对,是区块链,不对,其实是英雄十四行叙事志怪诗变体,一种创新。对,就是这样。
奇迹发生,一天之内,故事火了——它竟真的落地生根,长了枝蔓,结出毒果,被人吃下,屙出种子,种子发芽,再度传播,越传越猛。人们好奇英雄十四行叙事志怪诗是啥样子,纷纷来看,看了之后,也不好意思说不行,唯有抬手转发,以证内行。他们评价道: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叽叽歪歪,妙不可言。
以上是我的真实经历。
屋外,警笛蜂鸣,高温探照灯光柱乱捅,戳瞎了方圆五公里内所有光电二极管。
我不慌不忙,扒着百叶窗缝隙往外瞄。坐牢这事儿我有经验——我坐过三次,都很短,主要为起示警作用。
这将是第四次,情节严重得多,网传会定“信息污染兼聚众反复炮制毒性垃圾罪”——一名懂法的网友留言说,按照规定,文字必须有“功效”,要么传递实用信息,要么有“价值”——能帮人赚钱或省钱,而我写的东西一样也不沾。更不可饶恕的是我还恶意散播,通过AR终端发布,直接上云,所有人可见。不知为啥火了后,又引得不法分子制作成小视频二次传播,严重侵害了期待“功效”的人的利益,更毁了部分人的价值观。还有几个匿名网友留言说,警方早已找到关键证人,是几个快递自提点员工,而“万物生”店员也将出面指认我妨害AI深度学习——我的文本被别有用心之人转到公司服务器上,AI被忽悠瘸了,彻底跑偏,导致他的工作频频失误,季度奖金泡了汤。
总之,事情闹得很大。
我不在乎——无用就无用,垃圾就垃圾,随你怎么说,我有自己要做的事,绝不自我否定。有种来清除啊!
电子警察不停撞门,门板剧烈震颤,我听不见一丝响动,耳道被轰隆巨响塞满。这声音来自我的心。
这颗无用的心彻底分裂了,开始左右互搏。它早知结局,还撺掇我去闹腾,现在似乎又有些不甘。我被这颗心引着,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七彩电子垃圾里,一个东西闪闪发亮——条状或者片状的金属,上面是磁条,也许还嵌了晶片什么的,可以解开酒瓶盖子上的密码锁。酒起子,是我梦寐以求的酒起子!
开瓶机器灵魂深处,藏匿着铊的本质——没有轰隆喧嚣,没有干冰浓烟,没有七彩LED,没有繁复操作台,没有语音操控,没有机器学习算法,只有个条状的金属酒起子,在黑夜里熠熠生辉,照亮暗室,漾起光影,时空涟漪一般经久不散。就这样,一步一步破灭,一点一点失去,直至露出简陋的、廉价的、愚鲁的、微不足道的、不可再分的内核——听着耳熟,莫非铊还在深度学我?
我傲慢地盯着酒起子,似我者生,学我者死——而且绝对死不瞑目,我保证!
砰——啪——
手起,盖落,冰啤酒打开了。
一口下肚,凉彻心扉。
这是一场酱香型的战斗,他们赢了,我也没输。
吨吨吨——
赶在破门前,我一口气干掉了整瓶啤酒。
“真有用啊!”我由衷赞叹,满意之极。
(完)
编者按
一个被边缘化的“无用之人”在荒诞社会的自我探寻之旅,黑色幽默风格,以充满妙趣横生的细节,描绘了异化的商品、信息、劳工和异化的人,为我们勾勒出一个“AI督导人类社会”的奇异世界,故事荒诞夸张,又有种真实的社会寓意,比如通过膜拜商品证明用户心理年龄成熟的那段情节,让人细思极恐,不禁引发共鸣与思考。
——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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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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