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搜索:

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而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屠夫的女儿

 

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

你们可能以为我会有显赫的身份背景。

可能是年纪轻轻的太后,可能是权倾六宫的皇后,可能是盛宠无边的妃子,可能是血统尊贵的公主……

可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屠夫的女儿。

1

我捡到九皇子的时候甚至不识字。

高高在上的尊贵皇子,和腥臭油腻的屠夫匠人。

云上月,水中泥,生生世世都不该有丝毫干系。

有一万种可能,我可以不贪吃买那家蜜饯,不走那条路回家,不去寻那啼哭的源头。

那样,他早早地死了,再投个好胎。

我做一辈子不识字的屠夫之女,碌碌一生。

这样其实是更好的结果。

2

九皇子在襁褓里的时候哭声细弱,像是细声细气的奶猫。

那是个冬天,没有下雪,干燥冷峻的寒风席卷城郊。

一阵紧接着一阵,钝刀子割肉,寸寸生疼。

那个小小的婴儿躺在一堆衣衫褴褛的乞丐中间,很努力地挣开襁褓,瓮声瓮气地哭。

我那时不小了,天色已晚,急着买完蜜饯回家吃晚饭,途中路过那处乞丐聚集的破庙。

他的声音并不大,好像随时可能断气。

可奇异地没有被飓风吹散,而是直直地掠至我耳边。

这个初生的婴儿在挣扎着求生,他哭喊着,用无法忽视的弱小声音告诉他唯一的听者。

他想要活下来。

3

我犹豫了很久,抱走了他,裹在我简陋的衣袍里带回了家。

后来我听说,那处破庙在那一夜垮塌了,砸死了许多冻昏头的乞丐。

我那时沾沾自喜地想,这小孩儿真是幸运,我可是救了他的命。

很多年后再去回头看,是谁救了谁?又是谁害了谁呢?

我说不清楚,没有人说得清楚。

4

这年秋天,我还未满九岁,身量不长,手臂也没有力量。

他很沉,我抱着他,几乎累断了我一双手。

许多次都想着扔掉吧,干嘛要多管闲事?

我家今年过年节的买肉钱都没有着落呢,哪里养得活孩子?

可是他没有哭,安静异常。

冻得通红泛紫的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袖子。

一双漆黑硕大的眼瞳紧紧盯住我。

我竟然从一个半岁的婴儿眼里瞧出了恐惧。

他很怕,怕我丢掉他。

5

救人容易,养人难。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小猫小狗,其实哪怕是小猫小狗,我也不舍得丢掉。

临到家之时,暮色四合,风声肆虐呼啸,拍打在老旧的窗柩上,呜呜地哭号。

我站在自家门口,踌躇了半晌,不敢进去。

这下好了,因为我一时愚善,他不必害怕,该害怕的人是我。

爹说今年是个不好的年节,郊外养的牲畜许多都害病死了,烂了。

达官贵人们过年要用的牛羊猪肉全改成地方上供了。

可我爹是个屠夫啊,没有牲畜需要宰杀,他就没了生活来源。

往年年前这时节正是旺季,爹常常还能借着职务之便,偷摸顺些碎肉或是内脏出来,给家里开开荤。

今年却连一点荤腥都捞不着了。

说起来我好久都没尝过肉味了,一想到方才从街市赶回来,路上闻到的肉包子气息,就忍不住咽口水。

世道怎样其实我也没什么概念,反正还吃得饱饭,夜里睡觉头上还有片砖瓦,我就以为还算好世道。

我娘常说我这样又蠢笨又善良又无能的人在这世道生活必然是艰难的。

她说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

6

我抱着他,站在门口,还在踯躅。

这一片连绵起伏,挨挨挤挤地住了好些人家。

在近郊有块儿地,辛苦种菜卖的老孟头一家。

在东市摆摊卖小糖人和剪纸的范小一家。

在寸土寸金的内城里有个巴掌大小铺子,卖自家织的布匹的吴发财一家……

这会儿正是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都飘出饭菜的香来。

我吞咽了下,忽然想起自己攒了好久铜板买的一小袋蜜饯。

我把那孩子放在门前的破木板上,从怀里掏出捂得热乎的纸袋,小心地拿出一颗含在嘴里。

他的眼睛真的又大又黑,光盯着人看,怪吓人的。

「你想吃吗?」我凑过去蹲下悄悄地问他。

他不会回答,只一个劲儿盯着我看,硕大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忍痛割爱,拿了一枚塞进他柔软的嘴里。

他没有吐掉,像个没牙的小老头,滋滋地吮,大概是爱吃甜的。

甜味儿吮干净了,他努了努嘴,吐出了完好的蜜饯。

我瞧着可惜,又不好责怪一个婴儿浪费。

风从城外荒原侵掠袭来,裹挟着细沙,干冷异常。

我蹲在我家破旧的木门口,面前躺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婴儿。

彼时的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唯一的联系,是一小袋子蜜饯。

我们都爱吃甜。

他望着我,望着望着就笑了,咧开没牙的嘴唇,无声地笑。

我也笑,我想,这个孩子捡得很值。

7

我娘开门的时候,着实是吓了一大跳。

「往日捡些鸟雀猫狗就算了……这怎么……能往家里捡孩子呢?」

她一脸哭笑不得,脸上满是崎岖的细小沟壑,显然是哭多于笑的。

爹娘要我扔掉他,我鼻涕眼泪哗哗地流,死也不肯。

最后他们说,一口米汤,一匹布家里还是供得上的。

就是这娃娃是我弄回来的,那就得我自己负责任。

于是我九岁不到,年纪轻轻的就提前体验了当妈的滋味。

我娘白天要去工部侍郎府上做厨娘,我爹没了牲畜要宰,去城外牧场寻了个喂羊的差事。

养孩子的重任完完全全地落到我头上。

8

我哪里会养什么孩子,我连字都不认识。

同龄的孩子但凡家里有点油水的,都送去学塾念书了。

可我们西郊的孩子大多家里没几个大铜钱,养活一家老小都费劲,自然也没几个会去上学了。

娘临走前给我翻出来一块我儿时的背带,麻灰色,边缘磨得毛乎乎的。

我就用那块背带,将他背起来,一大清早就出了门。

我先去了找了吴发财,他家养了一只母羊,刚生了小羊,没准儿会有奶。

可他不在家,他娘在家,说他跟着他爹去内城卖布去了。

他家的织布机经年累月地嘎吱响个不停,我几乎没见过他娘从那台古旧的织布机前离开。

她像是长在那张木凳上了,没日没夜地织布。

我娘总是羡慕她,看吴发财他娘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她总说:「宝儿,你看发财他娘真有本事,有手艺的人就是不一样,我要是也能织出那样好的布就好了。」

我总是摇头,我不喜欢,不想要阿娘那样辛苦。

我们一家三口,够吃就行了,念不念书对我来讲也没什么差别。

9

发财他娘脾气不太好,我就不敢再问羊奶的事了。

那可是羊奶啊,一碗能顶我十袋蜜饯。

吴发财在,我还能跟着他偷摸顺一点出来,可那么珍贵的东西,大人必然是不愿给的。

发财娘问我背的个什么?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满嘴打晃。

发财娘以为我又在玩背枕头当娃娃的无聊游戏,没有疑心我竟然背了真娃娃。

好在背上的娃娃也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睡着了,那是饿晕了。

10

我沿着硬土板路,翻进了范小家,他正坐在小小的门口,熟练地剪小人。

一张红纸,对折再对折,拿起剪子咔嚓三两下,就成了一个栩栩如生,圆润饱满的剪纸窗花。

我其实还挺佩服他的巧手。

第一次见他的人都不会想到,十一岁足有六尺多高的壮小子,能用他那双粗糙笨拙的手剪出那样灵巧的剪纸。

临近年关,估计他和他哥哥嫂嫂得加班加点地多做些剪纸窗花。

这东西在西郊过年很有市场,一文钱一张的剪纸贴花,谁都能看得明白,贴哪里都成。

又喜庆又漂亮,比又贵又看不懂的春联要实用许多。

过年嘛,穷的富的都要过的,只不过我们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儿。

我蹲在土墙根儿嘘了他一声。

他回头看了眼屋里的兄嫂,放下剪刀,拍了拍一身的碎纸屑,朝我走了过来。

我说:「范小,我捡了个小孩儿,你知道怎么养吗?」

11

范小人都傻了,瞪着一双小眼睛,望着我背上睡着的娃娃。

半晌,他挠挠头:「这我哪儿知道啊,你打哪儿捡的孩子?」

我说:「西郊东头的那个破庙啊,我买蜜饯回来路上捡的。」

他挠头挠得更大力了,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惊世骇俗的捡孩子行为。

过了老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有钱,要不去街上给他买碗馄饨吧。」

「啊……这样不好吧,一碗馄饨五文钱呢,太贵了。」

其实我说着说着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早上我只吃了一个阿娘留给我的窝窝头,这会儿早就消化干净了。

范小很认真在他破旧的衣裤口袋里掏来掏去,真的掏出了五文大铜钱来,摊开搁在他满是厚茧的手心里。

那一刻,我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我从来不知道木头范小这么有钱。

一小袋蜜饯三文钱,我攒了好几个月才有的,他随手一掏就有五文呐。

他木讷地对上我崇拜的目光,闹了个大红脸,从耳朵直接红到了脖子根儿。

可是他生得粗黑,我看不大出来。

他摆手说:「这是要过年了,大哥给的……我拢共就只有这五文钱。」

12

我最终还是没能抵挡馄饨的诱惑。

嘴上说着太贵,不能让他花钱。

可当那走街串巷,冒着腾腾热气和香味的馄饨小摊儿推车到了跟前的时候。我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光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沸腾的锅咽口水了。

卖馄饨的老婆婆我认识,一个人住在西郊大槐树的南边,自己有个小窝棚。

靠卖馄饨为生,一个人其实过得比我们这些拖家带口有孩子要养的人家要潇洒得多,身子骨也还硬朗,精神头也好。

老婆婆爱干净,小小的窝棚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我们去大槐树玩儿,喜欢去她家讨水喝。

这会儿她停了木推车,靠在路边的瓦墙下,笑眯眯地看着我俩。

满脸和蔼的褶子里都是温淳的笑意。

「你们攒够钱要买馄饨吃啦?」

她苍老沙哑的声音格外地快活亲切。

我吞咽了下:「陈阿婆,我们不是贪吃馄饨,我们……是要喂孩子呢,要不您便宜两文吧?」

她吃了一惊,这才睁开眯缝的昏黄老眼,看向我的后背。

「呀……你这……」

她欲言又止老半天,说:「唉,你爹娘真的是心善啊。」

我当时想,心善的不是我吗?连我阿娘都说我是愚善。

这孩子可是我捡回来的,爹娘都没空帮我养呢。

很久很久以后,在陈阿婆的骸骨都归于尘土之后的某一天。

我回头细细品味她这短促的一句,才知道我爹娘到底是有多善良,多爱我,

才能在那样艰难的世道,允许我收养一个来历不明嗷嗷待哺的孤儿。

13

陈阿婆手巧得很,薄薄的面皮,指甲盖儿大小的一点馅儿。

很少很少的肉末加上些菜叶子,调上酱汁,上点盐巴,鲜香得不得了。

面皮一裹,蜻蜓点水般,把边缘一沾,合手一捏,腹部鼓胀,小巧玲珑的一个馄饨便成了。

下滚水一煮,不消片刻就一个个晶莹剔透地浮起来翻滚。

肉香菜香,面皮都是香的。

大漏勺一舀,装小陶碗,滴上一滴劣质的菜籽油。

光是闻着味儿,口水就下来了。

陈阿婆把馄饨碗递给我,我看了看范小,相对咽口水。

这碗馄饨是喂娃娃的,还是范小买的,我觉得我不能垂涎。

我咬牙说:「你把娃娃从我背上弄下来,我来喂他。」

陈阿婆哭笑不得,哎哟喂地叫唤。

「你这娃娃才半岁,牙都没有,一个馄饨下去就噎死了。」

我和范小面面相觑,我俩半斤八两,谁也不会养孩子。

最后还是陈阿婆好心,熟练地把我背上饿晕了又饿醒了的可怜娃娃抱过去,弄了些软烂的碎馄饨皮儿喂了他吃。

我和范小可就有福了,娃娃能吃皮,他吃不了馅儿啊!

那馅儿肯定也不能浪费,我和范小蹲在墙角,幸福地等着陈阿婆喂完孩子,把馅儿分给我们吃。

我那时高兴得转着圈手舞足蹈,幸福得要哭出来。

要是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馄饨馅儿,大概做梦都能笑醒。

范小也笑,他说:「宝儿,馄饨馅儿真好吃啊……等咱有钱了,我请你和发财一起吃个痛快。」

14

娃娃吃饱了,我和范小也塞了个牙缝。

虽然离吃饱还差得远,可关键是好吃啊。

吃这几口馄饨馅儿,唇齿留香,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委实是我们不曾吃过什么顶好的东西。

这一碗馄饨,芝麻大小的荤腥,就足以让我们高兴得跟提前过大年似的。

范小把汤都喝得干净,腼腆又自豪地去找陈阿婆给钱。

我还没忘记跟娘学的讲价还价,摆手啧道:「阿婆,少两文吧,我们只有五文钱呐。」

我娘说砍价就得快准狠,先对半砍,触个底,再反弹。

认识的不认识的,套个近乎,再慢慢磨。

陈阿婆给我故作油滑,学个四不像的讲价法儿逗笑了。

她一边收拾裹娃娃的褥子,一边说:「宝儿,你学你娘一点儿都不像!算啦算啦,你们一年到头都不光顾一下我的生意,请你俩吃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和范小登时就急了,这……不要钱怎么能行呢?

讲价是一回事,花钱买馄饨是一回事。

要是陈阿婆经常这样大方照顾我们,不得三天就给我们吃垮啰?

我赶紧催促范小给钱,价也不想讲了。

我爹说过,街里街坊的情最重也最收不得,谁家都不容易,也没谁欠谁的。

承了情,就得还,还不起,就不要承。

最后推来推去,陈阿婆在我俩异常认真的态度下,收了四文钱,还帮忙找了块儿旧布条,将小孩儿尿湿的褥子换下来。

其实早上阿娘临走给他换尿布的时候,教过我。

可那时辰实在是太早了。

她硬给我拍醒了,要教我换尿布,我眼睛都睁不开,哼哼唧唧地没注意学。

果然生活鸡零狗碎的,只要还得过活,就躲也躲不掉。

我蹲在馄饨摊子前头,顶着大冷天的风,跟陈阿婆学了半天换尿布和裹小孩儿。

15

这小孩儿是真不爱哭,宁愿饿晕过去,都不曾哭着祈食。

我疑心他昨天是怎么那么大嗓门,哇哇大哭,跟个聒噪的青蛙似的,愣是把我给引了过去。

这会儿他吃饱了,换了干净的尿布,又昏昏睡了过去。

一直到吴发财从内城回来,趁着他娘出恭,搞了一小碗羊奶出来,这娃娃都没醒。

吴发财说:「李宝儿,你脖子上长的是夜壶吗?你连你自己都养活不了,你还长能耐想养娃儿了!」

我不敢吭声,行吧,他能搞到羊奶,他就是大爷。

不对,他家里比我们有钱多了,年纪又比我们都大点,他本来就是大爷。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的勺子,裹在袖子上擦了擦。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白玉般无暇的瓷勺,傻呵呵地笑。

他眯起狭长到有点刻薄的眼睛,瞪了我一眼。

「你看个屁,这可不能给你。白瓷的勺子,我家都只有两对,用完我得还回去的。」

也对,我们家用的都是粗糙到有点硌嘴,歪歪扭扭,粗制滥造的黑陶碗。

只有他家里有一套来客了能拿出来撑场子的白瓷碗勺。

范小被我抛到了脑后,我又开始崇拜发财了。

我寻思是他名字起得好,我爹怎么没给我起名叫李有钱呢?

没准儿叫着叫着就真有钱了呢?

发财小心地舀了羊奶喂孩子,孩子嘴小,勺子又大,难免要洒一些出来。

吴发财心疼得直皱眉,小心翼翼地喂,生怕洒出来。

他喂了一会儿,将剩下的奶装进小水壶里,烦躁地塞给我。

16

「起名字了吗?」他问。

我和范小面面相觑摇头……我们不会起名字啊。

不过我瞬间就想好了。

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迫不及待地说:「李有钱,就叫这个!」

吴发财翻了个白眼,极其鄙夷地说:「你脖子上长的真的是夜壶。」

范小悄摸伸手捏了捏娃娃软软的手,有点爱不释手,他咧嘴嘿嘿地笑。

「发财,宝儿,这娃娃的手软得跟面团一样,像是没长骨头!」

范小给他起了个名叫「软软」。

吴发财说这名儿比我的强一万倍,就是太不像个男娃的名字。

他站起来,绕着墙根儿转了三圈,叉腰抬头望天,一脸严肃。

他说:「就叫云,跟你爹姓,叫李云。」

我瘪瘪嘴,还惦记着我的「有钱」,嘀咕道:「云有什么好的,看得见摸不着……」

吴发财说:「云好看啊,自由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后来,我们都叫他小云。

我爹说这名字又像个女的,又像个宫里的公公。

可小云总是乐呵的,听见人叫,一准儿回头搭理。

娃娃自己喜欢这名字,吴发财就格外地嘚瑟,说自己起了个好名字。

发财上过几天学,识字。

他说云又漂亮又潇洒,一阵风儿来,一阵风儿去,想飘到哪里就飘到那里,是绝顶的好寓意。

我们希望这个孩子自由快乐地活,想吃肉时有肉吃,想喝酒时有酒喝,想干吗就干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很多年后,我们的希望和寓意实现了前一半,可后一半大抵是一辈子也实现不了了。

17

小云在我家里安了家,跟我共享一个小窝。

我自己有张小床,我爹去打零工修缮员外府时捡的,叮叮当当拿着小锤子敲了两天才给我拼凑出一张歪歪扭扭的床来。

不过我特别喜欢,我都快九岁了,还总是跟爹娘挤一张床,吴发财老是笑话我。

小云跟我睡一张床,我渐渐地学会了半夜起来给他换尿布,有时候眼睛都睁不开,闭着眼睛换,常常弄得乱七八糟。

最开始那一段时间,我和小云浑身都常常飘散着一股子婴儿的屎尿味儿,别说吴发财了,连范小都嫌弃我,不肯靠近我。

我娘有时看不下去,得空会帮忙照看小云,每次她收拾出来的小云就格外的干净好看,连小褥子都是服帖的。

粉嘟嘟的一团,眉眼都软糯糯的,大家就会忽然喜欢上这孩子,争着抢着要抱他。

连老孟头那个总是害羞不肯见人的小孙女都会打开门缝,看着空地上的我们几个。

吴发财抱着孩子,颠来颠去地跑,愣说自己是什么矫健的雄鹰,要带小云飞。

这家伙,老是说我们幼稚,自己还不是幼稚得跟个傻子一样。

我看到小孟打开门缝瞧着我们,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她看到了我,怯生生地跟受惊的兔子一样,「啪嗒」一声关上了门。

范小青蛙似的蹲在旁边,等着吴发财过完瘾,想要抱一抱娃娃。

他是偷溜出来的,家里还有厚厚一堆红纸要剪呢。

他凑到我边上,说:「我看小孟肯定是想出来玩了。」

我点头,以前我们闹得那样厉害,玩得那么热闹,她都躲在她那黑黢黢的小屋子里不肯出来,今天竟然破天荒地偷窥我们。

我悄悄走到她家门口,敲了敲门。

那门实在是腐旧得厉害,我敲一下,它摇摇晃晃,咿咿呀呀地响三下。

所以……我就只敲了一下,小孟胆子太小了,我怕吓到她。

「小孟,小孟,我是李宝儿,我们捡了个娃娃养呢,叫小云,你想抱抱他吗?」

小孟没搭理我,就在我都快放弃的时候,门「嘎吱」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只惶然闪烁的大眼睛。

「我……能抱吗?」

我眉开眼笑地挤开了门缝,不由分说拉住了她枯瘦的手。

「能啊!当然能了,你要喜欢,往后小云香香干净的时候,都给你抱!」

范小木讷的大脸上露出一个猴急的表情,他朝发财招手:「吴发财,你抱够了吧,小孟要抱娃娃。」

就此,比我小一岁的小孟,也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我们养孩子的队伍。

18

天气越来越冷了,马上就是腊八节了。

我爹常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

我下巴倒是挺安全的,就是手指上长了不少冻疮,还没破皮,又痒又疼,难受得紧。

我爹还说,过节吃腊八粥,是为了防止冻掉下巴。

我不信,觉得离谱,我说:「阿爹,我过完年九岁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儿骗呢?」

阿爹哈哈大笑,胸膛震动,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比我费尽力气呼出的都还要多。

他用粗糙到有点刮人的手掌抚摸我的脑袋:「宝儿长大了啊,爹都忙忘了。今年的腊八粥,准你喝三大碗。」

他说得我都有点饿了,我跑去摸小云的嘴,他开始长牙了,小小的零星几颗,估计是能吃点干的了。

我要是有三大碗粥,那哪儿喝得完啊,我想分他一点。

他可是来这世上头一遭过腊八,还没尝过腊八粥呢。

原本按我们煦城这边爱吃咸的习俗,完整的腊八粥里得有老八样。

可我家里拮据,有些食材是舍不得买的。

我娘手巧心也巧,变着花样地特制出了独属于我们家的新八样。

核桃,买不起,那就换成黄豆。

杏仁,买不起,就换成瓜子仁。

再加上点去年腌制的咸辣萝卜,切丁下锅。

再撒上些干枣、花生、高粱米、糙米、红豇豆……

当然……肉是没有的,我娘会从过年要吃的腊肉上切点边角料下来,剁成细细的沫,洒进锅里,腊肉的香味扑出来,刺得人流口水。

现在想来,好像我所有关于童年的深刻记忆,一多半都跟吃的有关。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念的是腊八粥,还是和我一起喝过腊八粥的人。

19

我娘总说我长得快,一阵风儿就长大了。

我以前不觉得,毕竟我光长岁数,不大长个儿。

到了小云这里,我总算是明白了。

小孩儿长起来是真的快,过完年没俩月,我就有点抱不动他了。

小孟身体弱,就更抱不动了,有时候眼巴巴地想抱,也抱不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小娃娃就成了我们的宝贝,全都小心地供起来。

范小偷偷给他带过好多次小糖碎,小云喜欢吃甜的,看见他总是咧嘴笑。

我乐见其成,跟着小孩儿沾了好些光,蹭了些糖吃。

糖碎就是他和他哥去东市摆摊撞碎了的糖人或者做糖人时,糖水洒下凝成的边角料。

以往他也给我们带过,但没这么频繁,因为糖贵啊,收拾收拾积攒下来,融了还能又做几个糖人卖钱。

他常常是背着他兄嫂,悄悄地攒,袖子里做了小兜,专门用来装糖碎,装满一小袋了,就宝贝似的拿来给小云吃。

我知道他铆着劲儿呢,吴发财家里宽裕些,还能给小云带羊奶这样的稀罕玩意儿。

这样一对比,就显得他单薄了许多。

有了小糖碎,他就有了底气多抱抱小云。

不过还是得感谢吴发财家的羊,奶水充足。

他白天跟着他爹去卖布,打点铺子,晚上就悄摸溜出来,带一小牛皮水袋。

水袋里总是装着不多不少的羊奶,够小云喝一天。

大人们都忙,我娘自从我学会照看孩子了,也不大帮我了。

以至于不到半年,我半夜起来,已经能够闭着眼睛,不点蜡烛,熟门熟路地就把小云捞过来换尿布。

他的尿布都是我洗,最初也觉得恶心繁琐,后来也习惯了。

习惯习惯着,他就像棵小小的嫩苗,悄无声息地长大了,抽芽了,茁壮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和范小、吴发财一起养过很多的东西,花啦草啦,猫啦狗啦。

不是死掉了,就是跑丢了。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能够这样,几乎只凭自己,拉扯大一个孩子。

他是我们的骄傲和自豪,带着我们纯粹稚嫩的爱,慢慢一天天长大。

20

小云长到五岁的时候,五官基本就长开了。

嗯……要怎么形容呢?我真没什么学识,即便跟着发财,识了些字,依旧形容不出来。

他长得简直是太漂亮了……即便穿着我娘给他做的破破烂烂补丁布衣,依旧漂亮得不像话。

他很安静,不爱哭,也不爱说话。

常常静穆地坐着,美得有点不真实,像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

我敢说,走遍东市和内城,就没有哪个手艺师傅,能捏出他这么漂亮的娃娃。

我常常盯着他看,就干看,能看半天。

你们说,这小云的爹娘得多好看,才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儿子?

生了这么好看这么乖的孩子,又为什么要丢呢?真的舍得吗?

西郊没人不知道我们家捡了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娃。

有些人会调侃我家,是不是给我捡的个童养夫,要养着将来给我做男人的。

我很生气,又羞又恼,偏又脑子不灵光,嘴上蠢笨,不知如何回答。

我爹听了就笑,也不大在乎对方有没有恶意,说:「什么童养夫,我家哪儿养得起。纯当给她找了个弟弟,将来我们入土啰,她好有个娘家可以回。」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要我喜欢,我要么喜欢有钱的吴发财,要么喜欢实诚的范小,怎么能喜欢个五岁的娃娃呢?

大家都拿小云当亲弟弟,吴发财每年过年都会想办法给他搞套衣裳。

说不上多好的料子,甚至有点粗糙,做工也不好,但是是新的,这是我们都不曾有的待遇。

范小其实才最讨小云喜欢,总能用一小块儿糖或者一个小蚂蚱剪纸就把他逗乐。

小云其实不爱笑,这孩子好像天生就是沉默而温柔的。

总是用一双漆黑而硕大的眼瞳安静温和地看着大家。

他不像我这么大大咧咧又少根筋,也不像吴发财那样一张嘴不饶人偏又刀子嘴豆腐心,更不像范小那样木讷呆板实诚,最不像老鼠胆子面皮薄的小孟。

他很少被什么东西吓到,我不知道他是缺根弦还是真的不害怕任何东西。

我娘就说我这性子随我爹,心大又善,容易吃亏。

可是小云呢?都说孩子会像养大他的人,可他谁也不像。

他就像他自己了,在我们这条闹腾的小巷子里,越长大就越显得突兀,格格不入。

21

五年了,我从八岁长到了十二岁,吴发财和范小都十六了,都比我高出了一大截。

小孟都快比我高了,小云也长得快,大家都跟撒了肥料一样疯长,就我没什么动静。

除了小孟,因为体弱,受不得凉,常常待在家里,帮着老孟头摘摘菜,大家都有事情要做。

我娘本来想把我送进绣坊去学学刺绣,将来好像发财娘那样有门手艺。

绣坊收学徒挺严苛的,不光得花钱求名额,有了名额还得试试天赋。

试完了进去一个月还得考试,没过的就撵走了,钱也就打了水漂。

我严重怀疑绣坊就是靠这个赚黑钱,毕竟过不过关,不还是他们说了算。

我爹去问了一家不大出名的绣坊,问了收学徒的事儿,说是一月一吊钱,包吃住。

我娘翻箱倒柜,把所有家底儿都掏出来数数清楚,两人面色凝重地商量到了深夜。

我爹说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进绣坊学绣,将来在巷子里找个好小伙子嫁了,一样过好日子。

我娘不肯,说咱们家没有什么嫁妆能出,将来宝儿嫁人了也肯定被瞧不起。

要是能有门手艺,能做个绣娘,说出去也好听,有手艺傍身,比什么都好。

我那时还不是很懂,觉得什么嫁人生孩子过日子,都离我太遥远了。

大家都忙去了,这样小云就是我一个人的,我可以带他去大槐树玩儿,还能带他翻进吴发财家去看小羊。

不过羊早就不是当初养活了小云的那只了,我猜是那只羊的重孙辈儿。

小羊咩咩地叫,又软又糯,眼睛大得很,身上也白,我们都喜欢去摸。

小云问:「小羊有妈妈吗?」

我说有,他又问妈妈去哪儿了。

那我总不能说年纪大了,卖给羊肉贩子宰了吃了吧?

我告诉他,羊妈妈等孩子长大了就必须离开,独自生活,不然会给小羊带来厄运。

小云有点担心,扑闪着长长的睫毛:「那你和阿爹阿娘也会离开我吗?」

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剌剌地笑:「那当然不会啦,那是羊的规矩,不是我们人的规矩。」

「人的规矩是什么?」他锲而不舍地问。

我很高兴他今天话多了些,认真思索了下我娘的话。

「你将来长大了,等我嫁人了,你就做我的娘家,这是我们人的规矩。」

他点头说好,也没问嫁人和娘家是什么意思。

22

最终家里东拼西凑,还是将我送进了一家不知名的绣坊。

我其实不想去,但是我娘坚持得异乎寻常,我记得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的十三年里,她态度最坚决的一次。

临到爹娘要将我送去绣坊前,我忽然就有点害怕了。

我从来没离开过家那么久,那么远。

绣坊远在城东,可我家住在西郊,中间还隔着一个内城,需得绕行好大一段路程。

临走前,我们巷子里的几个小伙伴约在大槐树聚了一次。

我很害怕,求着吴发财去内城铺子卖布的时候能来看看我。

吴发财说:「就你那笨手笨脚的,爬个树都能摔个狗吃屎,没两天就给人赶回来了,用不着我看。」

我又去求范小,范小很认真地答应了,还承诺去东市卖糖人的时候给我带糖碎。

我咽着口水,抱着他的袖子,感动得冒泡:「范小,我认你做大哥,你不用当小弟了,吴发财这个守财奴说的不算话。」

范小说他愿意做我小弟,因为我打不过吴发财,要是没人给我做小弟,我这大哥就不是大哥了。

我觉得他说得对,哪儿有大哥是个光杆儿司令的呢?

「那行,我只收你一个小弟,小云是我弟弟,小孟是我妹妹,让吴发财自己当光杆儿司令去。」

小孟最近是能出来了,不过她有点怕吴发财,又跟范小没什么话说。得知我要走了,眼泪就有点汪汪的。

她带着哭腔说:「宝儿姐,你啥时候回来?」

「我娘说,入门测验过了,我就算入学了,估摸着一月回来一趟。」

带着大家的一箩筐鼓励和不舍,还有吴发财一肚子的嘲讽,我牵着小云回了家。

一路上心里想着明天去了绣坊要如何让绣娘瞧上我,收我为徒。

我十三岁了,心思是单纯了点,可是不傻。

家里拿出了多年的积蓄,足足四两白银,好多好多吊钱,换成铜钱,都能装一小麻袋了。

这么多钱,我不能让它打了水漂,那是我爹娘的心血。

23

临走时,大家都不在,谁家都有日子要过,该干吗的就得干吗,不会为了我小小的求学之旅,特意来送我。

我爹要去郊外商户家杀羊,我娘请了员外府的假,紧赶着,带着小云送我。

起初娘说不带小云,他太小,走得慢,去迟了,绣坊师傅要生气的。

可是小云不干,他抓着我的袖子,半个身体躲在我身后。

「我想去。」他细声细气的,黑沉沉的眸子闪烁着。

阿娘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叹气不止。

他胆怯地眨眼,抿着唇,声音大了些,说:「阿娘,我想去送宝儿姐。」

我泪眼汪汪的,半是害怕,半是不舍。

「阿娘,我马上就要一个月见不到小云了,带着他吧,他要是走累了,我背他走。」

小云攥着我的手,手心温软潮湿,带着汗。

他好像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一般,以前从来没拒绝过谁。

总是乖巧得令人心疼,家里年成不好的时候,吃糠咽菜,他也跟着,吃得嘴唇上火干裂,也不喊疼。

只是瘦弱又苍白,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就更加显眼了。

我爹说这娃儿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像是……像是滚进泥里的白面馒头。

我还觉得这比喻很不错,小云确实白得跟馒头一样,衬得我们几个灰头土脸。

24

我如愿地带上了小云,为了省几个打马车的铜钱。

我们天不亮就背上了包裹,徒步往城东的绣坊赶。

小云和我眼睛都睁不开,上下眼皮还胶着呢,人就出了西郊。

穿过巷子,遇上老孟头背着锄头出门,他惊奇地瞪着一双绿豆眼。

「宝儿娘,赶马车吧,这得跨大半个城呢,俩孩子都小,来回脚不得起泡啰?」

阿娘笑,将包里酿了装给我喝的酸梅汤取了一壶出来,送给他。

「就去就去,出了巷子就去赶马车。老爷子这么早去锄草,带上这个解渴吧。」

老孟头犹豫了下,吞咽着在胸口擦擦手,接了过去,道:「那成,我喝完让小孟洗干净给你送回来。」

25

道别了老孟头,我们一路向东,绕过了内城。

为什么要绕呢?

因为我们没有内城的出入令牌。

听说里头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出入都是老漂亮老漂亮的大轿子,八个人抬的那种。

我们住在城郊的人,内城的守卫不会轻易放进去。

小云走得越来越慢,我听到他喘气,手心里一团湿漉。

「要不……咱们歇歇吧?」我问阿娘。

阿娘看了看日头:「不能歇,时辰快赶不及了。」

小云没有说话,默默地攥紧了我的手,小小的腿脚,倔强地跟上了我们的脚步。

「要不我背你吧?」

我心疼他,多大点孩子,那鞋是范小小时候穿剩下的,边缘都破洞了,肯定磨脚得不行。

他摇头,漆黑的眼睛安静疲惫地望着我:「不要,我自己走。」

路过内城的东大门时,里头出来一座金黄色华丽的轿辇,四个衣着光鲜的高壮男人稳稳地抬着。

我拉着小云,在路边躲避,忍不住伸着脖子,探头去看稀奇。

这得什么家庭,什么地位,才能坐上这样华贵奢侈的轿子,四个人抬呢?

轿子路过我眼前,里头的人掀开了半拉帘子,淡漠的目光落到了我脸上。

我定睛瞧了瞧。

嘁,原来达官贵人们也跟咱们长一个样子,俩眼睛俩鼻孔一张嘴。

我还以为他们会多生双眼睛什么的。

他很白,跟小云一样白。

而且他和小云一样,是黑瞳,漆黑如墨。

除了我牵在手里的孩子,轿子里的男人是我见过的第二个黑瞳。

我想,这人会不会也是个孤儿?

大家都是棕色的眼睛,生下黑瞳的孩子,就觉得不祥,所以才要丢掉呢?

他仅仅是瞥了我一眼,剩余的目光全部落到了小云脸上。

轿子顿了下来,他掀开小窗,眯眼微笑:「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宝儿。」我把小云拉到了身后,阿娘大气都不敢出,在后头死死拉着我的手臂。

「我是问他,那个孩子。」他轻轻蹙眉,眉目间浑然天成的优雅从容。

「李云,我弟弟。」我心跳得厉害,总是隐隐担心着什么,又硬生生补了句,「我亲弟弟。」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合上了帘子,打发轿夫,走远了。 

26

谢天谢地,我们及时地赶到了绣坊。

门房的老头将我们领进了东边的小门,阿娘说:「银子先前孩子爹就来给过了,签字画了押,今儿是约了送娃儿过来的。」

老头一脸麻木,司空见惯地点点头,伸出黢黑的手招呼我过去:「人留下就成你们回吧。」

我有点害怕,不敢过去,可我十三岁了,爹说这要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很快就要办及笄礼的,马上就能嫁人了。

所以我不能害怕,我壮着胆子想要过去。

阿娘把包袱挂在我身上,眼眶湿润,喋喋不休地悄声叮嘱着我。

「酸梅汤在包袱里,还有些铜钱在你里衣内袋里,下个月这时候娘再来看你。」她抹了抹眼睛,擦在袖子上。

「宝儿,你要加把劲,好好学门手艺。过几年好嫁个好夫家,别让人瞧不起啰。」

我很用力地点头,侧目看到了小云在盯着我,眼神锐利而安静。

他的眼珠子真是黑啊,以前年纪小也还不觉得,越长大,他就越不像我们。

西郊没有人的眼睛是他这样的,我其实已经隐约觉出,太过于特别不是什么好事。

可我脑仁就那么点儿大,只能叮嘱娘回去了,尽量少带他出远门,就在西郊,好好的就成。

小云安静地看着我,黑瞳里全是我皱巴巴并不好看的脸。

他还没说话呢,我就有点想哭,这么些年了,我从来没跟他分开过这么久。

我眼泪还没掉下来呢,他奶声奶气地说:「宝儿姐,你别哭,我和阿娘下个月还来看你。」

27

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滚,他放开了阿娘的手,朝我走过来,放了个东西在我手里。

那是一小袋蜜饯,捂得热乎,纸袋边缘有些化了,黑乎乎的。

「你哪儿来的?」我惊奇地问。

「用糖碎跟隔街的小孩儿换的。」他脸上挂着一副格格不入的老成,似乎还有几分自豪。

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儿罢了,总是想替大家分担些什么。

我郑重地收好了蜜饯,老头已经很不耐烦地催促了。

阿娘和小云被他半劝半赶地带出了绣坊。

小云扭着他的小脑袋,一步三回头,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我,中途还摔了一跤,也不哭,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继续看我。

我手都要挥断了,努力克制着想哭的冲动,下腮又酸又麻。

绣坊老旧的红木门「吱呀」一声阖上。

我转过身,看着偌大的院子里挂着的各色布帛,风一吹,布帛风帆似的晃动,搅动着清晨的日光,忽明忽暗,显得虚幻缥缈。

大约是时辰到了,忽然从各处冒出来一堆面容年轻的绣娘,各自忙碌着穿行。

我像是一个隐形人,站在她们中间,无所适从。

远远有个发髻梳得油亮的妇人朝我走来:「新来的跟我走。」

我穿过风中飘摇的柔软布帛和各色的年轻绣娘,跟着她去了十几个人大通铺的房间。

在这里学绣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如今回忆起来,其实也不算很差。

至少我每个月还有个盼头和念想。

28

我后来才真切明白我娘的意思。

她知道家里穷,她想把我嫁给吴发财,可是我家对他们家,都已经算是高攀了。

她很怕发财娘瞧不起我,想着要是能送我来学门好手艺,将来嫁过去了,才能不受夫家的委屈,不被人看轻。

阿爹不大能理解她,也不是阿爹不爱我,这真的是只有女人家才能切身体会的东西。

很多年后的我真真正正地理解了,想要报答阿娘的时候,却只能替她的陵墓修缮修缮墓碑。

28

我第一次觉得蠢笨是这样不可饶恕。

我简直是太笨了,学绣学得不怎么样,常常要半夜赶工。油灯不亮堂,看不清楚,手又笨拙,戳得自己十个手指头肿得发亮,全是细密的小针孔。

那真是一沾水就疼得掉眼泪。

可我还得洗自己的衣服,有时候还得替师傅洗。

年长的绣娘一般得带许多学徒,我是新来的,给师傅洗衣服的差事自然是我的。

十指连心,那种疼不能要人命,但是日日夜夜地疼起来没完没了。

沾水的差事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常常半夜疼得睡不着觉,半梦半醒地无数次回想起在西郊巷子里的快乐时光。

我想念小云,想摸摸他的脑袋,想看看他安静黑沉的眸子。

我想他的时候,就把那袋蜜饯拿出来,有时候吃一颗,甜味冲到嗓子眼儿,也就不觉得日子苦了。

29

初去的那一个月,我还是险些让那沉甸甸的四两银子打了水漂。

我其实学得很卖力,虽然手笨,倒也不至于被赶回家。

可我有次洗坏了师傅的一件夹袄,搓衣板边缘翘起的木条撕破了夹袄的内衬,棉絮掉了满盆。

我人都吓傻了……夹袄里是棉花的,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穿得起的。

师傅很生气,先是罚了我不许吃晚饭,后又要我赔钱。

我哪儿来的钱赔她啊,我拢共只有阿娘给的几枚铜板,还一直舍不得花。

后来好说歹说求了她,等我学成了,前半年的绣品得抽半成还她的夹袄,这事情才算是过去了。

这一个月比我以往十几年都要漫长,终于等到一月过去,阿娘带着小云来看我。

我踏出那扇老旧的红色木门时,蓦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心境。

吃苦,永远是让人成长最快的法子。

我站在门槛上,看了眼阿娘,又看了眼小云。

一个字说不出就开始无声地掉眼泪。

我本来不想哭的,一点都不想。

可我真的太苦了,苦到蜜饯都甜不了我的心。

我憋不住要哭,阿娘看到我哭,也不停地抹眼泪。

她捏了捏我的手臂和背脊:「瘦了……是瘦了,唉……瘦得也太厉害了。」

30

再往后,阿娘就没时间来了,听说阿爹帮着人捆牛的时候,被蹄子蹶伤了腿。

倒也不至于日后走不了路,就是伤筋动骨,没两仨月下不了地。

我还在学绣的后半年,师傅自从知道我没几个铜钱后,就不大喜欢我,压根儿不让回家。

可我光是想就知道阿娘会有多辛苦,又要照顾阿爹,又要早出晚归去侍郎府上给掌厨的师傅打杂。

说是厨娘,大约也就做些杂事,掌勺做菜是轮不到的。

冬天就要来了,阿娘的手啊,整日在水里泡着,不长冻疮才怪。

我疯了一样地想他们,刺绣的时候想,烧火的时候想,洗衣服的时候想,做梦都在想。

想知道阿爹的伤怎么样了,想知道阿娘的手会不会都冻烂了,想知道小云是不是又长高了……

我好像很久都没有想过我们几个孩子在土巷子里的快乐时光了。

挂心的事情太多了,光是应付绣坊里繁重的活计和师傅的责骂,惦记着家里就已经让我不大灵光的脑子重得跟灌了铅一般。

31

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吴发财和范小一同来看了我一次。

他们带来了我娘给我做的冬衣,两层薄薄的布,中间填满了芦苇絮。

我不知道有钱人家冬日穿什么御寒,我们西郊的人最爱这种「芦苇冬衣」。

城外不远处有处芦苇荡,里头的芦苇比别处的不一样,到了季节,又蓬松又柔软,像是云朵。

常有人去一根根刷下来,回来仔细挑了籽,填充了做成冬衣,又软又暖和。

可是那简直是太费力气,芦苇长得一人多高,长而锐利的叶子总要划伤人手,摘芦苇絮和挑出里头的籽都是桩麻烦事儿。

我接过吴发财手里包裹整齐的厚重冬衣,喉头哽住,隔了会儿才说出话来:「这么重啊,塞了这么多芦苇絮……阿娘这得赶多少个夜工。」

吴发财古怪地瞪了我一眼:「李宝儿,这衣裳里的芦苇絮是我和范小去城郊摘了三趟才摘回来的。李婶儿摘得籽,我娘缝的,你不要就还给我们,哭丧个脸给谁看?」

范小娴熟地从袖子里抽出个针脚凌乱的小袋子,里头是小小一坨,沉甸甸的糖碎,咧嘴憨厚地笑。

「宝儿,你还做大哥的人呢,越大怎么还越爱哭了,呐,攒了几个月的,都是你的了。」

我抱着厚重暖和的冬衣,没空手接,范小也不等我说话,将袋口一系,放到了冬衣口袋里。

他伸出粗糙的手,按了下我头顶,洗得发白,毛绰绰的袖口划拉在我额头:「放心,我留了一半给小云,他跟你一样喜欢吃甜的。」

我想起了小云给我的那点蜜饯,只剩了三颗,我藏在枕头下头,不知道坏了没有。

32

我的时间不多,下午还要绣一批东西。

绣坊里简直就不把来学绣的姑娘们当人,总是接些单子让我们绣,还美其名曰练手,压根儿不给工费。

「那阿爹呢,腿好些了吗?」我想赶紧把要问的问完,根本没时间寒暄。

回去晚了,下午绣不完是要挨骂的。

吴发财说:「你放心学你的吧,李叔李婶儿我们照看着呢,没问题。」

我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问的了,三人相对沉默了会儿。

我记得我们以前在一块儿,从来不会沉默。

我喜欢吵架,最喜欢跟吴发财吵架,但是现在没心思了。

「你们最近怎么样了?小孟呢?大家怎么样了?」

「就那样。」吴发财简短敷衍地回答了我,语气极其不耐烦。

「哪样啊……我都半年没回家了,你们……多说两句呗。」我最后一句已经带了哭腔。

范小连忙说:「好着呢,我们家已经在东市有摊位了,以后也犯不着风吹日晒,被城衙撵得到处跑了。小孟病情好了很多,常常跟着老孟头出门卖菜。李叔李婶儿身体也还好,昨天我都能扶着叔下地走两步了,估计开春也就好了。还有……」

他瞧了瞧我的脸色,绞尽脑汁想了想,又说:「小云!他啊,可有出息了,被咱西郊唯一的学塾先生瞧上了,不收学费,让他上学去啦。李叔李婶儿可高兴了,说他光宗耀祖了。」

我亮着眼睛问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有几个月了,小云真就是个读书人的料子,比学塾里所有人都聪明,学东西老快了,我们寻思着,他将来是要考科举的,能当官!」

我高兴得咯咯直笑:「那还不是我带得好,我弟弟!」

吴发财嗤笑道:「他要真的像你,那就全毁了。」

我作势又要去打他,他长腿一迈,轻松地躲了过去。

33

说起来,他们长得真是快啊,又高又壮,比起大人也差不离了。

我还是这副样子,走街上总是会被人拦着叫卖些幼稚可笑的小孩玩意儿。

日头渐渐升高,紧迫地催促着我。

我回头瞟了眼斑驳的红木门里,似乎是没人,那个刻板的看门老头大概是在睡懒觉。

我赶紧扯了束腰的带子,掀开了外衣,从里衣内袋里摸索着。

面前的俩人同时倒退了一步,梗着脖子诧异地望着我。

吴发财嗓门都提高了:「李宝儿,你在搞什么?」

我皱眉,继续摸索,都怪阿娘害怕我那几枚铜钱给人偷摸去了,这内袋缝得也太深了。

范小往左转了下,又无措地往右转了下,最后低头盯着地面。

「李宝儿,你是个女的,不要当着男人的面儿脱衣服。」吴发财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我愣了下,他说的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可这不都是穿开裆裤玩儿大的吗?而且事态紧急,我哪儿来的时间矜持?

终于摸到了,我迅速抽了出来,合上外衣,光速塞到了吴发财手里。

他摊开手,看到一条帕子,上头绣了一对鸳鸯,忽然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不会……不是,这……」

我赶紧抓着他的手揣进了他袖子里:「藏起来!给人看到我就惨了!」

「这是我私下给小云绣的帕子,他要上学塾,学塾里都是读书人,肯定都有帕子的,你给他带着,别人有的,他也有。」

他冷着脸,第一次没有打击我:「为什么要绣一对鸳鸯?」

这问得我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挠头笑。

「我学艺不精,只有鸳鸯绣得最好,总不能绣个歪七扭八的给他用吧?」

34

绣坊里的姑娘们许多都比我大了,有些老是出不了师,绣坊也不放人走,就总是愁得慌。

我这半年没遇上什么好人,但也不深不浅地认识了几个脾气尚可的姐姐。

有的在这半年间拿着盖了绣坊印章的一张薄薄的纸,走出了那扇红木门,再也没回来过。

有的一直没法子出师,眼看着年纪大了,很快就要愁嫁了,家里也就不得不来人花点钱,孝敬了师傅,好让她顺利出师回家。

也拿那一张纸,大约类似于凭证之类的东西。将来绣东西也好说自己是某某有名的绣坊出身,给自己的绣品踱一层金边。

我渴求着那张纸,拿到它,我就能回家了。

冬衣有了,过年也就近了。

不知道小云今年能喝几碗腊八粥?

腊八节我是回不去的,不过过年应该是能回去几天。

我天天盼,人有了盼头,日子真就没那么难过了。

我绣东西越来越好了,还被师傅夸了两次呢。

我想起我给小云绣的那个帕子,有点自惭形秽,要是现在的我绣,肯定还能更好看更拿得出手些。

师傅说照我这功夫,要不了两年就能出出师了,不过我先时把师傅的夹袄划破了,要想不继续留在绣坊,就必须赔钱。

师傅说夹袄一两银子加两吊钱,给我算一两。我给了,一年后就能顺利地走,给不了,就得多在绣坊半年无偿刺绣。

我一边为这事儿焦愁,一边又希冀着放年假回家。

35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越来越冷,冷得冻手。夜里大风呜呜地叫,手刚伸出被窝没几分钟就僵冷了。

每日刺绣都不得不先用热水烫烫手指,大家都是如此,手指冻僵了,自然绣得也不好,还慢。

师傅们脾气很大,日日责骂催促,年前单子又多,每日早晨例行的授课都免了,光让我们绣。

仿佛我们是下蛋的母鸡,不知疲倦。

我夜夜睡觉的时候都听到放鞭炮的声音,忽远忽近,缠绕在冻人的凛冽风声里。

我们这座城是一朝天子坐镇之地,官家定的名字叫煦城,我们西郊的人,连那个字都不认识,惯常也就叫京都、皇城、煦城……

其实这城还有个别称,据说百年前它还不是都城的时候,叫风城。

它建在半高原上,西边不到一千里就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西郊正在荒原的风口上,吹着那里刮过来的带着沙尘的风,屋檐台阶常年蒙着细沙,空气里终日都是雾蒙蒙的,刮得大家也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

可我现在无比地怀念被沙尘刮过的土巷子。蒙了细沙的青石板和台阶是我们天然的画具。

我们以前喜欢在上面画画,天马行空的画。

我教小云画云,云最好画,三两个半弧连到一起,就是一片云。

我们一起画,常常画得满地满台阶都是云的样子,小云很开心,总是会笑,露出他小小的一排整齐的牙齿。

可惜风大,我们的画作总是一阵风刮过就没了,让人不免有些沮丧。

多年后的宫廷画师,名流画家去往金碧辉煌的内城皇宫里头作画。

皇帝总是固执地让他们一遍一遍画云,可惜从没有人画出他想看的云。

他想看的云啊,是没有脚的,一生只停留一次,风一吹,就散了。

36

好不容易熬过这阵子,我穿着我暖和的冬衣回家去了。

我不认识路,阿娘要照顾小云和阿爹,吴发财不知道在忙什么,只有范小来接我。

他依旧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灰发白的粗麻衣,站在绣坊外面等我。

我凑上去,想要抱抱他。

忽而想到我们已经长大了,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拥抱了。

旁人看了会说当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也不清楚哪儿来的这么多体统,听说后宫里的娘娘公主们,穿什么衣服,走什么道,一口菜嚼几次都有规矩。

不过我想这大概是特别累的事情,吃菜就要大口吃啊,但是吃肉得小口吃。

因为肉少,小口吃才能吃得久一点,多享受一点。

范小咧开厚厚的嘴唇,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

他说:「走吧,大家都在,就等你了。」

我故意要问:「都有谁在啊?」

范小说:「今年大家一起过年,你不是要吃肉吗?大家凑钱,买了半只小羊,有羊肉吃。」

我惊奇地瞪大眼:「这么好?羊肉那么贵,怎么买得起?」

「一家当然买不起,不还有你们家,我们家,发财家,孟小家吗?反正咱们巷子就这么几家人,还有谁?」

范小说着走得更快了,他说:「咱们得走快点,我走的时候,李叔正剔骨头呢,晚了连渣都没啦。」

他犹豫了下,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才牵起我的手,飞快地跑了起来。

我被他带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一路没歇两口气,出了一脑门的汗。

37

刚走到巷子口,就听见了熟悉的柴刀声音,那是阿爹。

往常他斩骨头的时候就是这样,「笃笃」地响彻整个巷子。

再往前走进了土巷子,我家门口乌泱泱围了好些人。

范小嫂子拿着个小盆儿,发财爹拿着个大瓷盘,小孟……小孟拿着个布袋子。

我走近了,大家一齐回头,每个人都是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笑呵呵地朝我招手。

我闭上眼回想,至今都还记得每个人带笑的眉眼,每一寸带笑的褶皱,咧开嘴并不好看的大牙花子,又朴实又美好。

那真是能够温暖我一生的东西。

「宝儿姐。」

一声细弱的叫唤隔着我和寒暄的街坊邻居,隔着我喜极而泣的阿娘和笑眯眯分羊肉的阿爹,轻轻地响起。

小云站在门槛上,大大的眼睛盯视着我。

他又唤了一声,我擦了擦阿娘眼角的泪,吸吸鼻子走过去,习惯性想要抱他。

小云低头侧身躲开了我的手,他说:「宝儿姐,你抱不起来我,我沉了。」

我愣了下,然后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又摸摸他的头发。

他长高了,头发都长长了,挽成小小的髻子,像个读书人家的孩子。

我说:「沉了好啊,你长得也太快了,六岁啦。姐给你的帕子好看吧?是不是独你一份儿?」

他静静地看着我,黑沉沉的眼睛并不透光,里头却闪烁着别的东西。

小云生了一双沉静而哀伤的眼睛,很漂亮,却让人看了无端地有点难过。

他跟着我们,明明有那么快乐的童年,为什么呢?

「宝儿姐,你不回去了吧?我跟先生说了,我能求他再收你一个学生。」他眼里迸出光芒,亮晶晶的。

我叹气,要怎样告诉他,先生是不会收一个及笄的女子做学生的呢?

38

小云拉着我的手,眼里有点急切:「真的,我去同先生说,你回来同我一起上学,阿爹阿娘很想你。」

我蹲下,摸摸他的脑袋,发觉他看似完好的发髻后头,有一缕细软的头发没有梳起来,垂在肩上。

我问他:「你不想我吗?」

他瘪了瘪嘴,轻声说:「想的。」

「我能不能快些长大?」

我皱着眉头,将他落下来的那一缕头发拿起来塞进他束发的带子里。

「你这可难倒我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得问问老天爷什么的。」

我同以往无数次那样,牵起他的手,回到热闹的案板前,阿爹已经分完了肉,在剔骨头了。

他技艺娴熟,光秃秃的骨头也能再刮下二两肉末来,说能给大家凑个馄饨馅儿出来。

阿娘在屋里,已经开始和面了,准备擀些馄饨皮,包些馄饨分给各家。

面是好东西,我想今年这年似乎也并不怎么难过。

年后我才知道,其实家里因为阿爹腿脚受伤的事儿,一是断了一份来源,二是抓药花了不少的银钱,早就揭不开锅了。

面和肉其实都是别家接济的。起初阿爹不愿意要,可是发财娘和范小嫂子就劝,说我就要回来了。

我半年才得回来一趟,要是看到家里这副惨淡的样子,必然是要掉眼泪的,没法儿安心再回绣坊去了。

这些话都是年后我临走前的那晚,阿娘悄悄告诉我的。

她说我十四了,是大姑娘了,应该知道些东西,没必要哄骗我。

39

今年之所以大家要一起过年,也是看我家太难了,要是不一起,大概连顿像样的年夜饭都拿不出来。

老孟头带来了自家种的雪里蕻,还有小葱和红薯。

发财爹送了些杂衣料子,一家一块儿,说是给孩子们做双布袜。

范小这回拿出来的不是寒酸的糖碎了,是整整齐齐的小糖块儿,一看就是他哥哥嫂嫂亲自做的。

我一直没看到吴发财,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问范小。

范小支支吾吾地,说:「他娘好像是病了,在家照看呢,他说等她娘睡下了就过来。」

我想起发财娘总是黏在织布机前的样子,担忧地问:「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风寒,冻着了,受不得凉,所以今儿没办法来了。」范小拿着装糖块儿的袋子,说完这句就去找小孟了。

小孟蹲坐在灶前,帮阿娘烧火。

她还是沉默胆怯的模样,模样倒是长开了,手脚依旧细瘦,唇上总是惨白瑟缩。

我也跟过去,想帮阿娘洗菜,被她一手的面灰,用胳膊肘赶出了狭小的灶房。

范小说:「你去陪小云玩儿吧,我来洗菜,一会儿就好了。」

说话的功夫,灶房里就升腾起烟雾来。

阿爹在院子里陪着大人们说话,吴发财还是没来。

我想发财娘一年到头不停地织布,好不容易过个年,还生病了没法过,多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40

小云独自站在巷子的一角,手里拿了个枯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

我以为他在画云,沿途捡了个树枝走去,想同他一起画。

可走近看,他画的显然不是云,而是更复杂的东西,是字。

我转头四下看,发觉地上洒满细沙的平地满是那两个字眼。

「你写的什么字?先生教的吗?」

我不认字,却也觉得他写得很好看,有棱有角,横竖平仄分明有致。

他抬头指了指刚写下的字:「宝儿,这是你的名字,我教你写。」

我很高兴,其实以前吴发财刚去上学那会儿也教过我,可我是真的蠢笨,又不用心,三两下学不会就懒得再学。

「好,小云你再写一个,姐跟着学学试试。」

他放慢了速度,又写了两个,我费尽心力跟着歪歪扭扭地画了两个,画得他小小的脸直皱眉。

小云说:「字要用写的,不能用画的。」

我有点抱歉地笑,挠挠头,读书认字的比起我这种天生不是读书料子的人大概是真不一样的。

他想了想,扔了自己的树枝,小心翼翼地跳过地面上我的名字,过来拉着我的手,手把手地教我写字。

有他教,就要好得多了,他的手小,表情又认真又严谨,双手抱着我捏树枝的那只手,一笔一画地写。

连着写了几个,我闭上眼想了一会儿,说:「好啦,我觉得我学会了!」

他立即放开我的手,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头发柔软地飘,白瓷一般的大孩子,像个天上来的精灵。

小云寻到了一处尚且完好的沙地,回头轻声说:「宝儿姐,来这里写。」

我从没见过他像同龄人那样走路蹦跳,这唯一一次,还是因为他不想踩到地上写满的我的名字。

可是风一吹,那些字就没了,踩与不踩有什么分别。

我跟着他小小的脚印追过去,依葫芦画瓢写了自己的名字。

他拍手道:「写得好,先生一定会收你做学生的。」

原来这都大半天了,他还在一门心思挂心这事儿。

41

阿爹坐在院子里,椅子旁边放着根拐杖,如今他单手撑着拐杖,不要人扶也能走路了。

他招手唤我们回去:「宝儿,小云,吃饭了。」

本来该在院子里吃,热闹,可是风太大,冷得慌。

大家挪到了屋里,我家那么小,一群人挤都挤不下。

范小直接给挤到了门口半蹲着,位置都留给了大人们。

到这当口,吴发财才过来,跟他爹悄悄说了几句话,从阿娘那里拿了副碗筷蹲到了范小旁边,直接就把我给挤到了门外,没留神吃了一嘴风沙。

我气得翻白眼,吐了一嘴沙子,踹了他屁股一脚:「你没长眼睛啊。」

吴发财「啧」了一声,怜惜地拍了拍屁股,回头瞪我:「这是我过年的新衣,你别给我弄脏了!」

他很是凶狠不善地朝门里挪了挪,好歹给我让出个位置来。

菜一盆一盆地上来,样式不多,胜在量大。

除了老孟头带的几个青菜,还有我家的腊肉炒黄豆芽,炒羊肉,再就是羊骨头汤煮的羊肉馄饨了。

一人盛了一碗,热气蒸腾,晕得低矮的屋顶上蒙蒙的一层雾气。阿爹给老孟头和发财爹还有范大哥一人倒了杯麦子酒。

完了,他放下拐杖坐下,喝了一口,黑黝黝的脸霎时就舒展开来。

他笑呵呵地敲敲桌子,思索良久说:「新年吉祥,万事如意!」

发财爹哈哈大笑,拿筷子敲了下碗边:「老李你过年就只会说这俩词!都说了十几年了!」

大家哄笑起来,笑声穿过呼啸的风声,传了好远。

我端着碗站在桌子外边,喝一口羊肉汤,吃一口馄饨,热漉漉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从我记事以来,好久……好久都没有过过这样一个热闹欢喜的年了。

42

填饱了肚子暖乎乎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刻。

大人们一边喝酒,一边互相说着攒了一年的闲话。

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些祝词,但还可以聊聊蔬菜、年成、米面和油盐。

我们不爱听那些,趁着某个空隙,集体爬上我家旁边的屋顶,那里的屋檐最高也最平,能看得好远。

我原本还怕小云爬不上去,但是他不要我帮忙,蹬着小腿儿,又怕脏了他的新衣服,姿势格外地倔强又好笑。

吴发财在上头拎了他一把,将他放到旁边。

小孟悄悄塞给他一个树叶包裹的烤红薯。

冬夜干冷的风毫无章法,东南西北胡乱地刮,吹得我头发都打了结,不得不找个东西系起来。

我凑过去,摸了摸身上,没有系头发的东西。

雾蒙蒙的月色里,一双小手朝我伸来,拿着我绣的那块并不好看的帕子。

他打理得很好,帕子干净,叠成规整的小方块儿。

我随手接过去扎完头发,坐到了他们中间。

热腾腾香喷喷的烤红薯味儿瞬间弥漫,小孟从怀里摸出个树叶包裹的烤红薯给我,说:「宝儿姐,趁热吃。」

我细看下,原来每个人都有,我咽了咽口水剥开红薯干厚的皮,露出里面软糯金黄冒着丝丝热气儿的里子。

其实我已经吃饱了,可是烤红薯太香,吃饱了那压一压总还能吃得下。

我坐在小云和吴发财中间,小孟挨着吴发财,范小坐在最外面。

大家排排坐着啃红薯,吃得吧唧嘴,又香又甜又暖和。

43

大家坐在一起,一边吃烤红薯,一边等着内城今年的烟花展。

这真是我梦里幻想过的年节。

红薯吃到一半,内城那边就响起了第一声。

我裹了半个红薯放进包里,站起来的动作太大,踩碎了一片瓦,差点儿摔跤。

吴发财拉了我一把,耷拉着脸:「你看着点儿脚下,瓦不要钱啊?」

「你就知道钱,你变成富大爷了吗……」我懒得再跟他吵嘴,所有的注意力就给远处的烟花吸引过去了。

初时只有一束烟花,锐利的一声尖啸,冲出云霄,「砰」地炸开,炸成绚丽夺目的椭圆。

紧接着爆裂的巨响占据那一片天空,无数的金色花朵争先恐后地占据那一小片天空。

将暗色的夜映照成一片金色的白昼。

我们隔得太远,具体形状看不大清,只能看看扎眼的颜色,但那也足够了。

反正我们也不知道是哪儿的有钱人放这么多好看的烟花,既然不知道,那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它就是给我们放的。

我们看到了它,欣赏了它,那烟花就是替我们放的,是特意给我们助兴,庆祝这样美好的新年。

吴发财就在我身边,呼出的白雾和阿爹一样多,几乎挡着我看烟火。

我问:「你干吗大喘气儿?哆嗦什么?」

他没好气地答:「因为冷。」

我倒也没怎么觉得冷,低头问小云:「小云你冷吗?」

他点点头,又摇头。

我捏了捏他的手,冰凉一片。

我把他拉到我身前,说:「到我跟前儿,我给你挡风。」

小孟轻轻地笑,范小讷讷地搓手,问她:「你不冷吗?」

她瘦黄的手拢了鬓边碎发:「其实我喜欢吹风的,就是身子不争气。」

「那还是仔细,别着凉了。」烟花看完了,我终于把目光挪了回来,拉着小孟要下去。

44

吴发财见了,皱眉说:「你们就没有什么新年愿望吗?不趁着新年说?」

我还惦记着自己没吃完的半拉红薯呢,凉了不好吃,想着赶紧下去。

范小也摆手:「我们又不识字,又不会吟诗作对,哪儿有什么愿望。」

「范小哥,许愿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吟诗。」小云抬头看着他。

范小向来对小云言听计从,听他这么说了,就拍拍屁股站起来,苦着脸想了会儿说:「我想赶紧攒够娶媳妇的钱。」

他悄悄看了小孟一眼。

「哈哈哈哈哈……」吴发财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打颤,掰着我的肩膀。

我给他烦得不行,拐了下肩,挣脱,吼他:「你笑什么,我看范小这愿望很实在,你想干什么?」

「我?」吴发财眯起眼睛,笑得有点讨打:「我也想赶紧攒够老婆本。」

小孟轻轻柔柔的说:「发财哥……你别笑话范小了。」

吴发财一边笑,一边摇头:「我是真这么想的,你呢?小孟。」

小孟说:「我想去煦城以外的地界看看……我听说书的说西边是大草原呢,有成群的野马,我想……要是我病好了,有钱就去看马。」

我拍手点头:「小孟这愿望才好呢!是顶好的。我嘛……爹娘平安,明年过年还和今年一样好,就行了。」

45

深夜了,风势没有减弱,越来越冷,烟花也看完了,大家熬不住都要回家。

临下去之前,我们问小云的新年愿望。

他平常不爱说话,大家不问,大概自己是不会说的。

结果他说和我一样,吴发财和范小还以为他上了学,能作两句诗什么的,对他的回答稍显失望。

不过吴发财还是摸着他的脑袋,说明年有钱了,给他搞套更好的衣料子,范小也说大年初一给他单独做一个小糖人。

夜里睡觉,阿爹阿娘都睡下了,我和小云轻手轻脚烧了水洗脸。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忽然说:「宝儿姐,刚才发财哥不是故意哆嗦的,他在你后头,给你挡风呢。」

我端着木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不知道。」

小云踮起脚,将水盛到盆里,默默地兑凉水试水温。

我从这一刻开始发现,小云不一样了。

哪里变了呢?我说不出来,好像哪里都变了,只是我太迟钝,身边的人都在变了,我一个也不曾察觉端倪。

他拧干了毛巾递给我,黑沉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我,有点难过的样子。

临睡前,他将小床让给了我,自己光着小脚爬到鼾声大作的阿爹身边。

他回过头来,悄声问:「你嫁人了,还跟我们住一块儿吗?」

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想过。

我敷衍地笑,催促他赶紧睡,说:「等你长大一点我再告诉你。」

我那时候不知道,我其实已经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甚至没有必要告诉他,因为那是我们和他在一块儿过的最后一个年。

往后的那些年,他都在那团我们触不可及的瑰丽烟花的中心,每年都可以站在最近最好的位置,一个人看最美的烟花了。

46

明嘉十一年的冬天,大年初一。

我还躺在暖和的被窝里,享受着一年到头难得的懒觉。

好像这大半年在绣坊里做活当学徒的苦日子,全都是做梦一样。

灶房里劈里啪啦挽柴烧火的声音,听着就觉得干燥又温暖,那是阿娘起床做早饭了。

隔不到片刻,外面米粥的香气就飘了进来,无声地唤醒我睡了一夜的胃,咕咕地叫嚷。

我翻了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了,闭着眼赖床。

只有在家里,在我的小床上,才能没有顾及地赖床。

「宝儿姐。」

我没睁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觉得脖子有点痒,天太冷,又不愿意伸手挠,只好忍着。

「宝儿姐,阿娘煮了菜粥,香呢。」

脖子更痒了,我有点起床气,闭着眼睛说:「小云,你心疼心疼姐吧,我再睡一小会儿。」

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笑,于是睁开了眼,看到一张带笑的童真美丽的脸。

他很少笑的,昨天那么开心的时候都没有笑。

眼下却眉眼弯弯地蹲在我床前看着我,抄着小手,乖巧可爱得紧。

我有点纳闷,终于伸手将他恶作剧放在我脖子上的树叶子扔掉,顺手揪了下他脸颊。

「你笑什么?昨天大家都笑了,你干吗还瞧着不大高兴?」

小云收敛了笑,瘪嘴说:「昨天你是大家的宝儿姐,今天你是我的宝儿姐。」

47

我给他的严肃认真逗笑了,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揪着被角,作大鹏展翅状,将他整个抱在怀里。

「对!咱俩今天玩儿一天,就陪你一个人,你说去哪儿玩儿?咱们先去大槐树吧,半年没回来没准儿有新玩意儿……」

阿娘端着热水进来,拿手敲了下盆边,笑着斥道:「起啦!多大的姑娘还赖床?太阳晒屁股了,起来喝粥,你爹都早起院子里走了好几圈了。」

我和小云裹在被子里嬉闹了好一会儿,他怕痒,我就挠他胳肢窝。

因为我不怕痒,他挠我也没有用。

我一直挠到他笑出了眼泪,才收手说:「笑,要多笑,你个小屁孩儿学什么大人。」

阿娘再三催促我穿衣洗脸,不要着凉,小云下了床,脸有点红,大概是笑闹得过了头。

他又恢复了一副整肃的模样,认真整理了下头发。

我注意到他的发髻,和昨天的不一样,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自己在给自己梳头发,不然昨天也不会漏掉一缕。

阿娘平常太忙,有些事照应不全,她都忘了,小云这样的性格自然也不会主动提。

我于是摸摸他脑袋,故意夸他:「小云,你这头梳得真好,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他又有了笑脸,显得比平时活泼许多,显然对我的夸奖很受用。

安安闲闲地吃完了早饭,我出门站在台阶上,阿娘在扫石阶和门口巷子上的沙尘。

西郊一年四季都这样,冬天尤其严重,一天不扫地,沙尘就能腾腾地积厚厚一层,行人一过,带起一溜烟尘,压根儿没法儿呼吸。

阿爹在巷子里走路,没用拐杖,走得缓慢小心,硕大的脚踩在地上的沙尘里,留下一路宽大的脚印。

我笑嘻嘻地追了上去,沿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云跟在我后头,也来踩阿爹的脚印。

他个子小,走起来费力,一路蹦跳,歪歪斜斜,像个小猴子,有点滑稽可爱。

打从我今天睁眼,我就没能停止过傻笑,阿娘说我笑个没完,跟个傻子似的。

可我止不住啊,满溢的快乐都堵到嗓子眼儿了,要溢出来了,我忍不住要笑。

48

可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晌午我和小云受了阿娘的嘱托,去大槐树给陈阿婆带点羊骨头去,回来的时候,巷子里停了一顶漂亮的像画儿一样的轿子。

西郊终年都是灰蒙蒙的尘土和黄沙的颜色。

这顶华丽炫目到闪光的轿子,是暗金色,是这条逼仄巷子里唯一的亮色。

我下意识牵了小云的手,绕到了轿子跟前。帘子垂着,轿夫们蹲在一旁歇息,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

我咬唇,拉着小云往半开的家门里去,小云不住地回头去看那轿子,被我拉着走险些绊倒。

家里拢共一间土房,一间阿爹自己搭的小灶房。

很轻易就能看到那个陌生的男人,更何况一身素雅深蓝都挡不住他周身的贵气,浑然天成的一派高高在上。

我认得他,半年前在内城门口,我们见过他。

阿爹招手叫我们过去,低着头很卑微地向他作揖,说:「家里的……两个孩子。」

男人很高,但是极瘦弱。

他走到小云面前,半蹲下来,很温和地说:「小云,我是你的叔叔,我来带你回家。」

小云眸光闪烁了下,往后退了半步,揪住了我的袖口。

阿爹本来就满是皱纹的脸上,沟壑更深了,几次欲言又止,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沙沙」地挠头。

49

事情忽然就变得简单了。

那个自称君烨的人说他是小云的叔叔,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可信。

可他和小云实在是太像了,并不是长得多像,而是那种我们一直以为格格不入的冷清,白到发青的肤色,黑沉的瞳色……

他甚至不用多解释,一切就都明了了。

良久,阿娘叹了口气,她拉了拉阿爹的胳膊,很苦涩地皱眉,比喝了中药还要苦。

「我们老早就想过这回事的,这是好事。」

我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耳畔嘶鸣。

「什么事?什么好事?」我冲上去,隔开君烨打量小云的目光。

我抬起头问他:「你凭什么带走他?他是我弟弟,我们养了他六年!」

阿爹低声呵斥我,叫我对官老爷尊敬些,不许大吼大叫。

我梗着脖子,没听他的。

君烨轻轻蹙眉,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波澜不惊地道:「我知晓,多谢你们,我会尽可能补偿你们。你们想要什么,尽管说好了。」

阿娘眼眶湿润,抬起头来,干瘪的嘴唇紧绷成一条线。

她望着君烨,一字一句地说:「小云跟着你能过得更好,我们没什么说的。可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是送娃儿回家过好日子,不是卖孩子。」

50

我舍不得他,那是我们一手带大的孩子。

可是我没办法自私地不许他回家去和亲人团聚,过他本该有的优渥生活。

他在西郊,除了快乐,除了爱,我们什么都给不了他。

他甚至没办法吃上足够的米和肉,瘦小的脸颊上缀着硕大浓黑的眼睛,唇上是营养不良的苍白。

他肯定是显赫人家的孩子,跟我们这样的,连骨子里都不一样。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是云上月,一个是靴底泥。

君烨没再多看我们一眼,嘱咐轿夫们准备离开。

大约对于我们这样的贱民,他还能维持那高高在上的礼貌,已是极好的教养。

他很强硬地牵着小云的手腕,他个子很高,几乎是提着他往外走。

巷子里没人,空荡地只有黄沙弥漫。

君烨取出帕子捂住了口鼻,手上一直木讷的孩子却趁机挣脱了。

他略显惊诧地看向他。

小云跑了回来,躲到了我们身后。

他攥着我和阿娘的衣摆,狠命地摇头,大大的眼睛满是惊恐。

君烨立在原地蹙眉:「我会带你回家,给你最好的生活,请最好的先生,学你该学的东西,西郊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反手按住小云的肩膀,安慰地抚摸。

「而且,你应该回去看看双亲,不要在这里磨蹭时间。」

我看到君烨眼里的迟疑和闪烁,其实我觉得奇怪,一开始就是。

他和其他的大人不一样,他没有把小云当个孩子看,他一直在和小云对话,而且有点掩藏不住的急切。

51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自觉不是什么好事情。

阿娘爱怜地摸了下小云的脑袋,赔笑道:「敢问小云双亲……当初如何要丢……」

「不是丢,是走失。」君烨简短地打断了阿娘的问话,眉间稍显不耐。

「他父母有他们的难处,所以我来,但是没有差别。」

君烨又看向小云:「跟我回家,不要耍小孩儿脾气。」

他说话总是模棱两可,我听不大明白。

我阿爹蹲下,将他死死攥住阿娘衣摆的手掰开,握在手里:「小云,跟亲叔回去吧,我们在西郊好好的,你有空还可以来看我们,又不会跑。」

「你总该回去看看爹娘不是,他们丢了你这么些年该有多难过?」

阿娘泪眼汪汪地替他整理衣领子,喃喃道:「受苦了,跟着我们这么久,真的,你受苦了,回去吧……」

到这当口了,阿娘还在为没能给他更好的生活而自责。

我揩了一把眼泪,原本还有一堆可以义正词严质问的话,还有侥幸希冀不用分离的愿望,瞬间就碎裂了,崩塌了。

小云还是攥着我的衣摆,死死地不肯撒手。

他用力的手指都泛紫了,一如六年前,我捡到他的时候,冻得那般青紫。

他凝望着我,像是在等一个尘埃落定的答案,又像是在企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我能给他一个明智的答案。

「回家吧,等你大些了,还能回来看我们呢。」

我不想说这些话,但是我应该说这些话。

他默默地松了手,紧绷的表情刹那松懈,好像松了口气,又像叹了口气。

君烨朝他招手,眉间是隐隐的忧虑。

52

巷子很窄,他慢慢地走,慢慢地远离我们,小小的脚印延伸向陌生的,深渊之外的对岸。

「很好。」君烨重新握住了他的手,用很低的声音说,「你该回去看看你母妃。」

小云被他裹挟着走去轿辇,金黄色翠玉流苏的帘子掀开,他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地看了我一眼。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小云,忽然开口说话,他说:「宝儿姐,我会努力记着路,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我一个劲儿点头,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没能看清他离开前的表情。

他该有多落寞,多失望,多恐惧,我其实不想看见。

明嘉十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弟弟,永远地失去了。

往后许多年,回到我身边的那个人是谁呢?

我搞不清楚了,也没必要搞清楚了。

那时候以为家人,爱的人,牵挂的人,理想美好的结局就该是和和美美地朝夕相处在一起。

蹉跎了漫长岁月之后,才明白,要什么在一起,活着就好了。

53

明嘉十一年正月初一,明皇的弟弟,詹亲王君烨秘密接回了九皇子,留在王府抚养。

这一天对我们西郊的孩子们是特别的,我们又长大了一岁,我们同时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这一天对小云也是特别的,他失去了他从未谋面的母亲。

他的生母是名动一时的江南美人,雪莲一样孤高冷清的绝色,据说是明皇最宠爱的妃子。

这个我自始至终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美丽女人,在那个我们幸福快乐的除夕夜里,悄无声息地殒了。

享年不过二十五岁。

我后来在宫里住下的那段时间,很艰难地从老宫人口中得知了些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她和那位前朝的若妃一样,住在皇宫最华丽最恢弘的揽月宫。

揽月宫之所以敢称揽月,因为它是除了太和殿外最高的宫殿,最高处足有四层,大半座皇宫一览无余。

前朝的帝王将它赐给一个罪臣之女,若妃。

坊间传闻后来这若妃刺杀皇帝未遂,畏罪自杀了,死于服毒。

容贵妃是揽月宫第二位主人,亦是没有好的结果,红颜早逝。

我入宫的时候,揽月宫已成了不祥的代名词,算是半座冷宫。

故而我没有机会去瞧一瞧旧时接连两朝的宠妃下榻之处的豪奢旖旎。

54

小云就这样完完全全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大家都很难过。

难过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沉默。

只有吴发财得知这消息,骂骂咧咧嘀咕了好一阵子。

他一直说早知道他今年要回家,就该给他搞套绸布的料子做新衣,不然也不至于穿着套麻布短衣就回家去了。

这样人大户人家肯定看不上的,没准儿还以为他们苛待了孩子。

我听到他这样说了心里酸得发苦,又要哭。

他就很不耐烦地瞪我,叫我不要哭丧。

我抽泣道:「我哭我的,碍着你什么事儿了,我想我弟弟!」

他烦躁地挠头,说:「你哭也哭不回来,人是有钱人家的娃儿,本来就跟你半毛钱关系没有。」

吴发财这人真的特别讨厌,总有种说十句九句让人不痛快的才能。

他这么一说,我就哭得更厉害了,扶着墙号啕大哭,惹得西郊的行人纷纷侧目。

「你别哭了!」他很凶地吼我,手里却塞了个东西给我。

我忘了哭,摊开手看,是个铜制的簪子,上头用铜丝线缠了两只蝴蝶,一朵牡丹花,看着有点旧了。

「本来打算攒钱给小云买双鞋的,现在也用不着了,便宜你这个蠢货了。」

我哭笑不得,愣愣地说:「这也太丑了吧,我看路上的姑娘们都簪那种亮晶晶的琉璃珠子,有流苏的那种款式。」

吴发财大步跑过来抢夺:「我就知道是喂狗,你还老子。」

「不还,铁公鸡拔毛了,要收藏留念。」我拿着簪子跑开了,看他气急败坏,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忽然不闹了,垂头的样子也不那么刻薄了。

他说:「我们还能看到小云的,虽然他家里不大愿意我们晓得他的家世。这挺好理解,毕竟我们这些人……但是我会去多打听的,再是大户人家,总该是在内城里住,总能再见的。你想多了也没用,回去了好好学绣,将来有个吃饭的本事,总是没错。」

我很讶异他说了这么大段的人话,毕竟他经常不干人事,单方面欺负我和范小十几年。

吴发财变得没那么讨厌了,这大概是我这个年后唯一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55

吴发财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

他去内城里找了好些日子,鞋都磨破了半截,挨家挨户地打听。

然而却没听说过内城有哪户达官显贵家寻回了小少爷。

小云像一阵风儿,被那个陌生得只见过两面的男人带去别处,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我们生活中。

其实那天本来就很古怪,阿爹问起他府上的事情,说将来可能的话还想去看看小云。

君烨的态度异常地冷硬,并没有告诉他。

年后我回了绣坊,卖力地学,卖力地绣,终于赢回了每月回家探亲的资格。

我问阿爹那天的事情,阿爹告诉我:「不会错的,我去员外府见过不少的贵人,就没有哪一个有他这么贵气。他没必要骗咱们,小云这亲叔指不定是什么天大的官儿,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种升斗小民。不说大约是怕和我们扯上关系,希望自家孩子和我们断得干净。」

我听罢说不出话来。

世态炎凉,人世艰难我才见识过一丁点,就已经没办法纵着性子脾气,大哭一场,大骂一场。

这些都没有用,都没办法抵消我和小云之间巨大的鸿沟。

56

天知道为什么小云走后的日子过得那样快。

这一年,我好像还没怎么过活,就没了。

时间像是云,看得着摸不着,风里雨里地刮着刮着就没了。

今年的春天我在绣坊过的,惊奇地发觉原来春天真的是同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姹紫嫣红,万千婀娜。

院子里叫不出名字的花啊树啊,噌噌地冒了头,足够我窥伺下外头更美的春天了。

绣坊里栽种了许多凤仙花,一直羞答答含着花苞,直到了初夏时分才展露花瓣。

火红颜色,花瓣大得离奇,松散地咧开,很扎眼,但并不精致也不含蓄。

这东西可以用来做蔻丹,花瓣捣碎了加点明矾,敷在指甲上,裹上布条,不一会儿拆开就能染上鲜艳美丽的红色。

我私底下悄悄做了好多回指甲,可惜我的手并不好看,又粗又肿。

去年长了冻疮的手指像是发面馒头似的肿胀,直到天暖和了都还是臃肿的,涂上红色只显得笨拙可笑。

烈日骄阳的某个午后,我趁着饭后的空隙躲在墙根下摘凤仙花,想做蔻丹,无端地想到小云。

我记得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又白又细又长,要是染了蔻丹,大概就像个小姑娘。

我想象着他默默害羞的样子,笑出了声,笑完了心里又空荡得厉害,坠坠地疼。

「宝儿!师傅要来了,别偷懒了,下午还有好多绣活呢!」

同屋的姑娘慌忙过来提醒我,我不得不扔了凤仙花,回绣房去。

57

没有小云的第一年。

以往难得一见的蝉鸣,我听了一整个燥热的夏天。

绣坊院子里连绵不绝的落叶,我扫了一整个秋天。

第一场冬雪来的时候,师傅难得宽容,准许年纪不大的绣娘们去院子里铲雪。

我悄悄堆了个雪人,刚到我膝盖,给他安了个发髻,像小云走时的那个。

如今我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我绣好的帕子别在它脖子上。

这一次我没有绣鸳鸯,也没有绣蝴蝶,我只绣了个镶金边的云字和一片洁白的云朵。

我期盼有一天,能将那条绣工拙劣,拿不出手的绣帕替换回来,换这条给小云。

年末回家的时候,阿爹阿娘告诉我还是没有小云的消息。

我其实已经不难过了,小云肯定是过上了很好很好的日子,吃得饱穿得暖,有体面的先生教他读书习字。

但是我不想难过,让人难过的事情却要接连找上门来。

58

这年年末,陈阿婆死了,在她小小的窝棚里独自睡过去了。

从我们这些孩子记事以来,她就一个人住在大槐树,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时不时推着馄饨摊子从我们巷子里路过。

连阿爹都不知道她到底遭遇过什么,为什么会落到茕茕孑立的地步,临到头连个守灵的亲眷子女都没有。

我们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大约是腊八节过后不久,大家长久地不见她推车出来卖馄饨。

阿娘有些担心,请老孟头去瞧瞧她,是不是病了。

老孟头说他去的时候,不晓得已经凉了多久。

天寒地冻的,尸体都快结冰了。

阿爹和发财爹一起过去抬人的时候,人是半躺的姿势,冻得梆硬。

费了好大功夫才给把腿掰直,裹了尸布,放进一口薄薄的棺材里,抬去了郊外的乱葬岗草草下葬。

59

我回家的时候,正巧赶上陈阿婆头七。

因为大家也不知道她什么时辰死的,就姑且将老孟头去的那天算作她的死期。

大家固然是没钱操办,但是头七那天,大家去得整整齐齐。

小孟裹着一身巨大无比的芦苇冬衣,长长的摆拖到了地上。

我老是担心给地上的枯树枝划破了,一直给她拎着。

她说那是范小哥的衣服,他嫂子给他做的。

这家伙傻乎乎的,自己不穿,送给了小孟,怕她着凉,也没想过小孟那么大点儿的个子穿不穿得了。

照例是阿爹说点什么,大意是请陈阿婆安心上路,下辈子投个好胎之类的。

其实我阿爹嘴笨得很,但是比起更加木讷的邻居们来说,大概算是矮子里的高个儿。

阿爹蹩脚的告慰说完了,吴发财点香,范小去挂纸符,我和小孟蹲下来烧纸钱。

发财爹说:「你们陈阿婆也怪可怜的,纸钱咱们买得起,多烧一些,让老人家去那边过过好日子。」

我在心里叹气,吴发财的守财奴样子,跟他爹真真一模一样,总是把钱看得特别重,哪怕是纸钱。

没了皇城墙的阻隔缓冲,郊外的风比西郊的还烈,像刀子割脸一样,夹杂着沙砾,拍打在每个人脸颊。

没有人哭,大人们也许是麻木了,而我们长大了,很多事,哭不出来了。

风声呜咽,很称职的哭丧,代替着我们,代替着陈阿婆不知去向的亲眷,哭得惨烈萧瑟。

我想要是小云在这里,他大概是会为陈阿婆流泪的。

陈阿婆帮他换过第一次尿布,喂过第一次饭,在我手忙脚乱照顾不好年幼的小云时,帮了我们许多忙。

就算是为了那碗氤氲着热气,晶莹剔透的馄饨,他也该为她哭上一哭的。

可是,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60

过完年,我十五岁,就算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及笄礼,也是该考虑嫁人的事情了。

阿娘说女人家啊,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不求嫁个多有钱多能耐的,但是一定要性子仁义,对女人好的。

她说吴发财和范小都很不错,知根知底,都是好孩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刺绣。

大家已经不再提及小云,好像这孩子真像云朵一样,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什么都没留下。

我又在绣云图案的帕子。

其实时间越长,愈发没有音讯,希望就越渺茫。

我知道,我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可我真是难过啊,以往死了阿猫,丢了阿狗,也会难过一阵子,却不会像现在这样,心里生生给挖掉了一块儿,空荡荡的飕凉。

从西郊到绣坊的路,那么长,那么绕,跨越了大半座城。

我一个月来回两趟,一年就是二十四趟。

皇城里少说有几十万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像是永不停歇的江河。

当我路过内城的两个城门时,和我擦肩而过的人会有多少?

那里面没有小云,也没有君烨。

坚固的城墙光是仰头去看,就足够费劲了,更何况进去呢?

吴发财倒是有内城的牌子,然而他也没见过小云,一次也没有。

其实嫁给谁好像没什么所谓,阿娘会为我想很多。

但是我还记得很久之前同小云说的话,他是我弟弟,爹娘百年之后,他就是我的娘家。

我如果嫁人……至少该让我一手拉扯大的弟弟知道吧?

我觉得我对小云的感情比想象中还要深,他像是我弟弟又像我半个孩子。

孩子丢了,当爹又当娘的姐姐哪儿有不难过的?

61

我绣活做得很好了,绣这样的帕子,只需要大半个时辰。

我举起帕子透着灰蒙蒙的阳光仔细看,好看的,很好看,比我当初绣的那对蹩脚鸳鸯不知道好看多少倍。

阿娘见我兴致缺缺,早就不说了,转头去灶房做饭。

我回家里,她总要想办法,加个少见的荤菜,哪怕是阿爹出去上工杀牛,偷片下来的边角料也好。

吴发财急匆匆冲进来的时候,我正起身要去灶房帮忙洗菜。

他手里拿着个信封,三两步跑到我跟前没刹住车,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撑着门框才能没摔倒。

结果力气太大,差点儿没把我家破旧的老木门整个卸下来。

我心里提了一口气,赶紧去扶他,怕他真把我家的门卸下来。

阿爹出远活了,今天回不来,家里拢共一间房,总不能没有门吧。

他一头的热汗,少见的雀跃:「李宝儿!信!小云来信了。」

我伸手去抢他手里捏得皱巴巴的信封,被他站起来举得老高,死活不给我。

我狠狠地砸了他一拳,砸得他龇牙咧嘴地瞪我。

「抢什么抢?你又不识字,还不是要我念给你听。」他大喘气按着胸口,大剌剌走进屋,坐下来拆信封。

好家伙,他连信封都没拆就往我家跑,从内城一路跑回来,也不怕累死。

我急切地拖了个凳子坐到他对面:「你见到他了吗?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长高?瘦了还是胖了?」

62

吴发财小心翼翼地撕着信封,皱着眉头嫌我聒噪。

「你别吵我!我没见到他,这是有人专门送到我家铺子里的,说是他云主子让送的。」

「主子……」我笑开了花,「小云都成人主子了,那肯定是过得很好了,那个君什么的,也没骗人。」

吴发财抽出信纸,我期期艾艾地凑过去,讨好地笑:「给好好念念呗,发财。」

「不许叫我发财。」他横了我一眼,故意抬着信纸不让我看。

他说:「叫哥,范小都得叫我哥,你从来不叫,白瞎我给你们置办那么多套衣裳。」

我笑眯眯地:「发财哥……」

说实话他有这么个俗套到极致的名字,叫他哥,还不如不叫呢。

他倒十分受用,咳嗽了两声,双手捏着那薄如蝉翼的一张纸,凝神去看。

「阿姊亲启……」

「阿姊什么意思?」我猴急地问。

「就是你。」吴发财很不满意被我打断,简短地解释。

「哦……」我乖乖听他继续念下去,他却不念了。

我又想去抢信纸,他却没躲,将信纸给了我。

上头原来只有短短的三行字,「阿姊亲启」四个字还占了一行。

我本来就不认识几个字,看这些之乎者也老夫子说书般的文字,更是如看天书。

吴发财说:「小云说……他跟着他亲叔过得很好,让我们不要挂念。」

「没了?就这样?」我将那寥寥三行字看了又看,还是没看出个名堂。

63

吴发财又说:「他还说很怀念跟着我们的日子,但是为了我们好,叫我们不要再去寻他。」

「这什么意思?」我错愕地盯着那吝啬的两行字。

吴发财没有回答我,他说:「李宝儿,我们铺子隔街就是造纸坊,你手里拿的这张纸是大名鼎鼎的澄心堂,边儿上有人家的烫金堂印呢,你知道这张纸有多贵吗?」

他听造纸坊的兄弟吹嘘过,澄心堂的宣纸千金难买,寻常的富贵人家都买不到,是王侯将相家附庸风雅的玩意儿。

那张纸,薄如蝉翼,软得没边儿,竟然要一百金。

那是我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数字,我捧着那张信纸,心底五味杂陈。

「这个臭小子……」我想骂他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没有心。

这不是我的小云,不是我们养大的小云。

我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哽着喉头对他说:「你以前也那么疼爱他,他连提都没提你一句。」

「宝儿,我觉得小云没有恶意,也许他说得对。」

吴发财很认真地看着我,忽然伸手扶着我后脑,按到他胸膛上。

他轻声说:「哭吧,今天准你哭,哭完这回以后就别想了。他回了家,过得好好的,我们也好好的,什么都好。」

64

阿娘其实进门来好久了,却一直没吭声。

直到我哭累了,从吴发财浸湿的胸口上抬起脸,两人回头齐齐错愕地看着她。

阿娘在笑,她说:「发财,留下吃饭吧,今天开荤呢,炒牛筋,吃完再回去。」

吴发财忽然意识到和我离得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楚他脸颊上还未散去的薄汗。

他像是给针扎了一下,猛地拉开距离,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不……不吃了,我爹让我送完信紧着回去,铺子里还有事……」

他飞也似的转身,抓起信纸,迈过门槛又回头朝我挥手:「信我好好收着,这纸金贵,受不得潮。你要还想看往后再找我拿。」

我揣着手在袖兜里,红肿着眼目送他离开老远,才平复心情,将小云的事情告诉了阿娘。

阿娘沉默着点头,过了会儿说:「宝儿,娘觉得发财是个不错的孩子。」

我转身去灶房拿碗筷,随口答:「除了嘴欠,确实没什么不好。」

「那要是跟他们家做亲家,你愿意吗?」

我看到阿娘很局促地搓了搓手,她接着说:「其实发财娘不止一次跟我提到这事儿来着,不过你还在绣坊学徒,我就一直没提。」

我将碗筷放在桌上,步履不停, 有点急促,又回去端菜。

炒牛筋很香,冒着热气,上头缀着一点小葱,那是小孟送来的。

这东西没有牛肉那么贵,查得也没那么严,阿爹常常出去杀牛,能顺回来一些。

65

我和阿娘相对坐下,默默地想,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来我也没那么蠢,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只是我不愿意去深想罢了。

我问:「发财娘真的不嫌弃我们家吗?」

阿娘见我终于肯吱声了,连忙摆手:「没有,我瞧着是挺喜欢你的,再说了,你也是绣娘,发财娘也是绣娘,你们可比我有本事得多了。」

我夹了一筷子牛筋放进嘴里嚼,一边嚼,一边尽可能漫不经心地点头:「所以你非要我去学绣是因为这个吗?」

阿娘开始有点慌张,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双手抠在桌沿儿上。

「自然不全是……我是实在担心你,都怪阿娘没能耐,没能给你生个兄弟,我们年纪大了,你一个人,要是……」

「我有兄弟啊,阿娘你忘了吗?我们养了他六年。」我竭力撑开笑脸,将那如何也嚼不烂的牛筋整块儿咽下。

阿娘住了声,目光愈发冷肃:「宝儿,小云不是我们这种人家的娃儿,你该替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你不愿意……」

「我愿意啊。」我站起来,绕到她那边坐下,轻轻搂住她的脖子,亲昵地埋在她脖颈间。

「阿娘,谢谢你。」谢谢你替我想了这么多,谢谢你这么爱我。

我疑心当了娘的人都会有种不同的气味,此刻阿娘发间的劣质发油和皂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勾起了我儿时被她抱在怀里喂奶的柔软甜腻触感。

阿爹阿娘年纪不小才有了我,阿娘的身体早就不柔软了,只有那让人感到安定的气味一成不变。

岁月收走了她丰腴的乳房和脸颊,留给她干瘪瘦小的躯壳。

这个满手冻疮,小小的半老妇人,总是过分担心我的未来,一门心思地想给我寻个可靠的托付。

66

发财家的铺子早就不止卖布了,小云走的那年发财娘生了场大病,腿脚眼睛都不大好了,险些没挺过去。

家里的男人心疼她,不愿意她再整天织布,铺子渐渐地改成了杂货铺。

生意自然不如以往,付完每年昂贵的租金,其实也所剩无几。

但终究是松了发财娘的担子,她得以离开那万年不变的织布机,偶尔也出来晒晒太阳,同阿娘说说闲话。

闲话说着说着,不免就要提到巷子里已经到了适婚年龄的我们。

大家做了几十年邻居,从来没有什么嫌隙可言,一拍即合。

于是没有一吻定情,没有私订终身,甚至没有什么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我和吴发财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发财其实挺喜欢我这回事。

发财爹娘上门提亲的时候,我和吴发财甚至不在。

我要回绣坊继续最后半年的学徒生涯,我其实早该出师了,只不过在接些私活,还前些年师傅那件夹袄的银钱。

吴发财得在内城里照看铺子,完全离不开人。

大户人家提亲是不是得提前焚香沐浴,穿金戴银,提着沉甸甸的聘礼上门?

发财爹娘提亲的聘礼是两匹很不错的绸布,一张羊皮的小褂子,外加五十两白银。

我阿爹阿娘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留了绸布和小褂,银子一两没收。

如此可见,吴发财家真的是巷子里最有钱的,一次性能拿出那么多钱,足够我阿娘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眉开眼笑,满意得不得了。

她并不是要钱,发财家这钱拿出来,量的是诚心,是我未来的安稳幸福。

这比什么都重要。

67

我如今说起来,好像这事儿跟我这当事人半分干系都没有。

我想,那时节,我到底喜不喜欢发财呢?

喜欢吧?喜欢是什么意思?什么感觉?

我没有可供参考的对象,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虽然嘴上老是谁也不服谁,谁也瞧不上谁,但是心底里,谁也没真的讨厌谁。

我只知道,自打双方父母简单地口头商定了婚事之后,我们的关系日渐有了些别的变化。

以往老说绣坊和内城并不顺路,不愿来瞧我的吴某人,忽然就开始无比顺路了。

隔三岔五地要往我这里跑,他家开杂货铺子的,总是能从流浪汉和乞儿孩子手里淘到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

不过吴发财这人脑子是异于常人的,别人绕道带了小玩意儿讨姑娘欢心总要送给人家吧?

他也不送我,特意带来什么木雕小人,簪子铜扣,给我看看摸摸,尝尝鲜,然后问我喜不喜欢。

我说不喜欢,他就很显眼地不高兴,磨磨唧唧不肯走人。

我说喜欢,他就说他会好好收着,等将来再一股脑儿给我。

我为他的为人处世之道感到担忧,为他的诡异操作无语得牙根儿痒,却奇异地并不生气。

他完完全全地长成了男人的样子,高高壮壮,胡须比阿爹的还黑,脸颊上时不时要冒两颗痘。

算不上多英俊,眉眼像他爹,有点刻薄,可一旦开口,又莫名地孩子气,喜欢犟嘴。

我嘲笑他丑,他嘲笑我矮,然后我就追着他捶打。

他又说我跳起来也打不到他膝盖,那我打不着人,我自己生气总行了吧?

这种时候,他又要过来我眼前蹦跶,把胳膊伸给我咬。

唉……我小小的年纪,还没成婚了,就开始为婚后生活担心了。

68

原本定的过年就成婚的计划暂时搁浅了,我们年纪都不算大,原也不是多着急的事情。

不过拖那么久也是有原因的。

我和发财的婚事定下之后不久,范小就在他的怂恿下,送了小孟一副镯子。

吴发财很为这事儿沾沾自喜,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其实很惊讶。

范小就是截木头啊,得见木头开花,可不是常见的事儿。

吴发财对我的反应嗤之以鼻,说我就是个长了眼睛的瞎子,除了小云和自己那点儿绣品,什么也看不出来。

可他就不一样了,大老早就看出来范小对小孟有意思了。

我懒得回怼他,还是高兴得很。

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他这么一说了,我就觉得范小和小孟无比地般配了。

我们这种人家,大约一辈子出不了西郊,抬头低头能见到的也就这么些人,隔了 条巷子的都不算知根知底。

总不能指望谁谁谁一口气吃个大胖子,娶个千金小姐,嫁个豪门将相吧?

这种人,我们不出意外一辈子也见不着。

我想君烨和小云应该算得上是顶金贵富硕的人家,可这相遇也是我阴差阳错捡回来的。

不该我们的,终有还回去的一天。

如今大家能互相成对了,这省了父兄长辈们很多麻烦。

最关键,大家都是自愿的,日久生情,这是很合适的选择。

无关风月,无关迤逦情仇。

69

范小送镯子那天,我恰好在家。

这块儿黑木头,壮得像头黑牛,木讷得还不如牛呢。

镯子买好了两个月,吴发财就给他做了两个月的心理准备。

最后话都说包浆了,他才鼓起勇气,决定在那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去敲了人家的门。

自然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表白,范小只是直愣愣地走进去,把帕子包好的镯子塞给了小孟,然后又直愣愣地走出来。

吴发财急得跳脚,蹦出来问:「词儿,词儿说了吗?」

「没……忘了。」范小挠挠头。

吴发财恨不得拿鞋底板儿扇他大脸盘子,咬牙道:「你这头蠢牛,词儿都不说,人小孟怎么知道你是来送定情信物的?」

范小给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又局促不安地原路返回补词儿。

我憋着笑问吴发财:「你教了范小什么词儿?」

吴发财双指并拢,起了个范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啧。」我打断他,「又酸又土。」

他一个白眼翻上天,口气很冲:「你行你上。」

我才懒得理他,又说:「人范小还有定情信物呢,我怎么没有?」

「你没有吗?」吴发财针锋相对,「我给你的簪子是屎吗?」

「不好看!我看你这有眼睛的人眼光也不怎么样。」我嚷他。

我们这边吵上了,直到小孟家门口发出巨大的响声,才惊得忙过去看。

范小词儿没说清楚,舌头打结,顶着小孟疑惑的目光,忙着逃跑,一不小心给人家的大门卸掉了半边。

半边木门落到地上,被范小双手接住,张着臂回头朝满脸惊惶的小孟傻笑:「不碍事不碍事……」

小孟看着他那副蠢出天际的样子,咬紧了下唇,红着脸颊轻声说:「哪会不碍事,你得给我修好了,不然爷爷回来,不许你走了。」

我找准时机赶紧上前起哄:「不许走好哇,那就不走了呗,小孟,我看你家的地真的缺一头好牛……」

70

为了尽可能地节省开支,巷子里的几家人商量着两趟婚事就一起办了。

但是小孟身体不好,范小家里又暂时拿不出提亲和置办酒席的钱。

事情就一直拖啊拖,拖到了明嘉十五年年底,终于是敲定了预备跨年除夕夜来办。

也不是我们不愿意多过两个节日,而是实在拿不出多的钱。

于我们而言,真没那么多节要过。

内城什么上元灯节,鹊桥七夕节,清明鬼节……我们大多是不过的,过节总得置办东西,得花钱。

一年到头家里手里都紧巴巴的,我记得家里的米缸好像从来就没有满过。

到今年年底,要办喜事了,终于是破天荒满了一回。

我陪着爹娘去东市采买酒席需要的东西,才发觉米面油盐似乎都涨了价。

阿娘说:「今年年成又不好,米价都涨两文钱了。要是明年再旱着不下雨,可连粥都喝不起了。」

阿爹扛着一麻袋米,单手托着,歪着脑袋笑:「那何至于,宝儿,你别听你娘杞人忧天,咱们家三口人有手有脚的,管他什么天道,总不至于饿肚子。」

我十分信服地点头:「我如今回了家,接些绣活,能挣不少银子,阿娘你年后就别去做厨娘了,回家歇着吧。」

阿娘只笑我俩太乐天,说凡事总怕万一,咱们家得攒钱,钱才是底气。

如此说了一大通,却并不提要卸任厨娘这回事。

我后来寻思,觉得我这漫长的一生里,后来都很少再见到像阿娘这样高瞻远瞩且通透聪慧的人了。

命运对她当真是极不公平,她若是识字读书,若是男儿身,或许会很有作为,不像这样为了两文钱的米终日发愁。

阿娘总是能不经意间说对很多事,像是预言,而预言的人,却并不能看到这预言实现的一天。

71

成婚的喜服真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衣服,那是吴发财花了不少钱从内城的成衣店租来的。

我自己是绣娘,自然知道那喜服针脚有多细密,花纹有多精巧。

吴发财就带我去看了一次,我就将那样式和手感印在了心里,婚期越近,越期盼自己穿上它的样子。

可惜,我最终也没能穿上它。

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将它直接买走了,那原本跟我们讲好价钱的店家,连声通报都没有。

吴发财气得去和成衣店里的人大吵了一架,我不放心,死活求着他带着我一起去了。

那店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们好几番,似乎暗地里连我们的骨头斤两值什么价位都掂量出来了。

他瞪着一双绿豆眼酸酸地刺我们,说我们如此穷酸,何必要打肿脸充胖子,租什么上等喜服,西郊的婚俗那么简陋,披块红布不就好了。

吴发财听了,气得脸色铁青,抡起脚边的凳子就要同他打架。

我拉住他并不费力,我只需告诉他,打架会打坏店里的衣服,我们赔不起。

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吴发财一路都很低沉,临到我家,他低着头说:「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形式不重要……」

我还要接着安慰,阿娘从屋里走出来,说:「宝儿……有人送了一套婚服来……」

72

到这前一刻,我还以为成衣店里那套婚服就是我这辈子能见到的最好的婚服。

阿娘指着那沉香木的匣子给我看,说午后有人大老远送过来的,搁下就走了,水都没喝一口。

匣子打开的时候,绽开了细碎的金光,仿佛传说里人间罕见世人争抢的宝物现世。

我揉了下眼睛,从掉了白灰的土墙上细碎浮动的光芒看到匣子里那套婚服。

到底是我没见过世面,原来这世上比那成衣店婚服好上千万倍的衣裳真的存在。

那些金光是金线织就的裙摆袖摆边纹发出的。

我伸手将厚重的婚服提起来,振臂一甩,日光下宛如荡漾开的金色波浪,映照得整间土墙瓦房像是镀上了金。

上头绣的那对鸳鸯,灵动得好似合颈厮磨,徜徉在水波里。

这种绣工,大约顶得上一百个我,官家的织造局专供宫里用的也不过如此了。

大家都愣愣不知道说什么,没有人见过这样漂亮华贵的东西。

我问阿娘,来送婚服的是谁。

阿娘摇头,说不认识,瞧着就像是个跑腿的。

「不是……小云吗?」我当着吴发财的面儿,还是问出了声。

稍微动动脑子想,都只会是他,也只能是他。

吴发财已经不可抑制地走到匣子边,小心翼翼地去摸那轻纱的摆,手指拂过上头细细缀着的大片白玉粒。

他一扫先前的颓丧,回头热烈地看我:「宝儿……这衣服上全是珍珠!咱们大殷少河流,又不靠海……蚌珠多稀罕呐!」

我不悲不喜地回望他,喃喃道:「你别说了。」

73

成亲那日,我并没有穿那套精致富贵到离奇的婚服。

吴发财不明白我为什么执意不肯穿,但他难得没多问,赶在婚期之前又找了家差不多的店,租了套差不多的婚服。

眼下我穿着那套简陋的婚服,合着吴发财一起,跪拜了两边的父母,敬了酒就算是成了礼。

巷子里难得热闹一回,附近的邻居来了不少,抄着手眼巴巴望着仪式尽快完成,等着吃一顿热乎乎的酒席。

院子里坐长辈的两张椅子还是吴发财家里搬出来的,我们两家用完了,还得挪了给范小和小孟用。

好不容易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厨几乎是挤不下任何东西了。

阿娘请来的厨子在里头吵吵嚷嚷地抱怨灶房太小,办厨的招子都摆到巷道里,像什么样子。

阿娘在这边喝完吴发财敬的茶,就马不停蹄地脱了绛紫小褂,套上平常的粗布旧衣,笑眯眯塞了红包给厨子,道他辛苦,请他少安毋躁。

乡邻们早等不及入座了,拖拉着凳子各自成席,摩肩接踵挤成圆圆的一圈。

大人们抓桌上的花生瓜子,倒也还矜持着。小孩子们可不管这些,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回别人家的酒,恨不得带个海碗来,七手八脚地抓了藏进了袖口里,裤兜里。

每桌一竹篮的零嘴小食,眨眼工夫就剩下一撮黑灰。

隔巷的人说:「炒货还算新鲜,脆的嘞。」

住大槐树的嗑瓜子嗑得起劲儿,瓜子皮沾到唇上,还不忘悄问旁人:「有八大碗吗?」

再旁的人又笑了,压低声音道:「八大碗,还九大碗呢,你想得倒美,西郊李屠夫家里有没有油水你不知道?」

74

人群低低地哄笑了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在不远处为邻居们分发麦子酒的阿爹。

阿爹往常喜欢贪杯,常常醉到上工时辰,手软眼花刀都拿不稳,要给雇主臭骂一顿。

今天他一滴酒都没喝,却像是醉得很了。

忙得恨不得三头六臂地去招待客人,一脸黑褐色里透出酡红色,红光满面地点头哈腰,受着大家敷衍的祝词。

我原先说不想热闹,这回阿爹倒是比阿娘还要固执了。

无论如何要请了四邻,来吃我和吴发财这喜酒。

西郊这群邻居啊,随个八文一吊钱,恨不得拖家带口全弄来吃喜酒。

这注定是吃力不讨好的事,阿爹怎么想的,我其实到如今都不大能理解。

他和发财爹娘忙着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时,我和吴发财正端了酒,一桌一桌地敬酒。

我不能喝酒,发财老早给我换了白水,不然压根儿抵不住那些粗鄙闹腾的乡邻一个劲儿劝酒。

饶是白水,来回敬了五六桌,我也快喝饱了。

吴发财一边笑着口里喊叔婶伯姨,将那些人招呼得服帖,又一边暗自捏着我的手。

我们走出院子,去摆在巷子里的那两桌敬酒。

吴发财得了间隙,悄悄说:「你再忍忍,马上就好了。完了你回婚房去,咱娘陪着你,你别出来了。」

我点头说好,提起裙摆,踏出我家被踏得凹陷下去的门槛,目光往上,看到斜对面的旧屋顶。

75

那是小云走的那年,我们爬上去看内城烟花的那间屋顶。

那时候那屋子还住人,我们爬上去须得小心不被察觉,省得被人家追着骂。

如今已经荒废了,早没了人烟。

这会儿,那破旧的屋顶孤零零站了个人。

他戴着黑色的帏帽,一身黑,并不算高,身形瘦削。

乍眼瞧去,像是只黑鸦,融进了身后灰蒙蒙的枯树影里。

我踉跄了下,发财立马折回来问我怎么了。

我摇头,攀着他的肩膀,说:「没事,先去敬酒。」

我朝着那桌客人咧了下嘴角,仰头喝下杯里的白水。

他们说新娘子好爽快呀,新郎官也太俊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我抬目去看,他还站在屋顶一角,半边翘起的屋檐挡住了他的半身。

西郊的风沙刮得那老屋后的梧桐哗啦啦地响,枯树叶漫天地旋转飘落,可他却朝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像尊静穆的石像。

我跟着吴发财回院子里去,轻轻笑了下。

真好,他长大了,长高了,算起来快有十一岁了。

这么能长个儿,估计比我都要高一点儿了。

可是那么瘦,是吃得不好吗?还是功课太紧了……

我现在忽然很想要一个盖头。

可我们西郊对高门望族那一套婚俗嗤之以鼻,觉得酸臭。

我们这边新娘子不必戴盖头,也得陪着新郎敬酒。

可要是现在有个盖头多好,我就可以悄悄哭上一哭了。

为什么,婚服都送了,人都来了,却不愿下来看看我和爹娘?

76

我浑浑噩噩跟着吴发财的脚步,绕过一干宾客,去到了他家的院子,进了他爹娘好生收拾打理出来的婚房。

他许是察觉了我的异常,走得并不快,始终牢牢地抓着我的手。

门刚一阖上,隔绝了外头的热闹,他就皱眉急声问:「你怎么了? 总不是害臊了吧?」

我摇摇头,脸上的口脂遮住了我惨白的脸色。

「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你男人,不该告诉我吗?」

他抿了下唇,满身的酒气,压了下情绪,蹲在我面前,再次低声问:「方才出门你看见什么了?」

「小云,他在对面的屋顶看着咱们。」

吴发财低头沉默了下,须臾抬头:「确定是他吗?」

我笃定地点头。

他站起来,垂着眼睛:「他不过来兴许有他的难处。」

「你不想看看他吗?我们养了他那么些年,就是猫狗也该有情,何况他那么乖……」

吴发财定定地看着我,叹声道:「我想,我也把他当亲弟弟,我也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但是他不下来一定有他的理由,你要理解他……」

「我不理解!」我抬头干瞪着他,眼睛涩得发疼。

「我想问问他到底是什么理由,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是他的家人!」

我冲向门外,吴发财却没有拦着我,走出去之前我听到他说:「那你去,同他说,要他能做自己的主了,再来寻我们也不迟,我们会一直在不是吗?」

77

我从发财家的羊圈旁的小门出去了,绕了道去了斜对面那破屋。

他果然还在那里,不过也打算走了,正沿着碎瓦横梁,三两步跃下来。

帏帽上的轻纱随着他的晃动,缓缓荡开,被蒙着黄沙的西风掠了起来,露出一张美得分不清性别的少年人的脸。

眼睛依旧极大,极黑,深得像是幽谭,淡漠疏离得缺了分生气。

我立在他面前,提着红嫁衣的裙裾。

他刚从梁上跃下来,轻盈得像只黑鸟,一只手还拿着被风掀掉的帏帽,呆呆地看着我。

四周是破败的瓦墙,堪堪挡住了西风。灰白的瓦,黄乎乎的风沙尘埃,黑色和红色都显得格外刺眼。

风在布满土灰沙砾的坑洼地面上卷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吹到他的黑靴上。

他浑然不觉,盯着我看了良久,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挥之不去的哀伤。

他问:「为什么不穿我送的婚服呢?」

我真是恨不得上前给他两个大耳刮子,就像范大哥以往教训范小那样。

小屁孩儿懂得什么?自以为是!

然而我没有动,看着他那张稚嫩蓬勃的脸上挂着个老成傀儡般的壳子,半晌才道:「你觉得你姐配穿那么贵重的婚服吗?」

小云默默地凝望着我,出奇地肃穆:「要我觉得嘛……我觉得你配得上这世间最好最好的东西……你们,发财哥,范小哥,小孟,阿爹阿娘……所有人。」

我一时搞不清他是在耍小孩儿脾气,还是故意这么说。

我按捺不住攒了好几年的怨气,挖苦他道:「原来还没忘呢,我当你回了温柔富贵乡,什么都忘了。」

78

他显得有点局促,黑沉沉的眼瞳闪烁了好几下,最后落到了自己布满黄沙的靴尖儿,轻喃道:「怎么会?不会忘的……我要靠这活下去的。」

「你嘀咕什么呢?」我不曾听清他后半句,只觉这孩子回去了几年,似乎愈发地沉默寡言,阴郁刻板。

西郊的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全都是生龙活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地热闹鲜活。

旁人是彩色的画,他像是灰色的湖,安静沉郁。

「我都逮到了你了,捉迷藏也不带这么玩儿的,来都来了,跟我回去看看爹娘哥哥们吧,正好乡邻都在,好多都不知道我有个弟弟呢……」我疾步过去想拉他回家。

他侧身避过了,口气略有些迟疑和惶恐:「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在人前现身。皇……叔父嘱咐过,须得听从。」

我又要去看他的脸,想从那张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的脸上看出点儿端倪。

他却迅速地戴上了帏帽,遮住了,一边退步一边道:「我得回去了,你和发财哥……好好过日子,有机会我再来看你们。」

我惊疑地问:「小云,你是有什么难处吗?你告诉姐姐,我们大家陪着你一起想办法成吗?」

他顿了脚步,回头撩开帏帽,朝我浅淡地笑,嘴角生硬:「并没有,是我太想大家了。我过得很好,我这就走了,宝儿你回去吧。」

79

他明明哪里都不对劲,我却想不到挽留他的办法。

眼看着他就要走远了,我使劲儿朝他喊,没留神声音都阻塞得变了调。

「今儿你姐我成亲呢!就没句讨彩头的祝词吗?」

他回头,又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莫名觉得他在笑。

「我当然知道,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过日子,你说过的,我以后就是你的娘家,我记着呢。」

他走远了,我到底也没想起来要将吴发财那句话传给他,回去的路上懊恼了好一阵子。

不过想着他走时的话,我又莫名觉得应该是能再见的。

只要他自己没忘,我们没忘,谁能阻隔我们一家人团聚呢?

或许是他叔父对他寄予厚望,管得太严了呢?

我脑子里浮现君烨的影子,觉得这理由十分可信,遂安了一半的心,回去如实将这话转述给了吴发财。

不过我没提话并没有传到这事儿,怕吴发财骂我蠢,猪脑子。

那套婚服,于我们而言,反倒更像个烫手山芋,不能吃不能用,只能像供着传家宝一般,牢牢地压箱底锁着。

说来奇怪,我们家里原本也就是有片瓦遮风挡雨,饿不死也富不了。

如今家里莫名其妙多了这么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反倒惴惴不安,人心惶惶起来。

我和发财新婚,搬去了他家院子。

那婚服起初锁在我家的衣橱底,阿娘自从知道这是小云送来的,终日睡不着觉的,生怕给谁得知眼馋盗了去。

后来阿爹说不能这么下去了,这婚服又转而藏到了我和发财的床底下。

吴发财倒是高兴,说:「那敢情好,就跟床下塞了一箱金子,晚上给咱们助兴呢。」

也只有他这种守财奴才会觉得这东西能助兴。

我羞得满脸通红,一拳头砸到他脸上:「你……耍什么流氓?」

他捂着脸哈哈地笑:「那你是我娘子啊,我不跟你耍流氓,我跟范小耍吗?」

83

我以为的很快便能到来的重逢许久都不曾到来。

之后的几年,不论是世道好与不好,天灾还是人祸,刮风还是下雨,我都不曾再亲眼看见小云。

我和发财成婚正是新旧年节的交替。

我们以为会是个好兆头,好寓意。

生活总会好起来的,两家的父母都还康健,我们也还年轻,虽然铺子里挣不到什么大钱,养家糊口还是不难的。

范小和小孟成婚之后,就搬出了他兄嫂的家,去了老孟头家里,新郎官刚去没半月,就给人家里里外外地翻修了个遍。

把那老旧晃荡了许多年的门换成了新的双开门,摇摇晃晃的窗柩也换了框,给糊了新的窗纸。

看不出来,他做小糖人卖剪纸的,竟然还会做木工活。

我们那一个多月来来去去,看到他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扛着木头,黄牛似的跑来跑去地忙活,总是笑话他。

说他是入赘的孙女婿,上赶着讨老孟头欢心。

不过也确实,整个巷子里最高兴的估计得属老孟头。

以往他整日起早贪黑地鼓捣郊外那两块地,种些时蔬、番薯四处卖卖,勤奋些糊口也不成问题。

可他忧心小孟,觉得他这孙女又柔弱又胆怯,没了爷爷照顾着,一个人怕是半年也活不下去。

84

老孟头来找阿爹喝酒时,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颠颠地走不稳路,头发衣服喝得一团糟,伏在桌上打嗝,一张老树皮般的脸,不哭比哭还难看。

他一遍又一遍地抓着阿爹的胳膊,同他讲小孟的爹娘如何如何惨遭劫匪杀害,讲小孟如何被他抱着从大雪山里亡命似的逃啊,拼了半条命才逃到皇城根儿下。

小孟的病就是那时候年幼冻伤留下的,倾家荡产治好了一半,后来总也不好不坏,大家也就默认了,觉得她能活一年是一年。

谁知道她怏怏的,却活了这许多年,像西郊外常年被风沙凌虐得抬不起头的杂草,并不鲜活,却顶风活着。

范小和小孟的婚事,是谁也不看好的。

起初范大哥不愿意,觉得范小好歹有手艺,性子良善,有的是力气,完全可以娶个更好的……至少是健康的新娘。

他们对小孟并没有恶意,逢年过节还给她家送糖块和窗花。

可成婚过日子到底是不同,谁知道小孟什么时候就没了呢?

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花了力气钱财娶来的媳妇,说没就没了,一是晦气,二是……划不来赔了本。

范小和他哥哥吵了我有记忆以来的唯一一架,吵得很凶。

响动大得吵醒了我和吴发财,我们两人半夜匆匆套了衣服就过去劝架。

可这兄弟俩,都是牛一样的力气和性子,谁也劝不住。

范大哥指着他的鼻子:「你少给我发疯,咱们家没钱让你娶第二个媳妇!」

范小执拗得可怕,硬邦邦地答:「我这辈子就娶一个小孟!」

他哥大约是惊觉自家弟弟长大了,翅膀硬了,脸上更是挂不住,彻底地给激怒了。

口不择言道:「你娶谁我原本管不着,可你偏偏要娶一个病秧子,娶来就是负担,你养得起吗?」

范小听不得别人说小孟是病秧子,估计他哥也是气昏了头,并不真那么想。

两人说完就要动手打起来,可真让他俩打起来还得了?

吴发财去拉架,还给硬挨了几拳头,混乱里也不知道是谁打的,都没处找人说理。

他自己委屈坏了,又气又恼,回来我给他上药的时候,一张嘴刻薄得要命,抱怨了好久。

85

这一架吵得一点儿余地都没留,可吵完没多久,范小兄嫂就提着礼上小孟家道歉提亲去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

吵得再不可收场,也吵不断血缘亲情。

他哥是他唯一的长辈,从小拉扯大的,提亲这种事,他不去还有谁能替范小去?

成婚后不久范小就搬去了小孟家里做模范孙女婿去了,好长时间都不肯回哥哥家里。

我和吴发财总是劝他,要他回去道个歉服个软。

范小倒也想,就是拉不下脸。

后来我就忘了这茬了,我自己也忙,白天要刺绣,晚上还得服侍婆婆。

发财娘身体很不好了,双腿几乎是没法儿走路了,手也愈发没有知觉。

我们都知道她是病了,可到底什么病,我们请遍了西郊的郎中,一个也诊断不出来,只说奇怪,连个方子都开不出来。

想想也是,我过去有记忆的十几年里,她终日坐在那织布机前,自己织了,又自己绣,仿佛粘在了那凳子上。

如此十几年如一日,怎么可能不会坏了身体?

如今倒是有我帮着分担了,可惜太晚了。

86

吴发财想去内城的医馆请先生来看,可人家出诊的费用高得离谱。

我们的积蓄已经用掉了大半。

我们不得不攒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发财和他爹终日在外奔波,想着能多跑两个单子,多挣两吊钱。

日子就是这样,勉强够糊口的人家,但凡有个人害了病,这一家子都必然格外地辛苦。

我将放着针线的竹筐搁在膝盖上,坐在家门口绣下旬要卖的手帕,同阿娘说起这事儿。

阿娘也只是叹气,谁也帮不上谁的忙。

她忽而问道:「咱们不是……还有那个婚服?能不能拆两颗蚌珠金线什么的当掉应急?」

也许是灯下黑的缘故,婚后这一年多里,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从来不曾想见。

阿娘说:「小云应该不会怪咱们的。」

我知道他不会怪,可我打心底里舍不得。

那婚服像是我无法企及的某种美好象征,像是信仰,又像是幻想。

难道要我亲手将它拆碎了,用来填补我这四处漏风的鸡零狗碎的生活吗?

可我婆婆正躺在房里,被不知名的病症折磨得下不了床。

那是发财的亲娘,每晚她在隔壁忍不住低声呻吟的时候,发财都难受得睡不着觉。

深夜发财带着一身的露气和疲惫回来,我还是同他提起了这事儿,询问他的意见。

他脱下湿漉冰冷的外袍,想都没想就答道:「没有必要,我们还没到那种地步。你一天到晚别瞎想,我娘的病,我们自己能想办法。那套婚服,算是小云送你的嫁妆,不能这么用。」

我松了一大口气,随即又为自己的侥幸感到羞耻,觉得自己太过自私。

发财再没多说话,他太累了,脸都没洗,合衣就睡下了。

我睡不着,想了一夜,第二天还是瞒着他们,悄悄拆了婚服上的玉石和珍珠,去了典当铺。

84

我最终没能典当出去。

典当铺的伙计看了我给的东西,惊惶地径直去寻了老板来。

老板引了我入内间,他告诉我,这东西是皇家大内才有的东西,都是专供皇室用的。

寻常达官贵族都只能靠赏赐得来的,还明令禁止买卖。

我这东西……那不是偷抢,就是捡的。

老板说他们是干净铺子,不敢收这玩意儿,含蓄委婉地让我去黑市换,那里有胆大的专门倒腾宫里的御贡品。

我半生良善,什么腌臜事情都没做过,自然不知道什么黑市在哪里,怎么去。

起了这一大早,连口水都没喝,沿途路过卖肉包子的小摊子,热气腾腾的香味钻进我鼻子里。

我捏着袖袍里裹玉石珍珠的帕子,盯着那深木色的大蒸笼看了许久,却没舍得买上一个当早饭。

像是回到了儿时,被走街串巷卖蜜饯糖丸的小贩勾住了魂,攥着空荡荡的单薄裤袋,挪不开脚,眼睛直勾勾地看,却买不了一颗糖丸解馋。

那时候想,什么时候能长大?

长大了就有钱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可如今呢?我已为人妻,却依旧是没法儿纵着性子去买那一个肉包子。

肉包子三文一个,攒一攒够给发财娘抓半副药了。

而且今天白跑了一趟,如何能再花多的钱了?

我还记得临走看着那被我拆掉了玉石珍珠的喜服,心疼得像是在剜我的肉。

可拆都拆了,满心指着它换钱,却又落空。

我以为今天再没有更让人难过的事了。

85

可生活不会同人讲「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一套温和道理。

它总能用漫不经心,平淡如水的方式告诉我,这算什么,早着呢,还有更难过的事情等着呢。

我本来故意等到接近中午,这样既能不迟到给娘煎药,又能避开吴发财。

他和爹中午要四处送货,并不会回西郊。

我磨磨蹭蹭等到日头渐渐往正中挪动,方才回了家。

吴发财坐在屋里等我,劈头就问:「你拆了那套喜服去当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想他那并不是个问句,他今天是故意回来等我的。

他很不高兴,我看得出来。

吴发财平常高兴的时候嘴很贱很碎,喜欢四处折损别人,非要把别人说得恼羞成怒追着他打,才能让他喜上加喜。

可他现在太沉默了,沉默得像是发不出声的哑巴。

他就这样黑沉着脸,做了好久好久的哑巴,然后将桌上的一张信纸推到我面前。

那纸我也认得,还是极其金贵的澄心堂,边缘的烫金印闪着微光。

「小云来信了,希望你不要当掉那套婚服。他还说……那套婚服是他唯一能送给你的东西了,请你不要当掉。」

我像是凭空挨了一道鞭子,脸颊火辣辣地疼,简直要无地自容。

吴发财默默地看着我:「宝儿。」

我低着头,我知道自己是做错了。

那婚服是小云送给我的啊,不光于我而言是特别的,于他是同样的道理。

我怎么能……怎么能毁了他唯一送我的礼物呢?

我等着吴发财训斥我,可他仅仅是这样低低叫了我一声,就继续做回了哑巴。

86

第二天内城医馆的名医过来问诊的时候,我才知道。

昨天他那样沉重的静默意味着什么。

小云送来的不止是信,还有整整一箱黄金。

吴发财这次没办法拒绝,他和爹商量,用半箱黄金,请了内城最负盛名的名医亲自来西郊问诊。

这事儿传出去,轰动了整个西郊。

名医出诊那天,万人空巷,隔了好几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想瞅瞅名医长什么样子。

名医是个白发白髯须的老爷子。

他乘着轿子来,开了很多名贵药材,只说病情不明朗,先吃几副药再看。

吴发财送完老先生,回头将趴在土墙上看热闹的孩子们撵走,转身朝我凄然地笑笑。

「你说这像不像施舍?」

「你说什么?」我正在院子里倒药渣,这药渣熬了五回了,早没味儿了,更何谈效果。

不过现在好,我们有钱买很好很好的药了。

「没说什么。」吴发财一贯挺直的脊背有点弯折了。

「说实话,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金子呢,差点儿没晃瞎眼睛……小云真是出息了啊……」

我看到他怅然喟叹的脸,看到他眼下的青黑色,并没接茬。

我其实听到他说的前半句,但是却假装不知道。

小云没有恶意,他很好,他救了我们。

可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对他短暂的养育之恩。

更何况他从未露面,要想不把它看成怜悯施舍,真的太难了。

穷其实没那么难,穷有穷的过法儿。

可难就难在一个穷人,一群穷人,太过于敏感自尊。

87

从这以后,我就想明白了。

小云因为某些原因,没办法过来看我们,甚至没办法露面。

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一直在暗处悄悄注视着我们,知道我们好与不好,会时不时伸出援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他报的已经不是涌泉了,说是汪洋也不为过。

抱着那半箱子黄金,我们着实悲喜交加了一阵子。

请了好大夫,买了最贵最好的药给发财娘治病。

我们有钱了,然后很快就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钱能换来的。

身体安康并不是这一箱黄金能换的等价物。

发财娘死了,连那一箱黄金都还剩两块没花完,就没了。

老先生医者仁心,第二次问诊就早早告诉我们,是药石无救的病,吃再好的药,也只是吊着命。

可我们都不信这个邪,我阿娘特意请了厨娘的假,帮着我照顾了发财娘一个多月。

吴发财整天满城地跑,什么偏方都给打听到了,挨个试在自己身上,没问题才给娘用。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挽留,可发财娘走得真是太急了。

我想去背她起来出恭,还以为她是睡着了。

可她没有心跳,她瘦骨嶙峋的胸膛和手臂硌得我浑身疼,可我不敢放开她,生怕她这一身皮包骨头砸地上就散架了。

我镇定地将她背回厚褥子上放下,摆好姿势,对端药进门的阿娘说:「阿娘,药放着吧,没必要了。」

88

发财娘没能熬过明嘉十七年的新年,给这一年开了一个阴霾沉重的头。

因为要办丧事,我们这个年过得浑浑噩噩,一塌糊涂。

吴发财的话变少了,少到我故作轻松要同他拌嘴,也兴致缺缺不肯再多说两句酸言咸语。

年初的大雪灾,风雪比我捡到小云那年还要骇人。

巷子斜对面那间我们曾经一起看过烟花的老旧瓦房,生生给一夜大雪压垮了。

半夜时分,声响震天,惊得四邻都吓坏了。

吴发财搂着我,压着我的脑袋,没事儿人似的,不许我起身去看,只说:「那老房子早该塌了,正好,一了百了。」

我缩回被窝,抵着他的下巴,暖和得确实不愿下床。

「这下好,以后咱们西郊,可就找不到好的地儿看内城烟花了。」我喃喃地叹气,甚是惋惜。

吴发财闭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叹什么气,小云走后,那房子不也好好立着许多年,后来咱们过年看过烟花吗?」

这些细枝末节,他总能记得这么清楚。

这样一说,我才惊觉,小云走后,我们四个有意无意,竟然再也没有去看过烟花了。

房屋倒塌和邻居出门查看的喧嚣动静停歇之后,大雪依旧无声地下。

静谧里带着细细的簌簌声,更显空旷寂寥。

那雪仿佛全落到了我心头,覆满了积雪,凉凉的松软。

好大一冬的雪,够小云拿着树枝画好多好多云,写好多好多字了。

我蓦地觉得冷,凑到发财怀里。

他已经睡迷糊了,双手无意识地张开拢我进怀里,胸膛温热宽厚,很适合靠着睡一个懒觉。

89

我是可以睡懒觉了。

可吴发财不行。

整一个冬天,他和爹但逢大雪天,都得起大早,搭上梯子爬上屋顶扫雪,以免过厚的积雪将屋顶压垮了。

我说我可以起来烧点水,去化窗户和门口的冻雪。

吴发财嫌弃我笨手笨脚,并不让我早起。

每日清晨我都是被爷俩热火朝天、叮叮当当的铲雪声吵醒。

发财铲完自己家的雪,还得提着锹,去我家里,帮着我阿爹铲屋顶和院子里的雪。

西郊的房子经不起造,真要给积雪压塌了可不是好玩的。

因着下雪,外头冷得能冻掉人耳朵手指,行人少得可怜。

城内四处的道路都阻塞着,城外的流民以往年三倍的数量日日往城内涌进来躲避风雪。

内城的铺子好些日子没法儿开张,吴发财也就得了闲。

有时一大早在门口扛着他那木锹,铲一堆雪,做老大一个稀奇古怪,丑得离谱的雪人,还要偷拿了自己的衣裳去装点,穿衣戴帽,装得像模像样。

娘死后,他少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了。

我其实很是珍惜,不过还是要装模作样逮着他耳朵跟他吵,不许他弄脏弄湿好好的衣帽。

「又拿自己的衣帽去玩,要是出了太阳,湿了一会儿就冻住了,怎么干得了?你穿什么去?」

我佯装发怒,叉着腰吵他。

他总嘻嘻笑,阴阳怪气地喊娘子大人饶命。

90

煦城已经快一个月没出太阳了,大雪一刻不停地下了半旬。

巷子里的积雪堆了几尺厚了,我们院子里的丑雪人已经堆了足足七八个了。

我勒令吴发财不许再捏雪人,再捏家里可就没地方放了,他就没衣服穿了。

他说好,第二天依旧捏个奇丑无比的雪人堆在门口做门神。

其实我知道,他必须留守在家里,除了捏雪人,真没别的事可做了。

到处都人心惶惶的,乱哄哄的。

城外的散户,附近城池的流民,洪流似的一股脑涌进了皇城。

内城进不去,东市住不了人,结果全都滞留在西郊。

连斜对街那处垮塌的老房子上,都有人挨挨挤挤地搭了木板窝棚住下。

巷子外头已经冻死不下数十人,每天都有官府巡游的官兵,拖了冻僵的尸体,扔出城去。

许多西郊原住民家里遭了贼,过年剩下的米面粮油都给人顺了个干净。

我们和那些没地方住的流民,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头顶还有片瓦,挡得住雪,不必露宿街头。

可除此之外也无甚区别,都没有积蓄,都缺衣少食。

巷子里终夜有人吵闹,叫嚷着活不下去了,要打家劫舍,四处锤人大门,朝人家院子里扔硬邦邦的雪球。

我光是听着外头的混乱喧嚣,就胆战心惊的。

发财让我不要出门,柴米油盐什么的,他和爹总能想办法买到。

91

早前几天,范小和他哥还顶风上街去叫卖糖人,想着西郊人多了,总能卖出几个,换点口粮钱。

可人饿疯了,冻疯了,总是穷凶极恶。

俩人还没走出两条巷子,几乎就是在家门口就被人光天化日生生抢走了棒子上的糖人。

那群流民一窝蜂,犹如狼见了肉,蜂拥上来,七手八脚抢了一把糖人,跑的跑,逃的逃,还有的直接生嚼吞了下去。

兄弟两个壮硕得牛一样,哪承想过会遭到这样毫无章法的「打劫」?

最后俩人身上都挂了彩,好不容易护住了一半的糖人,塞在衣服里带回了家,终于打消了上街做生意的念头。

小孟心疼坏了,一边给范小裹伤,一边同我哭诉,说:「宝儿姐,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开不了张,人还要吃饭的呀。」

我笨拙地宽慰她:「我们还有些积蓄,只要内城还能买到东西,总不至于饿死。」

范小一脸痛惜,说:「就是可惜我做的那半打糖人,真要卖出去了,起码好几吊钱呢,这些天杀的恶小子,比老鼠还凶!」

我看着他讷讷的黑脸上咬牙切齿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所以范小你是给一群老鼠打伤了啊,哈哈哈……」

范小不服气,正要站起来反驳,给小孟细细的手腕一按,按回了板凳上。

「你这傻子,都说了街上不太平,你偏要去。两头牛,我和嫂子一个都劝不回来,这下你要怪谁?」

小孟语调细软轻缓,骂人都这么没气势,像是在说悄悄话。

可范小给她说得一声不吭,垂着打了补丁的脑袋,自己生闷气。  

92

我们几家人互相搀扶着,过着互相取暖的生活,满心盼着这个寒冬早日过去。

情况的恶化是从正月底开始。

官府上头迟迟没有拿主意,我们原以为的灾民救济接管之类的动作迟迟没有。

吴发财去内城采买粮米,头一次空手而归。

他进屋来,掸掉帽檐上的雪花冰碎,打了个大大的哆嗦,颤声道:「内城关了,有令牌没点儿门道也进不去了。」

我跟着打了个寒战,一时不知道他这颤音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我接过他的帽子,挂在床头:「内城关了,那外城门也快该快关了吧?早该关了,早上我去扫雪,咱们门口台阶上都坐了人。」

吴发财坐下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热水,沉声道:「外城门不会关,西郊虽然在外围,可多少还有道又高又厚的城墙挡着不是?要是关了,大老远从别处赶来避风雪的灾民不得活活冻死?」

「那……难道全放进西郊来?我们要怎么办?」

「我在内城认识几家人,明天再去看看情况。」发财脸上并无太大神情波动。

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天子坐镇的富硕都城,竟然能对成千上万的避灾流民全然见死不救。

关了内城门,却不关外城门。

任由那些冻得手脚溃烂,只剩下半条命的流离失所的百姓疯狂地涌进西郊。

将一切毁得乌烟瘴气,将我们这些原住民的生存空间挤压得一丝不剩。

死在里面和死在外面难道有很大的区别吗?我们死和流民死有很大的区别吗?

93

那一年的冬天旷日持久,罕见得足以载入了大殷的史册。

明嘉十七年初,煦城大雪,平地厚五尺。苦寒,人畜冻死万计。

史料上寥寥数语,背后是雪下数不清的冻死骨,是活下来无数缺胳膊少腿的残疾百姓。

多年后的一个午后闲暇,我问小云这回事。

为什么那么难挨的雪灾,官家竟然不开内城门,除了放了两回粥食,送了一回御寒的草席,再无其他。

小云笑着在我旁边坐下,像儿时坐在我身边教我写字一样,慢慢地同我说了很多。

一则内城是皇城的根基,经不得流民冲击动乱。

二则朝堂皇宫,高官权贵,没人愿意开城门接纳流民。

可若是连外城门都不开,又必然会激起民愤动乱。

西郊对于煦城,对于王朝安定来说,是无足轻重,可以割舍的地方。

庙堂有多高,江湖就有多远。

其实官家很重视,做了很多事情,开了国库,放的自然也不仅仅是我当年看到的那一碗稀粥,一蓑草席而已。

实在是我处的位置太低,我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这中间层层堆叠蜿蜒下递里的门道。

小云说,那前一年雨水少得离谱,谁承想年前缺的雨水到了年后,全变成了雪,一落就落到了三月。

故此国库确实没攒下什么东西,赈灾的物资发出去,自己也捉襟见肘。

我怅然地想,世事当真奇妙。

润泽万物的甘霖,换了个形式,就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雪色利器。

94

这一场冻雪,断断续续地下,持续到三月初才算止住。

这一个冬天,死了多少人,我没有概念。

我只记得,我们家门槛边借了屋檐躲雪露宿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从来没有重复的。

他们去哪儿了呢?

死了还是活着?

如若活着,是否冻坏了手脚?眼患了雪盲?

昼夜轮换,季节更替,春天姗姗来迟。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它的脚步。

希望终于又肯降临在冷冻了太长时间的西郊。

太阳从铅灰色的云层里钻出来,没有温度的阳光映照积雪折射的白芒,常常刺得人眼盲。

人们从阴暗的旮旯犄角钻出来,从幽闭的地下洞窟里爬出来,在破旧的瓦房屋檐下抬头望……

四面八方。

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也很多。

他们拖着残破坏死的四肢,把自己挪到空地上晒太阳。

有的大笑,有的大哭,有的木然……不过好在,都活着,还能晒太阳。

我们那时候一度难挨到没东西吃,只能煮热水灌进胃里充饥,可依旧熬了过来。

我伸出手去触碰洒落下来的阳光,久违地觉出一丝暖,生平头一次因为晒到了太阳而想哭。

吴发财整个冬天都在为了我们几个的一份口粮奔波,还得时刻警惕着那些走投无路的人翻墙爬进来偷东西。

他瘦了大半,两颊像是给人打得凹陷进去的,不说话显得人更刻薄不讨喜了。

他眯眼觑着太阳,并没有像我一样喜极而泣,而是叉着腰,如释重负地说:「该把被子拿出来翻晒下,该去内城买米,看看铺子,该去城外看看娘的坟……」

95

范小和他哥两家人互相帮衬着,情况其实比我们要好些。

我爹娘早在雪灾初的时候,就搬过来发财家,和我们挤着同住。

阿娘于心不忍,做主将我们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让给了一群没有父母的孤儿。

谁也不知道那群孩子从哪儿来,或许根本就是附近不幸死去流民的孩子。

他们自发地搭了伙,常常到了傍晚,小兽似的抱成团,缩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那模样,让人想到蚂蚁,遇火成团,黑压压地圈成一坨。比什么都脆弱,又好像比什么都坚韧。

雪灾之后,这群孩子意外地活了下来,在最大的那个带领下,定居了下来,成了我们的新邻居。

一群捣蛋又闹腾的小孩儿,灾后四处蹦跶,骚扰我们,既让人烦得咬牙,又下不去手赶走。

阿爹的腿,以前伤过,养护得并不好,落下了病根,隐隐作痛了一个冬天之后,就站不起来了。

范小抽空给他做了带轮子的木椅,我除了刺绣,就爱推着他去巷子口晒晒太阳,去大槐树看看新抽嫩芽的槐树。

吴发财和爹忙着修整铺子,准备开张,阿娘依旧回了员外府做厨娘。

一切都渐渐地回到了正轨,一切都在复苏。

我以前也不曾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幸福可言,可经历了这一个冬天,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可有人幸福,就有人不幸。

这半年,我几乎忘记了小云。

我不知道他在内城封城的情况下,是如何试图蒙混出城来找我们。

又是如何被他皇叔抓了回去,因为绝食触怒了君烨,关了半旬暗无天日的密室。

许久之后,他云淡风轻地同我说起这事,说他那时候就像是见不得光的蟑螂,做什么都怕有人将他一脚踩死。

我很怜惜心疼他,可我也知道,他需要的不是我的怜惜。

96

如果这世上真有运势这么玄妙的东西。

那么这一年,应当算是强盛了两百年的大殷式微的开始。

一切开始有了预兆,大厦倾覆的不祥阴云弥漫了明嘉十七年的始末。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往年从来没有这么多天灾,像是一股脑地攒到这一年发泄了。

这个国家的主人,那群能够扭转颓势的人在做什么?

这不是我能想象到的东西。

年初大雪,年中蝗灾,附近几座城池颗粒无收。

蝗虫过境,老孟头那几亩地,连根菜梗草叶都没剩下。

老孟头气得大病了一场,拉风箱似的喘,狠狠摔了他的锄头。

小孟整日寸步不离地侍奉着汤药。

范小将老孟头的锄头修好了搁在门廊上,开始整天整天地剪纸,烧火做糖人。

可是西郊的人全给这两场没头没脑的雪灾和蝗灾闹得一贫如洗,面黄肌瘦,谁还需要剪纸窗花和栩栩如生的小糖人?

蝗灾最严重的时候,西郊终日嗡嗡作响,大片密密麻麻的虫群四处肆虐,连城里的树木都不放过。

官家颁了新规,令民掘蝗子,蝗种一升,去就近府衙兑换一吊铜钱或是一斗米。

蝗虫的虫卵一时间成了极热门的玩意儿,大家疯了似的四处掘采,将到处挖得坑坑洼洼,行走其间稍有不慎就要栽跟头,吃一嘴泥。

发财和范小也加入这行列,不过城内有限,要真想靠这换份口粮,还是要出城往西去灾情最严重的地带。

不过这活儿实在太辛苦,虫卵才多大点儿,要想凑齐一升,光是起早贪黑可不够。

97

后来府衙又下了新规,一天八个铜钱,募集百姓去抓蝗虫来焚烧。

这点儿工钱,放在太平年间,谁也不会瞧上一眼。

可布告一出来,大把大把的人去府衙报名,甚至为了一个名额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的比比皆是。

吴发财在内城开了那么久的铺子,认识点儿人,走了后门,谋到了这差事,好歹是有了点固定收入。

可范小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去了蝗灾最重的地方挖虫卵,可还给其他人排挤,常常空手而归。

我听他回来抱怨,觉得荒诞又可笑。

不过是挖点儿虫卵换口粮,还能整出花样,玩抢占地盘,拉帮结派,排挤争斗那一套。

吴发财说有人的地方就是这样,吃不饱的人只是两只脚的畜生。

我觉得他这说法太过偏颇,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话。

大雪的时候,我看到过有人冻得筛糠般地抖,默默地抓了屋檐上的雪勉力吞咽。

蝗灾的时候,我看到过有人折了新发的椿树叶子过了水,当充饥的口粮。

这世道啊……当真要把人逼疯。

我们升斗小民,从来不曾奢求更多,只是想要活下去,有口饱饭吃罢了。

怎么就这么难呢?

范小家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曾经来找过我们,扯东扯西,支支吾吾到底没有说出口。

我和发财夜里商量,凑了点儿钱,趁着范小出门,悄悄送去给小孟,让她去给老孟头抓药。

98

小孟比我想的要坚强得多,不哭不怨不扭捏,接了钱,泪眼汪汪地说她记着,等来年日子好过了,连本带利地还。

吴发财揣着手,一本正经地道:「记着可以,利息就不要了,还本就行。」

我差点儿没咬了舌头,狠剜了他一眼,拉着小孟的手说:「什么还不还,还也不急着还,先去抓药。」

小孟点头,我们又是好一番宽慰,方才回去。

我在路上就没忍住踹了吴发财一脚:「你说什么还钱?日子都这么难过了,难道你还要去催债不成?」

他拍拍屁股,不以为意:「那倒也不至于,就是……怎么说呢,我不想小孟把这看成施舍。」

我古怪地看他:「你什么意思?」

「这两口子都抹不开面儿借钱,咱们上赶地送去,好歹给个台阶下啊。」发财挠挠脸,皱眉道,「你就不觉得有时候全然不对等地对别人好,会对别人造成负担吗?」

我忽然想起了小云曾经送来的那箱沉甸甸的金子,早就被花得一点儿不剩。

我又想起还塞在我们床底下吃灰的那套婚服,那时想当掉,如今典当铺都倒闭了,更是当不掉了。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发财什么意思了,难为他想这么深彻。

日子越久,就越能觉出吴发财这人的通灵劲儿。

阿娘说得很对,有他在,再乱的世道,我也可以依靠他。

99

我和他成婚好几年了,除了肚子一直没动静,他对我和我爹娘,完全没得说。

我没和他分开过一天,从来不曾设想过他不在,我该如何自处。

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惊慌得仿佛天都塌了。

我们盼着夏天过去,天气冷凉下来,这样蝗灾也就过去,一切也都好起来。

可我们太过着眼于自己的生活,眼睛就只知道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打转。

普天之下,哪里不是一样的?

我们在水深火热地煎熬,别处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千里之外的西边,是蛮夷的大草原。

雪灾冻死了大批大批的牛羊,整个冬天,就没有一只幼崽活到迟来的春天。

蝗灾啃噬干净了草场,连草梗都不剩下,绿油油的草地变成了黄土皲裂的贫瘠土壤,风沙卷起来,不是荒原,胜似荒原。

那里气候更极端,更偏远,雨水更少,对他们来说,那才是灭顶之灾。

面临灭顶之灾的民族会做什么?

他们会努力求生。

走投无路的蛮夷,选了最有希望最像捷径的那一条。

和大殷和平共处了百余年的热情好客的夷族,选择了骑上他们的高头大马,拖家带口,驱赶牛羊,出关隘,下荒原,大举进犯大殷的边境。

他们一路长驱直入,烧杀抢掠,占了西边一座小城,很快吃光了那座城里仅存的物资,紧接着往煦城的方向前进。

交涉无果,明皇决定和夷族蛮族开战,亲自点了将开拔边境,结果……大败而归,损失惨重。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就开始打仗了。

要说打仗,我也不在乎,那离我们太远,总不会打到皇城里来。

可我在乎的是月初下的那征兵令,每家每户,凡户籍在册者,两男抽一。

100

我惶恐得夜不能寐。

可那又能怎么办?

我唯一的宽慰是我爹半身不遂,过了征兵的年纪,得以逃过一劫。

府衙上的人带着户籍册来西郊挨家挨户地抽签。

从巷子口的那家开始,哀求声就不曾停下过。

女人们在撕心裂肺地喊,孩子们在哭。

被抽到的男人不愿去,逼到绝处,抄了锄头打伤了人,想逃,自有强壮的官兵架着他离开。

其实他若是不逃,上头还会宽限时日许他收拾东西道别家人,临行还会给家属送两匹粗布一斗米粮。

可这些东西哪儿比得上命值钱呢?

我牙齿打架,对吴发财说:「你和爹跟范小他哥一起逃吧,趁还没到咱们,出城去,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吴发财摇头:「我们走了,你们呢?逃避征兵,你们会被处死也说不定。」

爹默默地坐在一旁不说话,我假装没看到他昨晚就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袱。

我真是卑劣自私啊,我太害怕失去吴发财了,他是我唯一可以安心依靠的人。

到底怎么选才最明智,其实一早就有了答案。

真轮到我们抽签时,吴发财平静地说:「官爷,不抽了,就我吧,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发财爹忽然就疯了似的去拉扯吴发财,狠狠地掴了他一个巴掌,将他打偏了头,「蠢货啊!」

他气得花白头发愤然飘动,将一双遍布褶皱的手伸给面前的官兵,低声祈求:「一家出一个就成,我去就行,官爷走吧,不用抽了。」

101

官兵头子翻了个白眼,哈哈大笑起来,纳罕道:「还没见过你们这样争着去的,脑子被驴踢了吗?」

「既然都想去,那自然是抽最年轻的,沙场打仗可不是叫你们去养老。」

他拿笔在户籍册上划拉了一下,我看到吴发财的名字被涂黑,跟着眼前就黑了。

我腿软得站不住脚,吴发财扶了我一下,望着去了范小家的官兵,说:「我和范小商量了,他兄嫂孩子尚小,不能没了男人。就我和他一起,还有个照应。」

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酸楚哽住了我的喉咙,连一声哀叹都发不出。

陈阿婆和发财娘死的时候我没哭,小云离开的时候我没哭,雪灾和蝗灾的时候我没哭,怎么就……

眼泪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东西,我不能指望它能挽留住任何东西。

我在哭,吴发财在笑。

他忙着安抚爹,又忙着宽慰我。

他笑我哭得太惨太丧气,像死了男人,八成是在咒他。

他说,参军入伍还有军饷补贴呢,到时候他全都央请军中发回家里来,好让我们日子好过些,有肉吃有衣穿,不饿肚子,多好。

他说范大哥会帮衬着我们,爹娘就交给我了,小孟也交给我了。

他说我任务很重,不能一味地哭,打小念叨着要当大哥,这一回要担起责任,做一回真正的大哥……

他还说了什么,我现如今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年纪大了,记性差得离奇。

那些或鲜活美满或鲜血淋漓的过往,全都随着年岁褪了色,干枯皲裂成沙尘。

102

他和范小应征走的那天,是明嘉十八年的正月初,我和小孟去送了。

黄沙漫天,风尘肆虐的午后,从各处临时纠集起来的人们垂头丧气,眼底空洞。

吴发财拉着范小进了队伍里,朝着我们挥手,张嘴说了什么,四周太嘈杂,我没听清。

小孟在我身旁放声大哭,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

我将她瘦小的身子拥进了怀里,温柔地抚摸她脑袋。

「没事小孟,不要哭,还回来呢,打了胜仗就回来了,我们好好地等着就是了。听话,还有我呢,还有我们呢……」

后来我无数个夜里,梦到吴发财临走前的这一幕,才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对不起。

可对不起有个屁用。

他们走后我们浑浑噩噩度过了些时日,却意外地得了个好消息。

小孟有了身孕,请了大夫来看,少说也有两个月了,意外地健康。

我和阿娘都很高兴。

阿娘说小孟身体弱,生孩子就是鬼门关,我在家反正赋闲,除了绣点腰带手帕卖,也没什么事情,要帮着范小嫂子好好照顾她。

孩子就是希望,我们几家人经历的绝望简直太多了,这下子,这小小的希望成了我们珍贵的救命稻草。

所有人都围着小孟转,把我们能给的最好的,都给她。

范大哥每日都会去城门布告栏看前线最新的状况。

行军到了哪里,又在哪里打了胜仗,又奇袭赢了几场,输了几场,退到哪里……

小孟的肚子就在这样绝望又满是希望的氛围下,皮球似的鼓胀起来。

我每次去摸她的肚子,都感叹生命的奇妙。

她那么大点儿的个子,肚子占了半个身子,竟然能孕育出一个活生生的娃娃来。

103

临近年关,小孟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娃娃。

我们都高兴坏了,老孟头更是老泪纵横,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他大约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缠绵病榻许久,还有命活到看到重孙子。

大家商量着要不要办一个酒宴,好好热闹热闹。

毕竟两家的军饷都如吴发财所说,如月如数发放到亲眷手里,我们手头确实宽裕了不少。

这年头,除了皇城,其他地方都乱得不行,书信不通。

我们也不指望能收到他们的家信,只要军饷还能照常每月去领,就说明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领了这月的军饷,我们等到孩子满月,办了热闹的满月酒,按着以往的记忆,在附近巷子里挨家挨户地放了请帖。

我记得我和发财的成婚宴足足来了近百人,宴席摆满了巷道口。

我爹娘和范小兄嫂很是重视,张罗着准备了百人份的节礼。

可来的人远不足五十,还有足足两席是那群得了我爹娘的老房子,在西郊成团过活的孩子。

我们这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么好运,一个不少地熬过了接连的天灾人祸。

几年前来吃过喜酒的四邻,已经没有多少熟面孔了。

我百感交集,依旧笑脸相迎,招呼他们。

那群孩子在大的那个怂恿下,咋咋呼呼地吵,闹着要糖块儿吃。

范大哥高兴,也不像往常那样防贼似的防着他们,挨个给发了糖块儿。

104

发财爹赶着去退用不着的食材,晚了就退不了了。

院子里范小兄嫂和阿娘里外照料应酬,忙得不可开交。

我忙着看顾那群滑头小子,防着他们捣乱或是顺走了食材碗碟。

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十来岁光景,大家叫他花儿,孩子们叫他花哥。

这委实是个奇怪的名字,不过大家光顾着提防着这群老鼠般讨嫌又捣蛋的孩子,也从未深究。

我不过转脸了一小会儿,再回头,就看到花儿大剌剌站起身,正欲出院门。

定睛一看,好么,那桌的碗碟少了一半。

肯定又是要顺去卖了给他弟妹们换米粮。

这群孩子,当真是被我爹娘的良善惯坏了,平日里帮衬了那么多,还是手脚不干净。

我低喝了一声,追上去。

花儿吓得踉跄了下,兜着鼓囊囊的旧外袍,颠颠地往外跑。

刚迈出院门不久,就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一兜子碗碟滚落得到处都是。

我追出去,目光沿着那一地碗碟,触及一双青色的鞋靴。

花儿给人拎着衣领子高高举起,双脚悬空踢打,张牙舞爪地朝我喊:「宝儿姐,救我!救命!」

这混小子,偷了我们家的东西,还想厚脸皮让我救他?

我哼了一声,并不搭理,只觉有人「为民除害」了。

花儿给他身后的人放了下来,脚刚着了地,就泥鳅似的一溜烟跑没影了,连那一地的碗碟都没顾得上拿。

我终于得以看清被他挡在身后的人。

105

风猎猎作响,我们半晌无言。

他定定地看着我,眉眼都在笑,看上去平静和煦,黑瞳里流淌着静默的暖意。

那张以往美得雌雄莫辨的脸,渐渐地透出几分英气来,眉目轩昂,淡然自持。

我结巴了一下,问道:「是小云吗?是小云吧?」

这才几年,他几乎长成了大人。

身量快比得上吴发财了,比我足足高大半个头去。

现在,我需要仰视他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弟弟。

我只顾着对着他傻笑了,都忘了要收拾那一地的碗碟。

都是借来办席用的,完了还得还回去呢。

可小云自顾自蹲了下去,挨个收捡那些沾了沙尘的碗碟。

他那双手,白皙修长,沾了灰尘,更显刺目。

我惊觉不妥,连忙凑过去同他一起捡。

「你一个人吗?你叔父呢?」我没话找话地问。

总觉得分别太久,纵使是曾经无比牵挂过的亲人,也莫名多了层微薄的生疏。

小云还是笑,语气波澜不惊,就好像昨天他才见过我似的。

「我一个人,回来参加孩子的满月宴。」

哦对,今天是满月宴,是小孟和范小娃娃的满月宴!

我被从天而降的惊喜冲昏了头,什么都给忘了。

「你好些年不回来,可不是一回来就帮忙打杂的,进去吧,去坐上,要开席了,爹娘肯定会很高兴的。」

我语无伦次地搡他进院子去,他却异常固执地要我一起。

收拾完了碗碟,我抱起一摞在怀里,要去巷子里的水井旁清洗干净。

小云也抱着一摞,默默地跟着我。

这一幕那么熟悉。

小时候,他也是这样,安静乖巧地跟在我身后,看我去水井旁浣洗衣物。

106

恍惚里一回头的工夫,经年已过。

当初步履蹒跚,跟在我身后的小娃娃,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我感动喟然得鼻端发酸。

他却不再亦步亦趋,自己走了上来,没甚架子地捋起袖子,从我怀里接过碗碟,轻声说:「水凉,我来吧。」

我哈哈地笑,脱口而出道:「这么多年都洗过来了,怕什么水凉啊。」顺势蹲下去要同他一起洗。

他并不回答,默默洗了会儿,倏尔抬头,黑沉的眸子里满是歉疚。

「对不起,我早该来接你们的。」

我猛擦碗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顿了顿,接着道:「现在好了,都过去了,我来接你们了。待会儿跟爹娘说好,我在内城给你们置了套宅子,大家一起搬过去。」

他还记着我们,还想着回来参加兄嫂孩子的满月酒,足以见得他的真心。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我说:「这些以后再说,你先去见见大家吧,别跟我在这儿洗盘子了,像什么样子。」

他不肯,跟我一起洗完了碗碟,又原路端了回去,方才算完。

阿娘最先瞧见他,初时以为是哪儿来的吃酒的客人,隔着老远看了半晌不敢上前。

我推着阿爹出门来,哭笑不得地说:「阿娘,别看啦!是小云,他回来了。」

这么一吆喝,大家都围了过来,连招待客人都顾不得了。

席上的街坊邻居们纳闷地抻着脖子看,交头接耳地问:「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大好的喜事,忽然就抱在一起痛哭?」

有近处的人答:「好像是老李家走失了好久的养子回来了,正高兴呢,就抱着哭呗。」

「那这满月宴还办不办了?我交了份子钱等着开荤呢。」

「办呐,诺……上菜了。」

107

小云同大家说了会儿话,耐心地回答了大家连珠炮似的问询。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大家入了座吃酒。

小孟还在月子里,我们没让她出来见了风,由范小嫂子抱了孩子出来给大家看。

发财爹啧啧道:「这小子长得同范小一个蠢模样。」

范大哥不乐意:「老爹!多大点儿孩子,看得出什么,再说了范小那里蠢了?」

阿爹赫赫地笑,坐在轮椅上须得抬着脖子看,说:「该趁着今天给起个名字。」

范小嫂子圈着娃娃的被褥,接连叹气:「按道理,该他亲爹给起的。」

她这话一出来,大家都沉默了下去。

娃娃亲爹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范小连自己当了爹都不知道。

阿娘拍了拍桌,故作轻松地笑:「啊呀,什么亲爹不亲爹,范小那孩子都不识字,取得来什么名字?咱们大家一块儿给他想个小名,大名留着他爹回来取吧。」

大家纷纷赞成,可环顾四周一圈,不免笑掉大牙。

我们这群人有谁识字啊?

我阿爹倒是认得几个字,可要给孩子取个名字,大概也不够用。

阿娘于是说:「小云回来得好,你书读得最多,学问最大,正好给你范小哥的娃取个名字。」

小云坐在我和阿娘的中间,一贯地不说话,只默默地笑着看,忽而被大家的目光聚焦,只好站起来。

108

阿爹仰头看他,浑浊的眼底迸出光芒。

「对,小云来取最好不过。你小时候就爱识字,西郊那位老先生临走之前都还念叨你呢,说你是他教过最聪明的孩子。」

小云走过去,高高的影子覆盖上阿爹的白发。

他蹲下,伸手很轻地摸了摸阿爹盖毯下僵硬的双腿。

大家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带着陌生又熟悉的亲切感。心底那滋味,像是猛然吃了一口糖,糖很甜,里头却夹杂着格格不入的沙。

刚刚足月的娃娃,躺在范小嫂子怀里,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个没完,眼都不眨一下。

小云起身,垂下眼睑,捏了下孩子的手:「既然是小名,那就不用取太大,单字康怎么样?」

阿娘忙点头说好,看向范小兄嫂。

范大哥一副好学模样,略有点谦卑地问:「康,取了什么意吗?」

小云笑出了声,眼睛弯成月牙:「没什么深意,健康安康,就是希望他一辈子身体康健。」

大家于是都说好,抱着娃娃,咿咿呀呀地逗弄,管他叫小康。

宴席过后又是半日收拾残局,小云留了下来,要帮着打杂。

爹娘死活都不许,连我都意外地沾光,从后厨解放了。

阿娘嘱托我带着他四处转转,我想了半天,忽然发觉我没有地方可以带他去了。

109

我们原先的家如今给了那群流浪的孩子,那年看烟花的老房子早塌了,大槐树早就在雪灾里冻死了,连枯枝都给人截下来烧火取暖了。

陈阿婆作古多年,大槐树的窝棚早不见了,要还想吃到当年的那碗馄饨,大约只能靠做梦了。

往日给他送过糖块,裁过衣裳的哥哥们都上了战场,生死未卜。

这一恍啊,自他离家,八九年都过去了。

我很怕他难过。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看到物是人非,那滋味可不好受。

我站在巷子口,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带他去哪儿回忆一下不那么伤感的往昔。

好在他依旧不爱说话,同儿时一样,总是沉默。

我最终决定带他去我那里看那套婚服,转过头却见他手里多了两截枯树枝。

他朝我微笑,将树枝递给我:「宝儿,我教你写小康的名字。」

那张脸分明还是少年,稚气犹存,神情举止间却多了模糊的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沉稳内敛。

我接了过去,他捏着树枝,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在沙地上写了个大大的康字。

我很努力地学了,没学会,画出个东施效颦的王八样儿来。于是不好意思地说:「啊那个……年头太久了,说起来以前你教的我写自己名字,也给忘了。」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只要你想学,我都教给你。」他转手又写了三个字。

我自觉眼熟,他便说:「宝儿,李宝儿。」

说完兀自轻笑了声,背着手低头凝望我,安静的眼瞳里带点儿掩藏不住的雀跃。

他那目光里盛满了期盼,仿佛有灼人的热度。

110

我带了他去我和发财的房间,将那床底的婚服拖了出来。

这事情,我对他,是有愧的。

当初是我将他那样用心送的婚服拆毁了。

我打开箱子,将婚服展示给他看:「小云你看,婚服我补好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就是我没有好的线,要是有银丝线,我还能修得更好。」

小云瞥了眼婚服,敛眉道:「宝儿……我从来没怪过你。如果你们当时卖出去了,才可能惹祸上身。」

我对他的回答一知半解,也不愿意究根问底,掸了下肩上的灰尘。

「我就知道我带出来的弟弟肯定很善解人意的啦,说起来,你回来都还没叫过我姐呢,叫声姐听听呗。」

他偏了下头,迅速说道:「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吗?」

「哦……本来是有。」我很为难地打量了一下他,「可我现下觉得你大概不需要了。」

我本来想把我攒的那些绣了他名字的帕子送他,可那些粗布料子怎么配得上他如今的行头呢?

「我需要。」他拔高了声调,语气格外笃定,「我特别需要。」

我给他如临大敌的严肃模样逗笑了,哈哈笑起来:「我都没说是什么呢?给你一坨羊粪,你也要?」

他自觉失态,收声恢复了矜贵自持的样子,还是低低地补了一句:「你给的,不论什么,我都要。」

我心情大好,总觉得他这一喊,往日那个熟悉的小云,又从眼前这个陌生的壳子里钻出来了。

111

我跑去开柜子,一边翻找一边嘀咕:「我可没有一坨羊粪给你,羊都死光了,上哪儿找羊粪。羊粪没有,帕子倒是有一堆。」

数了数,竟然足足有十几条。

大多是他走的那第一年我绣的,现在看来,绣工真的有点惨不忍睹。

可怜我当时还觉得拿得出手,幸好没送出去,不然小云这样的闷葫芦,带回家去了拿出来必得给别人看清嘲讽的。

我挑来挑去,挑了一条前年绣的,觉得勉强能看,拿给他。

小云越过我头顶,目光指了指柜子。

「那里还有好多。」

他在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比上午第一次见我笑得更发自肺腑,甚至带着点儿自得。

我忙用手遮住,打马虎说:「哎呀,都是以前绣的残次品,你就要这个,小孩儿就适合这个。这个好,专门给你绣的。」

他固执地纠正我:「那些,我看见了,都是给我绣的,我都要。」

我一时无语,总觉得他儿时不会这么不依不饶地耍无赖。

他正色轻咳了声,不假思索地从袖中取出一块布。

我盯着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我当年给他绣的那第一块帕子。

边缘早就洗得脱线了,粗糙的布料变了形,脱了色,成了歪斜的四边形。

他用一种「我很可怜」的略带幽怨的神色觑我,像只故作高冷,尾巴却忍不住要撒欢儿晃的漂亮大狗。

这孩子学滑头了啊,会利用他的先天优势了。

最后他在我略感羞耻心虚的放水之后,一条不剩地拿走了所有的绣帕。

[注:本文部分图片来自互联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每天跟着我们读更多的书]


互推传媒文章转载自第三方或本站原创生产,如需转载,请联系版权方授权,如有内容如侵犯了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进行删除!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hfwlcm.com/info/26916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