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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x外交官

 

#以书之名#

楔子

  姜迎灯十六岁时和梁净词见过一面,是在她父亲的寿辰。

  烟花三月。

  叔父的遗孀代为张罗筵席。婶婶姓裴,单名一个纹字,女儿名小宝,叔父下世后,裴纹给小宝易了姓氏,裴小宝在骨碌碌背千字文,姜迎灯坐在残柳之下,替她纠正读音。

  小孩的麻雀尾扫着她肩,在这微弱痒意和拂面的春光里,她又听见梁净词的姓名。

  她竖起耳朵,有意去听。

  婶婶说:“梁净词也来了——还能有哪个?兆林的得意门生,鼎鼎大名。现在在京城做官。”

  迎灯握在小宝肩头的力气重了一重,听见小宝在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无端想起那年是这样坐在他身侧,听他读的那句诗是“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那时梁正青春。

  穿件灰蒙蒙的线衫,领口松弛,他的锁骨隐现,像是梵净的莲,再古朴的底调,配在他身上,也是不消沉的,不落俗的。他矜贵而淡雅,好的脾气在富庶子弟身上显得更为可贵。

  梁净词给她念了一两句,用指端浅浅敲着额角,不解地评价道:“怎么年纪轻轻要读这样的书。”

  姜迎灯用手指搓卷着书的一角,脆生生地说:“是高考要考的。”

  他狐疑:“高考?你才几岁?”

  而后又挑起他那双窄薄的眼皮,好笑说,“应试教育,从娃娃害起。”

  她将脆弱的书页揉得快碎掉,低低地反驳:“不是娃娃了。”

  梁净词把书合上,低着眸看她,像是在笑。像是在说:你不是娃娃,谁是娃娃?

  姜迎灯,生于江都,自小在花枝招展的江南长大。母亲过世早,父亲另寻良人,在彼端安家。应了算命先生替她看相说的那一句“雪花命”,她早早脱离温床,随世事沉潜。

  那年她十二,他十九。

  这两个岁数,仿若是差了辈。被鸿沟拦在岁月的两端,她只能遥望,梗着脖子说自己不小了,却心虚地不知道他会在心底如何嘲笑。

  梁净词跟着她父亲姜兆林做学问,又给迎灯伴读,替她讲红楼,问她的书签上怎么画了一个水彩的灯笼。

  那是迎灯的习惯。她不喜欢出版社古板的长条书签,她说,画上灯笼就是她的专属物了。于是书签沿用至今,被嵌进小宝的《千字文》中。

  因为婶婶急急喊了声迎灯,叫迎灯去做事。

  姜迎灯把书堆在小宝腿上,到婶婶跟前听从吩咐。裴纹在择菜,说:“今天有几个师哥过来,小时候带你学习,还记不记得人家?”

  她微弱应声:“一点点。”

  裴纹感慨地笑:“当老师真光荣,桃李满天下。”

  姜迎灯捻着菜叶,“哥哥姐姐们几点到?”

  裴纹说:“有几个已经到了,在厢房讲话。”

  迎灯瞳仁轻颤,她用湿漉漉的掌托了一下绯色的脸,问:“梁净词呢?”

  裴纹说:“还在路上。”又笑问:“你还记得梁净词呢?”

  姜迎灯声音更低,还是那句:“一点点,小时候他陪我读书。”

  裴纹说:“换住处了,人家不一定找得到,你去接应。”

  她欣然应:“好。”

  出门路上,姜迎灯想那年分别,她在家中座机,对着他的电话号码一颗一颗地按,等到他的回音,她问:“净词哥哥,你要毕业?”

  梁净词说:“六月走。”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离开?”

  他声音带着笑意,很微弱,正经又不正经:“好啊,只要你爸同意,我立刻带你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好诱人的词。姜迎灯急急放下电话:“我去问爸爸!”

  很快她沮丧地回来,闷闷的不开口,那头的人早就预料到这般结果似的,笑了一笑:“好好读书,傻丫头。”

  “你好无情。”

  他说话总是很冷静:“多情自古空余恨,还是无情好。”

  多情与无情,一体两面。这是她后来才悟出来的,迎灯说:“我听不懂。”

  他说:“会再见面的。”

  语气笃定,也可能是在哄她。

  他们口中的梁净词,和煦而寡情,亦有魔力叫女人为他魂不守舍。那都是她听不懂的话,她只是觉得他有礼又疏离。对她很好,但又对谁都好,因而总觉得堪堪少点什么。

  那天姜迎灯在路口守了很久,碰见他是在姜家宗祠后面的弄堂,在槐树底下,梁净词站着通电话,像是迷了路,四下张望探寻。他说话带着不是很重的京腔,懒懒淡淡的:“来江都了,姜老师今儿过生日,我送些贺礼。”

  山风拂来,翻开岁月的书,眼前又复现旧年的朝朝暮暮。姜迎灯凝水的眸注视着男人,她没有叫住他。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做官,但梁净词的身上没有腐朽的官僚气。他穿熨帖的黑衬,削短了头发,利落而干净,肤色是瓷白的月。那双眼,带着一成不变的距离感,慢慢地流转到她身上。

  “迎灯?”梁净词总算看到她,略感意外地扬一下眉。

  姜迎灯站在另一棵槐树下,花穗落在她发梢,但她浑然不觉,淡淡地冲他颔首微笑。

  梁净词也笑了下,“长大了。”

  他迈步过来。

  姜迎灯礼貌地喊他:“净词哥哥。”

  他到她跟前,问:“爸爸在哪儿?”

  她指了指祠堂后边,合院的方向:“我领你过去。”

  一前一后在走,脚踩进薄薄水塘,姜迎灯单薄的春季校服被和煦的春风收紧在身,少女的线条稍显。两人没什么话说,半晌,迎灯听见他在后面讲了一句:“江都的春天还是这么潮。”

  她偏头看他,问:“燕城会好些吗?”

  梁净词看向少女秀丽的侧脸和轻盈马尾,他说:“好很多。”

  到了父亲摆宴的合院。

  姜迎灯看到在众人中间谈天说笑的老学究父亲,姜兆林戴着眼镜,镜架掉到鼻尖,他抬着眼看旁边的学生,隔着距离,她喊了一声:“爸爸,梁——”

  姜兆林没听见。

  姜迎灯清清声,显得尴尬,正要继续喊:“爸……”

  梁净词替她缓解局促,点头说:“看到了,多谢。”

  “……嗯。”

  他往前走一两步,忽又回身看她,几秒后,从西裤的左边兜里摸出来一件东西,递过去说:“小礼物,给你的。”

  一个巴掌大小的礼物盒,姜迎灯接过去、打开,里面装的不是首饰,是一枚橘红色的小灯笼,他为她订制的书签印章。

  二人隔着一片水塘,姜迎灯低头看到他们轻晃的倒影,男人昂贵的银色腕表在水影里划过一道闪耀的光弧,一个送,一个接,短暂的触碰这一刹清晰分明,她垂眸,好像在镜头中窥探他们前半生零零碎碎的短暂交集。

  姜迎灯很高兴,克制不住嘴角笑意,红了耳朵:“谢谢。”

  梁净词打量她的神色,视线定格在她微弯的唇,也浅笑一声:“客气。”

  姜迎灯看着水面里的倒影,送他走远,借着这片小巧的塘,静悄悄打量着男人的肩与腿。

  灯笼是他来过的证据,梁净词再离开江都时,没有和她告别。他是妥帖的人,不办的事就代表不在计划之中。她捏着小灯笼等到日暮,直到爸爸过来告诉她人已散尽。

  姜迎灯拈着小灯笼,许久才点一下头,说知道了。

  他路过她的青春年华,江都春雨里,匆匆一面,又沉入人海。

  那日过完,好像二人的缘便就此尽了。

  两年以后,高考在即。

  做课代表,迎灯在讲台领读红楼,终是从“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读到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她听外面春雨如酥,布谷啁啾,莺莺呖呖。

  语文老师在耳畔讲贾府的兴衰,她抬眸去看古朴教学楼的飞檐翘角,看漫长的雨水冲湿一切。

  别人放学归家,她去探监。

  她穿校服背书包,知书达理的安静模样,让狱警对她的说话语气都宽容仁慈许多。

  听说爸爸的赃款不算多,还有出来的转机。

  迎灯没有多问,坐在玻璃外侧,看着衣裳单薄的父亲。姜兆林和她细说高考志愿相关事宜。平静聊完,迎灯点着头,叮嘱他添衣。

  而后她撑伞回到公寓。

  穿过这场雨,到了住处,长柄伞被收起。裴纹在屋里打鸡蛋,碗筷碰撞的声音交杂着电视机里新闻主播的播音腔。

  “婶婶,我回来了。”

  外边的浓雾被带进家里,在眼前弥漫的潮气里,迎灯看向电视。

  一闪而过的某帧画面中,男人坐得端正笔挺,在显得死气沉沉的与会人群之中,他的气质光鲜而蓬勃,黑色领带束紧两襟,他低头用钢笔写字,在严肃地做会议记录。

  她怔怔无言。

  呆看了许久,明明那画面已经一闪而过,切了又切。

  一直到裴纹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问她:“你爸跟你说什么了?”

  迎灯的手心是潮的,那枚做记录的纸片也被捂得濡湿,她低头将其轻柔展开,看着上面晕开的字迹,写的是他的地址与联络方式。

  “他让我去找梁净词。”

C01

  9月13日,师大开学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迎灯在卧室整理衣物。

  裴纹来敲门:“身份证,通知书,学校发的银行卡,再清点一下,最重要的东西别忘了带。”

  姜迎灯拎起一只透明笔袋,是高考用来装文具的,时过境迁,里面现在放着她的开学用品。

  “都在这里。”她给裴纹展示。

  两个人的视线同时停留在笔袋里那一抹鲜艳的橘。

  姜迎灯抖落两下,小灯笼消失在卡与卡之间。

  晚餐,裴纹在饭桌上,又再三叮嘱:“钱不够用一定要说,别觉得亏了我的,婶婶知道你有的时候心思敏感,有什么话放在心里不愿意说。但是比起你花钱,我跟你爸想得差不多,更怕你在外面不学好。

  “首都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平时能不出门就在学校里待着,交男朋友也别交社会上的,跟同学谈一谈可以。”

  “还有你爸的事,别在外面跟别人说。跟同学就做同学,不要交浅言深。”

  姜迎灯一一点头。

  “对了,昨天给你在超市买了两瓶防晒,军训的时候用。”

  裴纹说完,去房间取来两瓶新的防晒,走到客厅,将其塞进姜迎灯的书包。

  “你说你留在南大多好,我还能开车子送你过去,油门一踩就到了。燕城那么远的地方,要不是逢年过节估计也不会回来了。”

  裴纹不无感慨:“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姜迎灯看着她的背影,点头:“嗯。”

  小宝也跟着看过去,小朋友已经小学三年级,乖巧甜蜜:“姐姐,我能去找你玩吗?我还没去过首都呢。”

  姜迎灯微笑:“好啊。”

  小宝够着脑袋看裴纹:“妈!听见了吗,我要攒钱去找姐姐玩。”

  裴纹笑得纵容:“这学期争取拿个三好生,暑假带你去玩一个礼拜。”

  小宝开心得跳起来:“真的吗?”又嚷嚷说,“不可能!你每年都这么说,去年还说带我去迪士尼,再也不相信你了,除非你给我立个字据!”

  裴纹给她解释。

  母女两个争执不下。

  姜迎灯收好碗筷,没有参与他们的斗嘴,回到房间。

  她点开新生群,灰色的小圆圈里显示有大几百条未读消息。

  简单刷了一下,都是一些女孩在爆照,几个活跃的学长在跟他们暧昧不清地聊天。

  她觉得索然,退出界面。

  同宿舍的女孩,许曦文已经到了,在新建立的宿舍群里发图片,八人寝,环境一般。

  此刻裴纹又来敲门。

  她提着一些东西进来:“迎迎。”

  姜迎灯抬头看她。

  “你跟梁净词联系了吗?”

  姜迎灯心口紧了紧,她眼神黯然了些:“加了好友。没怎么聊过。”

  裴纹把手里的礼品盒放在她床头:“本来说买套茶壶,但想着你带去不方便,万一行李要托运,一路颠簸给弄坏了得不偿失。”

  姜迎灯接过上好的两盒茶叶,明白她的意图:“他不一定喜欢喝茶吧。”

  裴纹摇头说:“喜不喜欢不重要,这是你的心意。”她慢慢教会她这点基本的人情。

  她抿着唇,少顷,点一点头。

  长途跋涉,要舍一些书。

  姜迎灯最终挑了三本,一本《菜根谭》,一本史铁生的散文。还有一本是太宰治的《小说灯笼》,她喜欢这个书名。

  翌日,她飞往燕城。

  很晴朗的天,姜迎灯落地,来接机的是同系学长,叫做陈钊。

  陈钊在群里活跃,因为姜迎灯几乎没有发言过,所以两人很疏离,陈钊和其他几位学妹相聊甚欢,但眼神始终有意无意地飘到姜迎灯的身上。

  在回校的巴士,他坐在前边位置,侧过身,终于找到机会,回眸来搭讪:“你叫什么名字?”

  “姜迎灯。”

  她声音淡淡,气质文弱。

  “好特别,元宵节出生?”师大文学院的学生,都颇具学识。一语道破真谛。

  “对。”她微笑。

  “第一次来燕城?”陈钊又问。

  “对。”

  有人搭话,姜迎灯就看不下书,慢慢将书页合上。

  外面的阳光落进来,把陈钊小麦色的皮肤照得亮堂一些。他问:“要不要出去转转?”

  “我先办开学的事情。”

  “嗯。”

  手机响了。

  姜迎灯打开宿舍群的消息。

  许曦文:你们见到陈钊没?师范班的班长。

  林好:见到了,感觉比照片帅点。

  许曦文:真的啊?今天看到一个学姐,说他是系草,人缘还超级好,没见到好可惜。

  林好:蛮热情的。

  系草?姜迎灯看着前面的男孩,并不觉得多么帅,所以她没有说话。

  “你在这里有亲戚吗?”陈钊又回头来和她攀谈。

  “有一个远房的。”

  “是什么人?”

  姜迎灯答:“我的哥哥。”

  陈钊哦了一声,没有多问。话匣子也倒空了。

  姜迎灯到了师大,和宿舍里同学简单认识打过招呼。她住上铺,很清净的角落,躺下后又听见他们叽叽喳喳在聊陈钊。

  陈钊的消息正好发过来:梦里相逢酩酊天是什么意思?

  他们没有聊过天,上来就这样暧昧一问。姜迎灯并不反感,还是对他略略扣了印象分。

  梦里相逢酩酊天,是她的个性签名。

  她解释:就是在梦里喝醉了,和想见的人见面。

  陈钊:你喝醉过吗?

  姜迎灯:没有。

  陈钊:那你有想见的人吗?

  他探底的方式很巧妙。

  姜迎灯比同龄人早熟得多,也经历得多,她很懂人心,遑论对付这些心思藏不住的男孩,这也是她不会为少年动心的理由。她看破不说破,在想怎么委婉跟他兜圈。

  这时,微信弹出一条消息。

  简简单单四个字,让姜迎灯惊得从床上忐忑坐起。

  L:开学了吗?

  她给梁净词的备注,隐晦而简洁,只要这样一个字母。他的头像是一个动漫人物,偏灰黑的暗沉底色,早就被她放大钻研许多遍。

  姜迎灯:嗯嗯。

  L:什么时候军训?

  姜迎灯:下个月。

  L:在学校?

  姜迎灯:在顺义的军训基地。

  讲完后,梁净词沉默了约有四五分钟,不知道是不是有事去处理。过后他说:见一面。

  姜迎灯:什么时候呀?

  L:这周末有空吗?

  姜迎灯:有的。

  L:星期五晚上,可以?

  姜迎灯:好,在哪里啊?

  L:我去接你。

  姜迎灯喜出望外:好。

  她抱着手机躺下。

  忘了回复陈钊,但对方不计较,他发来两个字:晚安。

  姜迎灯潦草地回一句:晚安。

  她不舍地回到和梁净词的聊天框,把“我去接你”这四个字读了又读。

  幻想了千百种见面的方式,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失眠到凌晨两点。

  开学第一周,琐事繁多,课程也满,周五的最后一节是诗经课,内容复杂,姜迎灯听得很恍惚。有点激动,又有点犯困。情绪跳动起伏,她听不进去。

  姜迎灯又点开和L的聊天记录,放大他的头像,问林好:“这个动漫人物是谁啊?”

  林好凑过来看:“兵长,《进击的巨人》。”

  “蛮帅的。”

  “帅炸,超喜欢他!这个番贼拉好看。”

  姜迎灯点头:“那我找时间看看。”

  她退出头像时,“我去接你”那几个字突兀地闪现林好的眼前。

  林好八卦问:“男朋友?”

  姜迎灯微微愣住,摇头说:“哥哥。”

  回了一躺宿舍,姜迎灯借了林好的口红,偏橘色,涂了薄薄一层。因为有人讲她皮肤太白,连嘴唇都苍白得没有气色。

  换了三条裙子,姜迎灯霸占了镜子半小时。

  许曦文觉得蹊跷:“你要跟网友面基啊?”

  姜迎灯不解:“面基是什么意思?”

  林好笑说:“跟她哥哥吃饭。”

  姜迎灯微微垂首:“嗯。”

  许曦文指着她身上的连衣裙说:“这个好看,你穿这种淡淡的白色很好看。”

  姜迎灯闻言,在原地转了个圈,裙摆漾起一股茉莉的清香,于是定下来这一套。

  她没有做过发型,但头发披下来后会有隐隐的发圈痕迹,于是又匆忙地洗了个头。

  梁净词说七点到,她六点四十就在西门候着。

  姜迎灯对着保安室的玻璃挤了几个笑容,想着等一会儿要怎么得体地打招呼,但无论怎么笑都觉得做作僵硬。

  L的微信电话在七点整打来,手机震了两下。她慌忙接通:“喂?”

  “下来了吗?”是她熟悉的、他的声音。闷闷沉沉的,不带任何语气。

  姜迎灯答:“我在西门了。”

  梁净词稍稍一顿:“西门?”

  “学校的西门。”她尴尬地红了脸,“你去女寝了吗?”

  梁净词似乎是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而后说:“等着。”

  他那端传来转向灯的滴答声。

  是开车来的。

  接下来五分钟,姜迎灯调整呼吸。被无数种情绪堆砌起来的周五黄昏,晚霞不停变色。她在路牙踩上踩下,手里捏着礼品袋的细绳,无意识地将其来回拧紧,又松开。

  直到电话又打来。

  梁净词声音慵懒而醇厚,带点调侃的意味:“张望半天,眼睛长哪儿了?”

  姜迎灯怔了怔,聚精会神地左右看一看,很快在街对面看到立在车前的男人,他隔着一条街。停在她正前方。

  他说:“还是太久没见,认不出我了?”

  梁净词穿一身黑色,只是薄薄的经典款t恤也衬得他身姿很好,他懒散地倚着车门,手臂环在胸口,头发削短,头小脸小,一只手握着手机贴在耳畔,腕表散发着银色光晕。

  他稍稍歪着头,似笑非笑看着她。

  迎灯匆忙跑过去,刚才做好的“得体微笑”训练一点没派上用场,凌乱的刘海被风顶撞得一片狼藉,她低着头,慌张地捋着头发。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一栋?”她顺好气息,抬眸看他一眼,又红着脸低下头。

  “随便打听一下,不是什么难事儿。”

  梁净词把手机塞进裤兜,冲着身侧的suv稍稍扬一扬下巴:“上车说,这里不能停太久。”

  看她手里提着东西,他帮衬一把,拎过去。

  姜迎灯却说:“这个是给你的。”

  梁净词愣了下,用两根修长的指将礼品袋的口子抻开,看见里面的两罐东西,他挑一下眉,问:“谁让你给的?”

  显然,接到礼物他没有那么高兴。姜迎灯嘴唇紧抿,谨慎地答:“家里人。”

  梁净词扬了扬唇,有点苦涩的意思,“知道了。”随后,东西被他随手搁在后座。

  有一批学生会活动的人在门口聚集,有几个人张望过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到他们的目光,姜迎灯一抬头就看见队伍里两个颇为面熟的女孩。

  她立刻躲闪到梁净词的身后,很快速的一个动作,额头不小心磕在他的肩膀。

  梁净词配合地停下脚步,问:“看见谁了?”

  她悄悄说:“同班同学。”

  他偏过头,对上她紧张的双眸,男人深邃的眉眼微弯,嘲弄般笑,说了句:“傻瓜。”

  男人后颈浅淡的清香涌入她的鼻息。似烟草,似苦茶,令她的衣襟也沾染一点缱绻的涩。

  一瞬间,迎灯被荷尔蒙的吸引力吞噬。紊乱而紧绷的理智似骨牌倒下,一发不可收拾,摧枯拉朽,让她再无生还的转机。

C02

  这两个字很暧昧,但听者有意,说者无心。梁净词是真的笑她傻:“要看见早看见了,这会儿躲不是欲盖弥彰?”

  姜迎灯低头捂住脸,不知道是为这一瞬间没有预兆的贴近,还是为旁人似有若无的注视,抑或是他语义含糊,不说具体盖什么、彰什么。搞得她很混乱。

  她一时半会儿不肯抬眸,看着脚尖蹑足到车前。

  梁净词站在副驾的门侧,握着门把手要替她打开,又忽然滞住动作,人就倚在门前,也不让她进,问:“你今天喊我了吗?”

  姜迎灯微微一愕,对上他十足纨绔的双目,轻喃一声:“哥哥。”

  他笑了下,替她开门。

  “请进。”

  车里比外面凉快得多,但姜迎灯坐得不算舒适。落座后,裙摆只遮着大腿一节,薄薄衣料,能挡住的风光不多。她很瘦,但由于身上没有肌肉,坐下后,多少嫌弃摊开的腿肉难看,只好悄悄在暗处踮起脚,好让她的腿看起来细一些。

  莫名其妙这样绷紧身子,其实他压根不会瞄到那个地方。

  姜迎灯手扶着膝盖,坐得板正。

  车在霓虹里穿梭。

  她轻声问:“爸爸给你写了信吗?”

  梁净词说:“写了两封。”

  姜兆林的案子在七月宣判,他挪用了一点科研经费,被人举报,获刑五年。

  姜迎灯不知道梁净词是不是爸爸最喜欢的学生,但姜兆林在狱中只联系了他一个人。

  喜爱与否并不重要,这能够说明的一点,梁净词是靠谱的人,以及,他或许能够拥有一些、于她而言派的上用场的人际关系。

  “你要看吗?”他看她一眼,问。

  她摇头。

  梁净词又问:“在学校适不适应?”

  姜迎灯点头:“还好的。”

  “室友还行?”

  “目前没有什么矛盾。”

  “钱够不够用。”

  她说:“婶婶给了五千,她说第一个月要花的多。”

  他略一沉吟:“你婶婶也是不容易。”

  姜迎灯深以为然。

  在最风雨飘摇的时候,她能够倚靠的却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庆幸还有人愿意借她肩膀,她在这世上亲缘已断。

  车停在一个胡同口。

  姜迎灯随梁净词往前走。

  他的肩膀宽阔,气质相当好,肩胛骨在薄衫底下隐现,腰窄而有劲,个子虽高,走路丝毫不弓背,有一点隐隐的凛然与傲气。这样的仪态很适合穿西服与衬衣。

  听说他的父母从政,这样的家庭,在教育方面,大概比姜家这类书香门第还要严苛一些。梁净词本来打算留在燕城读大学,高考滑档去了南大,起初想攻读姜兆林门下的硕士,又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他本科毕业后就回到了燕城工作。

  姜迎灯对这个人的了解,仅限于此。

  都是听说。

  她习惯把人分门别类,在心中为其贴标签:成熟的、稳重的、妥帖的。

  可遇而不可求的梁净词。

  “我以为你在国外工作。”迎灯悄悄加快步子,跟到梁净词的身侧。

  他说:“驻外三年,正好今年结束,调回来了。”

  “外交部工作都要驻外吗?”

  “基本是。”

  那你……还会出去吗?

  她的下句问题在心底兜兜转转,被抑在菜馆门前。

  目的地到了,一家云南菜馆。

  服务员迎过来问几个人。

  梁净词手抄兜里,直直往前走:“俩人,开个包间吧。”

  对方应了一声,领人往二楼走。

  楼梯狭窄,有客人下楼,跟迎灯擦了一下肩,致她身上背包滑落,一本《诗经》跌出来。

  迎灯俯身拾起,速速掸灰。

  从没见过有人出门吃饭带本诗经。梁净词忍不住笑,在转角稍稍侧过身,那双桃花眼弯起,望向她:“书呆子。”

  姜迎灯不语,默默把书埋进包里。

  服务员递来菜单,姜迎灯勾了半天,划出一份苋菜和一份青菜,随后说:“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菜单轮到他这里,梁净词不悭吝,圈了一堆丰盛的:“有朋自远方来,我就请你啃菜叶子,说出去让人耻笑。”

  迎灯抿唇,低头浅笑。

  他平视过去,看向她染了色的单薄嘴唇。

  “吃完送你回学校?”

  席间,听见他这么问一句。她咬着果汁的吸管,温温吞吞的:“嗯……”

  听出这番迟疑,梁净词问:“不想回?”

  姜迎灯不吭声,用筷子搛菜。

  “去我那儿?”

  她略诧异,筷子尖的一片菜叶滑落,抬眸对上他还算澄明的视线。梁净词眼含疑问盯着她,姜迎灯期期艾艾:“你、住在哪里啊?”

  “檀桥,我一个人住。”

  “……”

  她咬着唇,是在犹豫,也在心中与他的邀请周旋。

  他笑了笑,说:“还是回学校吧。”

  梁净词看她吃饭看得心累,用公筷夹了一堆肉片塞她碗里:“多吃点儿肉,瘦成什么样了。”

  这关怀备至的老父亲姿态,就差把肉捣进她嘴里。

  迎灯吃得心猿意马。

  独属他的标签又多几则:散漫的、暧昧的、多情的。

  “改天去你那里拜访。”她不想前面的话题就这样仓促结束,又为自己挽回一成。场面话,亦做真心。

  梁净词松弛地扶着额,眼睛半阖,闻言勾唇浅笑,颔首说:“空手来就行。”

  “嗯。”

  -

  回到学校,姜迎灯继续过她索然又繁忙的校园生活。

  她对大学生活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期待憧憬,可能儿时在南大家属楼久住,早就对大学生进行过彻头彻尾的研究。由青葱岁月进入社会阶层,中转站式的象牙塔里,挤满的是形形色色的人。

  比如,许曦文在忙着恋爱,开口八卦皆是有关嫁娶生育。

  比如,林好在忙着追番,童心未泯,吃饭时看综艺还会哈哈大笑。

  又比如,另两位同寝的女孩已经急匆匆利用好闲暇挣外快,开启攒钱大业。

  迎灯只是读书。

  她没有别的杂念与趣味。

  宿舍太逼仄,有人弄来一张旧桌摆在窗前,供八人分。

  迎灯不用这张桌子,她平常去图书馆。

  林好的化妆技术在初入大学的女生群体里算是炉火纯青的,平时不太爱参与社交的姜迎灯跟她去购物过一次,是她主动提出,想学一学化妆。

  林好最常用的品牌叫悦诗风吟,迎灯在里面买了一只78元的口红。

  化妆刚入门,她技术拙稚,在慢慢学。

  食堂吃饭。

  姜迎灯、林好、许曦文,三人闲聊。

  许曦文的男友从高一到现在,已经交往三年。

  “异地,我不太想谈了。”

  林好诧异:“就因为异地?”

  “也不是,就……如果你明明知道你跟一个人不会有结果,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林好说:“结果?是指结婚吗?为什么没结果?你家里不同意?”

  许曦文为难地咂嘴,歪头想了想:“算是吧。”

  林好:“你现在想这个是不是为时过早。”

  许曦文:“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觉得,这样谈下去是浪费时间、浪费青春啊。”

  姜迎灯抬起脑袋,淡淡问一句:“为什么会没有结果?”

  许曦文看向她,讳莫如深地压了压声音:“我跟你们说,你们别跟别人说。”

  林好说:“什么呀,这么神秘。”

  许曦文:“他妈坐过牢。”

  林好瞪大眼:“真的假的?犯了什么事?”

  许曦文放下筷子,说下去:“就我们那儿小地方,以前特别乱你知道吧,hsh横行,他妈做那个水产生意,进货运货走水路,就得给hsh交保护费,不然就被揍,后来几年扫黑反腐严打很厉害,就给那个团体整个全都抓进去了。其实当时他妈不交这个钱就完全没事,她一给钱,这性质就严重了。”

  “现在出来了吗?”

  “出来了,进去了两三年,出来也两三年了。”

  林好又问:“她这个情况会影响后代吗?会不会小孩考试政审不过什么的问题。”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啊,我爸妈都是医生,我读师大肯定以后要考编的,我家小孩不能说百分百,八成得往体制这条路上靠吧。”

  “要是不考编呢?”

  许曦文叹一声:“我男朋友家里有钱,他说起来是有钱就行,以后做生意什么的都没影响。但是哎,我还是觉得,干嘛让自己铤而走险。”

  姜迎灯沉默地埋头吃菜。

  林好说了句:“你倒是拎得清。”

  许曦文:“真的没办法,人不应该只考虑爱情的,有的东西就是很现实。”

  姜迎灯放下筷子。

  对面两人才开始吃。

  林好指着她的餐盘:“不是吧,你就吃这么一点?”

  许曦文也偏头来,关切问:“怎么了?没胃口?”

  姜迎灯微笑,摇摇头。

  “下午吃了点零食。”她说。

  回到宿舍,她看了会儿《进击的巨人》。林好所言不虚,故事很精彩。

  姜迎灯装了床帘,她侧在枕头上,握着手机,面前是灰白墙面。旧人在上面写字,新人在承受墙壁灰霉的后果。

  外面大灯被最后一位上床的室友关掉,姜迎灯看着看着,陷入黑暗之中。她从剧情中走神,视线变虚,盯向那片灰蒙蒙的墙上裂开的缝隙。

  没有规律的几道纹,让这一面凸起的漆看起来摇摇欲坠。

  突然很讨厌这里的一切,突然,她很想家。

  姜迎灯关了视频,分享了一首歌。

  是《进击的巨人》的主题曲。

  她用微信不久,里面只有二十多个好友。接下来有几个人给她点赞。

  姜迎灯发完朋友圈,就没有心思去做别的,回到论坛、回到微博,都不能让她静心,她的心思始终被锚定在朋友圈的那片红点上。玩别的内容,都好像在出窍。

  过了零点,他大概已经睡了。

  另外一种可能,他的生活号和工作号是分开的,他临睡前切换到另一个号上。

  也没有什么好惦念的,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可能性。

  哪怕真的看到了,不想做回应,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姜迎灯点开和梁净词的聊天记录,最后看了一眼他们无关痛痒的寒暄。

  就像在外面碰见,她不会第一时间主动去上前打招呼,总希望试图撞进他的眼波里,看着他为自己而转换的情绪,再等着他先一步走向自己。

  在微信上,她没有主动找过梁净词。

  放下手机。

  姜迎灯翻了个身,戴上耳塞,预备睡觉。

  五分钟后,她翻回来,从枕下摸到手机,再度打开。

  红点亮起。

  她急急点进去。

  在她分享的歌曲下面,L评论一句:夜猫子,早点儿睡。

  姜迎灯弯起唇角,忽然鼻端变涩,她郑重地敲下三个字:你也是。

  悲欢就在一念间,放下手机,看月光照在墙壁,落下灰扑扑的斑,那些张牙舞爪的裂痕陡然变得可爱,迎灯想,其实燕城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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